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报记者 张晶晶

一对革命夫妻，丈夫是空军飞行官，妻子是妇产科医生，他们在战火之中相遇相恋，在祖国最艰危的年代投身抗战，1949年加入隐蔽战线受命去到台湾从事地下工作，最终不幸暴露身份，罹难牺牲。

△薛介民、姚明珠合影

往事如烟，却有人念念不忘。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儿媳——大儿子的妻子，成长于台湾的作家李黎，20年来跨越重洋收集整理资料，将他们的故事记录了下来，汇集成书《白鸽木兰——烽火中的大爱》，与宏大时代行程紧紧相扣的个人命运与情怀——国共内战与全球冷战之下的大陆与台湾、革命与爱情、信仰与坚持、苦难与救赎，以及来自最平凡的普通人的真诚与善良在书中体现。

10月24日，作家李黎来到郑州“纸的时代”书店，向读者讲述了这本书写作的缘起及其背后的故事。

△李黎（左）在“纸的时代”书店分享《白鸽木兰》写作缘起

【儿媳孜孜追索20余年，掀开尘封的革命记忆】

来郑州已不是第一次，却是李黎第一次携带新书，以还原这段曲折漫长的家族史、国史的心情来到郑州。

近几年，李黎常来河南，多是由于跟随丈夫薛人望来参加郑大一附院的学术交流。

李黎是一名作家，她出生在大陆﹑成长在台湾﹑旅居美国。1948年生于江苏南京﹐1949年到台湾﹐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学系，70年代去了美国﹐现定居于美国加州斯坦福。她的丈夫薛人望是如今斯坦福大学的教授，研究生殖科学。

△活动现场，李黎为读者签名

“木兰溪水长久在流，白鸽岭高壮地站立，乡亲至爱之恩永不能忘。”这是薛人望的父亲、李黎的公公薛介民在台北狱中的绝笔，写于1963年1月18日。也是《白鸽木兰》书名的由来，木兰溪、白鸽岭是他福建家乡的山水，“乡亲至爱之恩”是指的是他的祖国。

写下绝笔信的那天，是他的大儿子薛人望15岁的生日。13天之后，他和他的妻子——李黎的婆婆姚明珠，作为被判决为“以非法之方法颠覆政府、而着手实行”的“共谍”死刑犯，双双赴难。

李黎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薛介民用福建家乡的山水作为象征，来抒发自己最终的情怀。其实岂止是那一山一水，那一整片他再也回不去的大地，是他47年的人生里最后为之献出了生命的地方。

在台湾大学读大三那年，历史学系的李黎认识了那个15岁就失去父母的男孩——生物科学系的薛人望，那时他才20岁，伤痛犹新，李黎只知道他是个孤儿。

李黎回忆，当时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很多人会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很多人被称为“匪谍”，她以为薛人望的父母也是这样。

薛人望从来不主动说起他的父母，那对他而言是沉痛的记忆。李黎从一些片段话语和陈旧的文件中推测，他的父母有没有可能不是被“冤枉”的，有没有可能就是共产党员，最后求仁得仁呢?

她鼓起勇气，打开丈夫不忍心去看的、尘封多年的家书后，意识到丈夫的父母是一对满怀理想、彼此相爱至死不渝的夫妇，犯下了在台湾最严重的死罪而被同时处决，遗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和太多无解的疑问。

在那个年代的台湾，略为知情的人都好意地劝告她：不要去试着探询追问真相，因为那是最大的禁忌，去触碰只可能带来更多的伤害甚至灾难。

后来他们离开台湾、成家，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恐惧似乎逐渐遥远，李黎却日益有一份急迫和焦虑：怕时间会把已经被清除得所剩无几的记录悉数抹去，真相再也无法呈现。身为这家唯一的儿媳、两个儿子的母亲，李黎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地要承担这份还原家史真相的责任。“至少对我的孩子来说，我必须在他们问起自己的祖父母时，给他们一个可信的交待。”

