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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今晚只是简单地来接孙照佳回学校,然后明天她给孙照佳买生日蛋糕过生日,未曾想到门后等待她的是有预谋的羞辱,到现在她哪里还不知道:孙照佳早就劈腿,喊她来不过是
满足众人的恶趣味,是追求雨欣的投名状。
她起初有些懵,而后藏在心底嶙峋一角的潘多拉魔盒打开,被她刻意遗忘的耻辱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顿时将她从头到脚罩住。
这让周攒无端地想起小学时候,过年前,债主纷纷上她家讨要债务的情景。
小周攒被妈妈护在身后,脚趾害怕地抓地往后缩,使劲缩,恨不得隐身才好。
周攒猛吸一口气,转身想走,就被之前的英文T男人挡住:“妹妹,干嘛着急着走,说两句又不是什么大事,别放心上。”
“你们闹够没有?”周攒憋着满肚子羞辱,她真想据理力争,她真想愤怒,但是她清醒地明白现在的自己孤立无援,一旦她声音响了,生气了,其他人更加要笑话她,把她当疯子看。
“孙照佳,快点,你还是不是男人,磨磨唧唧的。”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催促着,众人的视线投向孙照佳。
“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说爱我,也就嘴巴图个爽快。”白雨欣失落地娇嗔。
也许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孙照佳犹豫,过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周攒,我当时追你真没想到你这么好追,也没想到你会答应,其实在一起没几天我就后悔了,而且你也不给睡。我是上了大学遇见白雨欣,才明白什么是真爱,你以后别来纠缠我,看见你就烦。”
“哇哦!”
“牛逼我孙哥!”
“牛逼哇牛逼!”
“没想到F大的女生这么容易上手,easy girl嘛不是。”
“不是你喊我来接你?谁纠缠你了。”她为自己辩护。
然而没人在意真相,他们只想看自己想看的。
周攒被人踩中痛处,手脚冰冷,浑身发抖,这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绝不让自己矮人一等。
但她的心脏空敞敞,任由冷风叫嚣。
也许事情发展都在意料之中,爽过后其他人又回到包房里,开始下一轮狂欢。
“早点来陪我。”白雨欣对孙照佳恋恋不舍。
走廊又归于寂静,留下周攒和孙照佳,但孙照佳留下来并不是为了道歉,他是清理余下战场。
他和白雨欣早就在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开始联系,她父母是京城本地人,有体面的工作,算不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但供白雨欣小富二代的优渥生活还是绰绰有余。
无论如何,都比周攒有钱。
孙照佳其实也不想和周攒闹得这么难堪,奈何白雨欣玩得极端,如果没有这一茬让她开心,估计也追不到她。
孙照佳低着头不敢看周攒,他稍微一动,身上的链子咣当咣当响。
面对周攒,他很烦躁,急于摆脱,他舔了舔唇:“我其实早就想和你说分手了,但没想好怎么说,你也别觉得我这是出轨,根本就不是。你人好,站在雨欣的角度替她想一下,谁会愿意背上小三的名号?”
“这样说清楚也很好,不是么?”
心是不是越撕扯越麻木?
越□□越坚硬?
周攒眼睛干涩得要滴出血来,耳朵嗡嗡的,听孙照佳说话像是在听笑话。
当初她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东西。
周攒稳定身型,往前走两步,孙照佳不得不正视她。
和周攒在一起几个月,他很清楚周攒是品性很不错的人,如果家里条件再好点,孙照佳真会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但品性好在金钱面前又算什么?
孙照佳暗淡渺小,仅剩的教养让他自惭形秽得低头,“我们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分手不能体面点么?”
“体面?你做出这种事还想要体面?”周攒轻讽。
“那你想怎样?别想玩报复,雨欣家里有人,信不信弄死你。”
回答他的是甩在他右脸上的三个巴掌,在长而空荡的走廊上清脆且响亮。
孙照佳没想到乖巧文静的周攒会这么用力地打他,右脸迅速泛红,火辣辣地疼。
周攒攥紧手心,声音如寒冰冷脆:“分手就分手,难道我还会挽留你?什么本来早就想和我提,硬拖到现在,无非就是没找到下家。拿我来当你的垫脚石,孙照佳,你少恶心人。”
被周攒一语道破,孙照佳彻底不装了,而且打也被打了,算是让周攒出过气。
“要这么想随你。”
轻飘飘丢下这句话,孙照佳头也不回地开门进入包厢,门落锁的那刹那,他心理负担全然落地,愧疚心已荡然无存,心安理得地迎接震天响的音乐,和白雨欣。
而门外的周攒,活生生地吞下满肚子委屈,下嘴唇被咬出一道血痕。
本来是该马上掉头走的。
但她气愤,委屈,羞愤,不甘心......
她长久地钉在原地,无助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叮———”
金属块从楼梯上稀稀落落地往下滚,周攒听到声音慢慢地转过身,抬头往上看。
满目碎光下,银色的金属在空中划出圆润的弧度一直滚落到她脚边。
———是只打火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楼梯口处站了个西装革履的挺拔男人,面容英俊,脸上挂着略带歉意的笑。
他似乎要说什么,还没开口,周攒瞪了他一眼,连忙跑着下楼去。
盛着漫天碎星的眼眸在她一瞪的瞬间,那张坚韧的鹅蛋脸上终于滚落两滴泪,郁孟平看着发怔,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消逝。
他起步下楼要去捡打火机。
忽听得楼上有人喊他:“二哥,怎么还在这?要不留下来得了。”
郁孟平也没料到刚出来就碰上一群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尴尬地处在那从头到尾,结结实实地看了场好戏。
Dupont的打火机握在手心里发凉,郁孟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回道:“不了,下次吧。”
往日郁孟平都要待到两三点才回去,他们看出他今天莫名揣着烦躁,也不强求。
*
周攒从会所出来的时候,果然如司机所料,这地方位置偏,她等了十几分钟,没见到出租车的影子。
目光所及之处,附近停着的都是豪车。
他们大概率是不需要打车回去的。
周攒觉得自己真是蠢死了。
好好地在寝室里不待,白白送上门让人家羞辱。
之前从学校打车过来,花了不少钱,现在还这么晚,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公交车。
在周攒以往的人生中,从没有夜不归宿过。
眼眶发潮,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掏出手机准备查回去的路线。
可是手机一点也不听使唤,内存小,卡机情况严重,周攒每操作一步,就要等四五秒,在她耐心耗尽的时候,电量跳出来显示只剩下20%。
都不够她回学校。
在陌生的环境下,周攒更加恐慌。
郁孟平将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小姑娘,小半张脸缩在宽松的高领里,盘靓条顺,低头间披在身后的长发游到前胸,再抬头时眼底有着急的光。
她像是枝积素凝华的玉兰,不枝不蔓,立意高洁。
那帮小屁孩还说土,郁孟平笑了笑,分明是他们没有格调,不会欣赏。
郁孟平将车子缓缓开到她面前,停下,车窗半落,露出张温致雅意的脸:“回F校么?要不要送你?”
两朵郁金香
停在周攒面前的是辆黑色奔驰。
当面前的男人说F校的时候,周攒清楚他在楼梯上目睹了整场丢人的经过。
她对他有浓厚的戒备。
郁孟平看出来了,紧接着说:“无意间听到。”
他把手机递出窗口,打消她疑虑,“姜致年认识么?你要不相信,打电话给他。”
姜致年是F大的翻译系主任,周攒这学期正好有一门英文笔译课由他教授,才上两节。
眼底的潮湿退去,周攒凝眉:“你们是什么关系?”
声音如玉质冷彻。
她还是不相信他。
郁孟平跳过了这个问题,把手机收回来,玩味地问:“你打算怎么回去?坐公交车么?”
四分之三会所前就有公交车站,若是愿意在这等上段时间,或许能幸运地等到夜间公交车,但如果这期间碰上孙照佳他们呢?
还要继续接受明晃晃的羞辱么?
夜间的朔风愈发寒冷,刮着周攒纤细脚踝的细皮嫩肉,她在冷风中站太久,脚已经冻住,而车内的暖风从半降的车窗口汩汩不断地涌出来。
是如此的温暖。
诚如郁孟平所说,难道她还要坐公交车回去么?
面前的男人帮她打开了副驾驶,目光笃定地看向她。
周攒咬唇,把心一横,轻声说:“谢谢。”
*
一路上无话。
周攒像之前在出租车上那样,侧靠着车门,扒着窗户边沿盯着外头的路边景色。
这是她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动物逃生状态。
直到安全地开到学校,进入校门,她才惊觉自己误会了好人。
轿车快要开到生活区入口的时候,周攒让他停车。
她解下安全带,不在状态地下了车,连道了两声感谢,只是她浑浑噩噩,连郁孟平的“客气”二字也没听见。
郁孟平看着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车厢里留下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走了一会儿,周攒恍惚地回到寝室,她走路静悄悄,温热的手指附上门把,里头的声音一丝不差地漏进她耳朵里。
一间四人寝,有一个室友开学三个星期了也没回校,周攒出来后,只剩下两个京城本地姑娘。
“周攒今晚还回不回来了?我们要不要留门?”李琳问。
“都发生这种事还回来干什么?你没看到孙照佳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么?说是找到新女友了。”王一诺回答。
“所以我才问你呢,我们要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要安慰她?不过我真得很好奇,周攒这么晚过去是不是捉/奸?”李琳激动。
“嗐,谁知道呢,上学期她男朋友请我们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男的不靠谱。她之前不是还准备给她男朋友生日礼物嘛?真是太上杆子,太廉价了。”王一诺酸溜溜地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李琳犹豫。
“那不是还没回来嘛,我们就私底下说说。”
温热的手渐渐失了温度,周攒心底彻底结了冰,她转身出了寝室。
大学里结交不到什么要好的朋友,以前的朋友基本都还在江南,体会不了周攒只身一人在京城飘荡的心,骤然间发生这样的事,周攒憋着委屈,可谁也不能说。
离开了寝室,她又能去哪里?
眼泪不自觉流下来,面颊冰凉。
寝室楼外是大雾弥漫,周攒觉得面前是一片旷野,她找不到自己的路。
她漫无目的从另外一条路要出校门,学校规定不让大一的新生夜间出去,保安粗犷的嗓音吼了她两句。
让周攒不要影响他们工作。
周攒懵懵地又往回走,快到食堂门口的时候,猛然间回头发现那辆低调的黑色奔驰还停在那里。
她停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终于把刚才那个男人划分为普通朋友一类,她听从内心的使唤走过去,却发现车里没人。
真是太没用了,她现在连校门都出不去,周攒怀疑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人踩在脚下摩擦。
她快心碎了。
眼圈发红,单薄的双肩一抖一抖的。
“怎么还在这里?”
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攒转过身,望见刚才的男人站在教师公寓入口处,身影在雾气中影影绰绰,玉立长身,矜贵又懒散。
“可不可以送我出校门?”玉质的声音染了沙哑,她无助地问。
*
黑色的轿车又很快驶出校园,不知道开了多久,郁孟平把车子滑向路边停住。
淅淅沥沥的小粒子砸在车窗上,车内黄莹剔透。
周攒以为他要放自己下去,她晕晕乎乎地低头道谢,刚要打开车门的时候,车门立时锁住。
她转身看向他,两瞳悲悲切切的眼睛湿漉漉,像是被泡在水里,那张鹅蛋脸上布满泪水,莹莹一片润泽的光。
郁孟平才知道原来小姑娘一路忍着,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却早已泪如雨下。
看来从四分之三会所回学校的路上也是强忍着。
不过,哭哭也好,有些情绪是该发泄的。
“这里很安静,不会有人来。”郁孟平从车座里摸出一包纸巾放在她面前的车架上。
随后拿走西装外套,从善如流地开门下车,留给周攒个人空间。
周攒看着男人的背影走向街对面的便利店,这是这场事故以来,她接收到的唯一善意。
右手捏着纸巾的塑料胶膜,越来越紧。
周攒在陌生的城市里获得陌生人馈赠于她的空间,在这一刻,她得到释放,得到熨帖,有如山洪溃堤。
她的初恋好似花骨朵,未绽放前已由紧凑的骨朵内一半的雄蕊自焚而亡,在人前被羞辱,枯萎得相当惨烈。
而周攒也在这场惨烈的事故中明白:爱情,并不像她十五六岁时候想象的像栀子花似的纯白。
哪个美,那个丑,哪个有钱,哪个寒酸,人人都在或明或暗地比较,心里跟个明镜似的。
而网络上电视上甚至大人口口相传地谁谁又出轨了,谁谁又劈腿了,在那时候的理想主义者周攒看来是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的都市传说,然而有一天,都市传说咣当一下砸在脑袋上,周攒直接被砸懵了。
双手罩着脸颊,泪水从指缝间溜走。
郁孟平从便利店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身前自动感应门打开,空灵的嗓音:“欢迎光临。”
他听见身侧的收银员惊愕地喊:“下雪了,没想到真的下雪了。”
郁孟平抬眼望向半空,黑洞洞的天空幕布下,洋洋洒洒地落着粉雪,灰白的毫芒,他随后从店里走入街边。
挺翘的鼻尖上立即落了几滴雪粒子,像白糖似的,冰冰凉凉,几秒后就融化了。郁孟平后知后觉地一般轻声叹道:“下雪了。”
目光从虚空的夜幕垂落向不远处的黑色轿车里,小姑娘似乎也发现下雪了,不再埋头哭,怔怔地望向挡风玻璃前,哭累后的肩头,一耸一耸的。
一朵玉兰乍然从枝头坠下。
郁孟平这才发现他把车停在玉兰树下。
现在还算孟春,玉兰开得稀稀疏疏。
此刻天地辽阔,一街黄澄澄的路灯,像是立着的燃烧火柴。
雪静默了城市的喧嚣。
郁孟平忽然想起了一个女人,她明亮,生气,鲜活,温柔,可她却像白灰中的最后一点微红的火,湮灭在这样下着雪的春夜里。
那个女人死了有些年头了。
郁孟平已经想不起来距离今天是第几个年头。
如果当初有人帮帮她是不是就不同了?
真心总归不该被耻笑。
郁孟平心里想,叹出一团白气。
总算明白了今日的憋闷如何而来。
他在街边等了有一会儿,看到车里的人渐渐平复下来,郁孟平紧了紧手中的袋子走了过去。
周攒是被开门声惊动的,她像是小兔子猛然侧过头,看到是郁孟平,才撤走了全身的刺起的盔甲。
她眼睛哭得泛红,是一种疲惫状态下的殷红。
在她的注视下,郁孟平坐上车,把手中的袋子一股脑地塞到周攒怀里:“趁还热着,暖暖身子。”
周攒没有低头看,光凭腿上的重量也知道袋子里有不少饮料。
“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每样都买了一瓶,慢慢喝。”他说得随意,不在乎这点小钱。
周攒哭累了,好不容易从浆团似的思绪中抽出点清明:“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
“我在这里下车就好,不用再送我回学校。”
现在这个点回去要记录在案,而且她也不想回去。
郁孟平没有理会,在周攒开门走的时候,直接将车门锁了。
他问:“这么晚了准备睡哪?”
“酒店总是有的。”周攒不好意思说。
“怎么找?随便找?”
周攒不说话。
“去我那儿吧,你今天必须要在柔软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第二天才会觉得是崭新的一天,如果从硬邦邦的床上醒来,你会觉得那些人说的是对的,但其实并不是,你值得拥有美好的生活。”郁孟平温柔地安抚她。
他说得很有道理,受伤后需要温暖的巢穴休养生息。周攒却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像是黑暗的前方忽然有人点亮橘色的火焰,只是......
什么叫去我那儿呢?
周攒捏了捏塑料袋子,委婉地拒绝:“我自己......可以找一间......”
郁孟平微讽地一笑:“我对刚失恋的小孩不感兴趣。”
周攒一下子被噎着。
郁孟平说的去我那儿并不是他家,他把车子开到酒店门口便下车,把钥匙丢给了走上来的门童。
他绅士般地带着周攒进了穹顶挑高的大厅,周攒也是在这时候知道他的姓氏。
有个中年男人面容和蔼地迎上来,亲切地喊他郁先生,告诉他,他的东西已经送到房间。
他像是这儿的熟人,从容自度地介绍周攒:“刘经理,今晚另开一间房给我朋友。”
眼睛里闪过转瞬即逝的错愕,刘经理似乎没有想到郁孟平会这样说,他看了一眼周攒,笑道:“没问题,郁先生。”
就这样,周攒和郁孟平住起了隔壁。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周攒回想起这件事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而彼时是2014年二月末。
屋内灯光如昼,一门之隔的屋外,还是春雪甚盛。
那时候Uber还未进入国内市场,大家的生活还没有与网络支付紧密捆绑。
iPhone5还未发行许久,而周攒的手机是华为的G510,是她妈妈在她高考结束时带她买的第一部智能机。
三朵郁金香
静园第三章
周攒是第二天醒来下楼要去归还房卡的时候,才看到房卡上印着丽思卡尔顿的标志,是个高级酒店和度假村的品牌。
她知道这个牌子还多亏了本地的两个室友,当初她刚进寝室没多久,就听室友说高考完结束就被爸妈带去海南玩,住的就是丽思卡尔顿,只一晚,不敢长住。
周攒把房卡给前台的时候,要付昨晚的房费,前台小姐笑说已经把房费挂在郁先生名下,无需另付。
周攒坚持,两人相持不下,前台小姐只好把大堂刘经理请来。
刘经理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不动声色地将周攒扫了一眼,心下了然,便周到地说:“请稍等,我马上让人安排。”
“昨天是酒店活动日,正好有折扣,一共是2050元,请问是刷卡还是现金?”
周攒稍微松了口气,价钱还算在预期之内。
“刷卡。”她笑说。
经理动作迅速地刷卡,双手把卡还给周攒,露出标准的笑容询问:“请问昨天您睡得还满意么?有什么服务需要我们提升么?”
诚如郁孟平说的,像周攒昨晚的状态需要睡个好觉。
她昨天回房间先是泡了个澡,之后在洁白柔软的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起来的时候心情已经不那么糟糕了。
至少,不像昨天那样糟糕透顶。
而且,她浑身舒畅。
周攒说:“我很满意。”
“那就好。”
周攒忽然问:“有纸笔么?”
前台小姐眼疾手快地取了纸笔给她,周攒在纸上涂涂写写,几秒过后,交给刘经理:“麻烦您帮我给郁先生。”
刘经理低头看了一眼,笑说:“一定,周小姐。”
郁孟平大约是下午2点才从房间出来,睡过了中饭时间,他的作息向来混乱,没个定准。
洗漱的时候,又猛然想起昨晚似乎带了个姑娘回来。
昨天夜里,刘经理给开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郁孟平踩着酒店拖鞋来到隔壁,想问问她吃过饭没有,手举起还未落下,厚重的房间门就从里头打开,里头站着一脸懵的保洁人员。
“有什么事么?郁先生?”保洁阿姨问。
郁孟平收回手,眉毛微挑,“里头的人呢?”
“走了,我们都是等客人走了才进来打扫的。”
“嗯。”郁孟平淡淡应道,便要转身走。
“郁先生——”
郁孟平听见有人喊他,站定不动,眯了眼,才发现是刘经理。
刘经理忙快走了几步,见着郁孟平走进房间,他也跟着进来。
唰地一下,窗帘忽然向两边打开,房间里亮堂了一些。
只是昨夜才刚下雪,天气预报说最近连着两天的阴天,天空灰沉沉,并不明亮。
郁孟平身上还只穿了件白色薄衬衫。
“这几天天冷,郁先生还得多穿点,别不小心感冒了。”
郁孟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又坐回沙发上:“有什么事么?”
“哎呀,瞧我这记性。”刘经理这才从口袋里拿出张便签,交给郁孟平:“周小姐让我转交给您的。”
周小姐?
郁孟平斜靠在松硬的沙发上,顶头的灯光晃眼,他不得不眯着眼睛看着举过头顶的便签。
灰蓝色的便签纸上正写着周攒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说是学校有急事,得早点回去。而她出门的时候郁孟平房间外头还挂着“请勿打扰”的门牌,接着就是对昨晚郁孟平的侠义之举感谢一二。
端端正正的字体,看着就是未经世故的。
原来她叫周攒。
好似西湖寒碧,冷月无声,并未在郁孟平心中点起涟漪。
侠义之举,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侠义之举,郁孟平嘴角是冷漠的淡笑。
“对了,周小姐还另付了房费,是酒店打了两折的,郁先生,这怎么弄?”
周攒昨天住的房间是行政套房,她给的钱还差点才够上酒店普通大床房。
当然这打折是刘经理有意为之。
郁孟平愣了一下,把便签丢在桌上,说:“那就收着吧。”
随后卷起沙发边的外套穿上,又要赴下一场饭局。
半开的窗户外是上下辽阔,虚室生白,一股冷风嗖嗖溜进来,吹落桌上的便签。
*
周攒和郁孟平的再次相遇是在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
她给他留了电话号码,无非是“小学生思维”。想着人家一滴水的恩情,自当涌泉相报。可惜人家并没给她机会,手机上从不见有陌生号码打进来。
周攒以为两人就这样了,她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人家喊他郁先生。
京城多大啊,陌生人的偶遇已是上天眷顾,又怎么奢侈再相遇呢。
可偏偏老天注定让她和郁孟平纠缠不清。
那是四月裂锦的一天。
学校这天来了个大人物,姓孟,多年前是F大普通莘莘学子中的一员,现已如今是上头说话举重若轻的一位,是新闻上的常客。
万千繁事缠身,特地拨冗来学校讲座是卖了老校长的面子。
因此,不光学校里学语言的学弟学妹们激动,就连外头也来了不少各界人士代表,新闻媒体,纷纷求着英文系的同学帮忙占个座,没有正经座位,半个台阶也行。
大有能当场听得孟女士当面教诲,不枉此生的意思。
是以万年被人踩的英文系学子这两天在校园里昂首阔步,横着走路,面上颇为风光。
周攒托了英法双修中一半英文系的福,得以有半个位置,不过等她一进大礼堂,还是被黑压压的人头吃了一惊。
时不时有预设的闪光灯亮起,说是银河也不为过,周攒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屁股刚沾上座位,抬眼就见到穿着旗袍的蔡彤彤小跑进来,双眼微红,见到周攒就像是见到了亲人。
她捧着周攒的手心碎的说:“周攒,你这次不帮真的就要出人命了,你代替我去迎宾好不好?我中午可能吃坏肚子了,拉得我腿软,呜呜呜呜呜,你真的打算见死不救么?”
蔡彤彤是周攒另外一个室友,刚进大学就进了学校礼仪队,对接学校举办的各种活动。
为了这次演讲,学校特意优中选优,在一众出挑的萝卜青菜中选了十根最水灵灵的红萝卜,作为此次的接待人员。
谁料想,蔡彤彤这根红萝卜不堪大用,出师不利。
“为什么不给你们部长打电话求救?”周攒不太想穿高跟鞋。
“哼,谁不知道我们部长和余小小关系好,当初余小小没选上还拉着部长暗地里说我坏话,我要是打电话给部长,不正是合了她心意,我才不要。”
“肥水不流外人田,学校还给发400块的津贴,你帮我,我就把钱转给你。好不好嘛,周攒攒~”
就这样,周攒没有禁住400块的补贴诱惑,李代桃僵,做了半天的接待人员。
也是在这一天,周攒和郁孟平又见面了。
她远远就瞧见郁孟平走过来,从虚晃的影子化成细致的模样,正好由她领着去大礼堂。
那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也瞧见她了,对周攒笑笑。
却也并不走快过来。
明明就两三分钟的路程,仿佛被他走成了连绵不绝地四季。
这时正好有人斜插进来,礼貌地问周攒:“你好,请问大礼堂怎么走?”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周攒叹了口气,有懊恼有侥幸。
周攒说:“我带您过去。”
郁孟平则是由另外的人领过去。
两人正好一前一后。
周攒的身材十分有料,某宝几十块钱买来的廉价旗袍遮不住她一身凹凸有致的曲线,偏偏又是四肢纤细修长,把头发盘在脑后,露出截牛奶似的颈子。
在一众红萝卜里也是亮眼的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来。
别人求也求不来的身材,偏偏小姑娘家羞臊,嫌弃自己胸大屁股翘,异于常人,还没从容地接受自己优秀的女性特征。
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看自己,周攒不大自在地环过左手压住身后的裙子。
像个民国时代的老学究似的。
她听见郁孟平闷笑两声,没来由地懊恼。
身旁的人也没什么异常,只是频频问周攒孟女士来了没有,与会人员有哪些。
她的脚比蔡彤彤小半码,一心不能二用,周攒既要注意脚下,又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上楼梯的时候,鞋跟没踩住,差点摔下来。
幸好郁孟平快了半步,将她捞住,才堪堪没有丢脸。
“走路的时候还说话?”
周攒面红耳热,从他怀里跳出来:“谢谢,下次一定注意。”
“啊呀,小同学,真是对不住,怪我一直和你讲话,你没事吧。”
周攒摇摇头。
“郁先生,没想到你也过来。”周攒领着来的男人似乎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说,“也是应该,应该啊。”
郁孟平有些记不起来面前的男人。
“中科国际的黄兴。”那男人大方介绍自己。
“记起来了,黄总嘛。”
他说得意兴阑珊。
显然是句谎话。
大礼堂的入口就在不远处,不再用人领着进去,周攒就这样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地进去,像是唱戏似的。
她不太自在地摸了摸后背上的肉,好像郁孟平刚才扶助她的异样还在。
*
要是时间还够,周攒肯定先去厕所把衣服换了再来大礼堂听讲座。
可惜所剩时间不多,她刚从后门慢慢走来,就看见前门晃过老校长的灰白身影。
孟女士已经来了,大礼堂掌声雷动,周攒赶忙跑回位子上,坐下后不由得跟着鼓掌。
“周攒,怎么现在才来。”她身边坐着蔡彤彤,怪她来得太迟。
“还问我?”
