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 一
音乐,始终与时代、与人同行。在中国,音乐有着怎样的生命力,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产生了怎样的共鸣?通过一本讲音乐的书——《中国人的音乐》,你能读懂这些,也能通过音乐读懂中国人五千年的精神气度与民族品格。《中国人的音乐》作者、知名音乐学家田青这样说:“身为中国人,在判断喜不喜欢之前,请先走进中国音乐。”
承载文化的功能被忽视了
读书周刊:这本《中国人的音乐》是您数十年的研究心血。您曾说,之所以完成这本书,是觉得很多中国人并不了解中国音乐。
田青(《中国人的音乐》作者):很多人讲到中国传统文化,就会想到孔孟老庄、经史子集,或是书画,往往不能立刻想到中国音乐。音乐似乎是种娱乐,承载中华文化的功能被忽视了。
孔子一辈子想干的事就是复兴礼乐,而且是以弦歌教化众生,经常弹琴唱歌,这是现在的人们想象不到的。
人为什么要唱歌?古人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当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情让你激动,需要表达时,语言的局限性便成了障碍。且不说人类使用的语言彼此不同,有些微妙的感情也是语言难以表达的。怎么办?于是古人说“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语言表达不了,一边拍大腿一边大声嗟叹还不行,就只能唱了。这么看,唱歌、音乐是非常重要的。
读书周刊:长久以来,为什么人们总忽视音乐这种走进耳朵的文化?
田青:这和我们的教育有关。且不说在义务教育阶段,音乐是副科,可有可无,哪怕在音乐学院,很多老师重视的是音乐技术、乐器演奏,并不过多涉及音乐的文化意义。我常说,有的音乐学院可以改名为音乐技术职业学校,因为它们对音乐史并不重视,培养出来的学生很难成为音乐大家。
我记得很清楚,上世纪90年代初,我第一次出国,认识了一个在国外学小提琴的中国学生,她小提琴拉得很好。当时她和我说:“出了国我才知道我是多么不懂中国音乐,我都不好意思和外国的音乐家以及学者聊中国的音乐,我甚至还不如外国人对中国音乐了解得多。”这就反映了我们音乐教育的问题,然而,这种情况现在也没有改善。
读书周刊:应该如何改善?
田青:学音乐有三个层次:第一是技术,当然没有技术就不要谈别的了;技术之上还有艺术,包括美学、表现方式等;艺术之上还有一个层次是文化,除了音乐,你还要懂哲学、文学、历史等,这样才能成为大家。这就需要我们在音乐教学中,增加艺术和文化的部分,不能总盯着技术。
音乐拥有与生俱来的走进人心的魅力,懂得文化才能更好地欣赏音乐,通过音乐也能了解一个地方的文化。
一个字概括中国音乐:“和”
读书周刊:在您看来,中国音乐究竟好在哪儿、美在哪儿?
田青:假如让我只用一个字来概括中国音乐,那就是“和”。这个“和”字,不但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和最高体现,也是中国人和中国音乐的最终追求。公元前522年,一位叫晏子的政治家就是以音乐为例,生动、准确地阐明了“和”不是“同”。“和”的本质,就像音乐一样,要有不同的“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而“同”,则是“以水济水”。假如音乐只是相同声音的不断重复,那“谁能听之”?千百年来,中国人将“和而不同”这个从音乐中悟出的道理上升为哲学,落实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我们的祖先贡献给人类社会的中国智慧。
中国音乐之独特,在于其蕴含着一种人文精神。中国的传统音乐之美,能触及心底柔软的一块,它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和精粹。
读书周刊:除了西方音乐的理论,中国人有没有自己欣赏音乐的逻辑?
