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Wolfgang 载于中读App
1942年1月22日,萧红死于香港圣提士氏临时医院,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遗言。”
梅志在回忆她的文章中提到,“尽遭白眼冷遇是夸大的感伤”,因为二十出头的她凭一本《生死场》便在上海立足,得到鲁迅先生和其它许多朋友们的赞扬和爱护,实在是幸运而非有冷遇之说了。
她本该是幸运的,在属于自己的文学天空中飞翔。偏偏她生着那样一个怯懦的灵魂,她恐惧天空的低矮与自身的累赘,她惶恐着随时会到的坠落和那随着累赘一起的粉身碎骨。她好比一只肥胖的灵雀,本该努力扯着脖子往上扑腾,将周身的赘肉消了,往那低矮的天空使劲窥探更高的云层。她却惧了,她惧着飞翔途中难免而至的饥寒,她惧着肉体下坠时无可避免的撞击。因而她隐忍着,迈着沉重的步伐徘徊在不用煽动羽毛的大地,寻找着能保她无物质之忧的主人,她由着他们对她施以随性的暴戾,即便精神的痛苦早已扯着咆哮的尖嗓。她隐忍着,压着她的灵气贪食着来人的物质。因着她的胆小,怯懦与过度的依赖心里,让她难以成为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女性。女作家。她是一位有着天赋的孩童,她在家长与老师的呵护下可以写出妙笔生花的文,离了他们便是会读书却没钱上学的学生。她满文的妙笔与奇思得益于她那份天真的,浪漫的,永远那么小孩子气的性情。却也是那份小孩子天性带来的诸如柔弱与dependent的弊端让她毕生受尽饥寒与苦处。
鲁迅先生曾说,萧红是中国当代最有前途的女作家,会是丁玲的接班人。在我看来,萧红与丁玲是完全没有比的必要的,丁玲下延安,一身军装,威武气重,文艺气弱,她的笔触是结着一股家国之气的,多了理性的思考与妥帖的表达,遣词造句背后是有大志向在的,关于警醒关于呼吁。而萧红,完全是率性而为的,因着她孩子般的天性带来的天真笔触,少了成人世界的考虑与周到,想着什么便记什么,最是率真不作的。那么便有了两种吸引人的极端—可爱和残忍。她的回忆与思念,洋溢着童心的柔情,因而那情感是琥珀折射的光,薄薄剔透,却是柔和的美,让人跟着心疼的。
“而后我站到房后摆着花盆的木架旁边去。我从衣袋取出母亲给我的小洋刀。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我想,于是眼泪又来了。”这是她回忆生母去世前的一段场景,不提过多的缅怀与想念,只将当时小小的片段记了下来,却比强烈的抒情更能打动他人。比起额外地抒发个人情感,萧红更喜欢将场景还原,她将过去的,现在的所见一个场景一个片段地记下来,不附加其他的感慨与抒情。就像作画,稚嫩的简笔画,水彩画—“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功夫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功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一个小女孩,向你发着问,无矫无作,更没有腻人的沙嗲。长大成人的萧红回忆起她的家乡,写了这样的一部小说,孩童的笔触自然流露,绝非刻意卖萌装嫩。是天性的童真始终,即便成长一路坎坷,也没将她的笔磨得世故了,沧桑了,而是依旧那么天真地发问着,不懂修饰。
那么再来说那残忍的工笔画,孩童的心性来看现实最是赤裸裸,随性的笔触因为少了美的杂的修饰因而充满着力量,那是一种他人无法企及的力量,将生死记得淡淡泊泊,将残酷解剖得不留渣滓,她用孩童的视角描写周遭的世界,将残忍与苦痛纪录下来,却并未投入到那份残忍与苦痛中去,因而她不曾在里面的世界跟着他们一起哮喘,不说理解不说同情,只是睁着她那双孩子的大眼看着,不加过滤地将他们记录下来,写生般的。
“脱掉乳头的老狗,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地吃奶。”没有美化,只有冷酷,没有感慨,只有现实,却充满着力度。“到后来有二伯枕着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鸭子跑来啄食地上的血液。”言语是绝不复杂的,没有重彩的描绘,那描写也不那么深刻,读起来却莫名有了力度,只因为她那实诚的笔法将画面还原了,你就那样冷冷地跟她到了现场。她也没告诉你她看着有二伯那样流着血的心情是怎样,她也没将有二伯写得高大一些,将吃血的鸭写得无辜一些,她是纪实的,写生的,不是懂得修饰与想象的印象派。
我是极爱她天真的笔法的,爱她能将文字当成线条,画出一幅幅现实的力作。她的才华与她的天真紧紧栓着线,天真的性情给了她脱俗的才华,才华将她天真的性情发挥着,写出一篇篇美妙的文。她文章的力度来自孩子世界的能量,用稚嫩天真的笔法直写这个世界的生死疲劳。孩童冷静的笔触与生硬残酷的现实形成有力的冲击,因而那惊醒人的力量才会来得那么叱咜。因而她文学上的才华是别样的,不需要被他人所比较的。