“哼。”蔡彤彤撅嘴。
“不是说拉肚子?吃药了么?”周攒低声问。
“拜托,可是孟春兰女士诶,除非我死,否则我爬都要爬过来。”
正待周攒再说几句,蔡彤彤忙打住,“不说了不说了,我女神要讲话了。”
平日里天天逃课的学生摇身一变竟成了老师都要称赞一句的乖学生了。
周攒被蔡彤彤气笑。
她也跟着看过去。
红色的讲台席上,孟春兰穿着白色套装,胸前戴着珍珠项链,画着淡妆,得体又优雅,眼角眉梢的细纹更添了风韵,举手投足间的淡定从容是她这几十年来最好的见证。
周攒自然而然也被她风趣的演讲带入,要不是脚后跟的疼痛提醒着她,周攒也能专心致志。
高跟鞋一旦买得不合脚,很容易磨出水泡,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周攒想自己脚后跟起码有个水泡。
弯下腰,正要检查的时候,目光就瞥见了走廊边上的郁孟平,他和周攒一样,正好坐在过道口。
她是真的没想到郁孟平会坐在她旁边。
和其他专心致志的人不同,郁孟平有些懒懒散散,像是有人逼着他来的,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对台上讲的东西充耳不闻。
这么严肃认真的场合,有些人为了能来甚至不惜站着,还有些好学者拿出录音笔记录。
唯他,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神情恹恹的。
周攒借着余光打量他,深目削颊,浓眉阔额,只半边脸,一线的天光好像黛色山峦的连绵起伏,端庄大气。
光坐着就是一身的贵气,不容忽视,仿佛他不是来听讲座的,而是众人来看他玩手机,偶尔有几个瞬间,周攒又觉得这人邪性,有些吊儿郎当,难以定义。
“周攒,我觉得你旁边那个人好帅啊。”
忽然,蔡彤彤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到她身上,悄悄地对着周攒耳朵说。
啪嗒一声,像是说进她心里,周攒一下子没拿稳手机,手机就这样掉在桌上,在寂空空的一方天地里显得刺耳突兀。
周攒瞬间就察觉到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余光正好也瞥见郁孟平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能不能好好听讲。”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周攒一眼,好似恨铁不成钢的高中班主任。
“对不住。”周攒像是做了亏心事地道歉。
四朵郁金香
一直到演讲结束,周攒都挺直着脊背,不敢有丝毫懈怠,比任何人看上去都是优等生的模样。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其实演讲只听得七七八八,余下的那两三分都在眼角余光里。
郁孟平懒懒散散地玩了会儿手机,到演讲快结束的时候竟然闭上眼睛假寐。
周攒几乎可以断定,他是有意如此,这样一来,正好杜绝从四面八方涌来攀谈的各界领导。
那几位领导只好相视一笑,自讨没趣。
最后又去别处找乐子。
脚边放着一袋子还未换上的衣服,周攒安静地坐在那儿,感受着人/流如织,如潮水退去,裸/露出大礼堂的闷红本色,她并不急着走。
渐渐地,有种电影大结局落幕后,空荡荡的寂寥。
周攒的手机跳出来条微信。
蔡彤彤:【周攒你在哪儿?不是说好去吃烤肉的么?你快点!!】
周攒并没有立即回复,而是把手机调静音,当作没看见。她继续坐在那儿,好像守着郁孟平睡觉。
直到大礼堂门口的光线爬上前排红木桌面上,郁孟平还没有醒过来,周攒才下定决心拎起脚边的袋子出去。
细细的鞋跟踩在地板上,路过郁孟平的时候,周攒正大光明地看了他一眼,男人后脑勺点在椅背上,双目紧阖,薄唇轻抿。
最是云淡风轻的闲适样。
她不是影院的客人,是郁孟平的同路人。
大约十几分钟后,周攒在厕所换回衣服,打定主意让蔡彤彤她们先去烤肉店,自己又折返了大礼堂。
她不过是来看看他醒了没有,时值傍晚,可不要让打扫的同学为难才好。要是他醒了,她还得多谢他上回帮忙。
可等她步履匆匆小跑过去的时候,偌大的大礼堂只剩下分散在四处的几个做打扫的学生。
而原先郁孟平坐着的位子,早就空无一人。
周攒走过去,那张桌子上放着透明的铭牌,里头的红纸上用楷书打印着他的名字。
周攒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他叫什么。
郁孟平。
现在谁名字里还嵌一个平字?像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老头名似的,倒是与他给周攒留下的印象相仿。
沉静时温温,撩拨时荡荡。
有大二的同学过来收铭牌,见周攒挡在路上盯着那块铭牌,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同学,有什么事么?”
周攒这才回过神,摇摇头,转身要走。
余光却见到郁孟平的铭牌被随意地丢进筐里,与其他人混为一谈,红色得刺目,周攒转回身,露出讨好的笑:“学长,这个给我吧。”
而与此同时,郁孟平站在大礼堂建筑外不远处,像是在等人,他仰头看着这一切:小姑娘披着长发兴冲冲地跑进礼堂,几秒过后,又从中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不知为何稍显失落。
霞横玉兰树梢,宽松的白毛衣外套在金色的晚风里光茸茸,她整个人都有种浪漫电影里的柔光感。
与灿烂辉煌的白玉兰相得益彰。
F大的玉兰还真是开得盛,目睹这一切的郁孟平忽然这样想。
周攒站在二楼靠着护栏往外望的时候,是没有指望还能见到他的。
却无意间四目相对的时候,紧捏着红色铭牌的右手忽然一紧,立即将红色纸张捏得皱皱巴巴,尖锐的棱角硌着她柔嫩的掌心。
他周围很吵闹,都是来来往往、结伴出行的人,只有他独身一人站在树下。
玉兰花开得热闹灿烂,显得郁孟平更加可怜了。
郁孟平笃定地笑着,朝她挥挥手。
周攒再三犹豫之下,还是下楼,朝他走去。
*
京城到了四月温度攀升,直逼夏日,周攒也是在后来几年漂泊的日子里明白:京城是没有春日的。
周攒走到郁孟平身边闻到若有似无地烟味,他刚才在树底下抽烟。
“怎么还在这儿?”周攒问。
郁孟平有些热,袖子都卷上去两折:“你们学校太大,等我睡醒出来不认识路了。”
“我正好要出去,我送你。”周攒说,彼时的她还很天真,那点雀跃没隐藏好。
郁孟平忽地一笑:“行,还得谢谢你。”
两人朝大门口走,周攒略略走在前头。
“应该是我谢你,”她总算把这件事说出口,“上回那件事。”
“原来是这样......”
“什么?”郁孟平说得糊里糊涂,周攒仔细听着也听不懂,怕真让他觉得自己不近人情,忙问。
“我以为上次太狼狈,你不想和我说话。”
“为什么这么说?”她从来都不是好面子的人,即便那晚有些丢脸,却也不会不记得这份情。
“要是愿意,刚才怎么不和我说话,连走了都不叫醒我,真是无情。”
郁孟平忽然看向她,眼里促狭地笑,让周攒立马否认:“瞎说,我明明给你留电话了,也没见你打电话给我。”
“原来是气这个,这好办。”他把手机拿出来,按了几下,一会儿,周攒的手机响了。
手机正好在周攒手上,震得她手麻。
郁孟平看过来,瞟了一眼:“这就是我号码。”
“一件小事,你刚才在楼上怎么还哭?”他揶揄,“号码也拿到了,总该笑一下?”
一路盛开的玉兰树下,周攒真是白得发光。
“谁哭了?”周攒懊恼,小声反驳。
郁孟平光明正大地笑着望着她,像是无声地解说。
“谁要你的号码了,我又没说要你号码。”说得她好像稀罕似的。
“那我主动给你行不行?”
周攒为自己辩护:“要号码干嘛?”
“当然是联系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郁孟平就走到前面一点,周攒本想辩驳,抬起头时正对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忽然觉得手中的手机千斤重。
周攒忽然恍惚,像郁孟平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向来都是女人主动找他?
接下去的一路,郁孟平似乎对枝叶离披的玉兰花很感兴趣,问了周攒不少问题。
周攒一一解答,并且告诉他长得最盛的玉兰花当属教师楼前那一株,年头最久。
郁孟平仰着头看花,淡淡道:“是嘛?”
“你要是今天不急,我现在带你去看?”
郁孟平看过来的时候,周攒忽然紧张。
然而,有道声音打断了他们。
周攒看过去,见到姜致年从小门朝他们走过来,他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着不怎么讲究,很有知识分子的清骨。
周攒礼貌地向他问好。
姜致年是记不得有她这么个学生,点过头后看向郁孟平。
两人显然是认识,郁孟平喊他致年叔。
“怎么还在这闲晃?”姜致年好奇的目光在两人间游走。
这时候轮不到周攒说话,郁孟平说:“迷路了,正好碰上有人带路。”
姜致年了然地点头,随后啧地一声骂他:“你从小在F大长大,居然还能迷路?!”
“瞧您说的,都多久没来了。”郁孟平看了一眼周攒,笑说。
“你妈妈答应了老校长这学期要来上两节课,估计有你受的了。”
郁孟平笑笑,没说话。
姜致年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别让你妈妈久等了,快过去吧。”
周攒没跟郁孟平说上一句话,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跨过小门,坐上了校门外停在那儿低调的黑色奔驰。
开门间,里头坐着位优雅的中年女人,白色套装,耳尖的珍珠璀璨,正是下午演讲的孟女士。
孟春兰,郁孟平,她早该想到的。
*
这天晚上还发生了件事,以至于很多年后周攒想起来觉得要是没有这件事,她和郁孟平多半是没有后续。
大礼堂发生的事就当她苦读生涯中的浓墨重擦的一笔。
可偏偏所有一切都将她往命中的路上引。
那天她忙完学校里的事情,匆匆坐公交车去学校附近的商场找蔡彤彤他们。
周攒帮了蔡彤彤小忙,蔡彤彤就要请她吃饭,除了周攒以外,还有寝室里两个本地京市姑娘和班里其它一些男男女女。
蔡彤彤家境小康,不缺钱花,几个人吃了烤肉后又说要去唱歌,几瓶高浓度的啤酒下肚,蔡彤彤有点晕晕乎乎。
如果说周攒有些天真,那蔡彤彤无疑就是天真的大号傻子。
喝醉了的蔡彤彤抱住周攒的手哭号:“周攒攒,你知道在学校里我最喜欢谁么?我最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周攒翻着手机,任她贴着自己,偶尔敷衍地应两句。
“谁让我们都是同一个高中出来的呢,天高皇帝远,我们只能相依为命,真是命苦啊~”
“你看看你,学习成绩好,保送生,上学期还他妈拿了年级第一,长得吧,还清心寡欲,小模小样的。”
手机卡了两秒,周攒才有空回她:“你在骂谁呢?”
“谁骂你,我是觉得你长得像天仙,天仙知道么?偏偏孙照佳这狗东西出/轨/劈/腿,傍上个本地富婆尾巴都翘上天去了,天天在朋友圈秀恩爱,恶心死我了,呜呜呜呜呜......”
乍然听到孙照佳的名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那天晚上周攒就拉黑删除了孙照佳的联系方式。
现在听来也只是指尖微顿,对这个人已经没有情绪起伏,他都做出这样的事,难道还要周攒留在原地等他不成。
周攒不是这样的人。
“还提他干什么。”她平静地说。
“对对对,不提这种拜金男,我就是心疼你,知道么,周攒攒,要不是我寒假摔了一跤,摔得我坐骨神经痛,迟来学校一个月,不然我......”蔡彤彤卡壳了。
“不然你帮我打他一顿?”周攒笑问。
“嘻嘻。”蔡彤彤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打人犯法,我们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周攒脸上笑容渐失,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外,他们都清楚白雨欣在这两所学校间名号大,不好惹,之前还在她爸妈的庇护下,开车进学校把一学生撞进了医院,最后赔了点钱,也就草草了事。
蔡彤彤说:“我是说要给你介绍男朋友,找个比孙照佳更帅的,更有钱的。”
“我看今天下午坐在你过道边上的那男的就很不错。”她幽幽说了句,甜腻的酒香吹得她起鸡皮疙瘩。
周攒恰好在翻通话记录,见到傍晚未接来电那一栏的号码,耳根子发红,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窝着烦躁。
她把蔡彤彤扶到沙发另一边,起身借口说要去上厕所。
KTV的卫生间终于让周攒耳根子清净,她只喝了半瓶啤酒,脚步发软,怔怔地看着郁孟平的号码。
他是个危险又迷人的男人。
周攒很清楚,犹豫着还是删掉了他的号码。
她不想现在回去包厢,百无聊赖地刷了朋友圈,一溜眼全是朋友美食,国内外著名景点打卡,周攒给以往几个玩得不错的朋友点了赞,便退出来。
之后点开微博头像。
她不怎么用微博,注册这个账号还是高考毕业的时候,应几个同学的要求,相互关注来着,之后就没再动过。
刚一刷新,孙照佳的最新微博就跳出来。
sunzzzzz:谢谢老婆大人的克罗心情侣手链,生日这一天,和旧时光告别,人生迈向新阶层@白白喵喵欣,我永远爱你。
照片上孙照佳不再穿着晚风一吹就膨起的白衬衫,而是奢侈品缠身,他和白雨欣拥吻,再看一眼时间,是周攒被劈腿的那晚。
周攒猛然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已经没有心痛,反而颇为好笑,笑自己识人不清,怎么就没看出他从头到脚是个虚伪的东西。
周攒以为他会愧疚,然而并没有,孙照佳迫不及待地想上一个新的阶层,他把周攒当破烂的垃圾,恨不得早点蹬掉。
上一个阶层真的这么有魔力么?
能让人毫无愧疚心么?
周攒后脑勺抵在白瓷砖上,春日的凉气孜孜地传上来。
周攒在春夜里打了个寒战。
五朵郁金香
周攒第二天下午的时候给郁孟平打了电话,那时候她刚从图书馆走回寝室的路上,路过教学楼。
她在图书馆背了两百个法语单词,做了一小时的法语精听,顺便摘录了政府工作报告的英法词汇,几乎花了她四五个小时。
她脑袋所剩的空间几乎被英法单词挤满,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冲动地拨了号码。
周攒觉得这种时候她不应该是清醒的。
那边很快接了电话,不需要周攒自报家门,郁孟平轻声笑说:“喂,周攒。”
叮叮咚咚的下课铃声在这时候响起,学生到了周五最后一节课,如同被关了许久的猛兽,脱笼后一下子涌出来。
周攒逆流而上,她忽然心惊肉跳。
“我现在在教学楼外面,请稍等。”
小姑娘没来由地一句话,郁孟平在去高尔夫球场的路上,电话里兵荒马乱,有些吵,他烦躁地捏了捏眉骨。
昨晚那些人又是玩到三四点,郁孟平快五点的时候才回到酒店,醒来没多久又被叫出去打高尔夫。
终于安静了,周攒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的声音清冷又认真:“那天住酒店的时候好像把mp3落在那儿了......”
郁孟平抬头看天上的云,好像有阵风吹过,把原本严丝密缝的云吹散了,几线天光漏下来,他忽然觉得很有趣。
“我在寝室里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刚买不久,就是里头的音频资料独一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问问前台......算了......前台总不会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吧。”
她想来想去还是打算自己找前台。
“别呀,”郁孟平嘴角噙着笑劝她,“前台就会欺负你这样的大学生,对了,我忽然想起来那天你走后,前台是跟我说过好像有个东西,我以为是别人呢,就没管。”
“这样吧,我帮你问问。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总得给人家描述一下。”
周攒无意识地折了一片花坛里的月季花树叶,一折,汁水溢出。
“我到时候发你照片到手机上,可以么?”
“也好。”
周攒听到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多嘴问了一句:“我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郁孟平笑,绕着球杆看了一圈,“我正没事干,你什么时候来酒店拿?”
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周攒希望的进展,顺利得难以想象。
“看你什么有空。”她喏喏地开口,以为总得过几天才能去拿。
然而,周攒想错了,郁孟平在电话里说现在,现在就可以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郁孟平说完这句后,周攒的脑海里竟然无端跳出了个英文单词:premeditated,蓄谋已久的。
这像是一场两人蓄谋已久的约会,说不清是谁推动的。
要是郁孟平没有故意给她号码,要是周攒没有背法语单词背到晕头转向,然后打电话给他......
静默了一会儿,周攒听见自己陌生的嗓音说:“好,我等会儿就过来。”
把手机收回袋里的时候,她闻到满手的树叶香,清新又微微发苦。
郁孟平因为打电话站在原地,落前面的人一大截。那些人挥手让他赶快过来。
郁孟平挂了电话,嘴边是满足的笑。他压了压头上的帽子,大着点声音喊:“今天就到这儿,你们玩吧。”
那边有人疑惑地咕哝一句:“二哥怎么回事儿?”
随后又问:“那你去哪儿?”
“当然是找乐子去。”郁孟平说完也不再管他们,坐上观光车走了。
“找乐子?找乐子也不带我,真是的。不玩了,我也跟二哥去。”长着娃娃脸的男人说道。
又有人马上拦下他,挑眉道:“你瞎凑什么热闹。”
*
距离周攒来丽思卡尔顿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那时候她淡定从容地来去,也不曾留意酒店大堂的装饰。
现如今她细细看着大堂里金碧辉煌的陈设,映着仿古的装修,却是局促不安的,她没那么镇定。
直到站在电梯里,她才发现上楼需要刷房卡,她没有郁孟平房间的房卡。
她连忙低头撤出来,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着中西合璧,新式国风的穹顶装修。她感觉似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很快被人叫住,转回身才看到是上次的刘经理。
“周小姐,郁先生让我在这里等您,请往这走。”
刘经理领着周攒往电梯处走,电梯开后,贴心地站在外面替她刷卡,“郁先生等您很久了。”
也许是亏心人做亏心事,周攒总觉得刘经理的话意味深长,等她抬头要去深究的时候,电梯门就此阖上,周攒陷入小小的四方天地里,进退维谷。
她站在长廊最里头的套房门口,厚重的地毯吸走了周攒的脚步声,几秒过后,她迟疑地敲开了门。
那天在周攒的记忆里很混乱,她很努力去回想自己的状态,却也总是模糊一片,倒是对郁孟平的举动记得一清二楚,大概是这件事做的是她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次。
尽管后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周攒记得自己好像是个木偶,她敲了门,郁孟平把门打开,他穿着白领的淡蓝色衬衫,看到周攒,眼睛亮澄澄。
邀请她进来。
周攒把怀里的花给他:“郁金香,附近的花店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你走过来的?”
“没有。”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在酒店外面徘徊许久,而且她觉得郁孟平给她的感觉是郁金香。
她买的是明黄色,本来想买紫色的,但店主说只有这种。
“谢谢,很漂亮。”他随手插进客厅里的花瓶里。
花瓶是玻璃透明的那种,他的房间是套房。
做完这一切,周攒拘谨起来,手足无措,她既不想坐着,也不敢乱看,站在窗户边上往外瞧风景。
就像江南的四月是连绵不绝的雨季,京城偶尔也会下雨。
她来见郁孟平是个雨天。
郁孟平像是见老朋友,十分游刃有余:“来的时候冷么?”
“还好。”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纱裙,外面是薄开衫外套。
只是这两个字又将郁孟平挑起的话头堵死,周攒在待人接物方面还很生涩,她抬眼去看郁孟平的时候两双眼湿漉漉的无辜。
郁孟平像是找到个新鲜玩意,对她很包容:“晚上我还有个局......”
“我来的不是时候,是不是。”周攒说。
其实她是有丝生气的,明明是他让她这个时候来,结果自己晚上还有局,那她来算什么?
不过也只是来取了mp3而已,倒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如果她说其它话,显得她很刻意。
“我拿了东西就走......”她忽然走动起来,有点像无头苍蝇。
郁孟平走近一点,拉住她的手,鼻间轻笑:“怎么会,你都不知道你来了我多开心。好不容易抓住你,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还得求你陪我去酒会。”
“你愿意么?”
微凉的腕间像是被什么热烫的东西灼了一般,他离得这么近,周攒才发现郁孟平的睫毛很长,眼睛明瑟,形状很漂亮,他认真诚挚地征求周攒意见。
周攒听见自己挣扎了一秒,便点头同意。
她本来就是来找乐子的。
周攒身上的衣服当然不适合酒会现场,郁孟平只是和周攒说自己得先去商场拿件外套,酒店里没有合适的衣服。
以此为借口,顺便带着周攒买小礼服。
在这种事上,他总是贴心又绅士,让身边的女伴感到惬意。
一开始店员给周攒拿了好几条裙子,白的,粉色,黄的,周攒都不太满意,这些裙子穿在她身上,不是太幼稚就是太俗气,浪费她一副好身材。
但她毕竟从没进过奢侈品店,面对SA的目光,周攒不知道如何开口拒绝。
拒绝好像是有权者的特例,底下的人自卑惯了,为了人家的好脸色,即使不喜欢也难开口。
“怎么选这几条?”郁孟平走过来略有嫌弃地说。
他早就在男装区选了件碳色的侧边单扣西装外套,出落矜贵,周攒看过去的时候只得在心里感慨一句:这个牌子的衣服真是衬他。
周攒选不好裙子,郁孟平压下眉毛:“没有喜欢的?我们换家店。”
此话一出,真真是急死SA,好大一笔业绩呢。
SA忙道:“郁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们选的入不了这位小姐的眼,郁先生亲自挑的未必如此了。”
这是给郁孟平戴高帽呢。
周攒本想说自己选就行,结果郁孟平真的认真挑起来,她才不说话。一会儿,SA就把郁孟平看上的裙子送到周攒手里,让她去试穿。
那是条修身的抹胸吊带小黑裙,细而长的肩带绑在后背,举手投足间,她薄瘦的肩胛骨像是翩跹而去的蝴蝶,在后背投下浅浅的影子。
郁孟平坐在试衣间外沙发上喝咖啡,听到动静,偏头去看,嘴边漾着笑。
周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双手在背后交叉,目光不敢与他接触。
“我的眼光不差,”郁孟平站起来朝她走去,周攒胸前薄薄的皮肤跟牛奶泼出来似的,他忽然觉得太空了,吩咐道:“再去拿根珍珠项链来。”
和珍珠项链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对粉白的海水珍珠耳钉,郁孟平亲自为她戴上。
他们靠得这么近,周攒的鼻尖几乎都要挨着他的素色西装,她闻到郁孟平身上淡淡的苦艾味道。
甘辛,甘辛。
她已经尽力控制自己了,但耳根子还是如火一般的发烫沸腾,但愿他不会发现才好。
“我这样扎进去不会弄疼你吧?”
郁孟平轻声问,声音潺潺动听,周攒心思不在这上头,啊地一声,便要去看他。
被郁孟平轻声一喝:“别动,要是扎出血怎么办?”
“不会弄疼的。”她回答。
“那耳垂子怎么这么红?”
周攒怔住,余光透过碳色衣袖凌空偷瞟,捕捉到他眼里的促狭。
所以...还是被发现了么......
我那思之如狂的心跳。
那天的酒会大概是什么样,周攒已经忘了。
她只记得自己穿着吊带小黑裙,长发挽在脑后,用十几颗圆润饱满的珍珠发卡扣住,黑云碎发流动间露出小巧耳垂上的珍珠,玲珑可爱。
她眉如翠羽,肤如白雪,在灯光下,光彩动人,珠光宝气。
连她自己路过光可鉴人的电梯时,都忍不住偷眼看去。
她是骨相美人,平时在学校不怎么打扮,偶尔走在路上也会招人目光,可如今盛装出席,目光更盛了。
一进到会场,周攒就不自在,这么多注视下,她不能自如,显得束手束脚。
她原先只是住在狭小池塘的一尾金鱼,她游阿游,见到豁然开朗的蓝色大海,她误入浮华。
郁孟平挂着从容的笑,低头看她脸上的红云,凑在她耳边说低声说:“自信点,周攒,你那么漂亮。”
周攒满脸羞涩,眼里闪着蠢蠢欲动的光:“我怕。”
“怕什么呢,周攒,”郁孟平从侍者托盘中端起两杯香槟,拿了一杯给她,“有我给你撑腰。”
他像情人的呢喃,明目张胆地告诉她今晚很漂亮,她不需要扭捏,有他给她撑腰。
在今晚腾腾如沸的夜里,她只需要像朵玉兰尽情的绽放和享受。
周攒喝尽了杯中金色的液体,那样赤诚的看向郁孟平,眼里璨如繁星。
郁孟平的手扣在她腰间,向别人介绍他的女伴。
周攒渐渐自如起来。
他们在那待到很晚才离开,郁孟平开车送她回学校。
周攒在晚会上喝了几杯香槟,虽然度数不高,但周攒不胜酒力,她已经有些微醺。
酒酽春浓。
刚下车,梨花雨细,春寒料峭。
周攒冻了激灵,这个时候在户外穿吊带裙还太早。
很快,她就感受到温暖,郁孟平脱了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还带着体温,抵制了寒冷春风。
学校快要到锁门时间,校园的廊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慢慢走着,周攒哒哒地高跟鞋声音闷响。
她一路上都在笑,身上带点香甜的酒香,这是她从未有过的轻松自由。
郁孟平替她打着伞。
她有时候偏头看他,不禁感慨郁孟平真是个贴心的绅士,于是眼睛弯成月牙儿。
地面上湿漉漉,映着橙黄的路灯,橘色的光斑处碎琼乱玉般地散落一地玉兰花瓣,像极了元日雪花。
她推开遮挡在头顶的伞,仰头向上看,原来高耸的玉兰花不知什么时候被春雨打落。
“好可惜,玉兰花期就要过去了。”周攒不免有些难过。
“还会有凌霄,海棠,合欢花......”郁孟平说。
“可那些都不是玉兰,不是么?”周攒反驳。
却听得郁孟平和缓的声音说:“确实,它们都没有我身边这朵玉兰开得艳。”
周攒转过头,看到的是昆山片玉般的郁孟平,他眉眼平和,漆黑的桃花眼里映着璀璨的周攒。
周攒双颊绯红。
六朵郁金香
那次见面,本应该是取回MP3,竟然变成莫名其妙地陪郁孟平去晚宴。这东西还是第二次见面,在车上的时候,郁孟平想起来才给她。
那次在学校,周攒给他打完第一通电话就加了他的微信,然后在某宝上找到mp3的购物记录,发了图片给他。
这是周攒上大学的时候,班主任会要求学生每天做听力,精听和泛听是学语言类的学生必修课,更遑论像周攒这样英法双修。
那时候的智能手机远没有很发达,储存量很小,苹果公司引以为豪宣传的内存也才128G,周攒那只破手机更小了。
要是还下载很多音频,手机卡得跟块砖头似的。
她只好在开学的时候上网买了只mp3,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有点小贵,300多呢。
这只mp3很小巧,白色的。
“前台那回给我,被我不小心弄丢了,你不会生气吧?”
郁孟平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抱歉,请求她原谅。
周攒笑着摇摇头,她拎着小袋子回到寝室,室友各忙各的,根本不在意她去哪儿,或者都以为她在图书馆待着。
她打开包装,长按开关,浅蓝色的屏幕滚动着开机的动画,周攒看了看,又按灭,拉开抽屉。
里头躺着的是和她手上一模一样的,两人心知肚明的mp3。
她又怎么会生气呢。
她反而应该开心。
手上的mp3随手丢进去。
*
他们就这样不明不楚地开始约会。
其实也算不上约会,就像第一次的时候,她作为女伴参加酒会,她继续以这样的身份伴在他身边,这种应酬对郁孟平来说太多了。
大多时候他总需要身边有个年轻漂亮女人,来装点门面。
周攒就是这样的漂亮女人。
他们约好时间,周攒日常打扮去丽思卡尔顿找他,郁孟平会提前在酒店里备好晚礼服,或者直接去奢侈品商场里买。
他眼光向来不错,每条裙子,不管红丝绒,墨绿长裙,还是纤尘不染的白绸缎;不管是颜色侬丽还是清新淡雅,都很衬周攒,腰都掐得很细。
大约一个礼拜一回,时间大多是周末,基本上都是郁孟平给她打的电话,用后来的周攒话说,往往都是女人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之后哪能次次都这样?
不过周攒也不是回回都应的,如果室友都在她就不会出去。
理由也是光明正大地给,从不拐弯抹角:“我今晚还得和室友做小组作业。”
郁孟平也是好脾气,好像知道她在为难什么,反而问她:“那你这周什么时候有时间?吃饭的时间总有吧?”
他说完,电话里是是无尽的沉默,她思量一会儿说:“周四晚上我不用上晚自习。”
“好,我过来接你。”
两人一口应下。
于是,周攒会穿上她新买的连衣裙等他来接。
像这样不用去酒会的普通晚上,他们真的只是简单地吃个饭。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
周攒会偶尔拣几件学校有趣的事和他分享,郁孟平很知趣,说话情商很高,往往说进她心坎里,而不是随便敷衍。
一来一往,郁孟平也会说一些好玩的,但他有时候说话总会凝视着虚空,让周攒觉得坐在他身边,正陪着他吃饭的是不是自己并不重要。
他只需要个倾听对象,而周攒符合了他对这一对象的所有要求。
这些好玩的事也都不是私事,只是话题延伸,不得不提到一两句他家里情况的时候,周攒会自动的转移话题。
也许是因为那天知道孟春兰是他母亲之后,周攒总不太愿意靠近这些。
她清楚郁孟平家庭条件。
这让说到一半的郁孟平微微回过神,看着周攒平静低头吃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每次吃饭的钱并不都是郁孟平埋单,有一回周攒借口上厕所的时候先把账单付了。
等到郁孟平结账的时候,有些错愕不已。他是头回碰到请女方吃饭,让女方付钱的。
周攒笑说:“郁孟平,你知道我这些年零零碎碎攒下来的奖学金有多少嘛?”
