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政
鹰嘴岩
小时候，鹰嘴岩就是我们
一个高大的玩具
每一棵草木都像化了妆一样
扮演着我们成长阶段的
各个角色
半山腰上有个狐狸洞
它是我和小莲童年的另一个家
我当爸爸，小莲当妈妈
在这个洞里
我们生出了一大堆的小石头
后来，当过土匪的张五爷
埋在了半山坡上
坟堆上风一样长出来的巴茅草
我和小莲怎么看怎么像他
生前乱糟糟的大胡子
山顶上，有一块岩石
长得像鹰的嘴巴
我和小莲每天都要往鹰嘴里喂食
许多年后，我听说小莲
还常去鹰嘴里掏东西，掏一次哭一次
半夜起来听鸟叫
她睡不着
一杯红酒里
晃动着无数的身影
而每个身影，都像是在叫醒她
此刻，除了自己和墙上的挂钟
谁能忍受时间的沉默
“不如半夜起来听鸟叫”
那克制的，妩媚的叫声
让她想起了
自己也曾在某个深夜
和一个人如此呢喃过
鸟儿们斜着身子
穿过雨阵和夜色
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失眠者
“还有这么多的鸟儿跟我一样——”
她这样想的时候
许多坚硬的秘密便在心中
化成了一潭清水
“不如半夜起来听鸟叫”
天空中漂浮着的羽毛
似乎每一片都可以带走她
而且可以永远地，镶嵌在她的身体中
一条河流的晚期
天暗下来了，灯光像鱼一样
行道树，数着人影
转过天桥，在红绿灯处停止生长
我像我自己的反面
与某个陌生人，在同一个路灯下
结成今夜的知己
北京城大得，我总找不到家
只知道春秀路挨着工体和三里屯
每到夜晚，我就像一个
孤独的模特儿，走着猫步
又生怕不小心走出了舞台
变成了观众
一想起明早6点就要起床
梦都不敢往深处做
有一个人，她总是在耳边念叨
要我沉在人生的低处
做一棵奋发有为的草
我数着红绿灯，删除了无数的底线
天暗下来了，睡觉
就像是把自己埋葬一样
而我能看到的明天，依然花枝招展
在大光明处，生活带着我
像带着一块石头
随处一扔，就是一条河流的晚期
命运是一条蠕动的虫
命运是一条蠕动的虫
它爬到哪里
哪里就会呈现出一个弯曲的背影
可是，我们并不擅长
把命运经过的道路都修复如初
一个贪婪者
他会在命运中随波逐流
而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让我震惊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安排
都像有利于他
我不是那个能够从命运中
脱颖而出的强者，更不会抗拒
命运是一条蠕动的虫
当它蜿蜒来到我的脚下时
我除了给它糖果，就是和它分享不幸
画上草原
牛和羊，都漫不经心
它们不像在吃草
像是在草里寻欢作乐
白云一朵朵
压在草原的胸口上
感觉每一棵草都呼吸困难
而奔跑的野鹿
像一道闪电
让我们窥见了草原内部的伤情
格桑花只开了一半
就被一阵风
含泪带出了画框
而一匹马撒开四蹄
就要从我心底里跑出来
它将是草原上，最惊慌失措的一匹
昨夜
第一次炸雷的时候
她就已经醒了
身体往我这边移了移
手在被窝里动了一下
似乎想找到我的手
第二次炸雷
带着闪电和狂风
她把窗门重新关好
又把阳台上掉落的花盆
搬到了客厅里
第三次和第四次炸雷
已经过了子夜
她又满屋巡视了一遍
用一件黑衣服
蒙在了床头的镜子上
最后还有几次炸雷
我不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
雷已经停了
但她似乎才刚刚睡着
一只流浪的猫
我散步的时候
有一只猫躲在草丛里
我假装“喵”了一声
过了半天
它才怯生生地“喵”了一声，回应我
第二天傍晚
我看见它还躲在那里
愁眉不展的样子
让我想起
去年，我在库尔勒的时候
过了几天
我又路过那里
见草丛里空空的
我“喵”了一声，没有回应
这个世界仿佛比去年还寂寞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一只流浪猫
忽然窜到我面前
我不知道它是先前的那一只
还是又来了一只？
远方
我想写一封信
告诉远方
我没有那么快到达
此刻，我正站在路边
等一群蚂蚁大军过去
它们或有比我
更重要的行程
夕阳西下
黑暗，正一点点地
埋没这个世界
我孤独的身影，已经隐于其后
而远方，有几片灰色的云
正向我飘过来
那么悠闲
又那么不值得说穿来意
十二月
