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篷车自杭州驶出,向西北前进。
这辆车并不很新,也毫无特别之处,与平常所看到的马车完全一样。
驾车的是曲保玉。
他的打扮,也与一般车夫一样。
篷车驶上马路,很顺利的前进着。
车过余杭,转向北行,曲保玉预计在今天入夜时到达武康,准备在城中过夜。
他杀死“七大杀手”时,心情是轻松的,而现在心情却很沉重,因为他知道此行绝不像杀死“七大杀手”那样容易,十万两酬金一定不容易赚的。
他当然不怕杀人,而只怕不能把货完全送到金陵,因而得不到十万两酬金。
车出余杭不久,已是午牌时分。
这是仲夏,天上炎阳如炽,江南的仲夏却是一副天上乐园的景色,虽然暑气逼人,一路上没有一块荒土,仍然是一片绿色,河水潺潺,处处森林与芦苇,大地充滿着活跃生机。
但对于在路上跋涉的人,这股热气仍觉吃不消,曲保玉虽不觉太苦,也觉得需要停下来歇一歇。
曲保玉在一片森林夹道的边上停下来。
他跳下马车,转去车后,打开蓬布,自车内提出一只木桶,但视线却停留在车上。
车厢里面,就放着那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它装在一个大铁箱里面,大铁箱有四尺高大,新制成的箱盖的外面,是一把特大的铜锁。
他当然也很好奇,很想知道箱内是何物,但他没有打开窥看的念头,因为他不愿因好奇而失去那十万两银子。
他只看了那大铁箱几眼,就将篷布放下,在路边的河内打了一桶水,提给马喝。
这时,车后道上来了一个人。
那人正是老叫化周侗,他身上一件百补鹑衣,肩上挂着一只大布袋,手上拄着一支大竹棍,步履颇为稳健快速。
曲保玉瞥了他一眼,仍然提着木桶让马喝水。
周侗走到马车边时,忽然驻足笑道:“小兄弟,您可是要去武康?”
曲保玉点点头。
周侗笑道:“老要饭的也要去武康,可不可以行个方便,让要饭的搭个便车。”
曲保玉沉默一阵。
周侗嘻嘻一笑,道:“不行就算了,要饭的走到哪里都叫人瞧不起,要是换了后面那三位朋友求你,你恐怕不答应也不行。”
说毕,他继续向前赶路。
曲保玉抬头望望后面道上,随即把木桶里的剩水倒掉,放回车厢内,便又驾车前进。
快速的前进。
因为他不愿在这桑林大道的地方发生事故,目前,他是单人独骑,在这地方发生事故,对他十分不利的。
转眼功夫,他赶过了徒步赶路的周侗,驰出了遍植桑树的一段路面,而到了旷野之上。
但就在这个时候,后面道上已出现了三个可疑人物。
他们都作商贩打扮,年纪在五、六旬之间,但曲保玉一看就知劫镖人来了,因为那三人此刻已不是在赶路,而是在追人,追曲保玉的马车。
曲保玉情知摆脱不了,于是减慢速度,准备跟对方朝相了。
须臾,那三个商贩打扮的老人已赶到了车后。
其中一个厚嘴唇的老人开口笑道:“嘿,老弟,搭个便车怎样?”
曲保玉把车停下,回头打量了他们一眼,答道:“报歉,不可以。”
厚嘴唇的老人伸手搭上篷车又笑道:“你这辆马车好像没载着多少货物,让我们三个搭个便车何妨呀?”
曲保玉下车站着,微微一笑,道:“三位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厚嘴唇的老人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吧!老夫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只你老弟一人?”
曲保玉神色平静地道:“因为王爷认为兵在精而不在多,有我一人就够了。”
厚嘴唇的老人悍笑道:“老弟莫非就是‘无形剑客’叶无命?”
曲保玉反问道:“你认为只有‘无形剑客’叶无命才够资格保这趟镖。”
厚嘴唇的老人笑道:“不错,据说他是目前年轻一辈的翘楚,艺高胆大,敢杀敢拼。”
曲保玉道:“我不是他。”
厚嘴唇的老人道:“这就奇怪,难道那位王爷没有告诉你这趟镖危险万分,可能会使你丢掉小命。”
曲保玉道:“他说得比你更严重,说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厚嘴唇的老人讶笑道:“那你又为何敢承担下来?”