郁孟平此时是个捧场的观众,说了个数,周攒摇摇头,他只好笑说:“实在是猜不出。”
周攒很骄傲,西餐厅昏幽的灯光也掩不住她脸上的光彩:“小十万吧。”
那神气劲儿,跟自己赚了几百几千万似的。
那小十万的的数字,是她从小到大优等生的见证。
此时,郁孟平揉了揉她脑袋:“那谢谢请我吃饭了。”
这样的神气劲维持不到一秒,她很快被打回原形,羞涩地咕哝一句:“好说,你不也请我吃饭了。”
她单方面地把郁孟平划在朋友那一栏,好像他们是平等的,不是攀附的。
只是后来,周攒付账的机会越来越少,郁孟平带她去的地方,他都是VIP的熟客,点完餐,餐厅就自动地从他卡上划走账单。
*
就像是辛德瑞拉里的教母,郁孟平稍微施展魔法,周攒穿着日常的衣服进入,而从另一扇门出来的她就是一席华服。
到了夜里十二点,魔法失效,周攒又要变成灰不溜秋的灰姑娘。
她每次都要赶在门禁前回学校,有时候还差五六分钟,周攒生怕迟到就在后座坐立不安,漆黑的夜色里,把司机搞得也有些焦躁。
唯独郁孟平闲适慵懒,揉着周攒的手,似笑不笑地试探:“怕什么呢,周攒。”
他在酒店的房间这么大,总有个位子给她留着。
司机正好紧赶慢赶地停在学校门口,周攒抽出手,眼里盛着笑意盈盈,她连自己都没发现,她在郁孟平面前越来越大胆。
“我在怕十二点的钟声一过,我又要变成灰姑娘。”
南瓜马车是假的,水晶鞋是假的,就连王子也是假的。
在她下车的时候,郁孟平拉住他的手,目光灼灼:“下周六来接你?”
周攒脱开,说得矜持:“我可是很难约的,郁孟平。”
遇见郁孟平是件顶高兴的事。
和学校里其它外地学生对京城有种莫名的崇拜不同,其实周攒说不上有多喜欢这个地方。
可认识了郁孟平之后,她原本灰暗的,普通的的生活被点燃。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她开始期待起生活。
七朵郁金香
郁孟平给周攒的感觉像是一袭华丽的锦袍,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图案,让人向往,但同时,他又是密不透风,形单影只的。
周攒以为他身边没什么人。
直到有一次不太正式的宴会上,她见到了一个。
郁孟平带她去宴会的时候,总会先逛一圈,认识几个人,不是商界,就是学术圈,有时候娱乐圈也有。
能够认识这些人,还得多亏了蔡彤彤爱刷微博,她总能找到奇奇怪怪的八卦。
郁孟平并不怎么介绍周攒,只是告知双方的名字,周攒报之一笑,在这种方面,她还不太应付得来。
等到郁孟平要谈正事了,他温柔地附在她耳边说:“如果无聊了,自己去玩玩,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好像多为她着想似的,不过周攒也确实不爱听他们讲话,一旦说起生意上的事,周攒觉得郁孟平老了七八岁不止。
要不是那张轮廓英挺的脸撑着,她都嫌弃他年纪大。
一般这种时候,周攒就爱去料理台待着。
像郁孟平这样身边带女伴的男人不少,很多都是女朋友或者妻子,也有几个秘书。
当男人们聊正经事的时候,女人们则站在一旁,谁也不搭理谁,默默地形成透明的鄙视链。
妻子看不上女朋友,女朋友看不上小秘,小秘又看不上周攒这样的。
两三次下来,周攒也被鄙视累了。
她也不是硬爱凑热闹的,只好吃东西自娱自乐,幸好,郁孟平每次带她去的宴会,准备的食物都很可口。
这回的宴会不太正式,很多人都带小孩子来,周攒走去甜品区的时候,那边已经围着一圈穿着西装,小裙子的小屁孩。
叽叽喳喳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身边没跟着大人。
周攒不太喜欢小孩,她也不怎么招小孩喜欢,正打算拿几个甜品去边上坐着的时候,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好像在躲捉迷藏,玩玩闹闹的时候不小心踩在周攒脚趾头上。
重重地一脚,周攒差点叫出声来。
就像忽然间小拇指被门夹住,灵魂升天。
大脚趾立即被踩出血斑。
那是个冷酷的小屁孩,穿着白色西装套装,估计是被家里宠坏了,看了周攒脚趾一眼,拍拍手:“红了红了,真好玩。”
之后见同伴追上来,小屁孩当着周攒的面直接跑了,连句道歉也没有。
刚刚遭受飞来横祸的周攒:......
周攒只好走去坐台稍微检查了一下,幸好皮没破,只出现了血斑。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郁孟平,还在和几个人聊天,没注意到她这边。
周攒忍了忍,先去甜品区拿两份甜品再说。
甜品区码了整整齐齐的小蛋糕,不太有人碰,女人嫌弃热量太高,男人不爱吃,只有几个小孩乖乖地坐在边上吃。
她爱吃稍微带点酸的甜品,周攒一眼看中了最里头的百香果口味的。
正要去拿的时候,有人扯了扯周攒的裙子,用霸道的口吻命令她:“喂,帮我拿这个蛋糕。”
周攒低头一看,这小霸总不就是刚才踩她的那小屁孩嘛,这可不就巧了。
更巧的是,顺着小霸总的手指看去,原来小霸总也想要百香果蛋糕。
周攒那张乖顺的白净鹅蛋脸上对着小屁孩微微笑,她长臂一伸,拿起蛋糕:“你要这个?”
好像热心的大姐姐,忽然微笑的程度加深,让小屁孩毛骨悚然。
他点点头,就要去接的时候,周攒直接当着他的面,冷酷地咬了一口:“不给!”
那小孩似乎从没见过还有这样无赖的大人,以往他身边的保姆司机哪个不是对他百依百顺。
他瞪着眼,指着周攒,竟然呜呜哭起来,说要去找家长告状。
周攒觉得有意思极了。
就你有家长?
她也要去找郁孟平告状呢。
于是周攒贴着小孩脑门打了个崩,以示嚣张,在小屁孩家长来之前,赶紧跑去郁孟平身边。
“......江家那边被你这么一搞,气都气死了......”
“我也没好到哪去,这不给老爷子撤了职,跑到这儿逍遥来了。”郁孟平淡笑说。
周攒过来的时候正好听了一耳朵。
站在对面的那人比郁孟平大了几岁,见周攒过来,便开了个玩笑就走了。
郁孟平转身:“怎么过来了?东西不好吃?还是无聊了?”
周攒开始告状:“哼,有个小孩欺负我,你看我的脚,痛都痛死了。”
郁孟平低头看,大脚趾那边确实有几点紫色,心疼地说:“等回去帮你揉揉。”
“谁要你揉了,反正我被人欺负你也不管,一来这种地方就光顾着自己。”
话里话外颇为不满意,且带着酸气。
郁孟平帮她把留出一截的耳饰戳进去点,免得掉了。
他戳穿周攒:“我刚还看见你把那小孩弄哭了,就这点志气,带你来就是让你和小孩打架的?”
刚才章士炎和他说话,郁孟平不太爱听,正想要找周攒呢,这随便一看,正好瞧见了周攒欺负小孩的全过程。
这要是说出来给周攒听,周攒还不得气死,骂郁孟平什么破眼睛,她被小孩欺负没看见,自己好不容易报仇的凶径居然就这么被瞧见了。
所以,郁孟平选择不说,把周攒糊弄过去。
周攒嗔怪:“谁让我无聊呢。”
“真无聊了?”郁孟平问。
周攒点点头。
随即,就见到郁孟平目光在不远处搜寻一会儿,然后朝半空中招了招手。
“那我给你找个伴儿。”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周攒见到了齐硕和耿宪。
周攒没想到郁孟平说找个人陪她竟然如此之快。
就好像小时候看的奇幻动画片,会魔法的主角打了个响指,他想要的东西就出现在眼前。
齐硕和耿宪就是这样凭空出现在周攒面前。
“哟哟,我就说二哥最近都不带我们玩干什么去了,原来有美女陪在身边呢。”
“我都在那边张望多久了,二哥看见了也不叫我,现在终于舍得给我们介绍介绍了。”
面前两个年轻男人一唱一和,有些夸张,周攒都想躲到郁孟平身后去。
“谁让你自己跑到这里,别贫嘴,”郁孟平介绍,“周攒。”
“齐硕。”
“耿宪。”
两人分别报上名字,都比郁孟平看上去年轻点,只是两人像是三天三夜都没睡过觉,刚从酒池肉林里捞出来一样。
特别是那个叫耿宪的,萎靡得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在那撑着,看着周攒是疏离的笑。
齐硕要热情许多,简直就是个自来熟。
“正常点,别吓坏人。”郁孟平悠悠道。
“吓坏谁?我哪里有吓人。”齐硕不忿。
“吓坏我们家周攒,是要赔的。”郁孟平低头笑,将周攒往前推一点。
聚光灯投照在她身上,然而周攒的全副心思都在郁孟平那一句“我们家周攒”。
就好像念小学的时候,小孩子在刚下发的书本上歪七扭八地写上自己名字,让书本归属自己。
而她属于郁孟平。
周攒吟吟反驳:“我哪有胆子那么小。”
郁孟平笑而不语。
“听到没有,人家周攒不但不怕,还喜欢我们呢。不是我说,怎么带小姑娘来这种养老院合家欢聚会,要不考虑一下,加入我们,我们带你去玩。”齐硕不要命地挖墙脚。
周攒好奇:“你要带我去哪儿玩?”
齐硕指了指楼上:“要不是想来看看你,我才不舍得走呢。”
周攒倒是想见识见识,她转头看向郁孟平,一脸期待。
郁孟平摩挲着她的肩头:“不是说这里无聊么,去玩玩。”
听得郁孟平这么一说,齐硕立即牵住她的手往外走,周攒都没反应过来,她犹疑不定地转过头望向郁孟平。
他穿着纯黑的西装,单手拿着窄小的香槟杯,他对周攒微微扬头,让她去,目光中却多有寂寥。
让周攒有种想留下来陪着他的冲动。
但她还是走了。
按下最顶楼,电梯很快一路向上。
出了电梯,迎接周攒的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浮华世界。
她也终于懂了齐硕为什么说刚才的宴会是养老院合家欢,出现在周攒眼前的是某个奢侈品酒会现场,已经进行到一半,前半场是晚餐时间,后半场已经进入到蹦迪现场。
齐硕一路带着周攒走到会场中心,踢掉原本坐在沙发上热吻的一对情侣,坐上去。
耿宪晃悠悠地走到他们对面,一屁股坐到两个女人各半边大腿上。
齐硕对周攒照顾有加,又是拿酒又是仔细交代的,周攒看了一圈,不少漂亮女人在她入座后便抱有微词,面色不善。
齐硕喊服务生拿酒和骰子过来,轻声问周攒:“梭/哈会玩么?”
周攒有点窘迫:“只会打牌。”
“没事啊,”齐硕忽然笑了,“只会打牌多好,我教你玩梭/哈,很简单的。”
周攒全然抱着玩一玩的心态,正要点头答应,也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穿着贴满闪钻的流苏裙女人,周攒一下子认出来是前段时间热播古偶剧中的女四号,演男主的小师妹。
那女人盯了周攒一会儿,红艳艳的嘴皮子吐出酸话:“这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
齐硕看了她一眼,没搭理,继续和周攒讲规则,顺便招呼人围过来一起陪周攒玩。
“齐硕,你有种啊。”那女人笑骂。
“别废话,没看到我身边有人?”齐硕耐心不多,有点烦了。
“没眼色的东西,”耿宪这时候冷不丁插/话,拍了拍身边的女人,让出个位子来,他招呼,“过来这边坐,齐硕有没有种我不知道,但我有种。”
耿宪讲了个黄色冷笑话,周攒连嘴角都不想扯一下,有人哄闹起来,那小演员也在这哄闹声中愤愤地走向耿宪。
有人接着齐硕的话往下问:“咱们齐硕身边的又是什么人?这么宝贝?”
齐硕啐了他一口:“也是你配管的事?玩不玩?废话这么多,不玩拉倒,别影响美女心情,美女玩得不高兴了,我二哥也就不高兴。”
听齐硕把郁孟平搬出来,大家也正经起来:“玩玩玩,怎么不玩,既然是游戏,总得有个惩罚,输了怎么办?”
“脱衣服...脱衣服...”
“脱你妈,能不能有点素质,”齐硕一脚踢过去。
周攒噗嗤一声笑,被逗乐。
“喝酒吧,谁输了就喝酒。”
说完,顿时有人围上来。
这些人喝的都是各种酒乱混,齐硕给周攒下镇心剂:“放心,我替你喝。”
这下好了,坐在周攒对面的女演员射来的目光更像飞刀。
周攒赶鸭子上架,其实齐硕已经事先给她讲了遍规则,但他自己也记不住,说到后来便大手一挥:“随便玩吧,这酒还能把我喝死还是怎么的?”
事实证明,喝酒喝多了确实会有喝死的兆头,周攒□□的运气不太好,玩了十来把,齐硕已经喝了十几杯。
他怨念道:“周攒,咱们是不是也得悠着点?”
他头上戴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虎头帽,那张娃娃脸更显幼态,很好玩的样子
“未成年还是少喝点酒好。”周攒蔫坏地提醒。
“得,我还是让二哥来。”
周攒渐渐掌握规则后,运气倒是越来越好,不用齐硕喝酒了,把之前输的都赢回来,倒是耿宪和小演员喝了不少。
齐硕开始手痒,从周攒手里拿过骰子,头也不回地说:“去看会儿猛男秀休息休息,我替你玩两把。”
周攒不贪赌,还给他,正纳闷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猛男秀,结果就听到台上男主持人夸张地抖着声音说:“现在就请出大家最受欢迎的猛男哥哥来给我们表演。”
场下的一阵阵欢呼将纸醉金迷的夜晚推向高/潮。
周攒拿了杯香槟看得不亦乐乎。她的目光在齐硕和猛男秀之间不断切换。
齐硕粉白的脸映着交织的色彩,一团绿,一团金,一团红。
他大笑,气愤,难过,又喜又悲。
他那么年轻,又那么年老。
周攒看着他,从位子上起来,跟着三三两两的女人像只花蝴蝶飞入舞池。
还真是千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八朵郁金香
周攒玩累了,想和齐硕说一声自己要去休息,可转身看到舞池里人潮汹涌,已经不见齐硕踪迹,周攒打消了念头,独自走到安静点的天台边。
她从侍者托盘上要了一杯鸡尾酒。
天台边是幽幽看不清面孔的灯光,适合年轻男女谈谈情,说说爱,氛围很好。
周攒撑在栏杆上。
看着即使到了深夜里,依旧是绚烂的霓虹灯的城市上空,连天上的鳞鳞夕云也瞧得一清二楚,只是可惜没有月亮。
所有人都在挥洒廉价的青春,不知疲倦,周攒有种自己是时间掌控者的错觉。
晚风猎猎,她转过身,回想今晚到底喝了几杯酒。
每次出来的玩的时候,她给自己规定不能超过三杯的量,但跟在齐硕身边,这条规定自动作废。
她有点想走了,犹豫间看见郁孟平朝她走过来,似是一路在寻她。
这个男人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好看,经历了时间的沉淀,经霜弥茂。
他是沉寂轻佻的,他像是冬天落满隐隐青山的雪,或者秋天无声的凛凛寒风,总之与燥热的春夏格格不入。
穿过喧闹的人群,煌煌的灯火,他走得很安静,只是眼角眉梢有点嘲弄。
他没有齐硕那样放纵笙歌,但周攒清楚郁孟平也绝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周遭的音乐和人都淡下去。
周攒看得出神,随着郁孟平走近,心跳猛得漏了一拍,她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
郁孟平压了压眉头,忽然伸手把周攒扯到身边,“看什么这么出神,有人要撞上来都不知道。”
他扯的力道颇重,周攒鼻尖撞在他胸膛上,都撞出眼泪了,偏头看向旁边,原来坐在她身边的有对情侣闹别扭:女生要走,男生在那拉拉扯扯。
再仰起头来时鼻尖红红的,胸脯满涨得难受。
也许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周攒觉得郁孟平这人不仅不算坏,而且很迷人,又或者受了当天酒会的气氛影响,周攒笑:“在看你呢。”
“我有什么好看的。”他哂笑一声,顺势拿走周攒手里的酒杯,那杯鸡尾酒又快被她喝完了。
郁孟平随手放在台子上。
她的脸贴在他胸口,能听见郁孟平的心跳声,是那么的平稳,不像她的。
“你很好看你不知道么?”好看到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珍贵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周攒双眼迷蒙着泪,已然是微醺的状态。
“傻。”郁孟平轻骂,唇边溢着笑,带着周攒往里走,在屋檐下停住。
那边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慵懒的蓝调。
“齐硕带你好玩么?”他问。
“好玩。”
周攒不知道为什么很开心,眼睛亮亮的,而且看谁都是笑的,一副很好说话的烂好人样子。
她胆子也大了,双手环着郁孟平的腰,跟着音乐慢慢摇晃,“刚才还有猛男秀。他们跳舞太难看了,像螃蟹。”
“就这么好玩啊?”郁孟平诱哄,将她被风吹乱的鬓边发挽到耳边。
“也没有,你不在呢,有什么好玩的。”很轻佻的话,她说出口的时候,心跳如擂鼓。
郁孟平发现周攒的口红边缘蹭出线了,丽丽靡烟,他拿小指背帮她擦干净。
温热的,柔嫩的触感。
他定定地望着她,眼底温柔。
映着柔亮的室内灯光,两人的剪影越靠越近。
可就在最后一秒的时候,周攒忽然偏过头,唇线彼此交错。
狂乱的心跳也就在此时慢下来,周攒忽然想起些不好的往事。
郁孟平嘴边的笑意更盛,多少有些放荡,他右手抬起周攒的小巴,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
周攒无地自容,郁孟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温柔地细致地帮她擦唇角。
他似乎知道周攒在怕什么。
他说道:“周攒,如果真心让你太累,为什么不试试逢场作戏?”
漫不经心,又如同玉石琤琮。
擦完后,起风了。
郁孟平将她抱进怀里,为她遮风挡雨,像是哄她似地揉揉她脑袋。
他的胸膛很温暖,鼻尖是微苦的苦艾香气,周攒却觉得有些冷。
直到离开天台的酒会,周攒也未置一词。
九朵郁金香
周攒是后来才知道他们走后没多久,天台就下起了雨,齐硕和耿宪淋成落汤鸡。
郁孟平告诉她的时候,多少带点孩子气的侥幸。
那次一别,周攒和郁孟平有段时间没见过。
原因无它,两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周攒即将要迎来期中考,与期末考并到总成绩中,她不得不正视。
英法两门的单词,有的她忙。
至于郁孟平,周攒偶尔在读书室背单词背到头晕眼花,朝玻璃窗户看过去的时候也会想到这个人,这个人只和她说要忙点生意上的事。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周攒不问,郁孟平也乐得不说。
不像她,她的生活无非围绕着书本课堂打转,简单明了的就像一本儿童图画书摊在郁孟平眼前。
但郁孟平会在微信上给她发自己在干什么,算是变相的报备,周攒对这种算不上多受用,只当是枯燥乏味的背书生活中的一点调剂。
至于郁孟平为什么要发给她,周攒并不想深究。
一旦深究,事情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天,要考法综,包括周攒在内的英法专业学生都在走廊背单词。
给她们上法综课的是个博士生,姓尹,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
从时尚之都回来,顾名思义身上穿戴都要比周攒的英文专业老师洋气很多,人送封号“小尹洋帅哥”。
因为任教没多久,小尹洋上课要比一般老师都要热情幽默。
聆听完帅哥的第一节课后,蔡彤彤抱着周攒问:“你说,就一颗穷酸文科青椒,哪来的钱买牌子货?难道说我们文科咸鱼翻身了?”
然而,小尹洋上课有趣归有趣,但考起试来是最严格的。这次期中考不仅要考法综2的内容,就连上学期法综1也没放过。
周攒为了准备这次考试,在读书亭熬了个大夜,从读书亭出来后匆匆去食堂买了个包子当早饭,现在看着书本上标注的单词有些昏昏欲睡。
正好,郁孟平发了条微信给她,周攒点开一看,是他的早餐,西式的,三明治,煎蛋,火腿,还算简单。
但和周攒的包子比起来,简直就是资本家和贫下中农的强烈对比。
真是有够恶劣的。
他告诉周攒,自己开会开得低血糖,得吃点东西补补。
然而距离他告诉周攒自己要开会也才不过十几分钟。
就知道他是个玩世不恭,不干正经事的。周攒撇了撇嘴,在手机上打字,打算为社会主义当家人教训一下资本家。
蔡彤彤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抱着绿皮的法语综合教程书,凄凄惨惨地假哭:“不是吧,周攒,在这种危机时刻你居然还有心思聊微信,是哪个帅哥给我看看?”
一阵惶恐,周攒连忙按灭了微信,举到头顶:“没有,你可别乱说。有时间和我聊天,还不如多背几个单词。”
她说得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担忧,蔡彤彤惊讶地问:“你该不会是把法综1,法综2的单词都背了吧?”
周攒不置可否,走到边上去继续给郁孟平回消息。
蔡彤彤指着她骂:“你不是人。”
走廊尽头走来了小尹洋,把一刀试卷拍得邦邦响:“别看了,别看了,同学们,你们也别抱怨我考法综1的知识点,你们以后都是国家的栋梁,这才只是个小考验。”
众人一阵哀嚎:“还没开始考呢,老师,让我们再看看,临阵磨枪,不光也快。”
小尹洋哼笑:“不知道同学们有没有听过另一句,临时抱佛脚,越抱越蹩脚。别叫了,快进去。”
周攒在进教室前,和郁孟平说了一声,以防等会儿她没能及时回复,郁孟平淡淡地回了句知道了。
书本和手机都放在教室外面,蔡彤彤昨天晚上还在打游戏,现在她慌里慌张走在前面,周攒跟在后头。
教室门口有点挤,周攒被人推了一把,和蔡彤彤撞在一起,蔡彤彤转身接住她。
“对不起。”后头有个水灵灵的女孩子轻声细语地说着抱歉。
周攒回过头,看了一眼,刚想说没关系,蔡彤彤便有些责备道:“看着点嘛,陈灵灿。摔倒了怎么办。”
陈灵灿脸上的笑容钝涩,再说了句抱歉便面无表情往里走。
将近两个小时的考试,小尹洋收好卷子,说了句可以走了,周攒他们才离开。
教室里立刻沸腾起来。
蔡彤彤气得骂人,对小尹洋的祖宗骂了句不恭敬的话:“说好考法综1,结果就两个考点?耍我呢。”
周攒笑笑。
蔡彤彤问她去不去食堂吃中饭,她摆摆手,熬了一个大夜,忙着回寝室补觉。
周攒很快回了寝室,脱了衣服就要睡去,但在睡着之前,凭借着最后的意志,看了眼微信,郁孟平什么消息也没发。
她在郁郁的情绪中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天已经黑了。寝室里黑湿湿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周攒估摸着现在大概是晚上七八点。
她摸过枕头边上的手机,黑暗中刺眼的光线让她从眼角流出两滴泪。
屏幕上显示着今天是星期五,周攒忙着考试,连日子怎么过的都忘了。
蔡彤彤在微信上说自己去北戴河玩,让周攒准备好某经济论坛中翻英词组,她周日下午回来可以借她的看看。
并且告诉周攒,桌子上有帮她带来的饭团,让她趁热吃。
可这消息已经是7小时前,想来那饭团已经冷了。
她和郁孟平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法综考试之前。
周攒从床上下来,开了灯,面对静悄悄的寝室和冷掉的饭团,她腾起无限悲戚。
齐硕的电话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周攒没有他的号码,起初还以为是什么诈骗电话,好在齐硕直接自报家门。
“周攒,上次你和二哥走了都不和我打声招呼,也太不够意思了。今天过来玩,热闹热闹。”
周攒第一次碰到这么自来熟的,她和齐硕连朋友都算不上,顶多是见过一面,他直接打电话邀请周攒去玩。
齐硕像是知道周攒在犹豫什么,“二哥也在,不然我怎么弄到你的号码,要你的号码还花了我老鼻子劲儿。”
“悄悄跟你说,二哥心情不太好。”
周攒盯着地面,笑说:“他心情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逗他笑的?”
“啧......这话讲的,我都没法接,反正你来了二哥就高兴。”手机里传来轻飘飘的音乐声,好像有人喊齐硕,他声音也飘渺起来,“我现在有点急事,手机给二哥,你一定要来,攒攒。”
周攒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见郁孟平的声音低低缓缓地传过来:“过来玩么?”
周攒犹豫不决,左手抠着衣服上的纽扣,她听见郁孟平换了种说法:“过来吧,老待在学校,别考傻了。”
是一种确定的想让周攒来的语气。
她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破土而生。
“别一个人过来,我让老宋过去接你,地方不好找。”
周攒想想,还是点头答应。
总比一个人待在冷清清的房间好。
*
坐上郁孟平常坐的那辆车,周攒很快到了会所,由人领着到了包厢。
这家会所周攒并不陌生,名字叫四分之二,与那晚的四分之三只差了个字,两家会所的装修风格都差不多,隆重的低调,但是包厢里却是陌生的。
周攒刚走进去,喧笑声有些静默,她好像小红帽第一次进入森林,身上红艳艳的衣服与绿色格格不入。
但郁孟平带着她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晚会,周攒已经适应了。
郁孟平在打牌,他看了周攒一眼,招呼她过来,同桌的齐硕更是夸张,亲自到了门口把她迎到郁孟平身边坐定。
郁孟平眉毛也没掀,问她:“会打牌么?”
周攒点点头。
他就直接把手上的那副牌给周攒。
“这盘你自己不打,让我打?输了怎么办?”周攒问。
郁孟平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输了就输了,赢了算你的。”
他问周攒要喝什么。
周攒不爱喝酒精浓度高的,活活给自己找罪受,特意说道:“我要喝甜的。”
其它第一次见周攒的人,看到她使唤郁孟平,不由得多留意了一些。
每个男人身边多多少少挂着一两个女的,郁孟平周围干干净净,倒不是没人不愿意去,而是不敢去。
对于这些探究的目光,周攒都视而不见,接过郁孟平给她倒的气泡酒喝了一口,又还给他,让他帮忙拿着。
她看了眼手上的牌,比其他三人剩下的还要多,耿宪只剩下五张了,一轮过后,眼见马上要赢。
郁孟平坐在边上看她打牌,在他说不要有压力,随便打的时候,周攒已经挽回局势,胜利的天平向她倾斜。
周攒赢了这幅牌。也是在赢了之后才知道他们赌得有多大,暗自庆幸没有输。
“我们攒攒就是聪明,继续打。耿宪今天从二哥那赢了不少钱,你可得赢回来,我请吃大餐。”齐硕笑说。
牌桌上活络开来,不少人说着奉承话,郁孟平只是笑笑。周攒能感觉出来他今天异于平常的沉默。
她时不时打量他,郁孟平则轻佻地捏捏她脖子:“齐硕还说要请你吃饭,好好打,我也跟着蹭点。”
周攒乖巧地点头,说好。
坐在耿宪身边的女人有点不乐意了,嘟着嘴对耿宪说些讨巧的话:“我们输了怎么办呀?”
