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想看黄色,而不是绿色,暖色调的黄会给人一种即将立春的感觉。”有些年轻人周末不出门,看到Kawa的照片,也会觉得治愈。
为了治沙,开始种树
二十年前,王珏刚来北京上大学时,银杏还不似现在这么多。学校里有条银杏大道,王珏当时还很惊奇,“(学校)怎么这么有钱?”当时,银杏价格不菲。老于是江苏徐州邳州人,做了三十多年的银杏育苗生意,他记得在2008年时,一棵10厘米的银杏嫩苗还要四五百元一棵,现在胸径同样粗的银杏苗,只要130元一棵。
1989年,赵世伟来北京读研究生,那时候,满大街都是杨树。从白石桥到中国人民大学再到中关村大街,一路上十多米高的杨树像哨兵一样高大挺拔,遮天蔽日的,那时候,从四环往香山方向开,一路上也都是杨树。“当时还认为银杏比较珍贵,花钱也比较多”,赵世伟说,他现在是北京市园林科学研究院的总工程师,日常工作是为北京的园林绿化提供技术支撑,曾做过北京植物园的园长。
种植杨树是现实的需要。四十多年前,一到春天,北京最怕刮风,刮风就有风沙。“一旦沙尘暴袭来,首都上空更是一片灰黄,白昼如同黄昏。”新华社的《风沙紧逼北京城》一文里写道。1977年,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宣布:北京是“世界沙漠化边缘城市”。
为了治沙,开始种树。1978年,“三北”防护林工程启动,专家发现杨树和柳树具有其他树种无法比拟的优势。杨树和柳树皮实,在冬季寒冷、春季缺水的北京照样存活。
那时的绿化就是要“求快”,追求性价比。一棵杨树种下去五年,胸径就可以长到20多厘米,而五年的银杏树,胸径只有7、8厘米,还是一棵小树苗。杨树树苗价格便宜,胸径3、4厘米的树苗一棵只要几块钱。河北省林科所还繁育出了毛白杨,它长势好、树形美观,还易管护,被引进北京后,逐渐替代了其他杨树品种。
赵世伟说,和天然环境相比,行道树的生存条件可以说是极其恶劣。 在自然界里,树木的根系可以自由伸展、扎根,而被挪进城市路边树池的树木,就像生长在一个“花盆”里,根域空间狭小,土壤肥力不足,水分难以涵养。高温烘烤,夏天时,北京的马路地温最高可达到 70°C左右;尾气污染又很严重,因此,成为行道树的树首先得抗逆性强,能活。
杨树强悍坚忍,且树形高大挺拔、分枝点高,在路边不会遮挡行人,影响交通,树冠又很大,能遮阴。当时,北京城满是茅盾在《白杨礼赞》里描绘的画面:“虽在北方的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来粗细罢,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为改善工业革命带来的城市人口激增、交通城市拥堵、卫生状况恶化等,许多西方国家兴起城市美化运动,大量在城市种植行道树。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行道树的选择变成了树种适生性、审美功能及城市政策、历史文化等多个因素的角力。
北京种植行道树的历史可追溯至民国时期,曾任内务总长的朱启钤主持对北京旧城进行改造,除了提出了对城市建筑“修旧如旧”的概念外,还提出了在道路两旁种上槐树,在护城河的岸边栽上柳树。
北京数量最多的行道树是国槐。赵世伟介绍说,国槐具有耐轻度盐碱、耐贫瘠、抗烟尘的特性,且树冠宽广,枝叶茂盛,可以遮荫,寿命长,对城市环境适应能力强,很适合作为北京的行道树。
五月槐花香,槐树(国槐)是北京人最熟悉的乡土树种。槐树在北京的种植历史悠久,在北海公园画舫斋古柯亭院内,有一棵“唐槐”,至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景山公园也有一棵千岁唐槐,因为它的主干中空,主干中又生了一株小槐树,被称为“槐中槐”。
