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一个夏天,他穿着发暗的黄短袖,灰长裤,趿拉着一双底快磨平的拖鞋,斜着身子勾着头从我面前匆匆而过,皮肤黝黑脸上冒着油汗,右眼突出无神像死鱼眼。尽管他很奇怪,但我没有多想,因为爷爷让我去打酱油,急着下锅。
晚饭后,青黑色云铺天卷来,树叶在烈风中颤抖,路面上尘土飞扬,行人掩面疾走,希望无恙地在大雨来临之前在床上安眠。百无聊赖的时光让我又想起白天遇见的少年,于是我向爷爷问他的眼睛怎么了,爷爷只是微微一顿,并没有停止他收拾碗筷的动作,沉默不语。
村庄
星期天我正在家做一道角的大小与什么有关的填空题,突然听到东边有鞭炮声,瞬间炸空了我的注意力,正欲出门究探,只见爷爷推开大门满面愁容地自言自语道:“小河这孩子又要哭了”。见我满脸虔诚的好奇,就缓缓道出他家的过往。我推开练习册,注目聆听。
小河父母是一对苦命夫妻。秀琴(小河母亲)刚嫁来时还跟小河爷爷一家住在一起,小叔子中学没有上完就出去打工,混了几年没有结果索性断了念头回家结婚,就和小河爷爷商量让他哥哥嫂子搬走把房子腾出来,大林(小河父亲)觉得没道理,现在搬出去无疑要受饥受寒,无处安身,还想商量周旋。秀琴刚强,对大林说兄恭弟谦,吃亏是福,我们也该有自己的家了。两人刚结婚,负债累累不说,现下实在难有一垄田土供其扎根生息。余光所及水塘岸上不远有一块乱丛林,两人不谋而合,当即着手。他们一斧一镰,高平低垫,硬是从荒芜手里抢出一块净土。就这样他们白天干活,晚上挖基础,背土方,盖房子。在临时搭的雨棚里过夜。
下雨
天气酷热,空气里蒸腾着火焰,知了发出垂死般尖叫。
刚嫁过来时还红润有光的媳妇竟在一个月之间被热烤的黢黑,手上的水泡磨烂了结痂再磨烂,汗水灌进眼里滋辣得头皮发麻也腾不出手去擦一把,他们就这样一天天熬着激情,对家的渴望让他们孔武有力,精神亢奋。终于在落叶的季节他们的房子迎来封顶,鞭炮声响刺破云霄,直冲天际。
中午秀琴做了一顿鸡蛋面条,大林吃着吃着眼泪扑嗒扑嗒砸在龟裂的地上,笑着对秀琴说:“俺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秋收后大林就搭上了南下的火车,去一个工地当起了泥瓦工。秀琴则在家中麦,照看老人,不忙的时候就去县城的纺织厂打工。一晃两个月,这天秀琴正在工厂缝扣子,突然一阵反胃,挨到下班去医院一检查才知有了身孕,打电话给大林,电话那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棱正话,只是断断续续听到笑声和过年就回家的承诺。
大林在深圳工地上过着也很清苦,近一米八的个子每顿就吃馒头咸菜,吃完再就着水龙头喝两口水,就是为了攒点钱给媳妇买套护肤品。那个冬天,离过年只剩不到一个月,工地工期紧,项目上要求两班轮作,争取在年前达到甲方要求节点。大林白天干活,下班就提了瓶酒找到领班,说家里欠账多,想趁着月把多挣点。领班看他年轻顾家就同意他晚上多加四五个小时的班,但要保证工作质量。
工地
深圳的冬天并不冷,甚至还有点暖和。当早晨第一缕温柔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时,他恍惚了,寸寸肌肤吸收了光芒后渐渐舒展,发凉的脊背也跟着直壮起来,没待精神完全放松,他就感到脑袋一阵剧烈的眩晕,接着整个身子失去平衡,一只脚不由地离开了木架的支撑,往后躺了下去.....
秀琴没等到丈夫信誓旦旦的承诺,等来的是邻村工友带来的噩耗和一个装着钱的信封。工地老板势力很大,没有尸首没有遗言好像大林从未进这个工地,只是多给了一万块钱让他工友带给家属,算是买一条命。
秀琴听了之后良久不动,只是冲地面点了一下头。工友把信封放到桌子上走了出去。秀琴望着这些钱,身体猛烈抽动,无声地流着泪。
她两天没有下床,第三天出门把院子打扫了干净,然后到街上找人刻了排位立在堂屋桌子上。买了四棵柿子树,刨土、挖坑、放树苗、掩土踩实、浇水。她没有力气做多余的动作。见到她的人都很诧异,她竟像瞬间老了十岁,眼睛里凝固着浑浊的泪水,眼眶青的发黑,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动作僵硬迟缓,像一个线控的木偶。
夏末时节,太阳收起了它獠人的火舌而开始变得乖巧可爱,池塘里的水泛起阵阵涟漪,落叶在里面打转起舞。小河就在这时呱呱坠地。秀琴凝滞的眼里又有了温热,生活有了新的篇章。
孩子
小河很懂事,从不顽皮,从不哭闹,只是偶尔会问起爸爸在哪。
那年他五岁,在路边和小朋友玩。那时候流行玩一种自制的竹枪。先找一截适中的小竹杆,把两边削平贯通,在两头分别填入苦炼树的果籽,用一只略长于竹筒的木棍或者筷子从一头猛推,另一边的子弹就飞出好远。这是一种对空气压力的简单运用(我曾经也玩过,但被爷爷制止,还挨了一顿打)。小河在一旁看着他们打瓶子,打水池里的鸭子,后来一颗由树木果实充当的子弹就飞入了他的右眼,他全身痉挛,刺破脑袋的疼痛几乎把他撞晕,光芒和颜色从他的右眼消失,粘稠的血液从他眼眶里汩汩流出。
秀琴抱起小河,像抱着整个世界。到达医院时已经晚了,右眼永久性失明。不知是不是还伤到了脑袋,出院之后的小河性格沉默,不说话不思考,反应也迟钝起来,常常呆呆地看着远处,眼睛里空空荡荡。