曲保玉道:“因为我比无形剑客更敢杀敢拼,而且艺高于他。”
厚嘴唇老人又哈哈大笑起来,道:“依老夫看,你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而已。”
曲保玉道:“你是跟我斗嘴来的?”
厚嘴唇老人面色陡地一沉,冷冷地一笑,道:“姑念你年轻无知,放下马车快快逃命去吧。”
曲保玉伸手自车座上拿起长剑,走离数步,说道:“我打算在入夜前赶到武康,请别误我行程,要动手就快一点吧。”
厚嘴唇老人狞笑,道:“好,真是个不怕死的,我商老大走了四十年的江湖,今天还是头一回踫上你这个不怕死的。”
曲保玉道:“原来是江淮三乌的商老大,难怪敢说这样的大话,只是今日我们风头不对,我们是敌人,而且我们必须得有一个人倒下。”
原来这厚嘴唇老人便是名闻江淮的江淮三乌的老大商龙守,另两人则是覃中杰和阮正风。
商龙守哈哈大笑道:“好,小子!那老夫送你上路。”
说着,探手入腰,旋闻“嗡”的一声金鸣,手上已多了一把缅刀。
那把缅刀没有光芒,通体乌黑。
曲保玉亦即拔剑出鞘,准备迎战。
商龙守先向两个同伴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才移步向曲保玉迫去,冷笑道:“要不要留下姓名?”
曲保玉道:“不必,我至少还未活够,倒是阁下该留个姓名以防不测。”
商龙守嘿嘿恶笑道:“老夫若亮出万儿,你小子就没有勇气打了。”
“了”字一落,手上缅刀已经攻近曲保玉胸前。
没有一点准备动作,但是出招奇快绝伦,显然已练到收发随心的境界。
曲保玉一看即知对方身手很高,确是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心中颇为惊奇,但手上可没迟缓,立即抬剑迎击。
商龙守有意要探他功夫,抬剑之时,没有变换招式,手上缅刀原式不变,直刺了过去。
于是,刹那间刀剑碰了个正着。
“铮然”一声巨响,曲保玉被震退了一步,而商龙守却退了三、四步。
商龙守面色一变,悍然道:“好小子,果然有点门道。”
刀光突化长虹,直奔曲保玉下盘掠去。
曲保玉腾身纵高三丈,像一只巨鸟自他头上飞过,朝马车电射过去。
原来那另外的两个老人覃中杰和阮正风一看老大已与曲保玉干上,立时跳上马车,企图将马车开走。
但马车刚刚开动,曲保玉已如天兵下降,凌空一剑攻他们头上。
那覃、阮二人一个使一双八棱钢鞭,另一个使日月双刀,两人见曲保玉凌空攻下,立时刀鞭齐动,向上迎击。
顿时一片金铁交鸣,人影迸飞。
曲保玉似受重震,身形凭空再飘起六七尺,斜斜飘落于数十丈外。
覃中杰与阮正风则分向左右掠开,两人的脸色都一阵苍白。
原来双方经过接触后,他们同时挂了彩,覃中杰肩被剑划伤,阮正风右臂亦告透红。
他们似乎想不到曲保玉的剑法,竟然如此的厉害,一时忘了再攻上,而对曲保玉惊愕的瞪视着。
商龙守虽亦惊骇万分,手脚却没有闲着,一见曲保玉飘开时,纵身紧蹑而上,缅刀闪动间,已向曲保玉攻出三招。
“铮!铮!铮!”
曲保玉运剑如电,一一化解后,蓦然长啸一声,身子向上蹿起,空中个盘龙旋,顿时出现一片令人眼花瞭乱的剑光。
“啊唷!”
