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闻溪,女

01


我和谭亿的那场心动,无法细究从何开始。


只记得高中时代,我们这个小圈子里,我和他是最有默契的两个人。


那时我们小圈子里五个人玩得最好,按生日大小排列为老大到老五,谭亿、刘宏、孙正风、王茜和我。


谭亿是老大,我是老小。


那会儿,我俩一个住南城,一个住西城,但每天早晨6点50分,一定会准时在凤鸣街与新华街交汇处相遇。


他默契地骑行在我的左边,我们有时说笑,有时会拿自行车别对方。


十月中旬,新华街上整排的银杏黄到绚烂时,我们就不约而同地早一点从家出发,这样,就可以推着自行车,慢慢穿过那一片金黄。


我们谁也不说话,生怕吵到属于那些银杏树的清晨。


可是,这份默契与宁静却常常会被打扰。


刘宏就是每个人青春里都会有的那个“贱人”,每次在路上碰见我和谭亿并肩而骑时,他就会拼命按铃,然后风一样从我和谭亿中间穿过。


偶尔碰到我俩散步,他就用那破锣样的嗓子在后面喊:“穿校服的两位同学,知不知道要迟到了?你们是某某校的吧?可不能谈恋爱啊!”


每每此时,谭亿就会一路狂追刘宏,散落一地的银杏叶,在他们的飞驰中,掀起一串金黄的波浪……


至今想来,那依旧是青春里最美好最怀念的风景。


02


那时候,我们的人生有太多的不确定。


所以,我和谭亿都小心保护着内心那份朦胧的好感。


重要的是,我们五个人的小团体,没有一个人早恋,我们都不想坏规矩,都想在“友谊万岁”的年纪里,心无挂碍地一起挥霍青春。


有一次,我们五个忙里偷闲地去郊游,闲聊时,刘宏贱兮兮地问我:“闻溪,你和谭亿是不是在谈恋爱?”


我让他别胡说八道。


他问我:“那为什么你俩每天早晨都一起上学?”


我说:“碰上了呀,要是碰上你,难道我不理你,各走各的?真是傻缺!”


03


打那之后,早晨再上学时,刘宏会准时跟我俩在半路上相遇。


他是个碎嘴子,从吐槽父母,再到校园里各种八卦。


有他在,永远不必担心空气会突然安静。


有一次,谭亿对刘宏说:“你发没发现今年新华街的银杏落得特别快?”


刘宏说:“快吗?不知道啊?为啥啊?”


我和谭亿几乎同时回答他:“它们是被你吵死的。”


然后,我们同时加速,把刘宏远远甩在后面。


他扯着嗓子喊:“一对贱人,等等我。”


银杏叶,应声又落了一地。


而青春,就在那样的一岁一枯荣里,匆匆而逝。


04


高考完,我们小团伙的五个人散落在天南地北。


孙正风考进老家的大学,王茜去了杭州。


而刘宏去了广州,谭亿考到了上海,我去了北京,小伙伴们为此叫我们仨北上广。


那是我们生命中最放松最快乐的假期,五个人把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


看电影、通宵打桌游、露营,大家有聊不完的话题。


而爱情,当然是必聊话题之一。


刘宏是最直爽的男生,他毫不遮掩地畅想:“大学我是不准备谈恋爱的,看看毕业后混成啥样吧,如果混得还行,那我就找一个像闻溪这样雌雄一体的女孩,时而温柔,时而暴虐。”


于是,有人起哄:“你就直接说喜欢闻溪得了呗。”


刘宏说:“那不行,没经别人同意的喜欢说出来就是骚扰了。”


说完,还不忘拍拍我的肩膀:“闻溪,你不用有什么负担,我这个人善变,一到广州,说不定分分钟就喜欢上别的女孩了。”


我向他抱拳:“兄弟,求放过。”


05


事实上,刘宏只是个插曲,我更想听的,是谭亿的心声。


那天,在高高的星空下,谭亿说:“我希望,大家不管身在何方,都各自努力,然后高处见。”


大家不肯放过他,说这话太官方,谭亿于是拿出他身为小团伙老大的姿态打压大家:“还聊不聊了?下一个。”


下一个,是我。


那一刻,我脑海里全是谭亿的“高处见”,真的是开动所有脑筋都觉得没有比这句更贴切的了,于是,嘻皮笑脸地对大家说:“同意老大的说法,高处见啊,哈哈哈……”


