彭派新闻记者周永实习生罗西。
00:50
"我发现我走错了路。"
冬天,广西防城港市的一个山村。天空是灰色的,水流潺潺,唐祥玉蹲在溪边,在石头上想起了一口水。
“我不应该复读那么多年。真的,人有很多路要走,当时我真的很想考上那所大学。”
2014年1月,唐尚玉在家乡河边。照片是纪录片《高十》截图。本文将提供给回答者(特殊标记除外)
那是2014年1月,唐尚玉复读的第五年。
“现在我讨厌学一点。"他的声音哽咽了。"我欺骗了他们(家人)。那种感觉可能没人理解,也可能很难受。" "
唐尚勋是纪录片《高十》的主角,出生在广西农村的80年后,从2009年开始瞒着家人复读了7年,2016年以625分考入了中国政法大学。这时,父亲找到了肺癌晚期。和家人告白后,唐尚玉带父母去了北京,然后入学“报告”。
所有人都认为他终于登陆了,达到了——现实。他今年,33岁的他再次复学,直到参加第十三次高考为止。
“我不想再考了,还不老吗?“唐尚玉这几年自己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现在对他说:“考个好大学比用其他方法改变现状更容易。”
三年前的夏天,他和他的女朋友从成都坐电动车去拉萨。在去唐雄县的路上,他们迷路了,有一天早上7点到天黑,天上下雨,汽车在石子路上摇晃,眼前漆黑,没有人,没有听到人声。
唐相玉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看不到前方的希望,无法再次转头。他隐约觉得重读这些年和那天晚上一样。只能继续往前走。
"无路可走"
“你还是你啊?“今年7月当面,唐尚玉在微信上问我。答应只和我一个人见面。一秒前见,还发了“我紧张”的信息。
这是等待三年的相遇。
三年前联系他时,他说自己在复读。清华——纪录片里,他说梦想是中科大的,清华害怕有人敢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约他见面,他认为自己还没有通过考试,害怕受到关注。
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黑色斜挎包、黑色相框眼镜,几年过去了,他依然像纪录片一样苗条、黝黑,带着学生气。
唐祥县
见面那天,他刚进入广西大学土木工程系。
“去年(高考)很难,没想到今年会更难。”回想不久前第十三次高考,他说他仍然不知所措。数学,觉得很难。等物理学的话,可以直接“用不上”。
“600分不能保证”考试时,他预感到。确认分数时,他很镇定。预期成绩:591分——距离清华录取分数线90分。
三姐妹劝他去读,哥哥让他做志愿者,说他再不读就不管了。73岁的母亲已经不在乎他上什么学校了,只希望他早点结婚生子。"像正常人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
由于家人的压力,他觉得报考广西大学很迷茫,但其实只是权宜之计,他认为如果家里太紧,他会马上在上面准备考试。
当天深夜,我们坐在南宁街上。一起有导演《高十》导演贺汉立,他是唐尚玉的中学同学,毕业后两人分开了。哈韩立二本毕业后,进入广西广播电台工作,与记者执导,2013年底与党恢复联系后,决心将老同学的经历拍成纪录片。
唐相玉和下限(右)拳猜想
通过《高十》 2016年的广播,到目前为止,网上讨论不断,有人称唐尚玉为“现代版范进”,也有人嘲讽说“开始上小学读高三了,你还在读高三”。
人们很难理解——他为什么复读这么多年,考上一本也不去。你在逃避现实吗?浪费了大好青春,值不值得?如果考上一本,如果考上了,能过得比现在好吗?