商龙守惨叫一声,身子一个跟跄踩在几丈开外,在地上颤抖不已。
原来,他的脑袋已去掉四分之一,露出了脑髄,活不成了。
覃、阮二人正想再趁机开走篷车,同时忽见同伴重伤惨败,不觉呆住。
这样的结果,显然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因之一时呆若木鸡,整个人都傻了。
曲保剑仗剑向他们走过去,神色冷峻地道:“一起上吧。”
覃、阮二人急急忙忙地跳下车。
阮正风似已气馁,喝问道:“好小子,留下你的名字。”
曲保玉道:“曲——保——玉。”
阮正风道:“好,咱们后会有期。”
说毕,向覃中杰一打手势,纵身便走。
覃中杰当然不敢停留,也随之纵身而出,两人转眼功夫就遁去无踪。
曲保玉纳剑入鞘,上车继续赶路。
*这天薄暮时分,他就赶抵嘉兴县城,在街上的食摊上买了一些点心,把车赶到城隍庙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停下,就在车上吃起点心来。
他不打算投宿客栈,因为投宿客找之后,就得与宝货分开,证诸今天中午所发生的事情,他知道窥觎宝货之人正环伺于侧,因此要保护宝货不丢,唯一的方法便是寸步不离。
吃过了点心,天就黑下来了。
这座城隍庙位于一条僻静的街上,入夜之后,人更稀少,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马车。
但这只是说普通人没注意到他和马车的存在而已,事实上眼下已有一人在朝他踱过去。
这人是个要饭的,也就是日间在路上求他搭便车的老叫化周侗。
他拄着竹棍一步一步走近马车,当他看清了车座下的曲保玉时,他假作失惊地道:“啊!老弟,咱们又碰上了。”
曲保玉道:“可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周侗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曲保玉道:“过夜。”
周侗道:“你没钱住客栈?”
曲保玉道:“是啊!”
周侗道:“原来你比我要饭的还穷。”
曲保玉道:“是啊!”
周侗举棍一指城隍庙,道:“那庙内可以过夜,何不到那里去?”
曲保玉道:“我不喜欢蛇。”
周侗道:“但夜里这儿蚊子多,它会冷不防叮你一口。”
曲保玉做了个拍手掌手势,道:“它若叮我一口,我就一掌拍死它。”
周侗哈哈大笑,道:“说的简单,只怕到时不胜其烦。”
曲保玉答道:“你走开,我要打个盹。”
周侗笑着走开。
曲保玉闭上了眼晴。
……
……
“哒!哒!哒……”
突然一阵敲梆的声音,自远处传了过来。
随着梆子的声音,有一盏灯笼自远而近,最后停在城隍庙口。
仔细一瞧,敢情是夜里卖面食的。
那人把担子歇在庙口后,又拿起梆子敲个不停,然后四下走动的敲起来。
最后,他走到了曲保玉的篷车前。
他敲了两声梆子,开口道:“客官,要吃一碗面吗?”
曲保玉摇摇头。
这个卖面的,是个瘦削汉子,他见曲保玉摇摇头,却仍不死心,又道:“也有馄饨,来一碗怎样?”
曲保玉又摇头。
瘦削汉子转身便走,但就在他一转身之际,蓦闻“崩”的一声,自他袖中射出了一支短箭。
距离在咫尺,照说是无法闪避的,但曲保玉却似早有提防,只见他右手倏扬,竟将射临胸前的短箭接在手里,继之身子虎扑而出,对着瘦削汉子一掌拍下。
瘦削汉子斜身欲避时,脑门上已响起骨碎声音,顿时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曲保玉忽然有些后悔了,他想起了在城中杀人是很难处理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很快他就想到处理尸体的方法,他摆头四望了望,见还没有人发现,立刻将尸体揽起,转到车后,打开篷布帘,把尸体塞进车厢里。
他打算让对方在车厢中挺尸一夜,明早运他出城,扔到荒野上去。
这当然不是最妥善的方法,但却是目前最简单的办法,只要今夜没人发现就行。
他重回车座坐下,又闭目假寐起来。
这样过了约摸半个时辰,他突然意识到处境危险,立即把马套上车子,准备离开。
但已迟了一步。
一片嘈杂的人语声从街上响至,接着便见一群人拥着三个公差向他赶了过来。
曲保玉一见之下,心中暗恨不好。
世上最难惹的人就是官府。
曲保玉现在感到困难就是这一点,他如想把车开走,就得伤那三个公差,但他能杀伤他们吗?