对于这样的马虎眼,我被大家追出好几十米。


然后,我们站在星空下大喊大叫,疯疯闹闹。


青春真的好快乐。


那天我们相约,以后的以后,不管长多大,不管身在何方,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每年一次像这样无忧无虑地聚在一起。


06


大学时光匆匆,太匆匆。


我主修西班牙语,与此同时,还辅修了德语。


那时心很大,就想着将来可以毫无语言障碍地去环游世界。


而谭亿学的是土木工程,但整个大学期间,他一直在用西班牙语给我写信。


他说:“为了和你有共同语言,我在自学西班牙语,还请闻老师多多指教。”


那是2012年,QQ、微信以及电子邮件早已经让书信变得古老。


但他依然坚持手写的信,且每一封信中,都夹着一片银杏叶子。


他说,那是他高中时候收集的,可解乡愁。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谭亿跟我一样,有着收集银杏叶子的爱好,小巧的,叶脉清奇的……


看到它们,就会想起那些年,一起走过新华街银杏大道的日子。


我们的邮件,就像三好学生的作业本。


他用西班牙文写信,我同样用西班牙文回他,认真纠正他来信中的错误,同时也会很认真地向他交代,我回赠他的银杏叶捡自哪年哪月哪日,以及它被选中的原因。


我们彼此情投意合,但我们从来都不曾告白。


那时候,都觉得人生那么漫长,前途未卜,于是,默契地希望一切水到渠成,且过程美丽。


我们的爱情,要的是来日方长。


07


大学毕业之前,我便选择了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对接公司与西班牙语系国家的涉外业务。


令我没想到的是,谭亿、刘宏、孙正风居然同时来北京工作了。


当年的五人小组,除了王茜留在老家,其他人都来了首都。


谭亿进了中铁某局,刘宏当了律师,在一家律所实习,孙正风应聘到新东方当老师。


我们四个,居然在北京团聚了,我们欣喜若狂,相约一起混一辈子。


而且,刘宏和孙正风的到来对我和谭亿来说,是喜上加喜。


那时的我们甚至连“爱”都没说过,更到不了同居的地步。


他们来了,我们就可以毫无尴尬地同在一个屋檐下了。


于是,我们四处找房子,最后租下刘宏同事一间四居室的房子,在三环,房租也在我们的承受范围之内。


那是继高中之后,又一段最为快乐的时光。


每天我们四个散落在北京各自的单位里谋生,晚上回来后,发工资的日子就出去大口吃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就在家里研究厨艺。


常常为了谁洗碗、谁擦地各种整盅,不亦乐乎。


刘宏常常感慨:“要不,咱四个都签一个单身协议吧,谁也不许谈恋爱,就这么搭伙过一辈子,多开心。”


有一次,为了哄刘宏给我们做他最拿手的水煮鱼,我们真的起草了一个类似的协议,当作奖状一样,贴在客厅里。


08


但谁能想到,率先打破协议的是刘宏。


2017年大年初三,我们五个在老家人气最旺的一家烧烤店小聚。


结果,那天的刘宏是带着玫瑰来的。


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鲜红的玫瑰递到我面前,对我说:“闻溪,我当年的喜欢到现在还有效。我决定了,这辈子就是你了。”


太突然了。


我当时尴尬极了,第一反应是:“刘宏,别闹,你肯定是误会了,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不可能,你在北京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跟我们混,比单身狗还狗,怎么可能有喜欢的人?”


“是真的,我骗谁都不会骗你,快把花收起来,咱们好好吃饭,馋这家烧烤太久了。”


我这样说时,眼睛丝毫不敢去看谭亿,生怕一个眼神过去,我们五个人这场友谊就分崩离析了。


好在,刘宏也特别会找台阶下。听我这么说,他赶紧喊服务员点菜,还借机跟老板娘要了一个花瓶,把花插进去,说是祝这家老店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所有人在他这一气呵成的无所谓里放松下来,我们边吃边聊。


尽管那天刘宏的酒喝得很猛,但我们都没有阻止他。


我们都觉得,以刘宏开朗不羁的性格,醉一场之后,这事就过去了,我们依然是最要好的朋友。


09


而意外恰恰在结账时发生了。


那天我们吃好喝好后,半醉的刘宏抢着走出包间去结账。


然后,有个同样半醉的中年男子也在等待结账,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当时,刘宏非得让老板娘先给自己结,中年男子不愿意了,于是先动了手。