耿宪毫不在意,眼睛幽幽的,“输了正好,少给你买个包。”
那女人哼了一声。
周攒不会玩□□,但纸牌玩得很好,她玩了几局,就没有输的,到手的钱也越来越多,让齐硕惊叹。
周攒把钱给郁孟平,郁孟平按住她的手,“给你的,放好。”
那些钱几乎抵得上小城市房子一半首付了,她嫌这些钱有够烫手的。
郁孟平的手机响起,和周攒说了声就去外面打电话。钱也赢得越来越多,周攒觉得没意思,手上这幅牌输了,就找了借口不打了。
立马有人补上她的空缺。
齐硕让人拿了个果盘给她,不然就是他招待不周,唯恐二哥说他。
于是周攒一个人坐在黏黏糊糊的包厢里,吃着大果盘,显得傻气十足。
刚才郁孟平给她倒的甜酒,周攒没注意喝多了,又吃多了果盘,要去卫生间解决一下。
大概是卫生间那边比较安静,周攒走过去的时候碰到了郁孟平,他背对着周攒打电话,没看到她。
郁孟平似乎心情不太好,敷衍地应付着电话里的人。
“老爷子在哪家医院?”
“难道我还能不去?”
“怎么又说江家的事,我都让老爷子流放了,眼不见为净的,还要我怎么样?”
“知道我不高兴,您还老提?”
这些话跟长了翅膀似的,不由自主地飞到周攒耳朵里,她不道德地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事,索性转身去了另外一边的卫生间,免得到时候尴尬。
*
周攒从卫生间回来,包厢比她离开之前要更加喧闹。
齐硕牌也不打了,混在一群人前唱歌,而刚才坐在耿宪边上的女生软软地靠在耿宪身上,两人耳鬓厮磨。
扫了一圈,周攒没在人群中找到郁孟平。一阵潮风吹来,她的脖子凉凉的,周攒转头,在风来的方向见到了郁孟平。
会所外面是蓝阴阴的夜空,高耸的建筑成了墨色剪影,明月当空照,郁孟平斜倚在铁架栏杆上,白玉似的脖颈下解了两粒扣子,眉眼间凝着忧郁,寒灯煌煌。
郁孟平捏着威士忌酒杯,抬头看见周攒,朝她招手,让她过来。
周攒走过去,想起自己刚才不小心听到的墙角,料他现在心情不怎么好。
“怎么不过去?”她问。
郁孟平摇摇头,揽过周攒的身子,两人看着街边夜色,不说话。
周攒被困在四角之一处,后背贴在他胸膛上,春末初夏的季节,即使连京城也有了夏虫的嘶鸣,在他们单辟出来的一块阳台下很是明显。
郁孟平太过沉默,周攒悬着颗心,她转过身子,与他面对面。
郁孟平衬衫领角没有归整好,别了进去,周攒看见了,让他弯下腰,郁孟平倒是很配合。
白皙纤弱的手穿梭在黑色衬衫之间,周攒有时候会不小心碰到他脖子上的肉,温凉柔软。
其实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亲密举动,但有种几十年夫妻间的默契。
晚风微微吹来,吹散黑发,耳垂上的金色耳环时不时露出来,熠熠生辉。
双颊微醺,眼睛濛濛地看过来,唇齿间有淡淡的果酒香。
周攒整理好后,右手滑落,被郁孟平轻轻牵住,她听到唇齿间有什么东西被咬碎。
声音很微小,并不大。
“在吃什么?”她仰着头问,有些好奇,刚才过来的时候除了杯酒,也没看到他拿了什么。
眼里浮着纯粹的,单纯地笑。
郁孟平喉咙轻微的发哑,好像有芦苇拂过。
他恶劣地咬得更大声了点。
“小气,一个人吃独食。”周攒说。
小巧的鼻子微微皱着,那双沉醉的眼里映着他整个人,仰着的小脸,从额头到下颚,流淌着东方式的韵致线条,像是古典画上的婀娜笔触。
真是看不够。
郁孟平忽然无声地笑起来,眼角勾上去,放开周攒的手,碾开吹落在她嘴唇上的发丝。
“这么想知道?自己尝尝不就行了。”
没给周攒任何反应的机会,郁孟平低下头,两唇贴住,他吻着周攒的嘴唇。
周攒瞬时间有些错愕,被迫接受这一冲击力,像是被盛夏的太阳晒红的海水涌上来,有些蒸人,随后这波海水退去,又涌上来一波,但却是冰冷的清凉。
是冰块,周攒这才反应过来郁孟平刚才是在吃冰块。
然而,周攒以为他还要继续停留的时候,郁孟平浅尝辄止,他抬起了脸。
周攒像是不小心掉入海水中被人救上岸边,两手捏着郁孟平的衬衫,脑袋靠在他胸膛上起伏不定,暗暗轻咳。
“怎么样?好吃么?”郁孟平轻轻地问。
他的胸膛发震,震得周攒晕头转向。
“我们离开这儿?”他在周攒耳边轻声询问。
周攒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十朵郁金香
唱歌唱得上头的齐硕好不容易从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的双人唱中回过神,还不知道这个新嫂嫂唱歌如何,他打算与周攒合唱一首张国荣版的《深情相拥》
结果找了一圈,别说是周攒了,连郁孟平也没个人影。
“诶,人呢,二哥他们去哪了?”他喝醉了,面色坨红,仍然不死心,想要打电话给郁孟平。
耿宪面上恨铁不成钢的浅笑,“你就歇歇吧,人早走了。”
齐硕啊地一声,在声色犬马的浮光里,也不知听没听见。
齐硕的四分之二会所离丽思卡尔顿有些距离,但今夜的月亮实在是亮得过分,晚风温柔,两人都想先走段路。
于是郁孟平让老宋先把车开走,等他们走累了直接打车回酒店。
是不是所有的城市只有市中心那块位置到了夜里还是华灯瑶瑶?
周攒被郁孟平牵着手在前面,这地方她从没来过,一边走一边看沿途景色这样想。
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景色,都是一幢幢略微破旧的住楼区,有些年头了,从附近的过道上走过,一从从的栅栏里七歪八仰着自行车和电动车。
这个点基本上没行人,高跟鞋和皮鞋的声音异常清脆。
周攒收回心,侧头看了眼郁孟平,他低着头走路,看不清表情,但他沉默着总让周攒不大舒服。
似乎这股不舒服从会所里出来就扎了根的。
她随口问道:“为什么刚才那会所要叫四分之二?”
“那地方齐硕开的,名字随便取的,”郁孟平看了她一眼,周攒面庞瓷静,有着江南女子的婉约,他今夜特别烦躁,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朝她晃了一晃,征问道:“抽根烟可以么?”
周攒点点头。
“他爸给的钱,让他做点行当。他平时吃吃喝喝,跟着别人瞎投资。本来就想开家会所玩玩,哪想到生意竟然还不错。”
咔嚓一声,银色的打火机擦亮,在夜里点起一朵橙色的花,很快有了烟火。
他凑近橙色花朵的刹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也亮澄澄的。
周攒当时想,这个男人确实是长得漂亮有味道,连夹着香烟的骨节分明的手也更添魅力。
她原本并不喜欢男人抽烟,但郁孟平这样做她并不反感。
尽管如此,她并不快活,沉沉的一团黑,在心底骂自己双标。
“齐硕就觉得可能这名字吉利,就继续用,第二家店就叫四分之二,第三家店也就是四分之三。”两人继续往前走。
那家四分之三的会所就是两人初遇的地方,那天正好新开业,郁孟平被叫去捧场。
周攒走在前面,听完转身嗤笑:“傻子。”
郁孟平点点头,点评说:“确实。”
香烟其实就是挟在指尖,郁孟平不怎么抽,在白灰中亮起点灯火。
郁孟平问:“肚子饿不饿?想吃东西么?”
他下午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现在肚子空落落,但也不说是自己想吃,反而问周攒。
周攒忽然想起打完牌后,齐硕塞到她怀里的一大盆果盘,她都没吃几口就放在那,现在想想有点可惜。
于是脱口而出:“想吃哈密瓜,凤梨。”
郁孟平没想到她会说水果,以为周攒会说宵夜,略微发怔,随后点点头,说好。
其实只要一个电话,丽思卡尔顿酒店就能把水果和夜宵备好,但郁孟平在那住了段时间,再好的山珍海味也会吃厌。
脑子发抽似的,当下就要给周攒买水果。
捏着香烟屁股在垃圾桶盖上撵了撵,直到星火熄灭,他才丢进去。
“走吧,去买水果。”
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住宅区,周攒错愕:“去哪儿买?”
“超市。”
“现在几点了,知道么?超市都关门了。”
回应周攒的是凄凄惨惨的一声狗吠。
“那去哪儿买?”郁孟平问。
“今天不吃了,明天再说。”周攒说。
“不行,今晚一定要让你吃到。”他异常坚决,然后目光往半空中一看,怀疑地说:“这边我看着眼熟,附近好像就有个超市。”
“你确定?真的知道我们走在哪里?”
“知道,这边来过很多回了。”郁孟平率先走在前面,让周攒跟上。
“该不会是你前女友住在这吧,天天来这。”
“瞎说,”郁孟平嘴角是浪荡的笑,“明明是齐硕前前女友。”
他嘴里有几句是真话?
不过周攒还是跟上,真是信了他的邪。
兜兜转转,到了最后,买水果变成了京城夜间大冒险。周攒认清现实,郁孟平是真的不认识这。
他在手机上输入水果店三个字,两个小小的人儿按照地图走,像小蚂蚁,在错综复杂的楼房之间游走。
周攒踩着高跟鞋有些累了,心口却是漫上了充盈的饱满的欢喜,她有时候侧脸看向郁孟平,会觉得这不是27岁的他,而是17岁的他。
青春年少的郁孟平为了一博美人笑,单骑红尘,不远千里,只为了两盒简单的哈密瓜和凤梨。
他面上有不合时宜的坚毅。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们找到一家营业到半夜的水果店。
只是这水果店也不是正经有店面的,是个流动摊贩,应该是为了方便小区里的人买点水果,在地下室门口随便支了个摊子,并在墙壁上挂了“小红水果店”的招牌。
他们与水果店只隔了条马路,这么近的距离,但很远,因为水果店在小区里面,他们隔着栅栏。
看样子水果店夫妻正在打烊,郁孟平喊了一声:“还卖水果么?”
周攒真的想让郁孟平别买了,明天吃也一样,而且这么一折腾,她早就不想吃了。
那胖胖的店家转身,嗓音疲惫:“你要买总卖的喽,要买点什么?”
郁孟平笑着让周攒在原地等他,身上走出了薄汗,他一面走,一面挽袖子。
隔着栅栏和店家说话,“凤梨,哈密瓜,再加一盒芒果。”
“哈密瓜只有一整个大的,不能切半卖,不然我明天卖不了。”
乱通通走了一遭,卸了力,郁孟平心情好了不少:“那就整个卖给我。”
“这么多吃得完么?”店家觉得可惜。
郁孟平转头看了眼周攒,肯定地点头:“你就切吧。”
周攒站在马路对面,到了后半夜,夜凉如水,毕竟是春意阑珊,站了一会儿,身上的暑气消了。
晚风吹来,除了冷,还有走了一路的疲惫。
不远处传来嬉闹的声音,周攒循声望去,等那两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是一对高中情侣。
笑声嘹亮,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粗砺,但又十分矜持,似乎是初恋。
他们从周攒面前经过,又徐徐地走远一些,在一盏路灯下停住。
周攒回头,看向郁孟平,黑色的衬衫几乎融进夜色里,他低头检查着手心,刚才执意要找水果店的少年心性被凉风吹散,只余下白灰。
举手投足间又变成了周攒熟悉的那位郁孟平,懒懒散散,矜贵神秘,好像对什么都不上心。
那股生了根的不爽利又卷土重来。
眼角湿润润的。
郁孟平看过来,周攒连忙撇过头,恰好看到那对情侣,女生雀跃地在男生脸上啄了一口,男生微怔,见女生要走,急忙捉住她,两人靠得越来越近。
周攒终于忍不住,难受地哭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
周攒当时自己也不明白,是在很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她才清楚:其实那时候她就喜欢上了郁孟平。
不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半夜人来疯,他穿着昂贵的西装和手工皮鞋,执意找水果店要给她买吃的。
偶尔几个时刻,她见到了郁孟平的青涩,坚韧,意气少年瞬间。
而那时在会所里,郁孟平将她迷得晕头转向,他吻她的时候,周攒没感觉到真心,那只是一种猎人技巧性的手段,好哄得鱼儿乖乖上钩。
周攒在为自己的心动不值。
这种心动昂贵,稀少,却从未好好被人珍惜。
但现在为她鞍前马后像少年似地买水果又是真真实实的郁孟平。
郁孟平付了款,原本以为可以轻松地从栅栏之间拿出来,但他买得太多,后来还是店家拿了根晾衣服的叉子越过栅栏给他。
郁孟平生平头回这么买东西。
他的吃吃喝喝向来都有人伺候。
他有些新奇,觉得好玩,可转身的时候却发现周攒在哭。
走近了,才发现周攒的眼睛和那嘴唇一样,浅浅地浮动着薄脆的红,像是刚酿的杨梅酒。
“怎么哭了?”郁孟平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耐心地给周攒擦眼泪。
周攒想自己真是胆子越来越大,挥开他的手,哽咽地问:“谁让你亲我的?我都没同意。”
郁孟平这样漫不经心的行为让她觉得轻佻,不正式,她不甘心,尽管她并不反对那浅浅的一吻。
原来是这样。
郁孟平觉得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竟然连周攒的小题大做,他都可以理解。
“那你想怎么样呢?周攒?”他哄着。
周攒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让郁孟平好好地认真地待她么?
他们这样的人眼里还有认真二字?
连接吻也是这样不经过同意,说上头就上头。
周攒觉得委屈,可又能怎样呢?
她擦了眼泪,抽噎着说:“反正就不能莫名其妙地......”
她话还没说完,忽地听见郁孟平低头问:“那我现在可以么?”
“什么?”
“亲你么?”
周攒憋了一会儿,忽然破涕而笑。
怎么会有人这样哄她?
周攒捶了他胸口,“不可以。”
郁孟平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很失落的样子。
周攒笑得更为明显了。
他单手虚虚地抱着她,压着眉头认真问:“周攒,要不要试一试?”
街道两旁间隔种着玉兰和海棠,玉兰经历了繁盛,现在只稀稀落落在枝头上留了几朵,但也是衰落的样子,那是这个春天最后的玉兰。
而海棠却是枝繁叶茂,花影重叠,压弯了枝头。不远处的天边是明月珠子,轻寒漠漠。
在枝头垂挂的春花底下,是灿烂的路灯和两人瘦高的身影。
郁孟平问周攒,要不要试一试。
试一试,在一起。
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朝雨一番新过。
周攒说:“好啊。”
十一朵郁金香
那天周攒回了学校。
幸好是周末,比平时的安寝时间要晚一些。郁孟平送她回来的时候,校门还没关。
两个本地室友回家,而爱热闹的蔡彤彤和朋友去了北戴河玩。
女生寝室的一楼楼梯口处立着落地穿衣镜,是让学生肃容整衣做的。
周攒路过的时候,脚步停了下来,她靠近,看了看自己,还真是张纯真无度,不经世事的脸,带着满脸的稚气和学生气。
她匆匆地跑回寝室,过了二十多分钟,又下楼来。
周攒扭着身子往后看,看镜中的自己。
光线暗沉沉的走廊,镜中却是一道倩丽身影,修身的黑色露背礼服,亮闪闪的水钻滚边,只靠着两根纤细的吊带挂在肩膀上,周攒侧身薄得像片纸。
脸上画着秾丽的妆容,头发微卷。
那点檀唇,还带着双十年华的青涩厚嘟嘟。
实在是和刚才的自己判若两人。
她慢慢喜欢上这样的自己:明艳的,清丽的,年轻的。
周攒摸了摸,嘴唇红热起来。
他们又接吻了,在郁孟平问她要不要试试看,在一起的时候。
郁孟平吻得很是温柔,照顾周攒的情绪,在她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呼吸的时候,慢慢渡气给她。
他环着周攒的腰,慢慢压下去,花影重重下的身影像是初一的下弦月。
直到现在,寂静的走廊里,她还能听见自己砰砰轰然的心跳声。
怎么所有人都在睡觉?
真是懊恼!
她现在想把喜悦分享给任何人,告诉别人自己有多高兴。
周攒在镜前欣赏自己的美貌,恨不得立刻下单给寝室的墙装满镜子,也不用大半夜来这照镜子,忽然听得一道惊恐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是什么东西?大半夜站在这里干嘛?”
周攒转过身,看到宿舍阿姨睁大着眼睛,颤颤巍巍指着她:“你是鬼还是人啊,打扮成这样子?”
周攒开心地笑起来,不解释,在宿舍阿姨追上来细看之前,跑上楼逃之夭夭。
关上门,她贴着门靠着,窗外依旧是那轮明月,却渐渐西沉。
周攒想,自己这一辈子都能记得今晚,那人和月。
周攒晚上照镜子臭美似乎吓到了宿舍楼阿姨,以至于第二天阿姨在微信群里喊,到底是哪个女生半夜装神弄鬼,不好好睡觉。
结果没人认领。
这则消息越传越偏,说是红衣女鬼半夜索命,让阿姨最好去庙里拜拜菩萨,去去晦气的都有。
估计要成为每届女生宿舍楼半夜鬼怪谈资,成为F大未解之谜,名留千史。
周攒醒来刷手机,看到群里的这些消息,她躺在柔软的被子里,快要笑过气去。
蔡彤彤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周日下午六点,京城大堵车,比原先预计迟到了三个小时。
一回到寝室,就扒着周攒问校园女鬼事宜:“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我们这幢楼有女鬼。”
这件事在王一诺和李琳回寝室的时候已经畅谈了一波,周攒作为唯一的当事人已经泰然处之。
挥开她的手,把一叠翻译资料丢在蔡彤彤书桌,周攒说:“你们聊,我要出去一趟。”
周攒不理蔡彤彤,蔡彤彤转而投向李琳和王一诺,正好她俩还很有兴趣,见周攒打扮靓丽,背上包要出门,忙问:“你去哪儿?”
“看电影。”
“你已经把明天要考试的内容复习完了?”蔡彤彤追问。
然而周攒挥挥手,窈窕的背影越走越远。
“小心晚上回来碰到女鬼。”蔡彤彤遥遥问候一句,恨周攒这学霸居然已经复习完翻译资料。
“她和谁去看电影?”她走回座位上问其他两个人。
李琳摇摇头。
王一诺吃着切好的西瓜,冷不丁来上一句:“不过,她最近好像回来都挺晚。”
蔡彤彤闻言,盯着王一诺冷冷一笑。
周攒自然是和郁孟平去看电影。那天过后,她不仅闹出了校园笑话,和郁孟平的关系也更亲密一些。
他们除了一起去外面吃饭,参加各种大酌小宴,也会偶尔看电影。
周攒很喜欢看电影,早在年初,一些影视博主介绍了今年即将上映的国内外电影,她就标住了想要看的。
今天刚好有一部国内悬疑片上映,郁孟平答应陪她去看。
车子开到一半,耿宪打电话过来,前几天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一辆保时捷GT2RS,非要拉着郁孟平陪他去柔怀的场地练几把。
周攒侧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郁孟平,想看他怎么会回答。
郁孟平直接说:“在开车,有什么事你和周攒说。”
然后把这个烫手山芋直接丢给周攒。
好像周攒现在已经是他的代言人,全权掌管他的时间。
“啊,原来二哥在陪嫂子呢,要不嫂子也受累跟着过来玩两把?”耿宪在电话里说。
这下轮到郁孟平戏谑地看好戏。
周攒愣住,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有点怵耿宪这个人,平时也只和齐硕说话比较多。
但她鬼机灵,学着郁孟平的赖皮劲儿:“他非要今天看电影,我都说不了他。”
耿宪仿佛听不懂拒绝,“啊呀,那就别搭理二哥了,这样吧,我让我朋友去接你,就让二哥一个人看电影去得了。”
周攒:......
郁孟平这时候也开进了商场停车场,停好后,二话不说就把耿宪声音掐了。
他靠近周攒给她解安全带,右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她腿上轻轻摩挲。
疑惑地挑眉问:“我非要看电影?”
周攒的膝盖发痒,连忙把他臭手打开:“难道不是么?”
面上的表情是恃宠而骄。
“我怎么不知道我说过这话?那行,就算我说的,今天就不看了,直接回酒店。”
“回酒店干嘛?”
“你说呢?”郁孟平笑。
他把手伸过来,眼见着要闹她,周攒握住他骨瘦匀亭的手,忙讨饶:“错了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攒攒,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些?”
那浪荡不经的笑让周攒脸颊发烫,像是着急忙慌得喝下碗热汤。
“不和你说了,看电影都要迟到了。”
趁着郁孟平不注意,她仓皇失措地开车下门,像个兵败的逃兵。
而郁孟平看着她纤瘦的背影,露出矜持的笑,不紧不慢地地跟在后面问:“还说不说是我想看了?”
周攒才不理他。
离开场还有一分钟,他们才跑进去,错过了片头曲。
网上宣传这部剧是个紧张刺激的悬疑片,男主角因为演了部都市剧,成了当红炸子鸡,周攒当初在蔡彤彤电脑上瞥过一眼,还蛮喜欢的,哪知道看了一小段,才发现竟然是个捉/奸的文艺片。
简直是欺诈。
连带着男主角满身腱子肉在迷宫似的楼房里跑也毫无兴趣,周攒立即对男主角去了魅。
她竟然觉得男演员连郁孟平的一半帅气也没有。
余光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像这样的片子,周攒觉得没意思,更不用说郁孟平。
影院里有不少人,大概都是冲着男主角而来。黑漆漆的环境里,那张白皙的脸上映着琉璃般的光彩,睫毛很长,像把小扇子轻轻压着。
周攒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就光顾着哭了,哪里还注重这些细节。
她的嘴角不禁漾起笑。
他们之前这么遥远,一个京城人,一个杭城人。在认识他之前,周攒满脑子想的都是单词,翻译,口语,想应该如何多挣点钱。
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一辈子会和郁孟平这样的人有所纠缠。
可现在,他们却实实在在地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甚至一起接吻。
他们在一起,靠得这般近。
周攒内心里涌起滔天巨浪的满足感。
郁孟平就在这时候睁开眼,浅浅的一汪水,将周攒痴迷的表情一眼收尽。
周攒微微惊愕,等她转过头假装没偷看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她被郁孟平勾住脖子往下揽在他唇边。
这人真的是死没正形儿。
勾下来一点也不急着,静静地打量周攒,之后微微扭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没有人看着。”
在周攒还在分辨他这话什么意思的时候,郁孟平才亲上来。
昏暗的角落里,两人隔着一扶手椅接吻。
“不是说好等会儿回去,给我讲剧情?看我干什么?”拉开点距离后,他轻声问。
周攒懊恼地拍他肩膀:“谁说看你了,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郁孟平笑意更盛,轻轻掐她颊边肉:“哟,真是长本事了。”
周攒睨他一眼。
这话说的,还不是你放任的。
周攒甜蜜蜜地笑,靠在他怀里看电影,懒得和他计较。
要是再说下去,这电影肯定是没法看了。
十二朵郁金香
电影结束后,是郁孟平送她回的寝室。
他是个体贴的情人,那段时间周攒学校忙,两人的约会场所基本都是她学校周边。
周攒学校周围娱乐设施不怎么好,没有市中心繁华,他倒也是每次约会都会过来,时间全听周攒安排,丝毫不嫌弃。
有时候两人在外头真是疯玩到很晚的时间,校门都关了。
周攒都要念叨他一阵:“都怪你,都说不玩了,不玩了,非要拉我去这么远的地方。”
郁孟平闷声轻笑,饱满的桃花眼拉长,露出几分不正经:“这怕什么?我还能少的了你住的地方?”
“上次我隔壁的床住得还舒服么?要不我们还住那儿?”他说的是头回见面的事。
周攒说:“瞎说什么?我明天8点就有课,还是姜致年姜老师的课。”
“那正好,我给他打电话,就说我女朋友要请假,请他老人家批准。”
气得周攒把包丢在郁孟平身上。
最后还是从教师公寓那边的门进去,郁孟平对这地驾轻就熟,对保安报上姜致年的名字,保安登记在册,就让他进去了。
他们F大向来都是以安保措施严格名冠全市,结果见到如此操作,周攒不得不心中感慨万千。
她揶揄:“平常没少干这种事吧?”
郁孟平不以为意:“谁大半夜来F大,这不没事找事。你信不信,我今天一来,明天致年叔就打电话给我妈。”
言外之意就是:要不是女朋友半夜要回F大,他至于兴师动众嘛?
周攒倒是有点愧疚:“你不早说,不然我今晚就住学校外面。”
郁孟平故意骄矜地轻轻哼了一声,大有“你早干嘛去了”之意。
把车停在教师公寓的出口,见周攒内疚不已,他那点小心思也按耐不住,整个人浑不吝:“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摸摸我就好了。”
“摸哪儿?”周攒是真的一下子没有想到,有点懵。
郁孟平顶着她单纯无知的目光,不知羞耻地往下看,周攒也跟着往下看。
看到某处隐秘部位,轰地一下,周攒整个脸红得像颗番茄。
“色胚,下流,不要脸。”她骂出了这辈子最肮脏的话。
打骂他的时候,郁孟平倒是一点也不躲,他只是头一回如此紧张地握紧方向盘,手掌生汗,发麻,生怕将眼前鲜活生气惊走。
周攒明亮,耀眼,又纯真,像颗太阳,光影浮动间有淡淡的玉兰花香气,他已经很久没有认识这样的人了。
几乎将他身上的黑暗驱散,郁孟平在心底里暗自唾骂着无耻。
又觉得自己十分地幸运。
阳光明媚,他有点不太敢凝视着她,只微微低头笑。他笑起来让他像个十八九岁的愣头青,毫无往日矜贵沉稳的样子。
“谁在那边?”忽然听得有人喝令,声音从窗户外传进来,有些熟悉。
周攒还记得这是在教师公寓出口,多半是哪个老师。
那点传统的“不能被老师抓到谈恋爱”的羞耻心漫上来,老实巴交地周攒连忙伏下身子,掐了一把郁孟平的大腿:“快把灯关了。”
郁孟平听话地熄灯。
只是周攒好巧不巧,脑袋搁在他那个位置,黑暗的空间遐想容易滋生,周攒温热的呼吸喷洒。
郁孟平喉结滚动。
“周攒,你让我把灯关了,不就更说不清,瓜田李下了么?”郁孟平憋着气,食指绕着她的发丝打圈。
周攒这才意识到:“对哦,那你再打开。”
过了两秒,车顶灯又开了,郁孟平觉得自己活过来,他往车玻璃外一看,有个瘦高的身影看过来,没一会儿就走了。
周攒还压低着身子,担心问:“人走了么?”
“没呢,站在那儿。”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站在那儿?
站在那儿干嘛?
周攒不敢有所动作,郁孟平低头看她,自有潺潺的笑声从上头落下来,周攒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姿势非常下/流。
“现在呢?”她又问。
“还没。”
真信了他就有鬼了,周攒试探地起身,望四周一看,车子周围早就没有人影。
再对上郁孟平含着笑意的脸,她就知道这个人不正经。
“我走了。”她收拾包,懊恼着开门就要走。
“不摸摸么?”