田青:当然,我一直说音乐是一种思维,由于地理环境、社会背景、经济发展的差异,每一个民族都形成了自己固有的性格和思维方式。
中国传统音乐分为四大类:宫廷音乐、宗教音乐、文人音乐、民间音乐。其中,民间音乐与民众的生活、生产息息相关,始终得以存续,因农业文明的坚忍顽强与无与伦比的再生能力,因中国广大国土不同地域文明的封闭性和对当地民众独特的吸引力,因中国农民自古就有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精神和生态,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底层也是最基础的层面为中华传统文化保留了生命的基因与血脉,守住了中华文明的根与魂。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相信中国古老哲学的原则和观察世界的方法,有时,最简单的也许是最好的。至于书名为什么叫《中国人的音乐》,强调一个“人”字是因为我始终笃信:音乐,是人创造的,是人聆听的,是人的情感与思想的凝聚与升华。因乐可知心,因乐可知人,你懂得了中国人的音乐,也就懂得了中国人,懂得了中国。
读书周刊:书中提到,中国音乐不仅仅是中国传统文化,它还塑造了中华文明。
田青:我们常常说中华文明五千年,是基于学术界大致认同的一些文明“标准”,比如城市的出现、文字的发明、金属的使用等。艺术当然是文明的重要内容,但是,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人类除了音乐的所有艺术,都源于对大自然的模仿。大自然不仅是被模仿、表现的对象,还慷慨地提供了构成艺术的原材料。比如人们在绘画与雕塑时描摹的对象是大自然中的一切,赤橙黄绿的颜色与各种形体也都是自然存在的。但音乐不同,虽然自然界存在着风声、雨声、瀑布声、鸟鸣声,但这些都不是音声。中国人从先秦时就极其智慧地将人耳所闻分为三个层次——“声”“音”“乐”,中国最早的一部音乐理论著作《礼记·乐记》中说:“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禽兽只能听懂同类之间的“声”,普通人只能懂得由“音”构成的语言,只有掌握了文明的人——君子,才懂得音乐。
和构成绘画的颜色、形状不同,和构成雕塑的材料如土石、金属不同,和构成文学的语言、文字也不同,构成音乐的材料是音阶——do、re、mi、fa、sol、la、si,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这7个音阶在自然当中不存在,完全是人类的发明创造。中国古人说“情动于中,故形于声”,音乐是人类为了表达内心深处的感情而发明的。当人类创造了音阶并用它构成无限丰富的音乐时,应该就是文明的开始,因为创造这些“无中生有”的音阶比创造“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文字更不容易。也正如《吕氏春秋》所说:“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这象征着宇宙万物本源的“太一”,远超人类所能看到、感受到的大自然,更不是自然中所存在的物。
《诗经》所谓“天之牖民,如埙如篪”,其实也点出了这样一个道理:和“太一”一样神圣的“天”,给人类打开了一扇文明的窗牖,这就是通过埙、篪等乐器所发出的音乐。只用自然界没有、完全是人类创造出的音符在千百年的时间里抒发着人类无尽的情感,创造出无穷无尽、千变万化的音乐,满足了人类不可替代的精神需要,这还不叫文明吗?
不在于争短长论高低
读书周刊:您曾在海外讲学,也曾带队在海外演出,外国人能否听懂并享受中国音乐?
田青:让我印象很深的是,15年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艺术节”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开幕,大会议厅里,160多个国家的官员齐聚一堂观赏我们的演出,其中很多人是第一次现场聆听中国音乐。在为二胡曲《二泉映月》做导聆的时候,我专门提到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第一次听这首乐曲时曾流着泪说:“这样的音乐,是应该跪着听的。”当这首来自中国民间的伟大作品萦绕在这座庄严殿堂的时候,1000余名观众鸦雀无声,神情肃穆,就像在教堂聆听圣乐。乐声袅袅而逝之后将近半分钟,掌声才轰然而起,久久不息,似乎是在向阿炳这位中国民间天才音乐家致敬。
除了这场令人惊艳的演出,我们还去过许多地方表演,我们所到之处,永远是欢笑和掌声,是心灵的相知和相融。不知道有多少外国朋友,通过中国人的音乐认识了中国人,认识了中国。
读书周刊:文化是流动的,中国音乐也不例外,它的发展变化离不开中外交流。
田青:汉武帝时,张骞通西域后,除了将我们的丝绸、玉器输送出去,也为域外乐器、乐曲流入中原打开了通道,代表性的乐器是琵琶。琵琶传来之后,迅速成为庙堂、江湖共同追捧的“网红乐器”。随之从西域“昭武九姓”国到中原的音乐家曹妙达,“以能弹胡琵琶,甚被宠遇,俱开府封王”。
乐器的发达,直接催生了音乐的发达。中国的音乐,到了唐代,尤其是遇见唐明皇这位多才多艺的皇帝之后,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形成了一个在当时领先世界各国的音乐形态——燕乐。燕乐是唐帝国繁荣昌盛的象征,是民族性和世界性的完美结合。
唐之后,中国的音乐发展步入了停滞时期,很多乐谱、技艺失传,由于官方不重视音乐教育,音乐发展逐渐与世界脱轨。
从19世纪初到20世纪中叶,在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弱势的中国音乐面对强势的西方音乐,在剧烈的冲撞与令人心碎的比较中,经历了无数痛苦的思索与艰难的抉择。对中国音乐家而言,已经成熟且发展到顶峰的西方音乐既是一种冲击,更是一种强烈的吸引。
读书周刊:如果我们将中西方音乐进行对比,会发现哪些方面存在不同?