槐树自古被赋予了丰富的人文意味,因其坚硬、正直,荫盖广阔,被称为有君子之风。又因其它寿命很长,也象征福寿延绵。过去,槐树常被种植在胡同和老百姓的院子里,是市民生活的重要符号,也编织了一代代北京人的集体记忆。1987年,国槐被确定为北京的市树之一。
北京人对槐树的感情很深,张恨水曾在《五月的北平》里写:尤其槐树,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种人家,到处都栽着。在五月里,你如登景山之巅,对北平城作个鸟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参差在绿海里。这绿海就大部分是槐树造成的……而实践出真知,这么多年过去了,新种的行道树要活得不好,往往会换上国槐。据2022年普查数据显示,国槐数量占北京总体行道树的42.3%。
2022年7月20日,北京左安门西滨河路,行人牵手走在落有槐花的人行道上。槐树为北京典型行道树,每年6月至7月为其花季。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人和树互相适应
行道树的历史就是城市的历史。北京的沙尘问题缓解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各方对行道树的需求也在发生新的变化。
“行道树是城市风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体现”,董丽说,“当我们来到一个城市,在到达任何目的地之前,首先踏入这个城市的空间就是道路。好的行道树会让人对这个城市产生好的印象,甚至变成城市的一个名片”。 董丽为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园林植物景观与园林生态。
“银杏是亚运会后变多的”,赵世伟说。1990年,第11届亚运会在北京举行,这是中国举办的第一次综合性的国际体育大赛。2008年,第29届奥运会在北京举办,提出了“绿色奥运”的主题,城市生态成为关注的焦点。越来越多的国际赛事在北京举办,对城市形象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以往重实用性的行道树,也要更多兼备审美性。
二十多年前,北京还多是双车道,现在许多双车道变成了四车道,城市也越来越大了,对行道树的需求量也变多了,除了一些老牌行道树,相关部门和专家也在挖掘新的行道树。
赵世伟解释,挑选行道树,堪比在人群里挑宇航员,因为限制性因素太多了。能成为行道树的树要皮实,像杜鹃苹果樱桃树等娇气的树是当不了行道树的。还要树形挺拔,树冠大,主干至少要超过2米才开始分支,这样不会影响交通。也不要像核桃树一样有落果;还要少病虫害;长得快;颜值还得高。“北京的行道树品种不足20种”, 赵世伟说。
银杏被称为“公孙树”,“爷爷种树孙子乘凉”,长得很慢,但是它抗逆性相对较强、树干挺拔,少病虫害,最关键是美观,秋天一到,满树金黄,景观效果好。
近些年,银杏在北京行道树和平原生态林中应用量急剧上升,最新普查数据显示,银杏已经成为总数量排名第三的行道树,占比8.4%,已经超过排名第四的悬铃木和第五的毛白杨。
银杏叶好看,但银杏果却难闻,也难清理。2022年11月23日,东城区广渠门内大街附近有两条银杏大道,一位环卫工人正在打扫卫生。他指着地面上的一摊摊白色色块说,“这都是被踩碎的(银杏果)”。银杏雌雄异株,雌的结果,气味难闻,掉地上,被来往的行人踩得黏黏糊糊,扫也扫不掉。环卫工人说,他们会先用水冲一遍,再拿钢丝制成的扫帚扫一边。前两天晚上,下了场雨,一场风把银杏叶都刮掉了,他光扫叶子就扫了七大麻袋。