郁孟平死气白咧地缠上来问,被周攒猛地关上车门惊醒。
周攒没好气地骂他:“摸你个头。”
也不管郁孟平要说什么,一溜烟儿地往寝室跑。
郁孟平噗嗤一声,只好笑笑。
夜深人静,欢闹之后,车厢内只剩下残香。
他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周攒从图书馆边上的小路走,几乎是飞奔着回寝室,归心似箭,走楼梯的时候一个没注意,与对面的人撞个了满怀。
还是对方拉了她一把才稳住,不然早就从楼梯上滚下去。
“怎么这么不小心?”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蔓延,和刚才在车上听到的一样。
周攒撞到对方的电脑上,撞得脑袋疼。不知是哪位热爱学习在图书馆待到如此晚的学霸。
她抬头,映入一双澄澄笑意的眼里,竟然是小尹洋。
“尹老师?这么晚了还学习呢?”周攒惊讶。
尹老师晃了晃电脑:“高校青椒任务重,你怎么从教师公寓这边过来?”
图书馆就在教师公寓和女生宿舍中间,尹老师要回去。
刚才小尹洋应该没有发现自己吧?
周攒警觉起来,她在上课的时候都是一副乖觉的三好学生模样,眯起眼睛笑了笑:“最近上课太辛苦,好不容易和朋友出去玩,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了,只好求着教师公寓那边的保安叔叔让我进来。”
和郁孟平待久后,她扯起谎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小尹洋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她。
不待他再问,周攒主动告别:“那我就不耽误尹老师继续啃文献了。老师再见。”
就和老鼠见到猫一样,她一溜烟儿就跑了,小尹洋那句“夜深露重,早点回去休息”飘荡在空中。
他摇头笑笑,再次为我国外交人才的未来感到担忧。
十三朵郁金香
像这样有时候玩到很晚,不得已从教师公寓门口进来的事情,他们之后经常这样干,不过再也没有碰到过小尹洋。
周攒也从最开始的不好意思,渐渐和郁孟平一样,脸皮厚得像城墙。
那段时间,周攒气色总是很好,明亮舒展,像朵盛放的白玉兰。
就连蔡彤彤这个语文半吊子,也文邹邹地说她整个人气势往上走。
真是好巧不巧。
有好几次晚上回来,周攒下车的时候碰上也刚从后街回来的蔡彤彤。
蔡彤彤先看到她,轻拍她肩膀,扮鬼和她闹恶作剧。
走在前面的周攒胆子小,吓了一跳,看清楚来人后忙喝止,赌气不和她说话。
“还生气呢?说说,我们攒攒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从哪回来?刚才那个男人是谁?我看得一清二楚,劝你还是坦白从宽,老实交代。”
蔡彤彤比周攒还矮点,仗着气势勾着周攒肩膀,从后面看模样有些滑稽。
周攒被她身上的香烟气味熏得眼睛疼:“还说我,你身上怎么味道这么重?”
“有么?”蔡彤彤穿着宽松的T恤,她拎着领口闻了闻,脸皱成一团:“在网吧刷了一天夜,你说能没味道么?”
“那还不快回寝室洗澡。”周攒说。
“回去就洗。”蔡彤彤不太好意思地说,过了两秒,忽然意识到周攒在转移话题,质问道:“好啊,攒攒,你这是遮遮掩掩不想告诉我你男朋友是不是?”
是男朋友么?
周攒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她与郁孟平的关系,算正式定下了呢,或是没有。
除了那天晚上郁孟平问她要不要试着在一起之外,什么正式的仪式就没了,她就自然而然地跟着郁孟平了了。
周攒有过犹豫,但很快心里默许是男女朋友关系。
见她沉默,蔡彤彤感慨:“果然是恋爱啊,周攒,你恋爱之后变得好漂亮。”
周攒之前就是漂亮的,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可沉浸在热恋中是另外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魅力。
全身心沉浸恋爱关系中,会让周攒冲动,幻想,奋不顾身。
有一回下午,周攒和蔡彤彤找了一间两人座的透明读书亭,抽察政/府工作报告英文版短语词组。
并不是蔡彤彤有多好学,而且她和周攒都报了翻译等级考试,恰好这周末考,她纯属于临时抱佛脚。
“经济实力跃上新台阶。”周攒说中文,蔡彤彤报英文。
“economic strength has reached a new high.”蔡彤彤从脑海里翻了半天,慢吞吞地说。
这个短语属于英文系学子必背词条,并不是蔡彤彤不知道,只是今天的天气好得过分,惠风和畅,那颗被关久了的心耐不住枯燥了。
“这种天气就应该和朋友到处走走,吃吃喝喝,还要读书干嘛,不仅苦不仅累,还要交学费!”她没样子地懒在椅子上,叹口气。
两人从吃完中饭就开始抽查背诵,到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周攒知道蔡彤彤开始犯懒,A4纸上打满了英文字母,周攒低头看着不搭腔。
一把柔顺的黑发在肩头滑过。
“啊!想休息,等会儿背完,我要回寝室躺着。”蔡彤彤自言自语,忽然想起件事情,抱怨道,“啊,不行,小尹洋今晚还要补课。”
一大段空闲时间里,忽然插上堂课,像是白纸突然被甩上一滴墨,莫名让人讨厌。
周攒表示赞同,如果可以,她也想出去走走,反正她是不怕周末的考试。
“其他人在干嘛呢?”蔡彤彤怒吼,“我想出去玩!”
是啊,其他人在干嘛呢?
阳光爬到周攒捏着的纸上,字母跟蚂蚁似的纠结成一团,周攒根本看不进去书,她在想郁孟平在干嘛呢。
郁孟平有时候很忙,周攒学两门语言,口语和听力每天都得练,一天也不能落下,两人见面时间并不多,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三四天了。
因此一有空的时候,周攒就想去见郁孟平。
那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天气这么好,应该见面的。
不然浪费好天气。
唇边漾起笑意,在蔡彤彤给自己鼓气继续下一轮背书时,周攒猛地站起来,拍拍她:“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卷起桌上的书就往外跑,留下一脸愣住,回不过神的蔡彤彤。
“你去哪里?”蔡彤彤急问。
“找郁孟平去。”
正好衣柜里还有上次参加晚宴的裙子,洗衣店打理好了送过来,周攒打算也一并带去。
学校周边稍微有点意思的地方,周攒已经玩厌了,她在微信上和郁孟平说了要过去,不让老宋来接,她要自己坐地铁去。
丽思卡尔顿一如既往的金碧辉煌。
她到的时候郁孟平斜倚在卧室的沙发上假寐,听到开门动静后微微抬起上半身,见是周攒,又躺回去。
周攒把手上的袋子搁在客厅茶几上,之后走进卧室,蹬掉脚上的鞋子,熟极而流地蟠进他怀里。郁孟平一把接住她。
这样的姿势两人好像已经做了很多次了。
房间里已经开了空调,风吹在裸/露的手臂上,略有些凉,郁孟平抱着她,这样的温度刚刚好。
房间里静谧,祥和,有风轻轻拂过。
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才刚下午两点,那时候他还在公司,郁孟平回酒店比周攒早。他这班上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没见他正正经经坐过一天班。
他是没有事业心的。
咯吱咯吱的声音还在她脑袋上响。
周攒抬头:“怎么还在吃冰块?”
郁孟平枕在沙发上,右手微微扶着她,生怕她掉下去,眯着眼睛点点头。
周攒不再问,知道他吃冰块的时候就心烦。
“晚上吃什么?”郁孟平呢喃着问。
周攒在玩他的手,郁孟平的手很漂亮,不过分细,骨节分明,绕来绕去总让她想起江南水乡河道里的荇菜,随波逐流。
“菠萝咕咾肉吧。”她随口一说。
周攒有点想吃市区一家粤菜馆的菠萝咕咾肉,之前郁孟平带她去过一回,芡汁晶莹剔透,腴润而不见油,周攒吃过之后惊为天人。
练了一下午口语,嘴巴乏味,她又想起这酸甜味道。
郁孟平知道她好这一口,嗯了一声,随后好像才记起正经事:“怎么过来了?”
过来还需要理由么?
因为想见你,所以就过来了。
周攒不太喜欢他这问话的语气,像是胡同口遛弯的大爷随便逮着人问今天吃什么一样。
少了点男女之间的关切。
更何况,她身为女朋友,就不能来男朋友这边随便玩玩?
她有点生气地掐了他一把脸颊肉:“我就不能来找你玩儿?”
“这就生气了?周四不是说好不见面嘛,随口问问的事,有什么好气的?”
郁孟平睁开眼,眼底酿着促狭的笑,掐了一把她脸上的肉。随后将周攒扶正,坐在他大腿上,与他面对面。
男女朋友是不能单独相处一间屋子的,一相处,准出事。
十四朵郁金香
周攒今天穿着法式米色宽松衬衫,棉麻的料子,胸前是密密麻麻像一排玉米粒似的扣子。
郁孟平一边剥扣子,一边认真地问:“玩什么?玩这个?”
扣子太紧太多,不好剥,他越剥,眉头拧得越紧,剥得没完没了,到最后生了气:“以后不准穿这件衣服,怎么这么多扣子。”
周攒窝在他肩头,笑得花枝乱颤。
“有那么好笑么?”郁孟平气不打一出来,又诱哄道:“要不别回去了?今晚就留这里。”
他声音低低悠悠的,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塞壬海妖,让周攒着迷,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就在她快要深陷其中的时候,郁孟平的手机猝然响起。
像是泡在温泉里忽然有冰凉的水兜头而下。
周攒侥幸,迅速恢复神智。顺势而为地摸出他手机,看了一眼,就丢给他:“家里电话。”
郁孟平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懒懒看了一眼,任它响着,可在铃声落下的最后一秒又接通了。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窝在他怀里的周攒一下子认出这是孟春兰的声音,不由得身子发僵。
郁孟平散漫地应付:“怎么了?妈。”
刚好这时房间的门铃响起,本来无事可做的周攒也要忙起来——应该是花店的花到了。
她过来的路上买了把花。花店刚到的花,很新鲜,还没有整理好,周攒先付了钱,让他们切好后再送到酒店。
来得真是及时,周攒从他怀里小心翼翼地起来,生怕布料摩擦发出奇怪的声音,让电话那头听见。可郁孟平呢,偏偏和她作对,死死压着她的肩膀不让她动。
唇角无声地牵起,他低头与周攒对视,那双桃花眼真是坏的很,蕴藏着笑意,他就是故意的!
门外的铃声又响了两下。
周攒眼里却惶恐不安起来,也不敢说话,既怕被孟春兰听见,又怕外头的人走了。
她抓着郁孟平的手,在虎口狠狠咬了一口。这并不是装腔作势地调情打趣,郁孟平一时不察,痛得他轻声闷哼。
周攒趁势得空溜走。
电话那头的人很敏锐:“出什么事了?你身边有人?”
周攒去开门,临走前瞪他一眼,郁孟平瘪了瘪嘴道:“没有。”
门外站着刘经理,亲自把花送到周攒手上。周攒买的是郁金香,她接过后,关上门,到客厅插花。
她每次来这里找郁孟平,都要给他带一束郁金香,黄的,白色,紫的......
只要酒店旁边的花店卖什么颜色,她都会买。现在早已经不是郁金香的季节,但托帝都的福,哪里还买不到全球的物资。
周攒记起自己第一次买郁金香的时候,是她大着胆子来酒店找郁孟平。
那天下着雨,她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有些失神,糊里糊涂地跟着人群往外走,等淋了几秒雨才晓得下雨了,连忙撑开伞遮雨。
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她站在度假型的酒店门口不敢进去,惹得保安朝她看了好几眼。
周攒打算先去周边逛逛,其实内心巴不得这一逛,好把时间错过,这样她就用不着再去见郁孟平。
毕竟用mp3做借口实在是够烂,明眼人一眼就看穿。
那时候的周攒,像是蚂蚁,站在在沾满蜂蜜水的蜘蛛网前。她知道蜂蜜水是甜津津的,但是她不敢涉足,也不敢见郁孟平。
也许是下雨天,路上行人很少,让周攒错生出全世界只有她一人的错觉。
她往左边街道走了一会儿,只是无心地一瞥,就看到映在磨砂透明玻璃窗口的明黄颜色,一格一格的,像是画家挤在画盘头的颜料。
那是明亮贵气的黄郁金香,花瓣沾着雨天的湿漉漉。
带束花去吧。
就当看望老朋友,好将自己的小心思遮一遮,漂亮些。
周攒停驻脚步,想了一会儿,随后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门。
开门的刹那,撞响了门檐上的风铃,铃铛乱响,里头的老板娘猛抬头,见到周攒抬手擦额头上的雨水,她面上是明晃晃地笑:“欢迎光临。”
那次买郁金香的时候正值开花季,什么花都有,老板娘推荐买这个,周攒也正有此意,她觉得郁孟平像是朵郁金香。
他是矜贵的,文雅的,却又神秘,有时候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周攒在那买了一回,两回,三回,次次都买,老板娘告诉她按照她的法子精心照料,每一捧花至少活三个礼拜。
可现实却是收花的人并没有好好对待,花插在那里,没人打理。
周攒每次来换花的时候那些花瓣枯萎,凋零,稍微一碰,枯枝败叶落了一茶几,甚至那瓶子里的水也好几天没换过。
今天也是如此。
郁孟平还在打电话,孟春兰似乎与他要长谈,他拧着眉头,不怎么放松,探着身子去夹冰桶里头的冰块吃。
他们很少谈及家庭,郁孟平最早的时候会和周攒说,意识到周攒有意避讳,他也就不说了,而周攒是从未主动提过杭城的家人。
郁孟平也没问过。
落到实处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微妙又淡薄。
因此周攒小声地处理着花瓶,尽量让自己隐形,不让郁孟平注意到自己。
但还是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漏进来。
“听你致年叔说你最近老是半夜去F大?还用他名讳。”
“嗯。”周攒背对着郁孟平,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就听到他声音松松软软的应着。
“都多大的人,还一天到晚不着调,要是有时间就去和江伯伯认个错,至于现在被老爷子冷落?”
周攒收拾茶几的动作越来越慢,不是故意的,而是郁孟平那边更有意思。
郁孟平有些烦,捏了捏眉骨:“那你还跟我提姜致年,一会儿致年叔,一会儿江伯伯的,你到底站哪头?”
电话那头的声音轻了,周攒听不清。他们换了个话题。
“今天回来吃饭,你爷爷刚从医院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饭,不回来不像话。”
剪枝叶的手微微一顿,周攒静耳细听,想看郁孟平怎么说,他说好要陪她一起吃饭。
她听到郁孟平吊儿郎当的声音说不去。周攒哼笑。
但孟女士被她儿子气着了,没了新闻上运筹帷幄的云淡风轻,在电话那头说他。
“知道了,知道了,等会儿就回去。”万万是经不起一点念叨的。郁孟平心生烦躁,连着两声应道。
他眼角又微微上扬,带着点七八岁小男生的顽皮。刚才那句“不回去”显然也是胡诌,他没有想到要和周攒一起吃饭的事。
忽然听到一门之外的客厅有玻璃碎裂的声音,他抬起上半身,见到周攒弯着腰捡碎玻璃。
郁孟平不愿意听孟女士唠叨,敷衍道:“有事情,等会儿再说。”
挂了电话,赤着脚就走过来,见到周攒已经把大块的碎玻璃搁在茶几上,地上还有些小碎片。
他没有要去帮忙的意思。
上臂搁在沙发边一张古意盎然的摇椅上,一用力,上半身跟着摇椅晃动,空气里嘎吱嘎吱响。
他侧着脸看周攒。
忽然想起来本来说好要和周攒吃饭的事,现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周攒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你了吧?刚才手一滑,就掉在地板上了。”
郁孟平摇摇头,见周攒还要打扫,说道:“当心手,等会儿让人来扫就好。”
上下薄唇轻轻一碰,不太想说话,有些没精打采。
周攒想起来房间没有清扫工具,不得已放弃。看了眼茶几上的花:“怎么办,还有没有另外的花瓶,再不醒醒就要枯了。”
郁孟平绕过摇椅,仰躺到沙发上:“反正也是要枯的。”
说的周攒好像多此一举。
他从来都不喜欢花,第一次给他带花的时候,也只是客气地说谢谢。
是只有女人才会用花精心打扮自己的房间。
周攒的心不自觉往下坠了点,强撑着说:“谁说的,按照花店的方法,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有一天算一天。
她自顾打电话给前台让他们送花瓶上来,
郁孟平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思不知飘到哪去,等周攒打完电话,目光撞上她湿润的眼睛,郁孟平心头一悸。
“肚子饿了么?要不现在去吃饭?”他问。
“现在才几点就去吃饭,再说了,陪我吃完饭,你还有肚子回家吃?”
周攒走过来,白皙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肚子,有些硬硬的,她知道他身材不错。
郁孟平抱着她,“谁说的,要不你也跟着我回去?”
说完,周攒微怔,其实不该讲到这个话题的。多没意思啊,像是在演戏。
周攒正要说什么,门铃又响起来。
郁孟平隔着裤子拍拍她屁股:“估计送花瓶上来了。”
周攒去开门,前台果然送了支水晶玻璃花瓶上来,是流行的网红款。
还是刘经理送来的。
周攒实在难为情:“不好意思,刘经理,麻烦你跑两趟。”
刘经理道:“应该的,郁先生是VIP客户,不用客气。”
周攒错愕。
拿进来后,她去卫生间加水,郁孟平去房间换衣服。
换到一半,郁孟平在卧室说:“我等会儿要回去,你今天如果想出去玩,我就让齐硕和耿宪带你。”
一个不注意,水龙头的水直冲下来,溅得周攒前胸的衬衫都湿了,又冰又凉。
她是为什么要来找郁孟平的呢。
她记得是想和他一起吃菠萝咕咾肉的。
又不是来和齐硕他们玩的。
周攒拧紧水龙头,大声道:“不用,我插好花就回去,明天满课。”
可就这样回去毕竟是不甘心的。
周攒捏了捏郁金香的厚叶子,把水瓶拿回客厅后,她走到卧室。
郁孟平换好了衬衫,背对着她正在扣扣子,周攒敲了敲门,喊了郁孟平的名字。
声音甜软娇嫩:“我身上这件衬衫其实不用解扣子,你知道怎么脱么?”
郁孟平回头。
周攒挑眉,“不知道?”
她慢慢撩开衣服的下摆,小蛮腰上的肉紧致细腻,像是撒了层珍珠粉,在傍晚的夕阳下透着诱人的粉嫩。
“就这样,学会了么?”
“周攒,你故意的吧?”郁孟平无端升起邪火,要来抓她。
幸好周攒跑得快,笑着说:“什么故意不故意的,我这是在教你懂不懂?”
故意又怎么了?
她就是故意让他看不见自己的时候心痒难耐,抓耳挠腮,才好呢!
那天终归是郁孟平让老宋开车送她回学校,被周攒这么一闹,他都快赶不上家里聚餐时间。
周攒乘坐的轿车开走后,很快又有一辆黑色轿车开到郁孟平身边,这轿车比他的更低调,是辆沃尔沃S80。
左侧驾驶座的黑色玻璃降下来,露出张与郁孟平肖似的脸,只是那人不爱笑,总是严肃着脸。
“刚才坐你车走的女人是谁?”像是领导问下属的口吻。
郁孟平条件反射地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没说关于周攒的。
另有道抱怨的女声从副驾驶传来:“孟平,你哥最近刚调任,忙得头大,你别理他,快上来。”
看见郁孟平手里的烟,笑说:“烟就别抽了,原原还在车上。”
听到妈妈点自己的名字,小朋友按下车窗,古灵精怪地喊郁孟平小叔叔,郁孟平笑着收起香烟,开了车门进来,捏了捏坐在安全椅上的原原。
原原开心地又喊了几声小叔叔。
原原小朋友上幼儿园中班,玩了一天的滑滑梯,有些精疲力尽,和自家小叔叔吵闹了一阵后,困得在安全座椅上睡了过去。
郁孟平看着她的肉嘟嘟,粉嫩嫩的睡颜,不禁莞尔一笑。
他大嫂章诗璇本来还想和郁孟平说几句话,转头见女儿睡着了,也不想打扰她,对着郁孟平笑了笑,又转回去。
开往大院的路上车辆不多,郁孟平降了一半的车窗,柔和的南风拂面,是他难得轻松自在的时光。
左手摸了摸右手,在虎口的位置摸到点异样。
他低头一看,是周攒刚才咬他的牙印,细细小小的一圈,还有一个尖锐的点,像是虎牙,不大但有些疼。
她是用了力度的。
郁孟平想起他压着周攒不让她乱动的时候,外面是急促的门铃声,周攒有些急,一气之下就咬了他一口。
再抬眼时,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点也不怕人,好像在说:“让你干坏事!”
郁孟平觉得周攒真是有意思极了。忽地一笑,鼻尖轻逸出笑声,没来由地快活高兴。
十五朵郁金香
周攒带着不知名的情绪,一路从酒店回学校。
傍晚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大堵车。
交错的红绿灯,大片的湿软的夕阳橘色烤得周攒面颊微烫,通行的时候,车子开得飞快,风吹迷了周攒的眼睛。
老宋的声音将周攒拉回现实,告诉她已经到学校了,按照之前的规矩,他把车停在离F大还有一站路的地方。
周攒道了声谢,随后下车,在远去的温热的车尾气中,周攒恍惚觉得,这已经是京城的夏天了。
朱樱春熟,素柰夏成。
这时候应该去吃菠萝咕咾肉的。
就算没有郁孟平,她也应该一个人去。
她实在是馋得慌。也好去去暑气。
棉麻的白衬衫贴在后背,她看向手臂,薄料子已经被汗水濡湿得有折痕了。
真是够恼人的,周攒心情一下子跌宕波动。
她想她把太多心思关注在郁孟平身上了,有些患得患失。
抬脚往宿舍楼走,没一会儿就碰上王一诺和李琳从后街回来,周攒不确定她们有没有看到自己从那辆车上下来,只笑着点点头,说两句客气话。
不过王一诺眼睛尖,她家里条件不差,就算远远看一眼,也能知道那辆车是什么牌子,哪款车型。
之后,落在周攒身上的目光也带点鄙夷。
三人一同回寝室,李琳没有察觉到王一诺和周攒萦绕着的尴尬气氛,一直和周攒说:“我们刚才在后街吃了很不错的韩式拌饭,有空的话,叫上蔡彤彤,到时候我们搞一个寝室聚会,一起去吃,怎么样?”
周攒刚要笑着说好啊,王一诺挽过李琳:“我看你还是省省吧,人家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哪里能吃这种平民食物。”
面对李琳的拈酸话,要是以前,周攒还会息事宁人,当作没听见。
可周攒忽然记起郁孟平对她说的:怕什么呢,周攒,左不过有我替你撑腰。
她本来心情就不怎么好。
才不要继续受气。
于是周攒清了清嗓子,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俯视着,那双眼睛泰然处之:“既然知道我变凤凰,你也有胆子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如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李琳看,王一诺没料到温吞好欺负的周攒锋芒毕露,她面子过不去,红得发臊。
李琳后知后觉了点,也在这个时候回过神,她平时和王一诺玩得多。
尴尬地在中间当假好人:“周攒,大家都是室友,关系别搞太僵。”
周攒嘴角勾起讽笑,对李琳说:“我先回寝室了,有机会再一起吃饭。”
明明是王一诺先把室友关系搞僵,可偏偏有人和稀泥,反怪周攒没顾及别人面子。
这世界还真是滑稽。
不过还好,这些事情她都不在意,她从没把她们当朋友。
只是...飞上枝头...是指她傍着郁孟平么?
周攒抬起头,见着刚下课的人群朝她涌来,势不可挡。
她若有所思。
王一诺恨恨地啐了一口:“给点颜色还真开起染坊了,不过就是个捞的,他们那种圈子就是图个新鲜,找个女大学生玩玩,看她还能风光几天。”
李琳扯了扯她衣袖,有些不耐烦:“好了,你也少说几句,她傍没傍男人和我们没关系。”
因为这点不愉快,寝室冰冻了好几天。
只是谁料想,王一诺的话一语成谶。
那天,齐硕打电话来,各种抱怨,各种愤愤不平。说是他和周攒好不容易才见了两回,每回都想和她叙叙旧,提升朋友感情,可周攒不是跟郁孟平跑了,就是找不到人。
这回他在后海包了夜店,私人性质,只请了圈里的朋友,让周攒无论如何都不要推脱,否则就亲自来F大抓人。
齐硕像是互联网时代的富二代,行事作风高调飞扬,夜夜笙歌,纵情欢场,字典里从没有内敛二字。
可他还年轻,刚大学毕业,还有大把的青春时光可以浪费。
郁孟平有时候嫌他和耿宪太吵,有些活动也不参加,用他的话说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小年轻。
因此,周攒答应齐硕要求的时候,他无奈地压了压眉头:“要去就去吧。”
他们说好,周五的时候,郁孟平来学校接她。
他来的有些早了,驾轻就熟地把车开进约定好的停车场,周攒最后一节口译课上完,就能直接来找他。
在蹦迪之前,他们先去吃晚饭。
郁孟平看了一下手表,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周攒才下课。学校里的风景独好,坐在车里太闷,他下车,点了支香烟,靠在车门看风景。
前面是一片不小的水塘。
这么多年过去了,F大基础设施变动不少,唯独这块水塘还是在这儿。
“你就是周攒的男朋友?”忽然有道声音惊扰了平静。
郁孟平侧过脸看去,瞧见不远处有个女生仔细打量着他,有些没大没小。
“还真的是你,上次孟老师来学校演讲,你就是刚好坐在周攒边上那个?”
郁孟平不说话,右手边夹着的香烟袅袅而上。
“你是来等周攒的吧?”蔡彤彤问。
“她下课了么?”
“我逃课了,没上这节课。”蔡彤彤摇摇头,还要再说什么,香烟正好顺风送到她站的地方,她呛了一口。
郁孟平把烟掐掉。
他很冷淡,又有点懒散,像是晒太阳的猫。绝非是可以聊天的对象,但郁孟平比绝大多数男大学生沉稳,不动声色。
蔡彤彤其实就是好奇周攒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周攒掩盖得很好,没给别人看过郁孟平的照片。
她也只是有几回在夜里匆匆见过车牌号,今天恰好从后街逛回来,正好见到熟悉的车牌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过来看看。
谁知道还真见到了。
蔡彤彤的心思单纯,像是永远停留在初高中时期,从没长大过。
见郁孟平不搭理自己,有些冷漠,她耸了耸肩,转身要走的时候轻声咕哝:“怪不得周攒昨天碰到孙照佳这么说。”
“她说什么?”郁孟平灵敏地捕捉到那个名字,问。
其实昨晚发生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们几个寝室室友约好了去大学城后街吃韩式拌饭。
李琳尝过一次后,赞不绝口,一直在各个寝室游说。昨晚刚好在寝室里的人多,大家索性一起去吃晚饭,这样也可以多点一些菜。
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面刚开不久,正在搞促销活动,除了她们寝室四人,店里几乎满座。
这家店是朝鲜族大妈开的,酿的一手地道的韩式清酒,咕咚咕咚几杯下去,蔡彤彤就喝倒了,
还是周攒扶着她去洗手间洗脸清醒才好点。
要不然真就吐在店里,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她们就是在这时候碰见了孙照佳,几个月没见,周攒已经认不出来这个人,他变化实在是过大,美食华服堆积得他比之前要虚胖一些。
两相对比之下,周攒这段时间真是光彩照人,自信不少,她对自己优越的女性曲线不再自卑,和郁孟平在一起后,打扮越来越有女人味。
她断断续续地从蔡彤彤耳朵里听过孙照佳的消息,无非就是他和白雨欣亲亲爱爱,给白雨欣又买包又买衣服的,在朋友圈微博秀恩爱。
5月20号的时候,孙照佳还发了给白雨欣买的一只二手vintage芬迪包包和日本原装公仔挂饰的照片,以纪念520。
白雨欣还在下面留言:【谢谢老公给我买包,以后每只包包都要挂上老公亲自买的挂件哦。】
周攒就当作笑话听了一耳朵。
在卫生间走廊外,孙照佳先喊住了周攒。
周攒看了一眼,没说话,扶着蔡彤彤就要走。
“这段时间你还好么?周攒。”孙照佳开口拦住她们。
那一刻终究是胜利的,激动的,将原先羞辱她的人踩在脚下的快乐,周攒背着他会心一笑。
“难道你看不出来么?”她稳住蔡彤彤说。
孙照佳这才认真观祥她一番:“你比以前漂亮很多。”
周攒当作客套话,直截了当地说:“你倒是比以前丑了。”
孙照佳愣住,苦笑着说:“你还在生气,埋怨我。”
蔡彤彤叙述着昨晚上的事,把话停在这里,抬头偷眼看去,不太敢说了。
郁孟平低头,折着衬衫袖子,面孔被阴影挡住,说话仍是轻柔缓和:“怎么不说了?周攒怎么回的?”