我想把这些评论读给唐尚宇听,了解他的看法。
大多数情况下,唐尚勋低头静静地听着,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说完后看到望一边的下限。韩立像老师一样提醒我“回答得好”,听到了很多外面的声音。
唐相玉说:“我只是在追求什么,不是想逃避。比如害怕工作,害怕走向社会。”
初就不是为了上一本就去了,那以为还能考得更好呢”,“(考清华)这个事情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就是你花个五六年,不可以的话,基本就定型了”,“现在回头看才知道是这样”……这个夜晚,在那些遥远的质疑声中,困惑、迷茫翻涌而来。唐尚珺审视过往30多年的经历,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想了又想,“没有在适当的年纪做正确的事,并非刻意为之,只是后知后觉。”
“无路可走啊。”他的声音里透出落寞,“我也假设我不这样,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可哪来的如果。”
交谈持续到清晨,唐尚珺倚在摩托车上睡着了。天亮了。
“想要走出去”
7月下旬,唐尚珺回了趟老家。
他老家在广西防城港市上思县一个偏远山村,距离县城76公里,离南宁200余公里。
这天,他开车回家——去年,哥哥发现他没上大学,生气地说,“你读那么多书,什么都没有”。他被刺激到了,花两万多买了辆吉利二手车。
回家路上,沿途是大片茂密的甘蔗林、一排排挺拔的桉树,远处青山苍翠,山路起伏,一眼望不到头。二十多年前,也是沿着这条路,五六岁的唐尚珺第一次走出了山村。
那时,大他十几岁的大姐在防城港市区工作,带他过去玩。他第一次逛了商场,喝了冰花,看到了外国人,还有服装店里的模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照相馆,他留下了人生第一张照片——瘦小的他,穿一件绿色卡通T恤、短裤,站在两个姐姐间,羞涩地笑着。
唐尚珺小时候和姐姐们的合照
他第一次发现,山里的世界那么小那么单调,“就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想要走出去。”
二十多年过去,山还是那片山,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车爬上一道缓坡,停在路边玉米地旁。往下走十几米,就是唐尚珺的家——半山腰一座90年代修建的红砖瓦房,在一片楼房中显得有些黯淡。唐尚珺说,妈妈一直希望他和哥哥也能起一栋新房。
推开生锈的铁门,小院地上爬满褐色青苔,五间瓦房并排,屋里几乎没什么家具,简陋干净。小院正对青山,远山如黛,遮挡了外面的世界。
唐尚珺老家
唐尚珺在这里长大。他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母亲40岁生下他,父亲以前是小学老师,因超生丢了工作,靠刮松脂、种甘蔗和桉树养家。
唐尚珺小时候
唐尚珺的童年在摘野果子、抓鸟、钓鱼中度过,很小跟着父母上山种玉米、花生,给甘蔗除草。最累的是扛甘蔗,从山脚扛到山顶,“一捆三四十斤,小孩(要)扛一捆”,每当这时候,他就想逃离,“回学校好好读书”。
唐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她说小儿子从小最体谅他们的辛苦,在家什么都做,还会包粽子、做糍粑、酿酒。
唐尚珺爬上树摘菠萝蜜
“录取哪里?”这天上街时,村里人问唐尚珺。他们几乎都知道他的情况。
“社会大学。”唐尚珺脱口而出。
这个小山村里至今流传着一个传说:90年代,村里有人考上了清华大学,后来当了官,帮村里修了路。
还没上学时,唐尚珺就听长辈讲过。祭祖时,大人会教他许愿,“保佑我考上清华大学”。
他心里就此埋下种子。尽管那时的他根本不知道清华是什么,“好像大学就只有清华大学一样”。
哥哥姐姐们都只读到初中,最小的他成了家里的希望。父亲在他笔记本上写下“跨长江,过黄河”,勉励他以后要去外面上大学。
唐尚珺八岁开始上学。小升初时,以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上思二中。当时班上40多人,只有3人考上。
摇摇晃晃的班车,载着他走出了大山。很多年后他发现,自己的人生又被另一座山困住了。
“对高考一点概念都没有”
从封闭的山村进入县城,唐尚珺很快感受到和县城同学间的差距:他们小学学过英语,知道得更多,成绩也好。从没学过英语的他,课上听得一愣一愣的。
何汉立也是从山村考入县城,哥哥姐姐早早辍学,把上学机会留给他和弟弟。
刚上初中时,陌生的环境、城乡的差距,让他感到极度自卑,有一次想不开,跑到街上想买老鼠药自杀,因为太害羞、开不了口,到店里又跑出去了。