然而是文学一方面,少了文学庇护的天真搁在生活里,那便是荒芜的悲剧了。萧红的一生幸在天真,不幸也在天真。
她是那样一个孩子,向往着踏实的爱与温暖。祖父与生母教她温暖,让她明白被爱的感觉,也让她懂得了失去爱的痛苦和荒凉。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之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她是受过灌溉的,因而她懂得被灌溉的美妙,便倾其一生寻找着可以滋润的水源。她那颗幼童的心将人分成了两类,一是给了她爱的像祖父那样“同情我的人”剩下的“便是那凶残的人了”。
父亲便是那凶残的人。他对所有的人苛刻与暴戾,她在他那儿收不到父爱这东西,有的仅是强迫,驱逐与压制。父亲是那暴戾的魔鬼,在她的童年投下那么大的一块阴影与缺失,而那缺失是魔鬼嚎啕着的唇齿,让她只想拼命地索取与填补,去寻与父亲不一类的人。因而,在她日后的生命中,她固执地寻着她的“祖父”,她用她单纯的两类人的标准去选择人生的伴侣与挚友。
汪恩甲答应要带她去北平读书,她信了,与他同居并将身体交付。萧军将她从被困的旅馆中救出,她便全身心地爱着他,共度六年患难。后来,她跟了在与萧军的争吵中“常以义士自居出来护她”的端木蕻良。她认为他们一开始便对她好,是和父亲不一样的,同情她的人。因而她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往日的爱人,为我遮避暴风雨,而今他变成暴风雨了!”她不曾想过会变,她觉得那些都是同情她,爱她的人,因而她固执地相信着会一直留下的情商,他们给过她灌溉,给过她寒风中的食物,因而她不舍得离去,不舍得飞,一轮又一轮地寻找着可以栖息的地。
作为一个天性始终的孩童,她是敢相信的,对人怀着美好的憧憬,同时她又是脆弱的,无助的,缺乏独立品质的。被萧军解救后,两人同住欧罗巴旅馆的那段日子里,她是那样的一种状态,在饥寒中入眠,醒来,等待萧军回来给她带吃的。是被养着的,饥寒岁月里的穷养,她常常像个乞讨者般候在旅馆过道等他回来。终于回来了,萧军问她是不是饿了,她几乎是哭了,却仍只能低头说不饿。[12]他从一开始便是以一个英雄的形象出现的,救她于水火,她是附庸他的,他也的确将她当成一个附庸,他是不顾她的,在最落魄的饥寒日子里,面包吃大半,水也只顾自己喝,他扮演着强者的角色,给她的只是有余力的关怀。她演了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所能有的落魄与狼狈,哭食,眼泪,柔弱,胆小,普通妇女尚且懂得隐忍这些本性里的缺陷,身为进步作家的她却无所顾忌地展练着。她的身为作家的涌泉般的才能被这些琐碎的弱点打压着,在与男人相处的日复一日中,她因着天性所带的对生活的愚钝将这些弱点暴露着,在他人的眼光中掩埋着才情与该有的傲气。因而在她的男人眼中,她的身为一个女人的弱点是远远盖过她身为作家的光芒的,因而他们有权利操控她,指使她,殴打她,甚至以鄙夷的眼光嘲笑她写的东西。
她饱受精神上的痛苦,同样的她没想着让自己坚强起来,发奋起来,摆脱自己也鄙弃的处境。她仍是畏惧孤独,想着寻人倾诉与依靠。她在个人生活上真的是一个弱者和失败者,心里不痛快时,她常常会跑到鲁迅家去,鲁迅当时病了,无法开导她,便只能由许广平陪她。许广平是为难的,她要忙家事,忙着照顾鲁迅先生,实在是没有办法常常帮她排解。“她天天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来时间陪她…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这儿来…”许广平向着梅志诉苦,萧红是不知道的,不然于她而言又是感到更深一层的冷遇了。她是自然而然地想着向平日对她好的人寻依靠的,只是不懂得去审时度势,在对方忙得脱不开身的情况下仍拖着人絮絮叨叨地感伤着。无论是多好的情谊,为难与不耐烦总有的,她便也在这样的暴露中,让人渐渐感到她的脆弱,麻烦与不堪一击。
她是孩童性情的,带着孩童的浪漫与天真,因而她容易受人怜爱,她却又是始终孩童性情的,带着身为妇孺的无助与脆弱。她像孩子依靠大人那样依靠着男人,一起步她便是弱势的,所以在后来无论她精神受着怎样的苦,那随之而来的反抗也是弱势的。
她拥有一个作家该有的天赋,却少了一个作家该有的独立。那些生活中的弱点,让她丧失了独立,独立丧失,灵魂便折损一半,连同她那可以飞的羽翼也是散了。
她的凋零,是生活上的凋零,生活上,性格上的致命弱点以多种形式折损着她独有的天赋与光芒,她的灵气冲不破羽翼下的累赘,因而她精神上的抗争便让步于肉体之需了。天性与她剔透的才华,天性附带的弱点重创着她的生活,才华未尽身先死,这才是最大的不甘。
聂绀弩要去延安时,曾在人群中向萧红做着飞的姿势,又用手指着天空。
“萧红,你是《生死场》的作者,是《商市街》的作者,你要想到自己文学上的地位,你要向上飞,飞得越高越远越好…”
她会心地笑着点头,也只是会心地笑着点头,她终于是被她的自我牺牲精神所累,不曾高飞便栽到了“奴隶的死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