十二月重庆积攒了很多的阴雨天气
就像我
留下一大堆未完未了的事
本想在十二月
一笔划掉
却因一场大雨
不敢出门
事情左一堆，右一堆
像心里面杂七杂八的病
十二月
我更多的时间
都在寻医问药
而太多的雨水，又让我反复感冒
十二月
我忽然在心里面
和很多人相遇
他们，有的像子弹飞
有的，像期待中的，那场雪
对一条江的认识
小的时候
我父亲一次次
把我粗暴地扔进门前的江里
像随手扔一块石头
他就坐在岸边
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数数
数到十，我还没浮出水面
他就下水捞我
我是带着恐惧
颤颤惊惊地，走进这条江的
也是在这条江里
呛进了我人生的第一口水
而一次次沉落江底
也让我看穿了这条江的底细
江水再宽
也宽不过我父亲的手臂
真好
今夜有月，真好
雨天有伞，真好
荒凉的山间有一朵小野花，真好
有母亲真好
有家真好
有一味草药的味道是自己喜欢的，真好
有一条河流从门前经过，真好
有一封信正在来的路上，真好
大雪封山了，真好
爱上这一切，真好
散步
在我的前面
一对白发老人
相携着，走得很慢
我超过他们时
回头看了一眼
刚好和他们的目光相遇
一位少妇
牵着一只泰迪
我绕过去时
狗围着我嗅了一圈
而那位少妇
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
两个小学生
在争抢一只皮球
我尽量地
离他们远点
越小的孩子
越需要一个独立的世界
一个偏瘫老人
每迈动一步
都像是人生的最后一步
但他始终不放弃
他的坚持里
有依依不舍的力量
青草如袍
这是一个
足够渺小和卑微的世界
一地的枯草
映出了一大片
不作为的山坡
每一棵草
都有几分药性
它们担得起民间的使命
但救不起
腐烂的草根
再绚烂的花
也压不住
一篷蓑草的喧嚣
那些自发的、向上的力量
如此的辽阔无边
草叶上还盘旋着
萤火虫的亮光
青草如袍
它们遮住了
无数的黄花的脸
立春
我想把春
立在雪地里
像一把刀那样
有万夫不挡之勇
我还想把春
立在石头缝中
如果这是
一个有硬度的春天
我想把春天
立在你的窗前
这一湖立体的水
像你亲手推开的波澜
我最想把春天
贴着脊梁骨
立在所有人的心里
春暖花开，顶天立地
有人
有人坐在树下
数落叶
也能数出
春天的过错
但落英缤纷
哪一朵
是在你的怀中枯萎？
有人
接二连三地
从秋天领走了
他心目中的果实
又从冬天
抱雪而归
谁能证明他心怀诚意？
有人千方百计地
想走一条捷径
而那个指引他方向的
世外高人
早已不修边幅
不问正事
活成了路边的草木
生活表面的
一道折痕
却像是有人
故意布下的局
下一个故乡
有一个地方
是我的下一个故乡
它是从我的上一个故乡而来
爱我的亲人和山川
也尾随而至
他们用方言教会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这不是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
也不是一座山的
南面和北面
它是鹰嘴岩
落下的一粒尘土
是渠江里游来的一尾胖头鱼
它是我的下一个故乡
是我从上一个故乡带走的炊烟
散成了这里的云霞
终于看见阳光了
终于看见阳光了
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了
阳光正从一棵大槐树上下来
像无数的，槐树的枝丫
当天空含泪说出新的阳光
这个早晨
也持续地说出了：
股市大涨，疫情减缓，各地陆续复工
我的女儿已经60天没下过楼
她问我：春天还好吗
春天，已经像一个与日俱增的包袱
让所有的人都不堪负荷
终于看见阳光了
人们纷纷解开口罩和护目镜
坐在那棵大槐树下
听每一片叶子，诉说这个春天的真相
【作者简介】
唐政，现居重庆。曾在大学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后辞职经商。在《诗歌报》《星星诗刊》《作家》《四川文学》《青年文学》《诗神》《诗林》《鸭绿江》《福建文学》《安徽文学》等发表诗歌、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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