相似的性格,让唐尚珺和何汉立成为了好友。他们对宇宙的形成、人类的诞生充满好奇,经常到图书馆借课外书,找高年级同学探讨,周末“游山玩水”,去废弃工厂淘宝石,到森林公园看原始植被……
那时,唐尚珺以为,考清华是很简单的事。他跟汉立相约,以后要一起去北京上大学。
压力在初三涌来。唐尚珺想考附近最好的高中钦州二中,成绩却落下太多,“没人指点,自己也不懂”。他“感觉完了”。
中考前两天,他病倒了。那是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头晕,恍惚,像做梦一样,“喝醉酒很醉很醉那种感觉”。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打针、吃药都无效。唐尚珺由此错过了中考。“怪病”在他回家休养一周后,才慢慢好转。
他在家自学了一学期,第二学期回校后,成绩变好了。然而,中考前一个月,他又晕倒了,休养一周才好——“怪病”后来也犯过,通常是清晨醒来,突然“看东西的感觉不一样了”,之后脑袋发晕,持续十来天才好。频率由一学期一次,慢慢变成一年一次,病状直到2015年才消失。
这年,唐尚珺如愿考上了钦州二中,是当年村里唯一一个。
“当时有个说法,上了重点高中,一只脚迈进大学了。”唐尚珺信以为真。整个高中,他都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笔记、作业也没认真写。
钦州二中有四五千人,一个年级30多个班,唐尚珺在普通班,只有五六个人能上一本。成绩中下游的他,“心思都放在玩上”,打球一整天、溜冰一整晚,在校园里放小音箱,跑桥上看火车,骑自行车逛钦州……
那时候,他才知道,清华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招人“万里挑一”,离自己很遥远。高一暑假,他买了一堆教材,想提前预习。一个暑假过去,“一页都没看过”。国庆假期带书回家,也没看。
他反思自己,从初中开始养成了很多坏毛病:懒散,拖拉,马虎,光想不做……一一记本子上,提醒自己。但还是没用。
唐尚珺回忆,那时自己“对高考一点概念都没有”,“也没有一个人对你说要怎么学”,“整个人不在学习的状态”,“高三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何汉立有相似的感受。他高中也是在懵懂中度过,高三意识到要发奋,已经来不及了。“我连一本都够不着,我都想着清华北大呢。”
唐尚珺高中时给何汉立写的信。
何汉立觉得,成长于信息闭塞的年代,他们“看不到太多东西”——上大学前,他甚至不知道南宁也有大学——也没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努力,一切只能自己去摸索,很多事要走过才知道,可走过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2009年6月,唐尚珺参加了人生第一场高考。印象最深的是考数学时,大题都不会做。他只考了372分,刚过三本。
“怎么这么少呢?连二本都没有上。”唐尚珺有些意外,心里愧疚,觉得对不住家人。
“我的目的是清华”
复读吧,没有任何犹豫。
唐尚珺说,当地复读氛围浓厚,光母校钦州二中,每年就有十几个复读班,一千多名复读生。在他的意识里,考不好就去复读,是很正常的事。
家里同意了。
复读头几周,班上氛围沉闷,同学们都不怎么说话。唐尚珺没觉得压抑,也没多大压力,只有在物理、数学书看不懂,试卷上满是叉叉时,心里着急,又不知从哪学起。
有一段时间,他到校外租房,但还是没管住自己,没怎么看书。那时他以为,只要复读,第二年可能就会考好,“不知道要多认真”——复读头几年,他都是这种混沌的状态。
一年倏忽而逝。2010年第二次高考,唐尚珺考了405分,还是没过二本。家人劝他去读,“不好也要去读了,都给你复读了一年。”
他报了南宁一所大专。但心里不甘心,想再读一年,觉得今年能考400分,明年也许能考500了——如今回看,唐尚珺感慨,那时“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太盲目了”。
怕家人反对,他选择了隐瞒——谎称去上了大专,实则回校复读,想等“第二年考得好就告诉他们,就没事了”。没考好呢?没想过。
谎言之下,唐尚珺获得了复读的自由,也开始失去更多自由,“只能不断地考,不断地想考好,只有考好了才能到头。”
他想过,要是没瞒着家人,自己最多复读两年,“后来走的路可能也不一样了,大不一样。”
复读每学期要交3000元学费——后期分数上涨后,变成一千、七八百,上一本后免费。加上每月生活费600块,都是用家里给的上大学的钱。