当然不能。
既然不能,麻烦就大了。
因此,他感到手足无措了。
三个公差大步来到他面前,当中一个沉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曲保玉道:“有什么不对吗?”
那公差道:“有人告你刚才在此杀了一个人。”
曲保玉道:“谁告的?”
那公差喝道:“你别管谁告的,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曲保玉道:“自卫杀人,难道也错了。”
那公差解下腰上的手铐,道:“走,跟我到衙里去。”说着,便要给曲保玉戴上。
“且慢!”
人群中忽然钻出个老叫化,正乃周侗,他笑嘻嘻地道:“老叫化可作证,他没杀人。”
那公差转头望着他,严峻地道:“你说什么?”
周侗笑道:“老叫化一直在这附近,根本就没见他杀过人。”
“有,我看见了!”
一个中年汉子越前而出,道:“我看得很清楚,他杀了人,把人塞在车子里。”
周侗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他接着向那公差道:“公差大爷,你们怎么可以相信这个人的话,这人是个疯子。”
那中年汉子怒道:“胡说八道,你才是个疯子。”
他也接着向那公差说道:“公差大爷,你要是不信,可以看看那辆马车,那人的尸体就在车内。”
那公差真的走到车后,撩开车帘察看,看过之后,转身一个巴掌捆上那中年汉子的面颊,骂道:“他妈的,你果然是个疯子。”
那中年汉子呆住了,抚着面颊,怔怔地道:“公差大爷,我没说错,你怎么打我?”
那公差又推了他一下,叱道:“快滚,老子喝酒正喝得有味,你他妈的却来寻开心,你要不是疯子,老子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中年汉子倒退两三步,叫道:“怪了,怪了,他明明杀了人,把那人塞入车内。”
他说到此处,忽然跳近车后,撩开车帘察看,而一看之下,顿时面色大变。
原来,车内根本没有死人的尸体。
那公差冷笑道:“哼,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中年汉子瞠目结舌老半天,才叫道:“我明明看见他杀了人,一定是他把尸体藏匿起来,对了,一定是藏在那铁箱里面!公差大人,你叫他打开铁箱——”
曲保玉脚下一闪,欺到他身前,掌出如电,一下扣住他的手腕脉门,冷笑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中年汉子一愣,道:“什么?”
曲保玉道:“我打开铁箱,要是箱中有尸体,我的头给你,要是箱中无尸体,你的头交给我。”
一面说着,一面暗暗用力紧扣他的手腕脉门。
中年汉子痛得叫了起来,扭曲嘴巴叫道:“哎!公差大人,你瞧瞧他连我也要杀了。”
那公差连忙说道:“你放手,让他去吧。”
曲保玉松手顺势一推,喝道:“听到没有,快滚。”
中年汉子死里逃生似的,抱头鼠窜而去。
曲保玉对公差抱拳道:“对不起,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公差一指车内,道:“那铁箱装着什么东西?”
曲保玉看看围观之人,低声道:“人多不便,借一步说话如何?”
他不由分说拉着那公差走出十几步,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低声道:“你要查查那个铁箱是不是?”
那公差点头道:“当然!”
曲保玉道:“你不要命的话,我可以打开看看。”
那公差沉下脸道:“这话什么意思?”
曲保玉道:“那个铁箱是王爷命我送往某地的。”
那公差面色一变,道:“王爷?”
曲保玉道:“住在西湖南屏山的那一位。”
那公差道:“哦,你是王爷的什么人?”
曲保玉道:“替他保暗镖的特使。”
那公差上下打量他一遍,道:“你,唬人的吧?”
曲保玉道:“你要不信,我把那铁箱交给你,不过丢了你要负责。”说毕,转身欲去。
那公差慌了,连忙扯住他,道:“老兄,有话好说,不要这样。”
曲保玉冷冷地道:“你要是肯信,那么快把那些闲人赶走,别来打扰我。”
那公差完全被他征服,急忙点头道:“是,是,我这就赶他们走。”
曲保玉接口道:“你们三人今夜要在这附近协助保护这辆马车,不准让人走近。”
那公差唯唯应是,立刻转去赶走那些围观的人,然后把曲保玉的来历告诉两个同伴,三人随即散去附近,每人守住一方。
曲保玉坐回车座,放心地坐着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