蔡彤彤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补救说:“我昨天喝醉了,还能记住什么?可能听错了。”
可惜补救不了什么。
郁孟平抬起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凝着锋利,厉声问:“说不说?”
“周...周攒说,她没有生气,如果没有孙照佳,她...她也不会知道原来上了个阶层这么开心。”
蔡彤彤真是怕了郁孟平,本来想说点谎话糊弄过去,但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肠子一直,原话就这么磕磕绊绊说出来。
郁孟平想:周攒应该不是这样吞吞吐吐说的,她该多么神气啊,面对前男友这样的垃圾,她肯定说得畅快。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水塘上,凝成实点,傍晚的夕阳直射而过,像块镜子,闪得他眼睛发疼。
校园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敲响。
周攒连忙收拾好东西,就跑来停车场找郁孟平。
她跑得很快,南风浓郁,吹起落至脚踝处的雪纺裙摆,流成道道残影。
到的时候,郁孟平仍旧在抽烟,他头顶是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林下漏着夕阳,白色衬衫光斑浮动。
周攒还未靠近,就闻到好大一股烟味,他平时只偶尔抽一两根。
周攒打了个小喷嚏:“怎么回事儿?抽这么多?”
郁孟平开了车空调,让她先进去,车窗关闭后,他单独一个人站在池塘边把剩下的半根烟抽完。
现在是吃饭时间,学生们急着去食堂吃饭,郁孟平看着他们骑自行车绕过他站着的水塘,于是终于意识到在校园这种场合抽烟不合适。
他走到边上把烟掐了,沉默地站在晚风里,直到身上的烟味淡了点才坐进车里。
周攒的心思很敏感,尽管坐在车里,那双敏锐的兔眼一直看着郁孟平,她察觉到这个男人今晚格外的沉默。
“发生什么事了?”她轻声问。
两人目光接触,郁孟平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另起话头:“我身上是不是烟味还是很重。”
周攒配合地凑近他,细嗅,然后做了个夸张的臭脸,用力地点头。
郁孟平脸上浮起点笑,推了推她脑袋:“把安全带系好,先回去换套衣服,再去吃饭。”
周攒一边低头摸索着安全扣,一边说好。全然没有注意郁孟平收起笑容后的那点凝视。
他们那天吃了利苑酒家,京城老牌粤菜馆,味道还算正宗。两人吃饭很多回,郁孟平知道她最爱吃菠萝咕咾肉。
周五时间,位子有些紧张,他们正好是包房的最后一间。
那天郁孟平胃口远没有平日的好,没怎么动,基本就是周攒送了几筷子。问他吃不吃,郁孟平摇头,只喝茶。
也许是天气太热,喝茶也喝不过瘾,只叫人拿冰块来吃,大概服务生也是头回听到这种要求,微愣后还是去后厨拿了食用冰块。
他坐在旁边很殷勤,给周攒夹菜添茶。
其实周攒那天肚子也饿扁了,上了一天的满课,但一上桌,也许是感受到了郁孟平的心情,连她也不怎么吃的下去。
白白浪费了一大桌菜。
中途齐硕还打电话过来问他们在哪,生怕周攒又跟着他二哥跑路溜了,恨不得亲自来接。
齐硕废话很多,说到后面,郁孟平直接把电话挂了,嫌弃他打扰他们吃饭。
那双桃花眼像月牙似的弯着,郁孟平夹了块菠萝到她嘴里,他问:“周攒,我对你好不好?”
真是超出了周攒的想象,郁孟平会问这样的问题。
她微微咬了一口菠萝,真是酸劲十足!
他怎么会对她不好呢,周攒统共就谈过两回恋爱,和孙照佳一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和郁孟平在一起的时间,就是得了老天爷青睐,周攒总觉得自己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
可见郁孟平对她很不错。
于是周攒点点头,露出傻乎乎的心满意足的笑。
再也没有人会有郁孟平对她这样好。
郁孟平听了后似乎心满意足,一直给她夹菠萝吃。
然而终究是镜花水月,黎云梦暖。
他们坐电梯去停车场,正好有人打电话给郁孟平,他让周攒先上车。
周攒坐到副驾驶,偏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郁孟平打电话,在一起的时间对她来说很短暂,她不愿意浪费。
微信上齐硕发来条信息,继续问他们在哪儿,要是再不过来,他就要喊人来抓了。
周攒低头笑,简单地回复了他一句。收起手机,再看向郁孟平的时候,目光却凝滞在郁孟平的右手的铁盒。
郁孟平正单手从铁盒里抽出支香烟。
之后他把铁盒合上,放进口袋,又拿出打火机,把香烟点燃。
也就几秒的功夫,在不算昏暗的地下室,周攒还是看清了那只铁盒的样子,很小巧,折叠式的,上面花花绿绿的图案,一看就是女孩子才用的东西。
她之前也看过郁孟平抽烟,规规矩矩的香烟包装。
她从没送过郁孟平这种东西,郁孟平也不会幼稚到自己把香烟装进铁盒里。
车厢里空调冷气十足,周攒不禁意间打了个冷颤。
这寂寂的凉夜。
等周攒再看过去时,目光中的火渐渐冷却,凝上了怀疑。
十六朵郁金香
他们到的时候, 场子才刚刚热起来,郁孟平牵着周攒进去,声音震天响, 周攒下意识地皱眉, 脚下的软垫让她有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很快就有人过来要和郁孟平谈话,好像是生意上的事儿。
“想和我在一块么?”他附在周攒耳边问,姿态亲昵, 任谁看了都觉得两人亲密无间, 天生一对。
自从吃完饭后, 周攒就有些赌气, 闷闷的, 情绪不高。一路上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自然也不想和他待在一处。
周攒点了点他胸口, 勾着唇笑说:“我跟在你身边, 怕是影响郁先生行情。”
为了照顾她,郁孟平是弯着腰和她说话的。周攒此话一出,他直起身子, 轻压眉头,俯视着周攒,有些看不懂她。
大拇指摩挲着周攒手腕内侧, 很柔软的肤质, 郁孟平只当她小孩子脾性发作。
况且, 今晚他也没有什么好心情。
他朝着不远处的齐硕挥挥手, 让他过来。
这次是不凑近周攒耳边了, 拍拍她面庞, 沉声道:“先和齐硕玩一会儿, 少喝点酒, 等会儿事完了就过来找你。”
他把周攒交到齐硕手上,吩咐齐硕好生照看,像是把自己的孩子郑重地托付给别人。
但他没再看周攒,说完后,就跟着另外的一个男人走了。留给周攒的是玄铁一般冰冷的背影。
周攒就这样被齐硕领着往深处走。虽说是私人性质的夜店,但齐硕烂好人一个,什么朋友都交,场地里的人不少。
几乎是摩肩擦踵地挤过去,她也不躲躲,呆愣愣地像块木头。周攒是第一次来这种场所,齐硕看出来她多少有些抵触,就拉着她到二楼。
二楼是齐硕留给他们圈子里的人,安静不少。
讲话要清楚许多。
是个人都看得出周攒和郁孟平相互置气,但齐硕明显不是,他脑袋上顶着粉色的帽子,耳旁垂下长长的带子,很女相,他见着周攒就高兴。
周攒问他为什么在室内也戴帽子。
齐硕拉了拉自己衬衫下摆:“时尚懂不懂?这是一套,好不好看?”
“而且,这个还会动。你等着。”他说着就拉了一下左手边的带子,帽子上的左耳就立起来。
拉一下右手边的,右耳也立起来,一上一下的,很好玩。
周攒笑着点头,这套粉色的装扮在齐硕身上有种奇异的漂亮。
“攒攒,今天我一定要和你说话聊天,谈谈人生,二哥也别想管我,我们两个一醉方休。”
周攒抿嘴笑,倚在二楼阑干往下指:“喏,你二哥想管也没空管。”
齐硕看下去,正瞧见和郁孟平说话时,那男人身边的两个女人总是假装不经意地偷看郁孟平,被发现后一副小女儿心态。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齐硕记起来:“哦,这不是之前追过二哥那两女的嘛,你放心,她们已经跟了钱老板了,还是二哥给牵的线。”
“钱老板不介意?”周攒问完后,立马觉得自己越界了。
齐硕却神经大条:“不会啊,就玩玩嘛。”
周攒脸上的笑有片刻的凝滞,挂不住了。
那天周攒和齐硕到底是没有缘分畅谈人生。
有DJ来找齐硕,说是设备出了点问题,这可是大问题,整个热闹的场子都靠DJ撑着,齐硕必须去处理。
下楼前,他把周攒塞进最近的包厢里,让人家好好照顾她这个新人,不然郁孟平得把他的头扭下来。
包厢里烟雾缭绕,茶几上全是干冰,不知道干嘛用的,男男女女抱在一起啃,有两个男的吸水烟。
周攒坐在最角落,本该是一起沉沦的时刻,她融不进去,捏着杯鸡尾酒清醒地旁观。
一杯一杯地喝,早就超过了当初给自己规定的最多不过三杯的标准。
也不知道旁边的女人是不是故意的,抬手间要拿桌上的水果拼盘,动作大开大合,撞到了周攒,酒水撒了她一身。
那女人惊讶地捂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真不是故意的。”
道歉也只是随口说说,面上淌着媚笑,不见真诚的意思。
“萌萌,小心郁孟平找你算账。她现在可是人家身边的红人。”也不知道是谁凭空说了句酸话,拉着叫萌萌的人重新坐到沙发。
“我真是不小心的。”萌萌认真地笑说。
周攒坐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抿着唇不说话。她身上穿的是条黑色亮片的短裙,没有口袋,哪里有可以擦拭的纸巾。
“我这有纸巾,给你。”有个瘦成竹竿的高挑女人坐到周攒身边,给她递纸巾。
周攒看了一眼,轻声道了句谢后接过,借着包厢里微弱的光擦衣服。
“我叫小美,是个模特。”她说。
周攒以礼相待,正要报上名字的时候,小美露出和善地笑:“我知道你,跟在郁孟平身边的那个嘛。”
“圈子里都在传。”
“传什么?”周攒疑惑。
“传你啊,郁孟平对女人很好,圈子里想跟着他的女人大把多的是,但他这个人很挑,不是谁都能搭上。”
周攒换了张纸巾,低着头,继续擦。
五彩斑斓的幻光浮在她脸上,她擦得越来越慢。
“他都怎么挑?”周攒听见自己问。
“不清楚,我也刚进圈子,应该就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不像其他男的,什么都要楷一把。”
“他又怎么对女人好了?”周攒又问。
小美真的是刚进圈子的新人,对谁也不设防,说话就跟倒豆子似的往外倒:“给人铺路嘛,看有没有别的老板喜欢。”
“那些女的不介意么?”周攒一字一字慢慢蹦。
“怎么会?”小美睁着本就铜铃似的大眼睛,觉得周攒问得莫名其妙。
她指了指萌萌:“就刚才撞你那女的,我听说原本也是想追郁孟平的,像她这样的人不但不介意,还很乐意。但没想到你捷足先登,相当于断了她的路。”
小美像是在解释萌萌刚才为什么要撞周攒。
她又继续说:“所以说郁孟平对女人好啊,连追他的人都会给人家铺路。听说就是因为太麻烦,郁孟平已经很久没来这种场合,私底下也就和几个要好的玩玩。”
周攒擦好后,重新端起一杯酒。
鸡尾酒杯的长颈膈着她的大拇指骨,蓝色的液体衬着她的脸也不正常的蓝盈盈的。
不可抗拒地深渊撕开了条裂缝,慢慢向外渗入黑暗。
周攒偏偏一身反骨地问:“你也想搭上他么?”
小美脸上的表情顿时错愕,但很快就恢复过来,不在意地耸耸肩:“我可不会和你抢,我现在有主了,李老板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是真心喜欢我的。”
听她的语气,小美也是真心喜欢那个老板。
周攒也真是无聊,问了句是谁。
小美指给周攒看,但软包上没了人:“可能上厕所去了。”
周攒点点头,她有点印象,谁让小美和她男朋友刚才就坐在她对面,抬头低头都能见到。
干冰的白烟越来越大,周攒不小心吸了两口,嗓子又干又疼,音乐声也震得她耳朵胀疼。
之前也不是没去过齐硕的场子,和今天的比起来,以前的纸醉金迷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颓靡奢欲吞噬一切。
小美已经在和别人说话,刚才倒在身上的酒液发黏,周攒受不住,捡着个空隙溜到外面。
郁孟平还没谈完生意,也没来找她。
周攒无所事事。浓度再低的鸡尾酒喝多了也让人昏昏沉沉。
到了外面,总算是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她坐在长廊的圆凳上,地板两边设了冥蓝的灯带,幽幽光线下,周攒像条浮上岸的鱼,苟延残喘。
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声音,周攒觉得自己可能幻听了,她有些不太正常,像是失重。
拿出手机来也不知道干什么,她盯着屏幕怔怔的,反正也不想主动联系郁孟平。
迎面走来晃晃荡荡的一个男人,他右手边拿着手机,手机的屏幕是亮的。
走到近处,周攒首先闻到的恶熏熏的酒味,也不知道灌了多少猫尿。接着这个男人对着她的手机就是一扫。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周攒恍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她认出来,这男人就是小美跟着的那个。小美刚不久还和她说这李老板和她差不多年纪,脾气还可以。
李老板醉眼朦胧地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没有扫到周攒的微信。
这是圈子里常用的手段:不管有没有另一半,只要男女双方看对眼了,两人就先后找借口上厕所,实则在过道的时候一个人亮出微信二维码,交叉相错的时候,另一个人一扫,两人不用说任何话留下把柄就加上微信。
只要微信加上,不管约什么都方便。
他忽然啧地一声,喷了周攒满脸酒气:“在这装什么清纯呢,看不上我?”
周攒后退一步,没听清:“你说什么?”
李老板会错意:“你不知道这个?”
他忽然想到什么,摇摇晃晃地笑起来:“也是,郁孟平看上的就是干净,不一样。要不跟了我?我肯定送礼物比他送得还要多。”
“爱马仕,香奈儿,迪奥,你随便挑。”
周攒讽刺地笑出声来:“你是个什么东西?要是喝醉了就去厕所清醒一下。”
李老板嘿嘿两声,仗着喝醉酒就要对周攒动手动脚。周攒抿着唇,用尽力,抬起脚就往李老板命/根子处狠狠一踢,痛得李老板哀叫连连,引来了周围不少动静。
李老板半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大骂:“你以为你是谁?和那些女的不都一样出来卖的?你给我等着。”
周攒冷冷清清,像枝不屈不折的玉兰站在那儿,可她浑身气得发抖,正要再去踹上两脚的时候,她忽然被人从后头裹住。
那熟悉的苦艾香冲入鼻腔,温柔霸道,周攒被郁孟平揽在怀里,捂上耳朵。
她像是颗种子,穿越闷热的夏季,落入秋天冷肃的胸膛,而远处是遮不住的隐隐青山,她期待春日里辛香的郁金。
之后就是兵荒马乱。
在嘈嘈切切的杂声中,她听见有郁孟平沉着声音怒骂,有絮絮的吃瓜交头接耳声,有齐硕的抱歉声,还有女人的哭声。
她浑身颤抖不止,额上冒着冷汗。面对一个吃醉了酒的成年人,她终归是怕的。
周攒抬起头,下半张脸藏在郁孟平怀里,只露出一双干涩的,硬红的眼睛。
越过他的肩头,周攒瞧见小美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好像是让人推出来的,她无措,丢脸,嫌弃,委屈,愤怒又不甘......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长久地,最终小美别过目光。
大约过了很久,她接过李老板,被人赶走了。
“在看什么呢?”郁孟平柔着声音问,他在哄周攒,侧了身看过去。
本来生了一下午的闷气,在这场事故中,他又软下心。
没听到回复,郁孟平揉了揉周攒脑袋,一遍一遍地说:“不怕了,不怕了。”
周攒闭上眼睛,重新埋入他怀里,压着翻涌的恶心感,轻嗅,全是苦艾的清冽味。
真是苦啊。
但他又这么温柔。
周攒心底叹气。
郁孟平抱着周攒从另一条通道走,人少。
她身上盖着郁孟平的西装外套,挡住了齐硕连连的抱歉声,她现在没有心思应对这些。
连郁孟平也只说以后再聊。
气得齐硕一下子踢掉了楼道边的消防器具,大骂:“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带这么个狗东西到我场子?诚心找我二哥晦气!”
“以后别在京城让我见到这姓李的,什么人都敢碰!他也配!”
此话一出,夜店的热闹也降了不少。
郁孟平今晚没喝酒,把周攒抱上车后,贴心地给她系好安全带,开车带她回酒店。
身上盖着外套也抵不过车厢内的冷,周攒轻声说:“冷。”
郁孟平闷着声音,看了她一眼,随后把空调关了,半降了车窗。
远离了热闹场地,初夏的凉风习习,周攒终于放松下来。
长发飘飞,她也懒得理。
她侧过脸看向郁孟平。
郁孟平真是生有一副好皮囊,北方人的身架骨,高大却一点也不粗犷,偏偏眉骨清瘦温润,哪儿哪儿都秀气,时间带给他的是悒郁的神秘。这张脸细细看上一天哪儿够啊,是很值得推敲的。
周攒痴迷地看着这张脸想,真是舍不得。
可他这张妍皮下裹的会是痴情的骨头么?会和她在一起一辈子,珍重她么?
周攒的心顿时如潮水泛滥起来,酸得她不禁意闭上眼睛。那一刻,她感觉到眼底的潮湿。
好像刚才受到的惊吓,现在才哭出来。
回酒店的路上,他们吵了一架。
周攒问郁孟平,小美怎么办。
郁孟平觉得莫名其妙,他连小美是谁也不知道,是在周攒说小美是李老板的女朋友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个人。
但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是不会记得这些不相干的小人物的。
他开着车,有些意兴索然地摇摇头:“不清楚,这样的人圈子里很多。”
夜晚的高速车辆不多,冷亮的月光肆无忌惮的洒在敞开胸骨的高速上,晚风有些凉。
周攒感觉脸上的粉底液瞬间干涩,吸走了水份,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皱纹遍布的干瘪瘪老太婆。
左手抠着安全带,护在胸前,胃里有什么东西反涌:“那...那个李老板呢?”
郁孟平分出心神,他出声安抚:“是不是吓到了?”
“我没有,我没有被吓到。”这话倒是真的,周攒根本不怕李老板这种喝了二两就敢胡闹的东西。
她只是怕别的。
她望着街灯快速飞过,变成条条流萤:“我是认真地在问你,小美是不是还会和他在一起?”
郁孟平感觉到今晚的周攒很不一样:“齐硕那边会处理,和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
真的没关系么?
周攒想,她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个小美。
“难道不应该替她再物色一个?从李老板换到金老板,赵老板,郁老板呢,郁老板有没有兴趣?”
在夜色中,她的声音也缥缈起来,像是别人的声音。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大着胆子侧过头,直直对上郁孟平的眼睛,那双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戾色。
郁孟平不说话,很快继续看着前面的路。
周攒知道自己越界了,触他逆鳞,惹他生气,但现在她的厌恶情绪到了极点,浑身长满尖刺。
车子扑通一下像是压过了小石块,胃里的恶心感终究是压不住,周攒捂着嘴说:“停车,我要下车。”
郁孟平生着闷气,在下一个路口,方向盘忽然猛地往左转,下了高速。
周攒一个不注意,脑袋磕在窗玻璃上,咚地一下,有些响。在郁孟平停好车后,她很快打开车门,下去,扶着路边的树,连带着在夜店的那股恶心都吐了出来。
这段时间和郁孟平交往下来,她见识了吃饭有美食,穿衣有华服,住行有豪车和高档酒店,人人对她温言笑语。
周攒几乎都要感慨,原来孙照佳口中的和她不同的阶级就是如此光鲜亮丽么?
好象又不是的,就在今晚的夜店,周攒无意间窥见了毫无尊严,毫无道德的暗潮汹涌。
那是光鲜亮丽的阴暗面。
与周攒过去秉持的观念截然不同,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郁孟平坐在车里,闭着眼睛,心里情绪复杂。他知道自己从下午开始就不对劲,也清楚不对劲的原因。
他一直压着火,可周攒今晚一直在引火自焚。骨节分明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
叩,叩,叩......
有规律的金属音和着野虫的唧唧声,充盈于耳。
几分钟后,眼睛睁开。
郁孟平侧头看到周攒在月光下的身影,如绢如练,虽是佝偻着,但薄背挺直,像枝不败且笔直的白玉兰,永远洁白地长在枝头。
忽然有泥点子甩在她身上,让她不干净了,周攒痛苦地半支着身子在那儿吐。
他终究是压下了那股不对劲,郁孟平拿了瓶水下车,等她吐累了,他把水递给她。
周攒吐得天旋地转,软绵绵地接过,漱了好口水,才不让自己有恶心感,胃里火灼的疼。
她的眼圈和鼻尖是红的,郁孟平不忍心,揉了揉她脑袋刚才撞着的地方:“别闹了,好不好。酒店马上就要到了,回去好好休息。”
为什么郁孟平对这些脏事熟视无睹?
周攒拂开他的手,硬着脸,很不好说话的样子。
郁孟平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人,像他这样地位的,向来都是别人如履薄冰地捧着他,哪有他一直哄人的道理。
然而,即便压着火,他的姿态也是极其典雅风流的,慢条斯理地掏出烟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上。
两人距离近了,周攒清晰地看到那铁盒表面果然是两只童话版的小兔子,心中又是一哽。
郁孟平吸了一口。
很快,牛奶白的香烟飘散在风里。
郁孟懒懒散散地说:“太过单纯,就让人觉得无聊了,攒攒。”
他这样亲密地称呼她,可掀起眼皮来,射/出来目光是切实的冷漠。
“你以为那些女人都是因为爱情才在圈子里混的?”郁孟平轻声地讽笑,继续说:“她们跟着哪个男人都有一番计较,谁都不是傻子。”
周攒低下头,鼻尖有一两点的汗珠。
“所以我和那些女人也毫无差别,是不是?”
也是因为看中钱和你在一起?
周攒以为郁孟平会摇头否认,她一直这样盯着他,直到郁孟平脸上浮现起残忍的自嘲的笑。
他反问:“那么,攒攒,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呢?”
“你来告诉我。”
他把主动权交到她手上,说出这个话的时候郁孟平觉得自己不太理智。
但周攒一直没给他答案。
郁孟平低头敛笑,没有看她:“难道是为和你前男友赌气?”
好像寂空空的长夜迟来的一记山寺晚钟,连余音都震得周攒发麻。
她猛地抬头,见到那轮明月不知何时滑向到他身后,照得郁孟平整个人虚晃晃。
周攒闻到夜间周身的苦艾香越发苦涩。
“不...不是的。”她绝对不是因为和孙照佳赌气,还喜欢孙照佳才和郁孟平在一起。
不过如果没有孙照佳,她大概率也不会和郁孟平有联系。
孙照佳是一个契机,是一把开门的钥匙。
就像别人都以为她和郁孟平在一起是因为郁孟平有钱有权。
周攒百口莫辩。
郁孟平一直没抽香烟,直到那点红烫着手了,他惊醒,在南风中说:“回去吧。”
他率先走在前头。
周攒在夜里站了一会儿,跟上。
“我想回学校。”她望着他的背影说,声音轻得像阵叹息。
郁孟平送周攒回学校,各自沉默。
他们从酒吧回来的早,学校大校门还没有关,再加上是周五的原因,关门时间迟,他们到的时候,校门口时不时走过两三个人。
车子停在老位置,郁孟平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周攒,侧脸凛然得像面棱镜。
“谢谢。”周攒道了声谢,就和郁孟平在四分之三会所碰到她,送她回学校时候一样。
两人的关系又回到原点。
车座里只剩下郁孟平了,他转头看去,周攒在清亮的夜里越走越远,仿佛义无反顾,从没有回头看他。
周攒觉得自己像是在行尸走肉,只是机械地走着,那张鹅蛋脸牵不起任何表情。
她忽然站住,等了一会儿,然后回头,身后也没有了郁孟平那辆车的身影。
十七朵郁金香
周攒回到寝室, 打开门的刹那,迎接她的是无边的黑暗,和已经酝酿了一个冬天凉飕飕的冷风。
那糟糕的一天中, 唯一的幸运大概就是寝室里空无一人, 其它室友在外各忙各的。
有单独的空间让她休憩。
周攒有时候会觉得冷漠点的室友关系也并不是全无好处。
睡觉的时间也不早了,她一刻也没有停歇,让自己忙碌起来。
只有这样才不会继续想着这件事。
宿舍洗漱间墙上粘着面镜子, 周攒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洗澡的时候, 镜子中一闪而过她的身影。
她顿住, 转头回身看镜中的自己。
顶灯幽茫, 镜子中的女人泠泠得像是山顶的一抔白雪, 在微凛的冬末攀上枝头变成清绝的白玉兰。
可这白玉兰在摇曳的光与影中浓妆艳抹, 身姿曼丽, 于某天精变成一只艳鬼, 是聊斋中被人骗后,向人寻仇的艳鬼。
对这个世界充满迷茫和怨念。
好在她才20岁,年轻漂亮, 她还有大把的青春时光。
脸上的妆像是纹丝密合贴着的薄膜,生硬浓艳,周攒用力抓了一下, 脸都抓红了, 可那层薄膜像是生了根, 她擦也擦不掉。
她忽然想哭。
并不是因为委屈才哭, 是因为......她也说不清啊, 有很多原因。
之前在郁孟平面前忍着, 一到了无人之处忍不住了, 也没什么好忍的。
可真要哭了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只是累得想早点休息, 好好地睡上一觉,把这一切忘了才好。
可惜那天她睡得很不踏实,有夏夜嗡嗡的蚊虫叮咬,她还梦见自己正在白灰的雾中爬梯子,一级一级地爬,刚从二楼爬到三楼的时候,忽然有人抓住她的脚腕。
周攒低头却看不清那人的脸。
那人尖笑着说:“你要往上爬?嘿嘿,下来陪我吧!”