回校没多久,他遇到了以前的老师。老师很惊讶,“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这次偶遇,让他想起了一年前“雄心勃勃”的自己,没想到一年后又重回起点。他不禁感慨:“在大家的心中,我只是一个大专、三本生,没人明白你高五是何苦。而我的目的是清华,高三太狂,高四太闲,唯今天是沉淀了心。”
还是没能沉淀下来。
一看书,好多知识不懂,他“就不怎么想学”。有一回,数学习题一道没写,被老师喊到办公室臭骂一顿,之后倒是写了,都是应付任务。只有化学稍微认真点,因为答不出问题,会被罚到操场跑步——他怕出丑。
想学又做不到,这让他陷入痛苦自责。隔段时间他会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缺点,决心要改,没两天,又恢复原样……几年下来,纸写了五六十张,他还是做不到坚持去做一件事——除了复读。
那些无法言说的挣扎、彷徨,他写进日记,攒了一二十本。
其中有自我提醒,“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为的是心中的梦——清华。”也有愧疚,“家中的父母们,辛苦了,儿不孝,我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我发现我一直在享受这一份难得的安逸,学不学个认真,堕落不堕落到极致……”他反省自己,“我知道这样下去真的是不可能的,你也经历过很多次,可每次自己都会不觉然走回以前的路。”
随即下定决心,要“从今天开始改变,每天一点点”。
那时只考400多分的他,在日记中写:“我的目标是明年的六月考680分左右,上清华。谁说二百天造就不了神话,我就做给大家看看。”
唐尚珺解释,那时的自己对分数没什么概念,“你可能认为今年三四百,明年可能六百多,你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有时,从书堆中抬头,看到身旁埋头苦干的人,他突然生出迷茫,不明白活着是为了什么,只觉“学习毫无兴趣可言,人被一根无形的木棍推动着前行”。
“过程的煎熬我自己来忍受”
最难熬的是瞒着家人。
哥哥姐姐们大都在钦州。每次出校园,唐尚珺像逃避追捕的人一样提心吊胆,看到留四方头的,感觉都像是三姐夫,摩的拉客的,像是二姐夫……
有两次真被撞见了。一次是周末早上,刚出校门,三姐带着外甥坐公交车去公园,看到他在路上走,打电话问,“你不是在南宁读书吗?来钦州干什么?”
他一时不知所措。三姐让他过去公园找她。远远的,看到姐姐站那儿,他强忍眼泪,突然很想跟她坦白。走到跟前,欲言又止,最后借口说同学生病了,过来发募捐的传单,勉强蒙混过去。
还有一次,他特意清晨七八点出门去书店,经过一个广场时,正带孩子玩的三姐又看到他了,叫他名字。他慌忙躲到一辆面包车后。三姐喊他:“你怎么又在这里?”他说过来找同学。
为了不被发现,每年寒暑假,他会带几本高数、通讯专业书回家,高中课本是不敢带的。南宁每年要去几次,有时是为了给家人打个电话,显示南宁的区号。有时是去见三姐——卖衣服的三姐,经常到南宁拿货,喊他出去,推脱不开时得去一趟。放假时,哥哥到钦州火车站接他,他就先坐车到南宁,再回钦州。
“我一直想,我考上了好大学再告诉他们,他们知道结果就很高兴,”唐尚珺说,“过程的煎熬我自己来忍受。”
另一个不敢告诉家人的原因是,担心“村里人笑我父母”,“我老妈心里受不了”。
身边同学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很少有人过问。只有一次,一个同学看到他高考报名表上的出生日期,吃惊地问,“你那么多岁了?大哥哦。”
他一阵尴尬。这之后报名注册时,他会刻意把年龄填小些。高考报名表没法“造假”,一打印出来,他马上要回自己那张,怕被人看到。
以前的同学也不敢联系。
何汉立记得,上大学后他每年给唐尚珺QQ留言,少有回复;他跟唐的同村同学打听,对方也不知道他的情况。他像个谜一样,“消失了”。
唐尚珺活在自己的孤岛,守着无人倾诉的秘密。他会一个人去江边坐坐,或是拎上两瓶啤酒,找个楼顶,借酒消愁。
身边也有同学偷偷复读,最多读两年,三年的极少。有个女同学想考一本,复读三年也没成功,最后妥协了,上了二本。
唐尚珺不愿妥协。2011年,他考了475分;2012年,505分,过二本了,他想冲一本。
那年八月,他决定去清华看看。
那是唐尚珺人生中第一次远行。火车一路向北,穿越两千多公里,没买到坐票的他,在洗手台上坐了28个小时,一路心情激动。
抵达北京后,他直奔清华,租了辆自行车在校园里逛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感叹“原来它长这样!”他想象着自己考上后在这里上学的情景:坐草坪上看书,在荷塘边弹吉他……看到穿迷彩服的新生在军训,他羡慕极了,“我什么时候也能在这里军训?”
