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代“内容/形式”这一组概念;他认为文学是“重生”;一切文学都是“心的探讨”;他提出“诗心”说,谓“诗心”相当于科学家所谓宇宙、宗教家所谓“道”;他认为“诗法即世法,世法即诗法”,“文心”/“道心”是一个;他认为诗有三种成分:觉、情、思;他提倡“力的文学”及“韵的文学”——“韵”即停留在心上不走;他认为创作要“物格”,即“物来心上”;针对中国文学,他提出了发前人所未发的美学概念——“夷犹”……诸如此类,涉及文学本体论、创作论、作者论、欣赏论、风格论、修辞论、影响论等方面,完全具备完整的文学理论体系所需的各个要素。一流的文学欣赏、批评,当其触及深层时,必然会抵达理论问题,王国维、顾随皆是如此。
那么,顾随诗学最核心的理论是什么呢?顾先生自己说得很鲜明,他说:“有人提倡性灵、趣味,此太不可靠,应提倡韵的文学。性灵太空,把不住,于是提倡趣味,更不可靠。不如提倡韵。”什么是韵?顾随说:“有字外之意。有韵,即韵味。合尺寸板眼不见得就有味,味于尺寸板眼、声之大小高低之外。《三字经》亦叶韵,道理很深,而非诗。宋人说作诗‘言有尽而意无穷’,此语实不甚对。意还有无穷的?无论意多深亦有尽,不尽者乃韵味。最好改为‘言有尽而韵无穷’。在心上不走,不是意,而是韵。”诗学的基础是诗之本体论,即“诗是什么?”或者说“使诗成为诗的是什么?”创作论、风格论等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上。顾随认为使诗成为诗的是“韵”。提倡“性灵”“趣味”者,是晚明公安“三袁”迄于现代林语堂、周作人、废名、梁实秋等人。顾随不赞同这种主张。他以为性灵太空,把不住,不可靠。至于“趣味”,比性灵更空、更浅。不是说文学不要性灵、趣味,而是不能把它们当作文学的根本。顾随说:“不如提倡韵”。我们可将此观点概括为“韵的文学”。韵,在中国文艺中虽然是一个基本的美学范畴,如画论有所谓“气韵生动”、诗论有所谓“神韵”说,但顾随把“韵”单独拈出,其意味又自不同。“气韵”的“气”是一种生气,尚不是艺术之成为艺术的根本。所谓“神韵”,“神”当指事物的精髓,但王世祯所谓“神韵”指的是一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虚灵境界,顾随认为王世祯所谓“神韵”排除了“世法”,即踏实的生活,这是靠不住的,亦非诗之根本,因为诗不能脱离“世法”。所以,顾随认为一个“韵”字即可说明诗之所以为诗的根本——“韵”是在心上不走,即一种心灵感动,一种言有尽而味无穷的感觉。“韵”是一种艺术效果。“韵”不是诗的最高境界,而是诗的根本,无韵则非诗,有韵则为好诗。通常所谓“诗意”,当为“诗韵”也。以笔者所见,顾随所谓“韵的文学”之理论,既超越了古典诗学,同时也比王国维的“境界说”,及周作人、林语堂继承晚明的所谓“性灵文学”“趣味文学”都来得高明。
如果把“韵”作为诗的本体,则顾随的其他一些理论都可与之相印证,构成自洽的逻辑体系。如顾随另一组文学构成论“言内之物/物外之言”,此二者合成之后生成为“韵”;又,顾随说诗可分为“觉、情、思”三种成分,这可以说是构成“韵”之内蕴的三种元素;顾随认为“诗是重生”,能停留在心上不走的“韵”,恰就是诗之重生的东西,一种打动人心的源于生活与生命的艺术创造。
顾随在讲韩愈诗时认为中国文字可表现两种作风:夷犹、锤炼。锤炼是传统话语,而“夷犹”本是从容、不用力之意,顾随以之评价屈原那种有弹性的缥缈的文字风格,并将其与锤炼、氤氲相对比,“若夷犹是云,锤炼是山,则氤氲是气”……“夷犹说”可谓前无古人的创造性的理论。顾随诸如此类的议论,往往兴会淋漓,一空依傍,令人茅塞顿开。晚清民国以来,诗话、词话不少,但确有理论创造者不多,此所以《人间词话》与《驼庵诗话》堪称“双璧”之由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图片选自《驼庵诗话》
文学与人生的高度融合