脚上的力度一重,周攒猛地从梯子上被扯落,往下坠,不知道多久才能掉到地面。她彷徨又恐惧。
之后画面一转,她从梯子那到了灯光明亮的餐厅,酒店,高级会所。
她见到了各式各样的郁孟平,微笑的,走路的,沉着眉头的,背对着她的,但更多的是沉默的郁孟平。
他默默不言地盯着周攒,无声地说话。
看得周攒难受极了。但她无法近身。
一夜多梦,都是些细碎的梦幻的事情,断断续续醒过来几回,周攒听到下雨声,之后在半梦半醒间又睡过去。
*
吵架过后,谁也没有主动联系对方。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分手,周攒拿不定主意。
好像他们就没正经地在一起过。
又何来分手这一说。
那段时间她总是每天24小时待在学校,不是教学楼上课,就是去读书亭背书练翻译,看国际新闻。如果书读累了就回寝室稍微睡一下。
偶尔去学校后街补充点生活用品。
总之再也没有和郁孟平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一个星期出校玩几趟。
她又恢复成清心寡欲的尼姑学习生活。
然而,终归是去繁华的尘世走了一遭,心野了。再回归平淡的生活已没有了当初的平静。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由奢入俭难。
周攒也在与本地室友天天相处间,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而导致难以磨合的龃龉。
只是还要继续相处三年时光,大家也就面子上还过得去。
下午还有节法语课,蔡彤彤一中午都没有回来,周攒收拾了上课需要的资料和课本早早地去了教学楼。
等她一走,王一诺使劲憋着的八卦目光终于从韩剧滑向李琳。
“喂,你发现没,周攒半个月都没有出去过了。”
李琳还在埋头写作业,不太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王一诺啧了一声,目光埋怨李琳竟然态度如此敷衍:“估计是和金主闹掰了,人家甩了她。”
李琳慢悠悠说:“应该不是金/主吧,男女朋友谈个恋爱,多正常。要是金/主的话,也从没见周攒拿回来名牌包,衣服啥的啊。”
“那谁知道,反正她这恋爱谈得神龙不见尾,应该是心虚。”
“上回我怎么说来着的,风光总是一时的。”
“嗐,”李琳叹了口气,“不说了,我把avoir的动词变位又搞混了,再说下去,我这作业又得重写。”
像是被泼了盆冷水,王一诺的兴致也缺缺。她默默地在心里把李琳处在的闺蜜位置往外推了推,撇撇嘴,重重地按下暂停键,继续看韩剧。
正如王一诺和李琳说的,周攒和郁孟平的关系很难定义,让外人猜疑。
一个是京城某二代,有权有势,想要攀上他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成年人要是为了姿态漂亮,是赚不到钱,也得不到权。
而周攒在经历上太稚嫩,只是个普通清贫的女大学生,拿得出手的只有优异的学习成绩和那张漂亮脸蛋。
二十年岁来,得了父母和师长的庇佑,算得上顺遂。除了在孙照佳上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
以及,到目前为止,人生中做得最大胆的事情就得算上给郁孟平打那通电话,然后去酒店找他。
两人的差别太大,在外人眼里,即使是正当的关系也染上了别的颜色。
下午的法语课准时开讲。
讲台上的小尹洋在点评每个人中翻法的句子,周攒他们才学了不到一年的法语,连语法都很生涩,闹出不少笑话。
小尹洋的目光扫了一圈,轻轻落在窗边的周攒身上,留在耳边的碎发飘动,有金色的光泽。
他讲了个笑话,引得班里不少女生哈哈大笑。
周攒没多大动静,微抿了嘴唇,点开桌上的手机,屏幕上什么都没有,随后目光怔怔地看向窗外。
京城夏日的午后毒辣,毫不留情,绿荫树底下偶尔走过几个男生。
他们年轻,瘦高,青春,却都不是郁孟平。
那段时间,她总是心不在焉,上课也没有以往认真。
就连最神经大条的蔡彤彤都看出来了。蔡彤彤最近忙着学校社团的事情,除了睡觉,不怎么回寝室。
就连中午的时候也去学校大礼堂那排练,见到周攒单手支着脑袋发呆,就知道事情不妙。
可惜她来上课太晚,没有和周攒坐在一起,想说话也说不了。
她拿出手机给周攒发微信。谁知道周攒这人丧心病狂,上课的时候竟然没有关静音。
蔡彤彤本来还担心周攒发着呆,可能发现不了自己给她发了消息。
这下好了,在安静的教室里异常响起叮咚一声,别说是周攒,就连小尹洋也惊动了。
小尹洋站在上面,双手支撑在讲台桌上,袖子卷到小臂处,长背挺直,听到动静后微微仰头,看向周攒。
眉头微皱,目光中带着些许的关注。
周攒面颊发烫,依旧直直地回视过去,眸光微动略显无辜,像是被老师冤枉的乖学生。
这是周攒与老师多年打交道得出的经验,在这种时候是千万不能露怯,否则就坐实了上课搞小动作的骂名。
果然,小尹洋还是收回了目光,轻轻咳了咳嗓子:“我们继续讲下一句翻译。”
周攒才躲过一劫。
趁着小尹洋没时间关注她,周攒点开屏幕。
这段时间,她总是会查看手机,看看郁孟平有没有给她发消息。
如果他给她发了,她也好第一时间想想计策。
可惜,没有。
从来都没有。
屏幕上的只有蔡彤彤的微信,她在上面问:【你和郁孟平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
她也想知道怎么了。
毕竟还是上课时间,周攒没有回复,按灭了手机后,拿着笔,看着黑板上的知识点,装模作样地记笔记。
快要下课的时候,小尹洋还是布置了翻译作业。
只是今天有点特殊,小组作业由原先的两人一组变成三人一组,让班长今晚把分组名单给他,他再把翻译段落发到班级群邮箱。
小尹洋说:“这学期就快要结束,该背的书要抓紧了,各位同学。”
期中考试仿佛就在昨天,同学们刚经历了折磨人的复习月,没成想竟然这么快就要迎来期末考试了。
台下的学生哀鸿遍野。
小尹洋这么说就意味着这节课已经结束,周攒开始收拾书本,打算着去哪儿个角落窝着。
谁知,台上的小尹洋话锋一转,厉声道:“周攒,下课来办公室一趟。”
说完便率先走出教室。
只留下一脸大事不妙的周攒,而真正的罪魁祸首蔡彤彤早已逃之夭夭。
周攒还是磨磨蹭蹭地去了法语组办公室,低着头站在门口一脸抗拒地不太想进去。
最好是站着站着,尹老师就忘了这回事。到时候她就可以掉头走了。
眼睛左瞟瞟,右瞄瞄,周攒在右侧的白墙上见到了各位法语组教师的资料。
大概是小尹洋长得太过优越,一根青竹似的气质,周攒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照片。
平时小尹洋,小尹洋地叫惯了,周攒也是在这个时候正儿八紧地看到了小尹洋的全名——尹自牧。
她不禁想起那句“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这句话。
倒是与小尹洋平素的作风一致:上课虽风趣幽默,但私下里严肃认真。
“站在这儿干嘛?”忽然一道男声唤回了周攒的心思。
她立马转头,在门口看见了端着茶杯喝水的尹自牧。
“还不快进来。”
“哦。”周攒硬着头皮进去。
法语组办公室只有尹自牧一个人,周攒原本还以为如果人多,尹自牧野不好太责罚她,她也可以浑水摸鱼。
尹自牧穿着淡青色的棉质衬衫,下摆齐齐扎进休闲裤里,侧身抬手放下茶杯的时候,还能露出一点缝隙。
“尹老师。”周攒喊他。
对于如何认错并且让老师满意,优秀学生必然是拥有自己的套路。关于这一点,周攒可以说是顺手拈来,个中翘楚。
首先,姿态要摆正,在老师开口前先认错。
“我错了。”周攒说。
尹自牧微微一愣,像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招数。随后端出像是从业十几年老教师的架子,沉声问:“错哪儿了?”
第二步,务必摆出一副后悔的深刻模样。
周攒双手背在身后,掐了一把自己腰间的肉。却也没料到自己腰上的肉这么不经掐,简直痛死,眼睛立刻蒙上了薄雾。
“不应该上课之前,没有把手机静音。影响上课进程,可是,尹老师,是别人发短信给我,我真的没有聊天。”
她抬头去看,发现尹自牧严肃地看着她。周攒又立刻低下头,心里埋怨他也太认真了。
都上大学了,看一眼手机也不是什么大错误吧。
恐怕尹自牧责怪的不止这件事,至于是什么事,周攒心里清楚。
果然,她听见尹自牧又问:“还有呢?”
周攒的学生姿态又低了:“还...还有就是最近上课经常性不在状态。”
她说得很是惭愧,却是事实。
“为什么会经常性不在状态?家里出事了?”尹自牧倒是很有耐心地引导,像是尽职尽责的高中老师,这样的老师在大学可真是不多。
只是至于什么原因.....
周攒面色发红窘迫:“没有什么大事,老师也别太担心。”
尹自牧这才发现自己有些越界,咳了咳嗓子:“这些问题既然你自己都清楚,那我也就不和你细说。周攒同学,你的成绩一直在系里名列前茅,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我们学校的学生毕业后可能从事各种职业,但也有职责引导学生往上走,为国家外交事业效力。你这样,让老师很担忧啊。”他语重心长地说。
周攒的脑袋更低了,她毕竟是个从小到大的好学生,没怎么经历过老师的严辞厉色。
被抓包上课心不在焉也是头一回。
周攒乖巧认真地认错:“知道了,老师。”
她以为认完错,尹自牧会让她走,谁知周攒脑袋上方传来隐隐的低笑声,她再一次抬头,不解地望过去。
尹自牧那双琥珀色的眼里透着狡黠的笑:“看来周同学很有觉悟,可惜老师喊你来的目的是想劳累你代做一个礼拜的班长,你们班班长家里有事请假了。”
周攒:......
“老师,其实这种小事可以微信上说,不需要劳师动众喊我来办公室。”她真没见过有人大喘气喘成这样!!!!
小尹洋又恢复成一脸严肃的表情。
周攒很没有骨气地认输:“其实我觉得线下面对面交流更能增进师生感情,促进学校融合,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我经过尹老师的谆谆教诲,更加后悔这两天没好好上课。”
尹自牧很满意地点头:“知道就好,不要枉费老师一番心意,也不知道这股滑头劲儿跟谁学的,出去吧。”
周攒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这股滑头劲儿是和谁学的呢,周攒想。
她虽然知道犯错后如何讨老师喜欢,但按照她以前的脾气是不屑做的。
大概是和郁孟平,这种吊儿郎当的性气只有他才有。
他们在一起几个月,她竟然也耳濡目染了。
刚好点心情,又莫名地往下坠。
十八朵郁金香
很没有义气的蔡彤彤同学大概隔了一小时后才发了信息问周攒在哪儿, 周攒回复她后,蔡彤彤端着两杯冰酸奶来读书亭找她,负荆请罪。
她很狗腿地给周攒插好吸管, 双手奉上:“辛苦周攒攒同学挨训。”
周攒肃着张脸睇着她, 没接。
蔡彤彤心尖颤抖,低声询问:“小尹洋没怎么骂你吧。”
她和周攒同一个高中,虽然不同班, 但也经常在学校各大光荣榜, 表扬名单上见过周攒的大名, 况且她两还拥有同一个语文老师, 周攒更是语文老师嘴中学生的楷模。
周攒把办公室发生的事笼统地讲了一遍, 蔡彤彤放下心, 呼出口气。
“没想到小尹洋竟然还是个笑面虎, 笑里藏刀的老狐狸啊!”蔡彤彤感慨。
冰酸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 拿在手上的时间长了,冰得她手麻,蔡彤彤有了底气, 一把放下冰酸奶,嫌弃地说:“那你还伤心难过什么?”
周攒又冷冷地看她一眼:“蔡彤彤,如果不想要脑子可以捐给想要的人。”
蔡彤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不好意思地嘿嘿干笑两声, 心虚地说:“还在为郁孟平的事难过啊, 你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或许我能解决。”
今天的天空并不是碧空如洗, 大面积的厚重的云分罗棋布, 时不时遮住日头, 不太爽利。
“你?”周攒点点她脑袋, “你都没谈过恋爱,你怎么知道解决方法。”
蔡彤彤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没有底气地坦白交代:“其实,郁孟平那天来找你,我好像说错话了。”
刚遮住太阳的那朵云被风吹散,刺眼的阳光又落下来,照在周攒脸上,她不舒服地皱着眉看向蔡彤彤,在她疑惑的目光下,蔡彤彤一五一十,一字不差地交代。
说完了,如踩虎尾地觑着周攒,小心为自己解释一句:“我真不是故意的,那天就是想看看郁孟平长什么样,谁知道......”
谁知道那天看完郁孟平的长相,蔡彤彤刷新闻的时候就在八卦杂志上见到了同样一张脸。
早知道就不看了。
还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见周攒沉默着不说话,把心一横:“不狡辩了,就是我的错,不该好奇心重,也不该多嘴,你打我骂我吧,只要你能出气就行。”
蔡彤彤眼睛紧紧闭上,把手伸出去,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她可真是稚气可爱,吵吵闹闹又毫无负担,不知人心险恶,好像那颗玲珑心还没来得及开窍。
像周攒,像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周攒。
真好啊!
是周攒这辈子再也无法拥有的纯真!
蔡彤彤说漏嘴的事情算是周攒的心结,她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对郁孟平心动的,或许是这段时间和郁孟平的朝夕相处中,又或许早在被孙照佳和白雨欣羞辱的那天,郁孟平无微不至的体贴照顾中。
那毕竟是她接受到的唯一的善意。
只是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太多,几乎揉杂在一起,分不清楚。等到事后再条分缕析,难免让人觉得周攒是在利用郁孟平。
他们的关系本就是不稳定,岌岌可危的,即便没有蔡彤彤说漏嘴,他们这次吵架依旧会发生,因为并不只有一个原因。
周攒都清楚。
她细细打量着蔡彤彤,拿起另一杯酸奶重重地掼在她掌心,故作轻松地骂她:“好啊,原来奸细竟然是你。”
“我就说那天郁孟平怎么知道孙照佳的事呢,我还以为他爱我爱得发疯,发狂,找人跟踪我,然后事无具靡地汇报我的行踪。”
蔡彤彤睁开眼,窗外有细碎的光漏下,周攒周身有种淡淡的金光围绕,她在笑,表情夸张,可那束光却照不散久郁之气。
手里的酸奶也变得沉甸甸的。
“周攒,咱谈恋爱可不兴搞发疯,发狂,搞跟踪这一套啊,违法的。”蔡彤彤谨慎地说。
周攒被她的傻样搞笑了:“我要是愿意也不行啊,人家郁孟平也不爱我,还爱我爱得发疯,发痴呢,白日做梦!”
似乎戳到了伤心处,周攒说着说着就掉金豆豆,掉得越来越急,掉在雪白的书本上立刻洇出一片湿。
“怎么哭了?”蔡彤彤手忙脚乱地找纸巾给她,“不是都怪我嘛,怎么还哭上了?要不我去和郁孟平说清楚,是我瞎说。”
读书亭有些类似于报刊亭,一个亭子里头坐两个人。
书亭外头是操场和小卖铺,天气不算太热,走在路上的学生不算少。
周攒接过,擦了擦眼泪,把李老板和小美的事情告诉了蔡彤彤。
蔡彤彤听完,义愤填膺地说:“我虽然没混过这个圈子,但八卦杂志经常有爆料,他们玩得很野,也很乱,根本就没有底线。”
“什么海/天/盛/筵,大转盘,外/围啦……周攒,要不就算了吧,我们玩不过他们。”蔡彤彤把书桌拍得邦邦响。
掷地有声的一通发言,把周攒说得哭声戛然而止,看向蔡彤彤的时候,下眼睫毛上还挂着两珠泪,扑簌落下。
周攒哭得一塌糊涂,但又肯定地点头:“你说得对!那就算了。”
“他也没什么好的,我年轻漂亮,前途光明,是党和人民的好学生,就这样吧!”她擦了擦眼泪。
蔡彤彤没想到周攒这么好劝,才说了两句话,她竟然同意要和郁孟平一到两断。
她有些懵,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见到周攒拿起她那杯酸奶,好像哭得口渴了,猛吸一口,另起话头:“就这么一瓶酸奶就想让我原谅你,想得美。”
管它呢。
只要周攒不难过就好。
蔡彤彤迷迷糊糊中,跟着讷讷地点头,傻乎乎地说“那肯定的,周攒,你这学期的酸奶我都承包了。”
“这学期都快结束了,你就是小气!”
“那就下学期,不,你这辈子的酸奶都被我承包了!”蔡彤彤担心地问:“不是,那你怎么又哭了呢?”
刚停哭没两下,周攒又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因为...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真的喜欢郁孟平。
即使,他不是完美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可她就是喜欢这个人。
一想到要断掉,周攒根本控制不了地难受。
即使周攒不说,但蔡彤彤很感性,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难言的,未得到等同爱恋的厮磨。
搞得她也难受起来,呜呜地跟着哭。
“你放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一定帮你搞到一个比郁孟平还要好的男人!”蔡彤彤说。
周攒靠在她肩膀上,用力地点点头。
于是,在红色的读书亭外,路过的行人就见到两个女生抱头痛哭,桌上放着两瓶酸奶的奇异景象。
不禁迷惑:这俩女大学生断奶了么?
释放过情绪后,周攒倒是舒坦许多。开始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虽然很长的时间里,她还会不自觉神游。
蔡彤彤变成了她的感情管理专家,见到周攒出神,总要提醒她一下。
只是没办法,周攒根本控制不住。
就像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喜欢郁孟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万千思绪缠上她,不是说不喜欢了就能马上不喜欢。
好在她从未主动发过消息给郁孟平,当然,同样的,郁孟平也没主动联系她。
两人像是在僵持。
倒是齐硕主动打电话给周攒,请她吃饭,说要好好地道歉。
那天周攒在外面做陪同翻译。刚从机场接了一批从巴西过来的建筑师参加本年度在京城举办的建筑年会。
这个活儿是尹自牧尹老师介绍给周攒的。说是给周攒为期一礼拜的代理班长的报酬。
可不能白白给他当班长,随便使唤。
巴西建筑师总共六人,他们都是第一次来京城,异国他乡的风景和人文总是让他们很好奇,一路上热情不已。
周攒就是在这种吵闹的氛围下接到了齐硕的电话,问她今晚有没有时间,赏脸吃饭,他也好少点内疚。
经过夜店那事,周攒其实有些抵触那个圈子,下意识就想拒绝。
她知道齐硕是可爱的,人品不算坏,但他依然保留某二代的坏毛病。
可在电话里,齐硕言辞恳切,连原本身上炫目的浮夸也烟消云散,让周攒不禁怀疑,这真是她以前认识的齐硕么?
更何况齐硕还在那头提到了郁孟平。周攒有些恍惚又有些心动,她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到这个人了。
郁孟平是高傲的。
不曾为谁俯身。
周攒想,既然如此,自己总得找点法子往他靠近点。
于是,在齐硕问她第二遍愿不愿意来的时候,周攒说好。
大概是身旁这些巴西人太热情开心,染得周攒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才晕头转向地答应。
挂完电话,她又投入到工作中。
那几个巴西人指着窗外的某处特色建筑说:“Aulis,我在网上见过这个,说是明朝就有的,是不是?”
然而,周攒不知道的是,齐硕给她打电话的时候,郁孟平就在旁边。
他站在大堂的主桌边,背对着齐硕和耿宪,单手耐心地摸着旁边红木桌上的绿植叶子,听到齐硕挂了电话,顿了一下,侧身问;“怎么说?”
十九朵郁金香
“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 想起了朝中事好不悲伤。那曹孟德与伏后冤家作对,害得她魂灵儿就不能够相随......”
一楼大堂台上浑厚的老生唱腔,铿锵有力地传至二楼包间。
郁孟平站在窗侧, 弯腰低头抚弄紫光方几上的翡翠兰叶子, 正正好将戏词听得清楚。
只是这时候忽然觉得外头那声音太吵,他直起腰关上窗。
屋子里清静了。
半天没等到回信儿,他皱着眉头侧身又问了一遍:“哑巴了?问你话呢。”
这些日子, 郁孟平不太待见齐硕, 同他说话也没耐心。
一旁喝茶的耿宪听了, 不由得偷笑。又怕自己笑得太明显, 伤了兄弟脸面, 于是将茶杯盖碗掩住自己, 目光瞟向另一侧的齐硕。
倒霉了好几天的齐硕, 那张脸终于放晴, 想着故意卖他二哥关子,又怕适得其反,连忙邀功讨好:“同意了, 二哥,周攒答应晚上一起吃饭。”
郁孟平继续擦拭细长的兰花叶子,眉毛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随后推开窗, 让那戏词继续进屋, 半晌, 在那昂扬的唱腔里说:“哦。”
那声音虽然是轻飘飘的, 话也只是一个字, 但齐硕还是听出了点雀跃。
他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定。
正要继续在郁孟平面前挣挣脸面, 却听到郁孟平叹了口气说:“今天这出戏唱得喜庆了些。”
“啊?”齐硕呆愣。
“你来吧, ”郁孟平把一方绸缎丢到齐硕怀里:“仔细点, 琴姨可不是我,要是掉了一瓣兰花,小心你的腿。”
说完,郁孟平擦擦手,推门就离开。
齐硕忙问:“二哥,干嘛去?”
“走了。”
“就这么走了?戏不听了?”
“和琴姨说一声,有事儿要办。”
齐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忽然想到什么,冲出去,在二楼楼梯口忙道:“晚上你可记得来。”
回应他的是郁孟平挺拔隽阔的,略显轻松的背影。
齐硕返回屋里,疑惑地问跷着二郎腿看好戏的耿宪:“二哥这是原谅我没有?”
“你说呢?”耿宪笑着反问。
“那二哥对周攒到底什么意思?”
“一出这么悲的《逍遥津》都被二哥听出喜庆,你说什么意思?”
齐硕豁然开朗,心情飞扬起来,甩着那方绸缎走到窗前,低头看戏。
台上的老生唱得磅礴大气,悲歌慷慨。
齐硕大声道:“今天大爷我高兴,去琴姨那儿报我名字,通通有赏。”
郁孟平这帮人是明月楼的常客,和琴姨沾亲带故,这些团里唱戏的哪里能不认识他们。
齐硕这话刚落地,台上唱得更卖力了。
*
周攒是在下午六点的时候在机场接完最后一波外国建筑师,让司机直接送他们回酒店。
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她没有跟着去,直接在机场打车去的饭店。齐硕向来挥金如土,请吃饭的饭店在京城的市中心,人均几千。
周攒一天的陪同翻译,累死累活拿的钱连这么一顿饭的零头都算不上。
她到的时候,包厢里只有齐硕一个人。这是时隔半个月来,头一回见,他们生疏了一些。
本来就是因为郁孟平认识的齐硕,她和郁孟平吵架之后,也差不多断了联系。
而且她现在也不太愿意接近,这个圈子太杂太乱,迷人又危险,周攒怕接触久了迷了眼。
好在齐硕是个热情的性格,说话嘴巴甜,就算是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他都能给你说出朵花来。
再加上他今天是来道歉的,特意打扮清清爽爽,说是个奶狗大学生也有人信。
他一番诚心实意地道歉,说自己脑子被猪油焖了,没考虑清楚就带她去夜店,以后打死也不敢了。
周攒呢,虽然执拗,却也知轻重。更何况那天发生的事千不该万不该怪在齐硕头上。
齐硕还说:“二哥已经交代过,那李老板已经处理了,以后保准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是一家粤菜私房馆,周攒看见招牌的时候就明了:大概是郁孟平交代齐硕的,只有他知道她爱吃粤菜,齐硕没这么细心。
也许是这半个多月来,闹别扭的两人终于即将见面。乍然间听到郁孟平名字的周攒,拿着水杯的右手微微一颤。
冰水撒到了衣襟上,冰得她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齐硕连忙给她拿纸巾,周攒拿着包站起来,笑说:“我先去趟洗手间。”
齐硕说:“好,不急,你慢慢来。”
粤菜馆的装修古朴雅致,周攒第一次来,还是由服务生引导着,才找到洗手间。
干净明亮的镜子上映着周攒的身影,头发有些乱糟糟的,有几绺发丝落在脖颈,她开始埋怨起自己怎么不先回学校换套漂亮的衣服再来。
为了今天的工作,她特意穿了白色衬衫,卡其色长裤,方便走动。可这副打扮实在是不适合见郁孟平。
现在也来不及。如果现在去楼下商场买,让齐硕发现自己换了套衣服,也太刻意。
周攒只好懊恼地理了理头发,确定自己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再出去。
回去的时候倒是不用服务生了,周攒记性很好,按照原路返回。
手指握住门把手,就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听到里头耿宪夸张的声音,周攒顿了顿。
齐硕问耿宪:“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别让周攒等久了。”
耿宪笑着哼了一声,不怀好意地说:“被小姑娘绊在路上,估计得迟点来。”
说到后头好像害怕被人听到似的,声音越来越低。
齐硕狠锤了一下他肩膀:“什么小姑娘,别瞎说,周攒还在呢。”
“怎么就瞎说了呢,不然你以为他说有事要办是什么事?”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呢,周攒也没注意了。她只是觉得自己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笑。
他们这圈子里的人到底有几个好的呢?难道只有李老板,钱老板这样的是特殊,是例外?
大概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偏偏她还不死心,想给郁孟平找补,总觉得有例外。
幸好还没见着他,不然又是副以后回忆起来,连自己也都要嫌弃的蠢样子。
周攒低着头,盯着脚上那双匡威的帆布鞋看,米白色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踩了一脚。
大概是机场接机,每一波游客下来人挤人的时候。
那黑色的巨大的脚印出奇得丑陋,与干净清爽得能映照出辉煌灯光的大理石一比,实在是不堪入目。
周攒盯着看了了几秒,掉头走了。
*
郁孟平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饭店。在前台报了个名字,经理直接引着他去了齐硕开的包厢。
他提前在微信上和齐硕说了,让他们先吃,不要让周攒饿肚子。
机场过来的路上,一路红灯。
但京城的交通就是这样,抱怨也没用。
谁知经理推开门之后,迎接郁孟平的是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儿的房间,就连齐硕也粘黏哒哒的。
郁孟平扫了一圈,没见到周攒,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齐硕把手机打开,调到和周攒聊天的界面,递给郁孟平。
动作姿态标准得就像是递交呈堂罪供,让人看了直呼心疼。
“半路被公司叫回去了,说是白天接待的巴西客户忽然肚子痛,痛得死去活来的,她必须赶回去处理。”
周攒的措辞规矩合理,就像她这个人,端正清白,不染烟火得像支独立于世的白玉兰。
可就是这样让人找不到漏洞的理由,像是提前预演的,疏离冷淡得不近人情。
郁孟平抿着唇,沉着脸低头看两人的聊天记录,一言不发。
周攒确实没撒谎,半路走的时候突然接到建筑年会承办公司的电话,有紧急事务需要她处理。
正好省了周攒找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
生病的是个叫Jose的巴西人,周攒有印象,在一群热闹非凡的巴西人里,Jose个子不太高,显得异常安静。
Jose是傍晚吃了饭回酒店房间休息,和他同住一间房的同事忽然发现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最后晕死过去。
已经有公司里的人送Jose去了医院,但由于Jose是外国人,住院手续很麻烦,而且语言交流存在障碍,需要周攒帮忙。
周攒赶去医院的时候,一片狼藉,乱糟糟的,像是龙卷风过境。
她在病人,公司,医生之间相互交流,每个人的情绪都很坏,两种语言相互转换,周攒的大脑都快缺氧了。
她就是在这种兵荒马眼的时候收到郁孟平的电话。
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摸到块浮木。
她听见郁孟平在电话那头沉着声音坚定地问她:“在哪里?”