当晚,他在路边凳子上将就了一晚,第二天又去清华转了一圈,带回两片还未变黄的银杏叶。这趟“朝圣”之旅,更加坚定了他考清华的决心。
2015年,唐尚珺跟随何汉立去北京拍摄时,特意到清华大学逛了下。
第二年,他终于过一本了——537分。他觉得,还可以考更好。
过一本后,生活开始有了些变化:学费免了,每月还有四百块补助;宿舍换成了四五人间,室友们每晚会分享学习收获;他还进了重点班,身边同学的勤奋、专注令他“心惊”,他也开始认真学。
“我就是一次次不服”
2013年11月,唐尚珺看到何汉立QQ留言后回复说,这些年自己看透了生死,一直在做一件事。
何汉立心想,难道他看破红尘出家了?
旁敲侧击多次后,唐尚珺终于开口了:“我还在读高中,高八了。”
“这几年,是我的错,我试图回避一切”,“我就是一次次不服”,“是我当初眼光太狭隘”,“现在我还是那么傻,那么疯狂”。
何汉立很惊讶,他从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复读这么多年,“我真的很佩服你的执着,海枯石烂的决心”,又试图开导他“这个社会现在出路不一定就是名校”。
对唐尚珺来说,之所以坦白,一是觉得何汉立会帮他保密,二是,想找他借钱。
那段时间是他最落魄的时候。2013年6月,他谎称大专毕业后进了南宁一家电脑厂,每月工资1600元。家里不再提供经济支持,他不得不借钱度日。
何汉立借了他两千块钱,两人也恢复了联系。
当时,何汉立刚从广西电视台民生新闻部转到纪录片部。他和同事觉得,唐尚珺的经历,是难得一遇的选题。
唐尚珺起初不同意拍摄,害怕“被人围观”。何汉立承诺会把握尺度,尽量减少对他的影响,他才答应。
2014年春节前,两人在学校相见。学校不允许拍摄,何汉立趁放假偷溜进去。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2005年,那次唐尚珺生病错过中考后,到何汉立考上的防城港高中打听学校能否收留,被拒绝了。那次,为了省钱,唐尚珺在跨海大桥下睡了一晚。
时隔八年再见,何汉立记得,面前的老友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看上去潦倒、落魄,“眼里没有光”。
当天,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对父母的隐瞒,唐尚珺积压已久的情绪一下爆发,哭了起来。复读的第五年,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低迷状态——分数虽然在上涨,但自己始终被困在学校里。
这次交流,让何汉立确信,唐是个正常人,只不过一直“鬼打墙”一样,想考更好一点。
第二天,他跟着唐尚珺回老家过年。那是唐“工作后”第一次回家,他想回又不敢回。按照习俗,工作后,过年要给侄子外甥们发红包,给母亲一点钱——都是他跟何汉立借的。
唐尚珺跟何汉立倾诉,他最初只想复读一年,但是第二年没考好,不知不觉中重复了下去。他想挣脱出去,可“就是绕不过那个弯”。
2014年,唐尚珺为同学弹吉他。 图片来自“记录少侠”微信公众号
2014年,在何汉立住的出租屋里,唐尚珺查了高考成绩,573分。他报了西南政法大学,但没打算去。
复读五年,分数每年上涨30来分,这让他看到了希望——照此趋势,“说不定两年就可以了”。而一旦停下,之前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所以你会又押上一年”。
那年,唐尚珺复读班同学、32岁的吴善柳,考上了清华。吴复读了八年,曾被北大、南京大学、中山大学等名校录取,都放弃了。
唐尚珺仰慕这位传说中的大神,在他身上看到了坚持下去的希望——尽管,自己的起点低太多。
2014年暑假,26岁的唐尚珺第一次去东莞打工。