刘宏那天本来就气不顺,所以下手特别重,中年男子迅速吃了亏。


结果他坐在散台的三个朋友立马围了上来。


听到争吵声,谭亿最先冲出去,看到刘宏被三个男子围殴在地,谭亿刚想伸手把刘宏拉起来,结果其中一个男人用摔碎的半截啤酒瓶朝他扎了过去。


谭亿背对着那个人,根本没看到。


刘宏手疾眼快把谭亿拽倒,他自己则替谭亿挡下了那个碎酒瓶。


那男人借着酒劲显然扎红了眼,按住刘宏,朝他脖子上的最要害处狠狠扎了下去……


10


那是我们人生中最想抹掉的记忆。


由于刘宏失血过多,医生说“我们尽力了”。


那一刻,刘宏爸妈直挺挺地跪下恳求医生再抢救一下他们的儿子。


刘宏妈妈的话最扎心:“我儿子今天出门前还告诉我,他要跟心爱的女孩表白,你救救他吧,他太年轻了……”


但老天还是带走了刘宏。


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让我们四个人永远无法释怀。


尤其是谭亿和我。


谭亿认为刘宏是替他挡了那致命的一击。


而我呢,如果不是那天拒绝了刘宏,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送别刘宏的那几天,我们四个一次又一次的自责:如果那天我们不让刘宏喝酒,如果我们坚持不让他去结账,如果我们早一点听到争吵,如果……那么,此时,刘宏就还站在我们中间。


我们悲伤而羞愧地陪伴在刘宏爸妈身边。


令我们最为悲痛的是,葬礼结束后,刘宏爸妈把我们四个请到家里,特意跟我们谈话。


他们忍受着巨大的丧子之痛,反过来安慰我们:“这件事只是个意外,你们任何人都不要有思想负担。你们以前多要好,以后还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你们都好好的,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


11


这份经历,对于我们来说,太沉重了。


尽管全程没有任何人责备过我,刘宏爸爸甚至在处理完儿子的丧事后,找到我,让我不要胡思乱想,说这事跟我没关系。


而这,恰恰是我最无法释怀、最心痛的部分。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是因我而起,情理道义都可以放过我,但我无法放过自己。


谭亿也一样,一向沉稳平和的他,那些天,一再失控,从刘宏家里出来时,他一脚踏空台阶,整个人摔得鼻青脸肿。


可是,我却不敢上前扶他。


对于我俩来说,我们不仅仅失去了刘宏,也失去了对方。


我们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刻,却不能送上任何安慰。


我们都很清楚:我们的故事,从前不想让别人知道,觉得时机尚未成熟。


而此后,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人生的无常,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12


而生活还在继续,安葬完刘宏后,我们三个回了北京。


回到那个失去刘宏的出租屋后,我们仨抱头痛哭。


谭亿在他的房间里给我发微信:“闻溪,都是我的错。如果从来北京第一天我就宣布咱俩的事,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也不会因此自责,本来应该对你说出的那三个字,现在只能换成‘对不起’。”


是的,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最好的发小刘宏,也失去了谭亿。


不管我和谭亿之间曾经怎样浪漫美好,但,这中间隔了一条人命。


这虽然看上去不是我们的错,但我们却因此只能错过。


那份没有公之于众的爱情,此后余生,都只能封印在彼此的记忆中,一起守口如瓶。


13


刘宏不在了,我们几个也散了。


最先走的,是谭亿。


他申请调回了老家的分公司,他说,他是我们五个中的老大,且刘宏是为了保护他离开的,所以,他应该在照顾刘宏爸妈这件事上,多出些力。


他回老家前一天晚上,我们仨在家里小聚。


酒买了,外卖也叫了,但我们无心吃喝,只是没话找话地说着如何联系房东,退回押金如何处理,个人物品往哪里放以及北京最近有点冷等等最无关紧要的话题。


谁也不敢提刘宏,谁也不去提谭亿明天就要回老家的事情。


好不容易捱到十一点,大家回各自房间。


站起身时,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贴在电视旁边的那张单身协议,我抢了过来,含着眼泪对他俩说:“我是女生,这份共同财产就留给我吧。”