院子里的柿子树开花结果了,灯笼似的柿子个个饱满圆润在繁枝绿叶间相映成趣。有月亮的夜晚,像一簇簇火团在空中漫舞。中秋时节颗颗柿子落到秀琴的掌心,变成了烘柿。这种烘好的柿子一层硬皮里包裹着红嫩的果肉,咬一口香甜味就在唇齿间流淌不绝,余末似乎还有丝丝温热缠绕心间。他们母子俩吃不了那么多,就半卖半送给邻里,补贴家用。
柿子树
秀琴这些年没日没夜地劳作,只希望在有生之年攒够钱为小河添上一房媳妇。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榆树皮一样打起深褶。没护得小河终身无虞,就突发心梗含忧而去。
说到最后,爷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不是很能理解苦难和死亡代表着什么,就没有打破寂静。那晚我睡的很浅,还做了噩梦。
之后我跟爸妈搬到县城,上学和生活。再见到小河已经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上了。灰衣灰裤和带着泥土的布鞋把他裹住,他更加黝黑,眼神除了原有的空洞又多了几分怯懦,手里提着一箱酒做吊资。他在馆前的草席上立住,双膝屈地叩了四个头,我们家属回了礼。然后他走到我爸面前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表情泫然悲恸,不知所措。唢呐里凝重的哀乐突然高亢宛转,撕破我脆弱的神经,我强忍住的泪水不由地决堤,嚎啕大哭起来。他悲怜地看了我一眼,就三步作两步走出大门。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没了光亮和声音灿烂的世界,也没了生离和死别悲惨的世界。
再后来上大学,回老家的次数更屈指可数。前年中秋外婆打来电话让我回家,想见见我。我于是终止了去旅行的计划,拿了几件衣服坐上了火车。
火车
在颠簸了十多个个多小时之后,我终于又回到这片已三年未近的土地。两旁草木已失去青郁,杨树浅黄色叶子簌簌飘落。水泥路边有三两在玩玻璃球的小孩,花脸上流淌着鼻涕和笑容。我贪婪地看着一切,脑袋里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推开门扉,外婆正在洗菜,见到我便迎了上来,问累不累饿不饿,我一一做答。然后说让我稍坐饭就好。我向来不善囿于闲适,就信步东去。
我再一次遇见小河,断断续续的记忆为我拼凑出他原来的样子。他消瘦了些,胳膊却变得健壮,左眼炙热,右眼冰寒。他身边多了一个小女孩,三四岁样子,他显然还认识我,就让小女孩叫我小表爷,小女孩很乖巧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句就躲到他身后去了。我才知道这是他女儿。我含笑点头表示答应,我俩又寒暄了几句就相背而行。
晚饭很丰盛,外婆做了十来个拿手菜。见我三年来没多少变化,甚至还吃胖了一点,她就心满意足地说起了家常里短,而后又说起乡村邻里的事,其中就说到小河。
他母亲去世之后,就自己学着耕田种地劈柴做饭,一个人也渐渐找到生活的乐趣。只是很孤独。他就托姑姑给他找个媳妇,直到他三十二岁才有着落。女方说愿意见见他,相约的那天他刮了胡子洗了头,穿上白衬衫黑裤子和那双父亲结婚买的皮鞋。女方父母见他还算满意就问吃饭没有,他回答吃了。但他们还是给他打了五个荷包蛋,他没有谦虚一口气全吃了。着其实也是一个考题,正常人会有象征性倒出来吃一两个作罢,毕竟说了已经吃饭又是第一次见面必得显露修养。过后女方就怀疑他智力是不是有问题。她姑姑说了实情,悲难的遭遇把他精神摧残塌陷。女方父母深怜其不幸,又考虑自己女儿腿有顽疾年龄也三十出头不能再拖,就答应了婚事。
结婚
婚后的小河灵光了不少,干活肯下力,说话也有了分寸。但是结婚一年有余还是没有小孩。到医院一查,是她媳妇不孕不育。小河没有埋怨什么,甚至还安慰媳妇不要自责。年后他们就领养了一个女孩。媳妇没有奶水,他们就买了一只羊养在屋子里,膻味熏天他们也毫不为意,每天把心神都给了这个幼小的生命。完整的一家人,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充满欢乐。女儿牙牙学语,终于用小嘴吐出了“麻....麻”两个字,媳妇喜极而泣,清澈的泪水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开出一朵花。
下一刻她就决定去街上买点肉去纪念这幸福。她的自行车拐的很慢很稳,但直向疾驰的汽车并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伴着刹车的刺鸣,她被撞出好远,倒在了血泊里。
小河抱着女儿再一次闻到了属于死亡的味道。他已不再惊慌不再期盼,像他已不再向宿命求和。家族长辈说小河媳妇不能进祖坟,因为她是死于非命,况且未能绵延子嗣。小河默默承受这一切,在自家地头挖了方坑,放了骨灰盒,种了柏树,然后跪在坟前地头沉默。
花
我隔着水塘看到小河家的柿子结了满树,水汽把他的家朦胧在寂静里。一会儿他家的烟囱冒出缕缕青烟,小女孩在院子里玩耍。多少人强忍着绝望耕耘着荒败的生活,生活却不肯在这贫瘠的土地里发芽,因为宿命给了他们一颗煮熟了的种子。
临行时,外婆给了我两个柿子,说是小河家送的。我用布包了起来,放进了背包。
(故事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