因为结果,营养消耗大,导致雌株生长缓慢,容易出现小叶、焦叶、生长不良,景观效果不好。赵世伟透露说,银杏对栽植环境和施工要求较高,缓苗期长,种下去一年叶子迟迟长不大。有些领导等不及,第二年就给换掉了。
“没有完美的行道树”,赵世伟说。每一种被种在路边的树木都有被嫌弃的历史。杨树和柳树一到春天,杨柳絮漫天飞舞,跟下雪似的。飞絮落进行人眼睛、吸进鼻子不舒服,让过敏的人痛苦不堪。杨柳絮堆积在柏油路上,不小心,还会引发火险。国槐容易生尺蠖,幼虫吊一根丝从树上垂下来,停在半空,爆发时,人走在路上,迎面就能撞上三、五只。
“杨柳树雌雄异株,有飞絮的都是雌株”,赵世伟介绍说。 为了治飞絮,园林局想了很多办法,通过高位去冠,给柳树换头,让雌株变雄株;注射针剂,抑制花芽形成,第二年树只长叶子,不开花,减少了飞絮的可能性;每3至5天用高压喷枪对飞絮严重的杨柳树喷水,减少飞絮量。
“杨柳絮只是一种很正常的自然现象”,赵世伟说,“古人见到柳絮,还诗兴大发呢”。 为了改善居住环境,让城市自然化,人类把生长在自然环境的树木请进城。树木适应着都市生活的节奏,为奔走或栖居于其中的市民提供有机的生态空间。但植物作为生命体,本身也有其特性,像人各有个性一样。
现在北京园林局规定,在各项园林绿化工程中,严把苗木质量关,严禁使用杨柳树雌株,要从源头上治理杨柳飞絮问题。但雄株多了,也可能导致一些人花粉过敏。人和树从来都是双向选择,互相适应。
不能“千城一面”
理想的行道树整齐美观,给人舒适愉悦之感,并有助于提升城市的品质。
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法租界公董局以1000两规银从法国订购250株悬铃木苗和50株桉树苗,次年2月培植于上海法租界苗圃内,引种结果是悬铃木生长远比桉树好。自此以后,悬铃木在上海街道得到了广泛种植。因悬铃木最早种植在法租界,又称“法桐”。
有一年,赵世伟去上海,看到路两边的法桐,树冠相连,形成的幽幽深深的绿色隧道,街道又显幽静,又有小资腔调。法桐已经完全融入了上海的血脉之中。数百年过去,上海城市建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老法桐依然屹立在上海的一些公园和街道上,记录着这座城市的成长痕迹和人文味道。
树木记录了城市历史,塑造了数代人对城市的集体回忆,也反过来影响着当下城市行道树的选择。
2021年,广州市为了优化树种结构,砍伐了许多老榕树,引起了市民的不满,不少市民特地跑到不同路段,拍摄环抱大榕树的照片,及“告别榕树”的视频,上传网络,以表反对。最后,广州市林业和园林局回应,榕树仍然是广州园林绿化的主打树种,“以前是,未来也是”。
现在北京的街道上也有悬铃木,但董丽却不赞成北京复制上海、南京等地,大量种植悬铃木。因为土壤、气候的限制,北京街道的生态环境相对南方更恶劣一些,悬铃木在北京不似在南方的城市长得那样好。而且千城一面,城市就失去自己的味道。
2021年11月22日,上海长宁区湖南路,以华山路为起点,兴国路为终点,短短300米的小马路被悬铃木落叶妆点。行人踩在落叶上,自行车驶过落叶堆,发出清脆的声响。图/IC photo
“树还是要丰富多彩”,赵世伟说,“一条路是一种树,换一条路又是一种树,这样地域景观特点更明显”。植物丰富,会引来蝴蝶、昆虫,很多鸟吃特定的昆虫,这样从草到乔木、灌木,就会形成相对平衡的生态系统。而没有生物多样性的绿化,只是一片绿色荒漠。
适地适树
最适合北京的行道树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一直颇多争议。
有人曾建议都种上常绿树,这样北京就和南方一样四季常绿,冬天就不显得光秃秃的了。但也有人不同意,北京的冬天气候寒冷,常绿树遮挡阳光,更显阴冷。落叶树四季都有变化,反而能体现四时流转的感觉。
什么树适合,什么树不适合需要更客观、多维的研判。