他俩没有跟我抢,我们仨,抱在一起,哭成狗。


那是我第一次与谭亿拥抱,也是,最后一次。


14


半年后,我去了哥伦比亚驻站。


说好的三年,后来,疫情原因,又续签了三年。


刘宏走后,我们五个人的微信群很多时候都是静默状态。


只是,我们当初约定好了,刘宏不在了,我们每年每人会拿出5000元,作为给刘宏爸妈的养老金。


所以,每年1月1日这天,我们都会把钱准时转账给老大谭亿。


谭亿也会发一些他们几个去看望刘宏爸妈的图片到群里,汇报两个老人家的状态。


刘宏爸妈状态还好,用谭亿的话说:“尤其我们去了,他们总是表现得特别开心,就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心。”


是啊,他们是永远替别人着想的父母,每次我从国外打电话给他们,他们都会叮嘱我照顾好自己。


在国外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他们经常给我打电话,让我保护好自己。


15


有一天,老三在群里@谭亿:刘叔住院,你怎么不通知我们?你也要上班的,别把照顾两个老人家的责任都自己扛着。


于是,大家也纷纷@谭亿,对他这个名符其实的老大表示感谢。


我字斟句酌,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包。


那么普通的一个表情,却还是联想了许多:那个我从高中时代就心仪的男生,时至今日,我们之间连一个像样的牵手都没有过,真的好遗憾!


可有些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


16


渐渐地,群里偶尔有消息时,便是婚讯。


孙正风娶了一个北京姑娘,王茜结婚一年后,做了妈妈。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些伤痛,慢慢地,大家也会在群里聊些日常。


有一次,王茜在群里公然@我和谭亿:群里就剩你们两个单身狗啦,要不,你俩在一起呗,上高中时就觉得你俩挺般配的。


王茜的话得到了孙正风的积极响应,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好多,都是给我和谭亿说媒的。


我们的微信群,在那天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但热闹都是他们的,我和谭亿只负责送上一个又一个无关紧要的表情包。


17


后来,谭亿发到群里几张照片。


我这才知道,高中时代每天都经过的新华路,如今已经更名为“学府路”。


道路拓宽,两旁的银杏树移栽到了很远的新区。


恰是人间十月中,那些银杏黄得耀眼。


大家纷纷说,“老大好兴致啊”“拍照水平相当哇塞”“唤起了很多回忆。”“老大,你让我想家啦。”


那满屏的金色,晃得眼睛生疼。


他们看到的是银杏黄了,而我看到的,却是物是人非、永失吾爱。


18


今年春节,我回国述职、探亲。


先是在北京隔离了21天,回到老家后,又在酒店隔离了7天。


隔离结束的第二天,我去看望了刘宏爸妈。


没想到,谭亿也在。


我到的时候,他正陪刘宏爸爸下棋。


刘宏妈妈开的门,她惊喜地喊了一句:“小溪,你回来啦!”


谭亿应声起身,手里的棋子掉在了地上,他慌忙捡起,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通知大家一声。”


那天,我们一起聊天,谁都没有提刘宏。


可是,不管他走了多少年,他依然在我们心间,绕不开,忘不掉。


他若还在,该多好。


19


从刘宏家出来时,谭亿开车带我去了新区。


我们高中时代新华路的银杏,都移植到了这里。


此时此刻,它们在午后的阳光下,谱写着秋天的浪漫童话。


谭亿问我:“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我说:“嗯。”


他说:“哪天走?”


我回他:“一周以后。”


他说:“我去送你。”


我说:“好。”


然后,我们从银杏大道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此去经年,我们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而这几句话,把各自的决定其实也都说明白了。


20


一周后,谭亿送我去机场。


临别时,他送了我一本相册。


里面珍藏着这些年,他积攒的银杏叶。


他说:“无论如何,每年银杏叶黄时,尽量回家一次吧。”


我说:“好,我会的,保重。”


是啊,此生,我们注定无法谈完那场恋爱。


所以,只能将这份遗憾与怀念,寄托于银杏的一岁一枯荣。


对不起,谭亿,这么多年了,放下你和留住你,我都没能做到。


那么,你好好活,我慢慢忘……


我会守着“银杏之约”,也会守住对你的爱,直至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