他进了一家制作手机屏幕的电子厂,车间全封闭,刺鼻的化学气味弥散,每天还要穿连体服、戴头罩口罩,唐尚珺只干两天就受不了,换到另一家做游戏机手柄的电子厂,负责拉叉车。
厂里食宿差,工作枯燥,主管“骂人跟骂狗一样”,对着年长的工人也不留情面。唐尚珺也被骂过,感觉没有尊严,在憋屈中忍了50多天,挣了5000块钱,他决心再也不进厂了。
命运的抉择
从工厂回归校园,唐尚珺再次领悟到,还是要靠读书改变命运。
他决定换个环境,去补贴更高的钦州一中。
2014年开始,广西高考实施新课改,试题更为灵活,唐尚珺很快适应了新的出题方式,成绩突飞猛进,模考能考630多分,冲进年级前几。学校每年有一两个人能上清北,他由此觉得,清华离自己“好近”,像天上的星星,伸手、跳一下,就能够到。
然而,2015年高考给了他现实的一击——他只考了587分,被吉林大学录取,没有去。
2016年,他总算考了个“还可以”的成绩,625分。他觉得,可以告诉家人了。
那时,父亲刚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只有几个月时间。唐尚珺哭了很久。他第一次感到,在生死面前,上什么大学没那么重要了。害怕“以后没机会了”,他想带爸妈去北京看看,他们一辈子在农村,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为此,他报了中国政法大学,选了分较低的工商管理专业,想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有一个带父母去北京的“理由”。
隐瞒六年后,终于开口了。
“瞒着我不怪你”,母亲看着录取通知书,笑容化进皱纹,“我还是开开心心的,父母也期望儿子有出息。”她安慰儿子不要担心父亲的病,专心读书,“生有时死有命。”
父亲在病床上看到了通知书,也没怪他,说他的毅力值得钦佩,为他自豪。
终于不用隐瞒了,唐尚珺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轻松。
此前,因拍摄困难,纪录片搁置了两年。何汉立重新向台里申请经费,想帮助从“高八”读到“高十”的唐尚珺圆梦。
在他的支援下,八月,唐带着父母去了北京,逛了天安门、故宫、长城,尝了北京烤鸭。“没想到这么老了还有机会来北京”,在纪录片《高十》中,两位老人笑得开心。
2016年,唐尚珺和父母在长城。 图片来自“记录少侠”微信公众号
那年暑假,唐尚珺看到了南宁平果三中的复读生招生广告:600分以上的回去复读,奖励10万,每月补贴2000元生活费;第二年考上清北,再奖励60万。他心动了。
没钱有多艰难,他太清楚了。大专“毕业”后那三年,他的衣服、被子,都是借钱买的。每次借钱都“好难”,有时厚着脸皮问几次才能借到。
为省钱,他像流浪汉一样蹲过桥头,露宿过南宁火车站广场,蚊子咬得全身痒,他又热又困,幻想“要是有张床有蚊帐,能睡个安稳觉多好啊”。
一到暑假,就无家可归。有一年投奔高中同学,才住几天,同学说想一个人住。他郁闷极了,到公园草坪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才被喊回去。后来和何汉立恢复联系后,何收留了他两年。
挣钱更是难。他在电线杆、广告栏上贴过家教广告,杳无音讯,准备去餐馆当服务员时,同学介绍了份家教。他做了一个暑假,挣了三千来块,兴奋地将钱摆成扑克、扇子形状,特意拍照留念。
所以,“很有诱惑力啊”,唐尚珺说,有了这10万,大学学费、生活费不用找家里要了,老爸治疗癌症需要用钱,自己也能帮得上,“不至于说什么也做不了是不是?”
还有清华梦,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进步”,“可以冲一下”,有信心第二年“不会比今年差”。至于担忧、顾虑,“已经被那些好处给掩盖了”。
唐父后来病情恶化,化疗需七八万,家里有些犹豫,唐尚珺态度坚定,“干嘛不做?留着钱干什么?”