北京市园林科学研究院模拟道路上种了两行银杏树,孙宏彦和同事们把其中一条道路打好路基后,铺上了厚石灰、粉煤灰、硬水泥和厚水泥砖等硬质铺装,并挖好了规格不同的树坑,来模拟银杏作为行道树的生存环境。而另一条道路,则不限制树木的根系生长空间,不设硬质铺装。
这些年,北京新种的银杏树越来越多,但不少也出现生长衰退的现象。孙宏彦是北京园林科学研究院的工程师,她和同事想通过这种方式,探究街道种植环境对行道树生长的限制因素。结果显示,硬质铺装下,种植的树木通常长势较弱,芽和根的生长量仅达到自然生境条件下的50%。
2022年11月25日,北京道路旁的树叶飘落,景色萧条。图/IC photo
望京小街种了几棵银杏树,树还很年轻,却快死了,技术人员过去一看,树就被种在一个小坑里,周围又是钢筋、混凝土、水泥。夏天太阳一晒,地面温度骤升,加速土壤水分的蒸发和流失;硬质铺装又阻隔大气降水,水分难以渗入根系进行深层补水,树自然生存不下去。
行道树的种植也有行业标准。2013年,国家林业局发布了银杏栽培技术规程,规定种植银杏的穴规格为1米✖️1米✖️1米。但现实操作却大打折扣。孙宏彦在实际的工作中发现,有的树穴内径只有0.8米。有些树太大,种不下去,施工人员会把它的土坨铲小,“只要能塞下去就行”, 孙宏彦说。
董丽注意到,现在北京行道树选择有一个趋势是,因病虫害、飞絮、生长不良等原因,一些树种被市民质疑或被决策者限制使用,比如杨树、柳树、泡桐、白蜡甚至银杏等,导致树种的多样性非常低。但她认为,不应对树木求全责备,一些树长得不好,是种植方式出了问题,而不一定是树种的问题。
“比如,我们留给行道树的生长空间太小了”, 董丽说。行道树的生长空间就像一个花盆,树刚种下主要靠它原来土坨里的那点营养,等到新根长出来向外延伸,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营养空间”,董丽说,这也是街上出现许多“小老头”树,或生长不良、大风易倒伏甚至死亡的原因。
“道路用地虽紧张,但也要考虑给行道树根系提供足够大的生长空间”,董丽说,“如加大种植穴的深度和直径,改善种植土壤的质量,在条件允许的地方,尽可能地让行道树长在一个连续的绿带里,而不是单株穴植。不能把整个绿带都连起来,也可以一段一段地连起来”。她认为,有些地方并不是受用地或技术问题,做不到连续种植,而是受惯性思维的影响。
而另一方面,董丽又发现,为了丰富树种,行业也在不断挖掘和引进新的树种。
据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城镇绿化处介绍,2015年开始,北京发掘和引进了一些外来物种,如国外的银白槭、银红槭、秋紫白蜡等。这些树种观赏性很强,但作为行道树,许多都出现生长不良的现象。
银红槭产自北美,一到秋天,满树绯红,很漂亮。一棵15厘米的银红槭,价格在3800元左右。通州一些道路上使用了银红槭做行道树,但银红槭喜欢湿润冷凉,土壤偏酸性的环境,而通州土地的盐碱性较高,种植效果就不理想。 “适地适树”,赵世伟强调,“要尊重植物的习性”。
“街道的生存条件比其他绿地要苛刻得多,能够适应、长得好的还是我们乡土植物”,董丽说,“未来还是要继续挖掘乡土植物里的优良资源”。 但植物资源的驯化、培育是一项长期工程,这需要相关部门、科研机构、苗圃企业多方的推动。
“要客观地看待每一种树”,董丽说,“因地制宜,每一种植物只要把它用对地方并种好,让它长出它该有的样子,都是很漂亮的”。
杨柳树现在用得也少了,但“杨树的高大挺拔、壮观是其他树不可比的”,赵世伟说。他发现现在有些人有种奇怪的思维,觉得东西越贵越好。一提种杨树,说“太低档了”。
“树没有贵贱之分”,他说,每一种树木都有它独特的美。
新京报记者 王霜霜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