于是，她开始无数次远渡重洋，来往海峡两岸找寻材料，寻访可能有相关档案的单位。一晃就是二十年。

【关键资料的出现：台湾档案机构对家属公开材料】

找寻资料的过程十分困难，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单位可以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能告诉她，公婆是为国牺牲的。

真正动笔还是等到了一些关键性的资料和人物出现。

当年的信件、日记、笔记这批第一手原始资料是最为珍贵的。这些资料保存在薛介民、姚明珠遇难之后，收养了他们的孩子的张元凯、吴珍玉夫妇手中。

△薛介民、姚明珠与三个子女的合影

李黎说，薛家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除了小妹被美国亲戚收养，张、吴两夫妇先是收养了大儿子，后来也收养了大妹，一直对他们兄妹视如己出，关爱呵护，跟自己的亲生子女们毫无差别。

“当年我的公婆发生那样严重的政治案件，便是亲人密友也会避之如瘟疫，而张吴夫妇在薛姚受难时，不畏身家性命可能受到牵连之危而慨然相助，不仅探监送衣、照顾孩子，更在薛姚双双被处决后收养遗孤，这种行为只有义薄云天四字可以形容。”李黎动容。

张、吴夫妇细致周到地为孩子们保存了他们父母亲的信件、日记、笔记、遗物，几度搬家依然不离不弃，最后交到了孩子手中。

那三个长大了的孩子，多年来无比艰辛地以自觉或不自觉的遗忘去愈合自己的伤口，他们难以面对这一箱沉埋多年的遗物。哪怕是李黎，也要鼓起勇气，才能走进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里。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俩早年的书信日记，竟然充满了温暖、热情、对生命美好的向往、对彼此忠贞的爱恋……

除了大量的信件、日记、笔记，以及相关人物简洁的采访外，同样重要的是台湾档案机构为家属公开的解密材料。

李黎介绍，台湾2001年成立了“档案管理局”，搜集了国民党戒严年代的政治案件资料。2014年，他们以受难者家属身份取得了薛介民、姚明珠的审讯档案——两张光碟，里面有两千多页图档，她逐页翻阅寻找可信的线索和可用的资料，她表示这是最艰巨也是最痛苦的，不仅是一项体力工程，心理压力也极大。

李黎从档案里得知，公公婆婆都是地下党员，国民党败退台湾前夕，两人接受秘密任务潜伏在台湾从事隐蔽战线革命活动。1958年，薛介民、姚明珠因被叛徒出卖，身份暴露被捕。经过五年多的残酷审讯，毫无所得的国民党最终于1963年1月31日上午以颠覆政府罪名把他们枪杀于台北新店安坑刑场。

【书写民族伤痕，望今人铭记前人】

在2013年，经国家民政部批准，薛介民、姚明珠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他们的名字被镌刻在北京西山国家森林公园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名录中。2014年，这一对烈士夫妇，骨灰被安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墓园。

△薛介民和姚明珠的名字，被刻在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名录中

2019年11月，李黎把公公婆婆的故事写了出来，《白鸽木兰》繁体字版在台湾问世。随即被香港“亚洲周刊”评选为2019年十大中文好书（非小说类）之一。2020年在北京出版。

李黎的丈夫薛人望教授，也因之而被赋予了“烈士子女”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早已定居海外的美籍华人，这个迟来的身份的意义，就是对他父母亲的在天之灵有了交待，并且可以捐出烈士抚恤金加上我们的积蓄，在家乡以父母亲的名义成立助学金来纪念他们。”

李黎告诉记者，她写过40多本书，但这一本是写得最痛苦的一本，也是最能给她安慰的一本，“我觉得对于先人有交代了。”

聊及出版此书后的想法，她希望我们的国民能有更好的历史观，真正了解我们的国家、民族怎样走过来的，我们能够过上这样好的日子，是前人把路铺好了。

李黎希望当代的年轻人保持求知欲和好奇心，要有“去看一个更大的世界”的追求。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来源：大河新闻 编辑：赵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