和六年前一样,他再次自愿回头复读,为了钱,也为了“越来越近”的梦想。怕家人反对,他又选择了隐瞒。
2016年9月,唐尚珺去了趟中国政法大学。他在公告栏上寻找自己的名字,看被分到哪个班,之后在校园里逛了一圈就走了。
再冲最后一次
何汉立理解唐复读的选择,“他只是在亲情跟个人利益面前做了一个选择。”唐父接受治疗两年后过世,去世前,唐尚珺请假照顾了他一个多月。
回到平果三中,唐尚珺发现,放弃名校选择复读的不在少数。他所在的班上有40多人,600分以上的有10个。
高分复读生甚至拥有和学校董事长议价的权利。他听闻,有个640多分的复读生向校董提出要20多万奖励,学校应允了。两年后,那人考上清华,奖了60万。
唐尚珺不无羡慕,“能上想去的学校,又能挣到钱,那肯定划算啦。”
这成了2016年之后他复读的动力。
那年,他有了女友,也是复读班同学,小他八岁。两人吵吵闹闹,学习不在状态。2017年高考那两天,女友扁桃体发炎,每天输液,两人因此受影响,都没考好。女友第二年去了广西大学。
唐尚珺则在复读之路上继续:2017年,550分;2018年,619分;2019年,645分;2020年,619分,直到今年的591分。期间也报过重庆大学等学校,但都不是真的想上。他还是想冲清华。
发挥好的时候,唐尚珺说,自己能考660多分:英语、数学130多,理科260左右,语文差一点,不到120。但几次高考,都因粗心丢了几十分。
每次折戟后,他都想再冲最后一次,到第二年,又想再冲一次,如此循环,停不下来。
“因为在边缘,努力一把,如果发挥好,真的(考上)清华北大,肯定光环不一样的。”何汉立理解他,但他还是劝老朋友,选择比努力重要。
平果三中后来奖励变少,唐尚珺读两年后,换去柳铁一中,之后又到百色鸿顺中学读了两年——这所学校奖励十分诱人:600分以上的复读,奖5万,学费生活费全免;第二年考进排名前十的大学,奖励10万。
但不论在哪,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单调:每天早上6点多起床,晚上12点睡,看书做题中度过一天又一天。过600分后,连听课都少了,他和几个成绩好的自己到教室自习。每周休半天,打球、弹吉他或出去走走。
在鸿顺中学,学校只有一栋五层楼房,楼上宿舍、饭堂,楼下教室,“跟监狱差不多”。
混在小自己十几岁的同学中,有的老师一眼就看出,“这家伙读了好多年的感觉”。还有的觉得他成熟,问他,“你是高中生吗?”他心里咯噔一下,说自己“复读了几年”——没敢说具体年份。
这两年,时不时有自媒体截取纪录片《高十》片段发布。何汉立说,这几年他不断收到网友私信,跟他打听唐的近况。
唐尚珺有一次坐火车时,对面的阿姨盯着他看,问他,“你是考上北京的大学又不去的那个吗?”
“像吗?”他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害怕被认出,去柳铁一中时,他特意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唐元”,“元”字,带着一丝考“第一”、夺“状元”的寓意。不过,班主任还是认出来了,喊他“唐老师”,有时开玩笑说,“唐老师你痛苦那么多年……”,他赶紧打断。班上同学不明所以,也跟着这样喊。
哥哥看到网上评论后,打电话试探他,还教侄子问他人在哪、在做什么。后来,亲戚都知道他在复读。
今年高考前夕,唐尚珺又上了热搜。有同学跑来问他成绩,他说了之后,同学还不信,“网上说你考了621分,是你骗我还是人家骗我?”