顾随的文论有很多特点,如他时常引佛禅论文学(此点超越了《沧浪诗话》等古典文论),有时引书法、京剧论文学等,其灵心妙悟真是一绝。不过,顾随的文论最突出的一个特质,是他时常在讲文学时讲到人生的道理,将文学与人生打成一片,盖因文学是根基于人生的,顾随对此有深刻的自觉。《驼庵诗话》开首第一句话,即“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吾人乃为人生而艺术。若仅为文学而文学,则力量薄弱。”应当说,这是顾随文论的基石。叶嘉莹将此言置于开首,可谓具眼。《驼庵诗话》中有很多从文学与人生的关系角度阐释诗歌的精辟之论,如要在诗中表现“生的色彩”,要使“生的色彩”浓厚,须有“生的享乐”“生的憎恨”“生的欣赏”“在人生的战场上要七进七出”;“文人是自我中心,由自我中心至自我扩大至自我消灭,这就是美,这就是诗”“一切世法皆是诗法,一切诗法皆是世法”“曹、陶、杜各有思想,即对人生取何态度,如何活下去。中国后来诗人之所以贫弱,便因思想贫弱。”……读这样的诗论,既可学文学,也可悟做人。中国古代诗话、词话,或评点诗人、诗词作品,或摭拾诗人掌故,或建构诗学理论,如《沧浪诗话》《原诗》等,还有大量的对典故、辞章的品疏、评析。王国维《人间词话》是札记体,吉光片羽,然贵在能提升出一些理论感悟,如境界、造境/写境、理想家/写实家、客观之诗人/主观之诗人等,其理论其实多是中国传统文论与19世纪西方文论的初步组合。另一方面,《人间词话》中偶有将诗词与人生打成一片者,如用晏殊、秦观、辛弃疾的几句词概括“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种态度,真乃性情之语。但《人间词话》此类议论并不多,且王国维多关注“诗人之忧生忧世”,而未能如顾随对中国文学的感伤特性有所批评,并推崇曹操那种“永远睁着醒眼”的艰苦精神;陶渊明那种挣扎之后的调和、积极、健康;杜甫的挣扎、奋斗精神;或辛弃疾那种文学天才与政治、军事干才兼备,“什么都是真格的”之力道——“稼轩是极热心、极有责任感的一个人,是中国旧文学的革命者。”顾随无论讲诗词、文章,随时都能发挥人生哲理,他真是将作文与做人、为学与为道打成一片了。在以文学为载体的生命精神的深处,哪里有文学与人生的分别?顾随文学批评的高明,就在于他极善抓住作者的精神及其作风。顾随认为一切文学都是“心的探讨”,“文心、道心”本就是一个。文学批评至此境界,文学、艺术、学术、修辞皆不足以形容之。诗是一个伟大的东西,诗学是对这种伟大性的映照。唯有在此高度上,我们才能理解顾随所谓“‘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所谓宇宙,佛家之所谓道”;“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
《驼庵诗话》
顾随讲叶嘉莹笔记
顾之京高献红整理
北京大学出版社
图片选自《驼庵诗话》
读顾随的讲学文章,我时常觉得其中有种罕见的品格,像精金美玉一样蕴含其间,读之令人志气为之一振——“谁似先生高举,一行白鹭青天”,此品格乃是对理想人格境界、人生态度的探索与发扬。如他讲人要准备为别人牺牲自己,恋爱如此,整个人生亦然,要有“圣佛不度众生誓不成佛”的精神,这才是伟大的诗人;陶渊明之流传不朽,“不以其伟大,而以其平凡。他的生活就是诗,也许这就是他的伟大处”。陶渊明是“去昏散病,绝断常坑”,其智慧乃经“身经”“理想”两个阶段,百炼成钢而来。再如,顾随说:“文艺将来要发展成为没有伤感、悲哀、牢骚而仍能成为好的文学作品”,指出文学的理想境界,向上之目标,真有发扬蹈厉之概。文学的意义最终超越于文学,而使人生迄于更加理想的境地,则无上矣。古往今来,诗话多矣,但多是就诗艺谈诗艺,鲜有能予人以丰厚的人生教化者。顾随的诗论则由“诗艺”抵于“诗教”的境界了。但顾随所谓“人生”已是现代的人生观,而非孔子所谓“仁者”的人生,也不是庄子以追求心灵解放为目的的人生观,也不是佛家出世的人生观。《驼庵诗话》有言:“人生没有闲,闲是临阵脱逃”“有操守固然好,而现在要紧的是有所作为”“你不要留恋过去,虽然过去确可留恋;你不要希冀将来,虽然将来确可希冀。我们要努力现在。”叶嘉莹评价顾随曰:“‘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先生所予人的乃是心灵的启迪与人格的提升。”信哉斯言。
顾随的文论堂庑特大,精光四射,如果你展读《驼庵诗话》,一片“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文学风景将在你的眼中浮现。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10日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