田青:不同国家的音乐由于调式构成的不同,在听觉上有不同的地域特色;西方音乐也是如此。大致来说,东方音乐多用单音音乐表现体制,西方音乐多用复音音乐表现体制,西方音乐的色彩变幻会更多。
复音音乐表现体制比单音音乐表现体制有着丰富得多的表现力。但是,表现力并不是衡量艺术品的唯一尺度,也不是美的实质性内容。尤其当我们把表现力与科学连在一起,把表现力的概念与技术手段的概念等同起来的时候,问题便更加复杂了。我们很难认为一幅用喷枪把丙烯颜料喷涂在合成纤维画布上的画便一定比用古老的毛笔画在宣纸上的画要“进步”些,我们也不一定同意每一部具体的复音音乐作品就一定比一部单音音乐作品更美。在美学领域里,在艺术的领域里,似乎不好用“先进”“落后”这样的概念。一个民族由于长期的历史、政治、地理等因素造成的独特的审美观念,似乎也难以完全用“先进”与“落后”去判断。
音乐之美,不在于争短长论高低,而是为了传递美、欣赏美,美美与共。
在一个多元化的现代社会中,要振兴我国的音乐事业,似乎也不应该只走一条路。我们一方面应该“拿来”西洋已发展到顶峰的复音音乐体制来创作我们自己的复音音乐;另一方面,也不必以为我国传统的线性思维是落后的。复音有复音的美,单旋律有单旋律的美。
唱着自己的调子走向世界
读书周刊:有学者说,在音乐学界,您是一位不可复制的学者,不仅在音乐史、宗教音乐、传统音乐、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音乐评论等多领域颇有建树,而且所做之事,总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系统地完成一本中国音乐之书,是否就是其中之一?
田青:我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作曲系,年轻时主要学习西方古典音乐。中年之后,我才深感自己对中国音乐的无知,开始了专门的学习和研究。中国音乐有数千年历史,包括56个民族,真的是浩瀚无垠、博大精深,任何人在它面前都只能望洋兴叹,深感自己的无知和渺小。应该说,过了古稀之年,我才对中国音乐有了一点点认识和了解。我早期的学习阶段,就像“盲人摸象”,摸到肚子以为是墙,摸到尾巴以为是绳。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学习、研究,我才隐约看到一点儿大象的模样,才认识到中国传统音乐就像中华民族一样,是一个“多元一统”的小宇宙、大格局。
本书是写给大家的。书名是大了点儿,我们指导学生写论文,总强调要“小题大做”,本书却是“大题小作”,即希望通过我精心选择的这25个主题和36首音乐,让读者对中国音乐这头“大象”有一个大致的整体印象。象牙塔里的音乐学是分门别类的,史是史,论是论,美学是美学,欣赏是欣赏。本书没有遵守这些规则和门类,只是随心所欲地写我心中的中国音乐,写这些给我的心灵留下永恒印记的音乐。目前音乐学家们的分类法都有其理,也都有其弊,我不想把鲜活的中国音乐套进这些学者、专家精心打造的框架里。
读书周刊:中国音乐浩如烟海,横无际涯,哪些音乐选入本书?该如何取舍?
田青:不是沙里淘金,是金里淘金,太多值得说的,太多应该讲的,不可能在一本书里都讲到。我常常就像一个误进宝库的贫儿,心贪眼花,无论如何斟酌,也只能挂一漏万,多有不忍“割爱”之痛!
另一个困难就是不能像写学术论文一样用学术圈内的方式自由写作,因为要想让更多的人读懂,就必须尽量降低阅读门槛,除了注意语言的明白晓畅,还要尽量不用或少用专业术语,实在不能不用的专业术语和古汉语引文都尽可能做了解释。
初稿里自以为得意的一些学术发现,比如论证发明古琴减字谱的曹柔可能是粟特人等一般读者不感兴趣或过于烦琐的文字,我都在修改时删掉了。而“样板戏”和“新潮音乐”因题目过大,只能留待以后探讨了。
老实说,用大家都懂的语言讲清一个专业问题,比把浅显的道理用深奥冷僻、唬人的“新名词”堆砌成一部“学术著作”要困难得多。
读书周刊:对于中国音乐的未来,您有怎样的期待?
田青:在世界格局瞬息万变、冲突与矛盾激烈加剧的今天,唯有文化格局的稳定与确立,文化心理的淡定与从容、自知与自省,才是每个民族在处理自我文化与他人文化的关系中找到本民族文化“安身立命”之所,在世界政治与文化格局的重组中不盲从、不丢失自我、立于不败之地的最终途径,中华传统文化也才可能在新世界中重现与再生。不论是“文化全球化”的展望还是“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沉浮,中国民族音乐只能唱着自己的调子走向日益缩小的“地球村”。
来源: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