7月回老家时,一位小学同学的母亲来家里,找他帮忙折艘纸船,想拿去问仙姑。
唐尚珺这才知道,同学大专毕业后,没挣到什么钱,也没成家。去年欠了七八万块网贷,被人追债,家里凑钱偿还后,没两天,又接到催债电话。之后不久,同学失联了。他母亲想找仙姑询问儿子去向。
唐尚珺想到了自己的小学同学,大多只读到初中,最好的也只上了三本,没有一个人靠读书走出来。纪录片《高十》中,他的一个女同学专科毕业后进厂打工,四五年后回家相亲结婚,在镇上卖香火,寄希望于小孩圆大学梦。
村里没读出来的,也大多进厂打工,“好多光棍、懒汉”,“整天搓麻将赌钱”。跟他们比起来,唐尚珺觉得自己虽“没有走正常的路”,但不算太差。
何汉立也发现,普通大学出来,很难有好的出路,自己算二本同学中混得好的了。唐尚珺如果第一年去上了大专,未必比现在过得好。
唐尚珺没觉得自己和社会脱节了。每年暑假,他会做家教,空的时候帮何汉立做摄像助理,扛设备、打灯,跟着出去见识下。他还送过外卖,跑一整晚,只挣了110块。这两年,他研究炒股、基金,挣了几万。
外人眼中枯燥的复读生活,他没觉得多苦。“开心100分的话,那我应该有个80分这样子。”
何汉立记得,唐尚珺曾问过他,觉得生活幸福吗?他一下顿住了,想到自己每天忙碌打拼,活得很累,而唐纯纯粹粹去做一件事情,“他的幸福感可能比我们很多人都强”。
“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但唐尚珺也想走出去。
以前他以为要实现清华梦,只能通过复读,“不知道考研可以考想去的学校(清华)”。
在何汉立看来,“读书才能出人头地”的观念,在他们那一代人心中根深蒂固。他觉得,每个人都是唐尚珺的缩影,在各自所处的围城中挣扎,他的选择,也是那个时代农村青年普遍的困境,想寻找出路而不得。
他早已在南宁买房安家,生下二胎。而唐尚珺,活在自己的时空里,眼看身边人轰隆向前,自己却仿佛再也没有往前走过。
我问唐尚珺,羡慕何汉立这样的生活吗?
起初,他说不羡慕,“他们过的不是我想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后来喝至微醺,他坦言,迷茫时也会想,“要是我读个大学出来工作,有个家,过着小日子,好像也感觉挺好的”,“他们有个家,我就租着别人的房子”,“我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呢?”“现在回来都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孤苦伶仃的”。
他不后悔复读这么多年,但有时也会想,早点出来的话,家里处境可能没那么困难,“不像现在,我啥也没有,想干什么,都是比较难的。”
最对不住的是妈妈。他想把独自待在老家的妈妈接到身边,可他没房子。
又一个五年过去。一次次够不着后,唐尚珺终于开始认清现实:上600分后,想要涨分难上加难。他由此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可以的”,不再执着于非清华不上,甚至,“到这种阶段,大学可读可不读”。
有时想妥协,上不了清华,就上个好点的大学,哪怕是名校不太好的专业,毕业后出来可能会容易点。他对物理、机械、车辆工程感兴趣,但他自知很难靠这些“吃饭”——等毕业都快40岁了,“谁会要你啊”。
何汉立建议他,学师范类专业,将经历变为资本,毕业后开培训班,或者学金融,以后做股票大师。
“考场很小,社会很大。”他提醒唐要慎重选择,“你要是还年轻20多,你出来随便选啊,现在不容许你再走回头路了。”
唐尚珺已经感到,人生的路越走越窄,没什么选择了。今年实施的双减政策,让他更加茫然。
8月,唐尚珺到广西平果县一所新开的私立高中报名,校长见他不像学生,问他,“你是谈生意的吗?”学校奖励他3万左右,每月补贴1200元,还有单间宿舍。最近,他在南宁出租屋备考,每天看书,做饭,偶尔骑车出去兜风。打算下学期再去学校。
家人知道了他的选择,没再说什么。不用再隐瞒,他觉得舒坦。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今年,广西开始启动新课改,2024年将采取新的高考模式,不再分文理科。
“压力很大”,他说,“争取明年(考)最后一次”。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广西大学。深夜,校园静寂,唐尚珺仰靠在湖边椅子上,背后一轮圆月。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我问他,未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自由。”
日落时,唐尚珺和何汉立的背影。 图片来自“记录少侠”微信公众号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