二十朵郁金香
时隔半个月, 周攒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和郁孟平的见面场所会是如此普通,不够光鲜亮丽。
她以为至少会是在枝繁子满,绿叶阴浓的大学校园, 虽然够不上高端上档次, 但也至少是体面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周攒处在医院缴费处和公司代表老叶相互扯皮之间,着急得脸上现出罕有的怒容。
她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周攒转头, 在昏暗的长廊尽头见到久违的郁孟平。
大概是周攒的打扮实在是青春靓丽, 帆布鞋, 马尾辫, 与平日和郁孟平厮混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像是在确认, 见到是她之后, 大步朝她走来。右手状似亲昵地虚揽在她腰间, 像是替她撑腰。
“发生什么事了?住院手续还没办好?”他问周攒。
郁孟平气度矜贵,他一来到,仿若蓬荜生辉。周攒这个狐假虎威的, 借得他一点光,使得缴费处和老叶的目光终于正眼落向她这个小小的翻译。
周攒看了老叶一眼,像是朝郁孟平告状, 声音低低的:“因为客户是外国人, 有医保问题。住院的费用昂贵, 公司能出的保证金有限。”
这话还是给公司留了面子的, 没说是不愿意出全额保证金。
果然老叶一听, 有些不乐意:“你这孩子话说的, 说到底是你当初签了翻译合同, 是Jose的保证人, 你才是那个应该出保证金的人。公司是体谅你还在念大学,所以才全权负责。”
周攒工作经验毕竟不足,根本没意识到老叶这番话里的PUA,就这样被他骗了,顿时语塞地闭上嘴。
但那表情还有点不服气。
然而郁孟平却是没那么好糊弄,他虽然比老叶这个中年男人年轻不少,却也在商场浸淫多年。
经手的谈判项目总额就达到了好几千亿,别人一个细微的眼神,郁孟平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他单手抄进裤兜,脸上诞着嘲弄的讽笑:“是,这孩子是不太会说话,脾气犟了点,给您添麻烦。可您也不该骗她,更不应该当着我的面儿,堂而皇之地骗她,这是不把我当回事儿啊。”
他说讽刺话的时候总是会不经意冒出京腔。
来医院的路上,郁孟平就让齐硕找了些这次建筑年会的资料。
资料上显示这次年会是当地政府举办,由老叶所在的建筑公司承办。接待外宾的翻译工作都让建筑公司找了翻译社外包出去。
只是这里头七拐八拐,合同一大堆,怎么也不可能算在周攒头上。就是欺负周攒是个兼职的。
郁孟平继续说:“我倒是头一回儿听说公司承办政府的项目,老板不签字的。要不让你们陆总和我律师聊聊,教教我怎么做出这种既挣钱又能不担法人不要脸的事儿?”
听到面前的男人把自家老板搬出来,老叶掂量一下,面上讪讪。
低低飞过一句:“这也是陆总的意思,我一个打工的,也是按照上头办事。”
郁孟平看了他一眼,也没为难他,只是这男人刚才欺诈周攒让他很不爽。
他低头,正好撞入周攒仰视的目光里,嘴角的嘲讽淡去,轻声问:“给巴西大使馆打过电话没有?”
周攒说:“打了,但好像下班,没人接。”
说完,又加上一句:“Jose现在还昏迷不醒,他同事说他家里条件也不太好,应该需要回归治疗。”
这下肯定需要大使馆出面解决。
只是现下事态紧急,这对没有资源也没有人脉的周攒来说很麻烦。
她今天在外跑了一天,早上5点就从学校出发,除了那双眸子闪闪发亮,其他都有些疲惫得灰头土脸。
郁孟平原先那颗和周攒赌气的心软糊了不少。
他拍拍周攒肩膀,点了点不远处的一排凳子:“去那儿休息一会儿,我来处理。”
现在也不是矫情的时候,人命关天,周攒乖顺地答应,到凳子上坐着。
又生怕错过关于任何Jose 的消息,一边盯着手机,一边盯着不远处打电话的郁孟平。
他身上是一件蓝色的休闲衬衫,在喧闹的急诊室是不可多得的一抹宁静。
医院满当当的空调风吹得衬衫鼓胀胀的,像是一艘冲劲十足,势在必得的帆船。
风落时,又清瘦得留有余地。
周攒想,无论郁孟平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对她如何,在这件让她手足无措的事情上,他总是安全可靠的。
他的背影像是在隐隐发光,让周攒仰望。
在等待的过程中,周攒还意外中见到了另一个人———小美。
她以为上次夜店之后,她再也不会与这个人有交集。
那时她正坐在位子上看着郁孟平,有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子从周攒面前走过,带起一阵风,香衣袅袅。
“honey,医生给我开了好多药,还有一些是中成药,好苦的哦。”
小美讲话的时候像只小麻雀,特别轻快明亮。熟悉的声音让周攒想起那天晚上,小美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和她说:“李老板和其他人不同,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是。”
这声音勾得周攒瞟去目光,小美今天是素颜,和那天的大浓妆差别很大,周攒第一眼没敢认,还是仔细多看了几眼才确定。
周攒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她也没差,只涂了防晒和隔离,想来小美也认不出她。
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向小美另一侧,才发现她身边早已不是什么李老板,而是另外的人了。
周攒的心情一时之间难以描述。
像是修女生怕触犯了上天的禁忌,周攒眨眨眼,不敢再看,快速将目光收回,低着地板上奇形怪状地纹路,若有所思。
“你在这儿?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头顶上骤然响起道清亮的声音,周攒抬头,看到了略带急色的尹自牧。
他像是刚从学校赶来,头发是湿的,鼻子上还架了副金丝边眼镜。
“尹老师?”周攒站起来,不解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翻译社给我打电话了,这种大事怎么不早和我说?”尹自牧老成持重,后头那句话因为着急说得有些重。
周攒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份兼职是尹自牧介绍给她,Jose的事情突发紧急,但她却从未想过联系尹自牧。
周攒想:大概是因为很早的时候,她忙得焦头烂额,郁孟平一给她打电话,她就变得有底气,有安全感,之后再也没有想过其他人。
可这要怎么和尹自牧解释呢?
一旦解释,势必会牵扯到郁孟平。
她不太想说。
尹自牧说完,便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话重了,他咳了咳嗓子,声音柔缓了一些。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老师只是觉得你现在还是个学生,有些事情没有经验。下次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知道了么?”
周攒下意识点头,刚要答应的时候,一道声音半路打断了她。
“周攒,他是谁?”
怎么描述这道声音呢。
一下子让周攒想起了家里的灰色折耳猫。原本好好地在充沛的阳光下晒太阳,不经意间一瞟,竟然看见隔壁邻居的小白猫进入了他的领地试图吃它的猫粮。
这还得了?
于是它不轻不重,悠悠荡荡地,又有点吊儿郎当地,哇地一声恐吓。
郁孟平关了手机,慢悠悠地走过来,站在周攒身边,亲昵自然地抬起手,捏了捏周攒脖子上的软肉。他的指尖被空调吹得凉丝丝的。
总让周攒觉得自己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她不太舒服地隔开郁孟平的手,才捏了不到几下,郁孟平的手一下子空了。
他低头着头睨了周攒一眼,可惜周攒现在像老鼠见了猫,低头站得笔直,根本没看他。
他这个眼神也白睨了。
呵,还真是货真价实的学生妹!
郁孟平心里想。
透过镜片,尹自牧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主动礼貌地介绍自己:“你好,我是周攒的老师。请问,你是?”
郁孟平笑着打量他,半天没说话。
郁孟平是什么样的性格,周攒很清楚,越不说话的时候,越憋着劲儿。
生怕他捅什么幺蛾子,周攒赶在他开口前,忙说:“尹老师,他是我哥,是我打电话让他来帮忙的。”
周攒说这话有些心虚,不敢看郁孟平。但她觉得自己说的也没什么不对。
郁孟平的漂亮小姑娘这么多,也不差她这一个,她也不想继续下去。在电话里报给他医院地址,除了让他来帮忙,也存了做个了断的心思。
要是以后再打电话给他,郑重地说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多傻,多蠢,还会让人觉得多此一举。
在她看来,介绍郁孟平是她哥哥的身份,简单省事,也不用惹得尹自牧猜疑。
只是另外有人很不爽这个称呼。
郁孟平心头无端端蹭起一团火,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缺。
不仅让齐硕打电话给周攒,约她吃饭,让僵持着的两人有个台阶下。跑了一天,一顿晚饭也没捞着,还大老远开车来医院帮周攒解决问题。
临到了,人家说自己只是她哥哥。
啧,真是让人火大!
他低头侧身看周攒,而周攒依旧低头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变成白色,扑闪扑闪,像把白羽扇。
而尹自牧依旧是笑吟吟的。
“已经联系好了大使馆,明天会有人来接管。医院这边的保证金已经让建筑公司去交了。”
郁孟平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像是赏人钱财似的高傲地在半空中丢下这句话。
说完,就走了。
走了两步,发现周攒没跟上。他停下,微微侧身,声音长长得拖着:“还不快跟上,妹妹。”
周攒跟尹自牧告别:“老师,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来不及留下等尹自牧说什么,周攒就被郁孟平拉走。
他紧紧拉着周攒去地下停车场,拽得像一把镣铐。
周攒挣脱不开,只好认命亦步亦趋跟上。
谁都不难察觉郁孟平在生闷气,可这个男人又有自己的原则,向来怜惜女人。
他走得这么快,但发现周攒快跟不上的时候,又慢下来。
最后他们穿过幽暗微蒙的停车场,来到那辆黑色的轿车边。
周攒还没有站稳,就被郁孟平压在车门,被迫承接着狂风暴雨。
他的吻又急又温柔,那熟悉的苦艾香攻城略地周攒每一寸皮肤,得到熟悉的熨帖,周攒每个细胞都在尖叫,狂欢。
他们很久没接吻了。
可周攒刚熟悉这个吻,郁孟平就离开她的嘴唇,轻捻她唇边的发丝。
“你哥哥会这样吻你么?周攒。”
二十一朵郁金香
静园第二十章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停车场的光线总是昏暗且刺眼,照着低低的水泥梁冷峻异常,医院的尤甚。
周攒仰头, 那双眼睛水雾雾, 望过去的时候,眼神迷离,隐着点点星光。一管小巧笔挺的琼鼻之下是被他欺负、蹂/躏得发红的檀唇, 唇缘靡靡, 像是留有还未卸干净的口红。
他是因为吃醋而生气么?
真是有趣, 郁孟平这样的人也是会吃醋的?
那就吃醋吧!再多吃点!
就算离开, 她也要在他心上留下浓墨重彩地一笔, 好教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于是不嫌事大的周攒又添了把火, 一派还未熟稔的懒散:“这同郁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她唇角微勾, 介于清纯和成熟间的眉眼自带风情, 郁孟平觉得此刻的周攒像是悬在耳畔的粉色珍珠,荡漾撩/拨,惹得他还未平息的怒气和瘾念又上来点。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食草动物, 和周攒在一起总是会有生理性冲动,周攒这个人让他着迷,哪里是刚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就能消停的。
郁孟平又压低了点上半身, 唇与唇之间很近, 他盯着周攒:“那你看看这下有没有关系。”
他的手在周攒没有察觉时候伸到她脑后, 几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扣住发绳, 往外抽。这句话刚说完, 发绳抽出发尾, 蓬松微卷的黑发倏然纷纷落下。
在他白皙的五指间游走。
周攒微微错愕。
接着, 就是不由分说的靠近, 辗转深吻。
除了最开始的始料未及,周攒不是被迫的。她抵抗了两下,终于屈服于这个温柔且让她心动的吻里。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他细致的亲吻让周攒觉得自己像是朵在枝头盛放的玉兰,映着碧清的天空。
浓烈的苦艾香,他的一切,都让她上/瘾迷恋,并且想要沉溺其中。
可是这样的喜欢注定是没有结果,时间越久越让她镇痛,她想要抽身。
但,就让她放肆最后一回。
快要结束了。
周攒不自觉地沉迷,身子放松,渐渐松软,双手环着郁孟平的脖子,在郁孟平吻过来的时候,她慢慢回应。
他们在闷热的停车场拥吻。
这是周攒第一次这样主动,虽然生涩,却像是绵绵梨花细雨,浇灭他的怒火。
箍着周攒柔软的腰肢,紧紧靠着彼此。
郁孟平一路向上,很轻松地就挑开衬衫的扣子,就要伸进去的时候,周攒捉住他不安分的手,重重地咬了他下唇。
出血了。
口腔中弥漫着微苦的血腥味,郁孟平皱眉。
“有监控。”
周攒侧了身子,靠在他肩头,懊恼地说。
可那微喘的声音实在是让人受不了,郁孟平声音微哑:“肚子不饿么?我们去酒店吃?”
果然还是那个她认识的郁孟平。
明面上借着吃喝的名义,暗地里却行自己的小九九。
周攒轻声笑出来,眼泪都要夺眶而出,可她忍着,在郁孟平看不见的角落,只流了一滴泪。
她直起身子,脸上残有情/动。替他抚平衬衫上的褶皱,本来想光明正大地直视他的眼睛说的,可郁孟平的目光还沉溺在刚才的愉悦中,全然不知接下来的暴风雨。
于是周攒眨眨眼,怕自己哭出来,地下头躲避着郁孟平的目光。
郁孟平很敏锐,察觉出不同的东西,眼里的光慢慢退下。
就听到周攒说:“郁孟平,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到此为止?”
“你之前说的,逢场作戏,”周攒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哽咽了一下,随后努力牵起嘴角的笑,“我演不下去了。”
再演下去,她恐怕就出不了戏,须头须尾地全身而退了。
她靠近这个圈子的时候,有好奇,有不服气,有年轻气盛,也想要看看这个圈子到底怎么样。
可等真进来了,她差点就被炫目的浮华迷了眼;又被这浮华背后的不堪所惊吓。
她不想变得和小美一样。
除此之外......
她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也没有。
郁孟平一下子有些难以接受,就像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到手而空。
“是因为夜店这件事?我已经让齐硕......”
他清楚自己很受欢迎。
别人喜欢他,想要靠近他,他拍手欢迎。而那些要离开的,他也不会问其原因,解释,为其挽留。
他是高傲的,从不稀罕那些离开他的。
因此,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的时候,他逼着自己停下来。
“不全是,”周攒摇摇头说:“是我玩不起,也不想玩了。”
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个世界的人。
像郁孟平这样有魅力的人,像是把沙,握不住。周攒见识过就好,没必要强留。
郁孟平想反驳,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周攒都清楚。
她忽然生出点勇气,定定地看向郁孟平,想要把这张脸记久一些。
毕竟她手机里从没郁孟平的照片。
下次见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
说完这一切,周攒忽然轻松下来:“谢谢你,这段时间我玩得很开心。”
也尝试了从没见到的新鲜玩意儿。
她把这段时间当作旅途,虽然差点迷路,好在沿途的风景很漂亮。
“我先走了。”
周攒最后看他一眼,最后在郁孟平的沉默中离开。
可就在转身的时候,那被她憋了许久的金豆豆,不知道又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周攒始终憋着股气,想着:可不能让郁孟平小瞧了自己。
刚在他面前耍狠,哪有这么快就泄气的道理。
于是她走得脊骨挺直,披肩的长发流动,在郁孟平眼里像只胜利的孔雀。
她抽身而退,走得干干净净,从不回头。
不消半会儿,整个停车场已经不见周攒人影。
好像刚才的亲热缱绻只是南柯一梦。
唯有他股掌间黑色的发绳提醒着郁孟平,他们曾有过一段。
周攒走的是另一个出口的停车场,不太好走,斜坡陡且长,路途漫漫。
等她低头从出口走出来的时候,猛抬头,见天上碧落,星光疏静,而停车场两侧竟然悬挂了几丛桔红色的凌霄花。
大概是野生的,没人精心打理,这些凌霄很瘦劲,一点儿也不舒展。
周攒停下看了几眼,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回头望。
但什么都没有。幸好,幸好。
几秒后,她还是往前走。
医院所在的位子有些高,好像建在小山坡上。也许几百年前这位置真是座山也说不清,随着人类的社会活动,它不得已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从医院下来走了七八分钟有个公交站点。
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公交车是没了。
她也不想等夜班公交车,需要转车不说,而且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忙了一天,周攒只想回去好好休息。
她点开手机上的Uber,忽然意识到年初二月末的时候,就是因为搭车才和郁孟平结缘。
当时周攒还因为深夜没有车回学校而着急,可现在呢,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胆子大了,还是因为互联网的进步。
真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不论是她还是这个世界都变了许多,时过境迁。
手机上定位不太准,周攒想自动输入个显眼的地标,正要左右看的时候,被一道声音叫住。
“周攒?”
周攒循声看过去,见到对面马路上停着的,银灰色SUV里的尹自牧,微微一愣,不敢相信他们又见面了。
想来尹自牧也不太敢相信,微皱着眉,随后他又轻声微笑地举起手机晃了晃。
周攒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叮咚一声,屏幕上跳出条微信,周攒顺势点开。
尹自牧:【怎么还在这儿?】
周攒心里懊恼,该怎么解释好呢!
消息又跳出来。
尹自牧:【过来。】
周攒叹了口气,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一晃而散。
她跑过去,停在尹自牧驾驶座边上。露出老师会喜欢的,好学生笑容,“尹老师,我们可真有缘分。”
尹自牧戴上金丝边眼镜后特别亲和:“是嘛,我怎么觉得我们的缘分特别莫名其妙。”
周攒厚脸皮地干笑两声。
“你哥呐?”
周攒夸张得唉声叹气:“嗐,就别提我那倒霉的哥哥了,他女朋友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接人,就把我撂在这儿了。你说他狠不狠心!”
尹自牧忽然被她逗笑,眼角都笑出两道细纹。
他在学生面前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就算是开玩笑,也是为了上课效果。
周攒继续厚脸皮地问:“那老师是回学校么?”
“不然还能去哪儿,明天还要监考最后一场考试。”尹自牧开了车门,说,“上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周攒从车前跑到副驾驶上车。
关上车门后,“谢谢老儿,正好省一笔打车钱,从这里打车回学校可贵了!”
“哪来的赖皮劲儿?贫嘴。”
周攒眯眯笑:“和京城当地人学的,他们叫老师好,就叫老儿好。学得像么?”
“很有语言天赋。”尹自牧笑着夸她,见周攒系好安全带,便发动车子。
他们走后,尹自牧停着的地方露出辆黑色的奔驰,挡风玻璃后露出的是郁孟平略带冷意的脸。
回去的路上,周攒什么话题都能聊,让尹自牧疲于应付。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到了校园。周攒下车关门,半开的窗玻璃露出周攒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发丝在风中飘扬。
她娇俏一声道:“谢谢尹老师。我先回去了。”
尹自牧点点头。
“老儿再见!”她轻快地挥挥手。
尹自牧又被她逗笑。
回寝室的路边种满了高大的香樟树,头顶月光倾泻,周攒的身影淡薄得快要融进夜色里。
今晚的周攒特别活泼,话又多。她平时不这样,她是那种内敛谦逊,偶尔和老师打打闲趣的学生。
她的活泼像是虚张声势的老虎,只是一戳就破,是纸做的。
尹自牧看她走到寝室门口,才掉头开车走。
二十二朵郁金香
周攒一进寝室, 还没来得及放下包,就被蔡彤彤拦住,问她去哪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蔡彤彤知道她有兼职, 理应晚上7、8点就该回校,但现在已经夜里十一点,实在是不像话。
她现在是周攒的情感监督员, 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那双敏锐的眼睛。
“你是不是和郁孟平见面了?”于是她直捣黄龙。
周攒忙了一天, 有些无精打采, 推开她的手, 点点头, “是啊, 我们见面了, 还把所有事情都说明白了。”
“所以你们和好了?”她惊讶。
周攒把钥匙, 包包丢在桌上,轻笑一声:“没有,我们彻底分手了。”
是问细节不是, 问原因也不是。蔡彤彤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么会儿功夫,面前的周攒当着她的面, 已经开始解衬衫脱衣服, 露出动人的, 细白饱满的软肉。
蔡彤彤看得面红耳赤, 捂上眼睛, 大声骂她:“注意点形象行不行, 寝室好歹还有我呢。”
前两天刚结束期末考, 寝室里的王一诺和李琳考完当天下午就回家了。而蔡彤彤的高中同学要来京城找她玩, 她要迟一些才回去。
都分手了,还有什么形象好注意的。
而且,她现在的形象怎么就不行了?
周攒笑得露齿,那笑里透着点疲惫:“我又没脱光,都是女生,我有的你也有。再说了,之前学校大澡堂的时候,我们不就一起洗过。”
只是她有些累了,就想按着性子来。
“但你之前在大澡堂脱衣服的时候还别别扭扭,难为情呢。”
是这样的么?
周攒的手微微一顿,想了想,好像蔡彤彤说的没错。
人总是在变得嘛,只是变成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她微微叹气。
在外人面前脱光,周攒确实不太好意思,于是只解开几粒扣子,卷起桌上的洗发露,沐浴露和睡衣,就去了洗手间。
温热的热水一冲而下,即使到了夏天,周攒洗澡也喜欢微烫的水,将皮肤烫得微微发红。
随后挤了一把沐浴液到掌心,揉搓,搓出许多泡泡,那些泡泡是粉红色的,像爱情。她一股脑儿地全擦在头发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挤多了,泡泡飘到眼睛里,她的眼睛渐渐刺痛,激得生理性流眼泪。
她越擦越疼,越疼,泪也就流得越多。
周攒在心底骂了一句自己蠢,随后掰开水龙头,水立刻又冲下来。
哗啦啦的,亦如她哗啦啦的心。
半个小时后,周攒洗完出来,就见到书桌上放着碗巨大的麻辣烫。
忽然砰地一下,寝室的门从外被人撞开,蔡彤彤屁股贴在门上,撞得力度稍稍不稳。
她手上拿着两杯酸奶,冲着周攒一晃,霸道地说:“说好的承包你一年的酸奶。”
周攒被她哄笑,手上的脸盆叮咚作响。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赏脸吃个夜宵?”
她的眼睛亮亮的,点点头。
麻辣烫上撒着大量的葱花和香菜,红红绿绿,颜色漂亮,看得人食指大动。周攒也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肚子早饿了。
囫囵吞枣地吃了几筷子,咽下后,那股辣劲后涌,身为杭城人的周攒根本遭不住,连忙拿起冰酸奶吸了几口。
她很久没吃过麻辣烫了。和郁孟平在一起后就没再吃过。
他们出入的高档餐厅,提供的都是西餐,日料,再不济也是私房菜。
郁孟平觉得麻辣烫这种东西和火锅差不多,只是在他眼里,既然他能选择贵价的火锅,又为什么要吃麻辣烫呢。
而如今,周攒再吃麻辣烫,她微眯着眼睛回味,觉得味道也并不差嘛。
她身上有种沐浴露的奶香味,一旁的蔡彤彤闻得有些上头。
再看过去,周攒的皮肤嫩白如雪,那两管胳膊真是纤细,可任谁也想不到宽松的睡衣下是这么有料的身材。
她们大一的时候,学校还是集体的洗浴室,蔡彤彤和周攒一起洗过,她那时候觉得周攒和自己也差不太多啊!
怎么现在差别这么大呢?
坐在位子上的蔡彤彤一想到之前周攒不经意间露出的春光,身为同性的她也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轻声问:“周攒,你老实说有没有C?”
周攒愣住,一时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等意识到了羞得整张脸潮红:“瞎说什么呢。”
就听到蔡彤彤高兴地一拍她肩膀:“我的天,周攒,分的好啊!分的妙啊!你和郁孟平分开是他的损失,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蔡彤彤的语气说得相当认真,周攒再侧身一看她的神情,就像是宫斗剧里的恶毒妃嫔,即将要给她下药一样。
周攒双手抱着腿,弓着腰笑。
她擦了擦脸,也许是手上还残留着辛辣味,刺激得周攒眼角泛红湿润。
满头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似的垂落在身侧,下颌线分明,肩头雪白,笑起来细眉细眼。
像是唐传奇画本里的精魅女妖。
周攒笑着说:“你说得对,我的福气还在后头。”
可她一眨眼,眼泪扑簌簌地落。
蔡彤彤慌了:“不是你甩了郁孟平嘛,得高兴啊,有什么好哭的。”
周攒擦了眼泪,气笑了:“我那是为了郁孟平哭么?我那是因为吃麻辣烫吃得一身汗,又得要洗澡了!”
蔡彤彤相当无语。
*
当天夜里,自天边有滚滚惊雷,轰隆一声,之后便是又厚又重的雨,像猩红的幕布。
不仅带走了天地间的暑气,也拉开了暑假的序幕。
第二天醒来,校园小道上径积红埃,千林落木。
又是新的一天。
周攒暑假没有回杭城,她留在京城实习。
上回给建筑公司外包的旭阳翻译社缺笔译,见周攒那天做陪同翻译做得不错,尽职尽责,就问周攒愿不愿意来社里实习。
对于刚大一毕业的学生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学语言嘛,无非就是那几个工作岗位,就业通道很窄。周攒自然答应。
只是说到千字中文价格的时候,旭阳翻译社的负责人就开始拿出资本家作派,拿乔压价格了。
周攒知道这是欺负她大学生见世面少,拿她当廉价劳动力用。
可惜,这负责人错就错在,先让周攒干活再谈价钱。
周攒早就看过要让她翻译的资料,都是些法律合同,要求比较高,不是拿了四六级的普通大学生就能胜任的。
不然,翻译社当初也不会找周攒这样F大的学生,而且她刚拿下CATTI二笔和三口的证书,质量有保证,哪里去找她这样性价比高的笔译?
于是周攒在负责人报的基础上多了100元,直接说:“就这个价格。”
爱要不要吧,不要我现在就走,回杭城过暑假去。
谁要这么早就受社畜的苦!周攒想。
好在翻译社实在是缺人,考虑了一会儿,负责人说:“就这个价格。”
一旁的陈灵灿激动得摇了摇周攒的手臂:“你真厉害,周攒,这是将我们的百字单价提升了一倍啊!”
相当于每个月的工资翻倍呢!!!
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回复,周攒在心里长舒了口气。
其实刚才她也是在装腔作势,吃准了翻译社缺人,不然像她们这样的新手哪有这么高的价钱。
不过看到自己在社会这条路上慢慢往前走而没有掉进坑里,周攒还是开心满足的。
“负责人之前也给我报了同样的价格,价格低得我都不想同意,幸好找你商量来了。”陈灵灿小心翼翼地说:“像我这样胆子小的,都不敢讨价还价。”
生怕做了什么惹负责人生气,宝贵的实习机会就没了。
周攒站起来活动活动脖子,在位子上坐了半天,全身骨头都有些僵硬。
陈灵灿是她大学同学,和她一起在旭阳翻译社实习。
她的话就像是几块石头,砸破了包裹着记忆的薄脆玻璃。
周攒想起和郁孟平刚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她也是同陈灵灿一样束手束脚,对于从未触碰过的东西有些害怕,担心这担心那的。
郁孟平则告诉她:“合理争取自己的利益并不丢人。你和别人客气,别人就从你的客气中多谋利。不然那些人怎么赚钱的?”
后来,见她第一次做实在是没有主心骨,他就贴在耳边肯定地鼓励她:“怕什么呢,周攒,你要真不敢就报我名字,总有我替你善后。”
也是,提他的名讳在京城总是会给予方便,省事不少。
当然了,依他的性格,在说完鼓励她的话后,总会说些不正经的。
陈灵灿看着周攒站在窗边,背着光,像是替她在挡光。
见到周攒嘴角浮出一点轻笑,她问,“周攒,你在笑什么?”
周攒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下次自己试着学会和老板谈价格,要成长嘛。”
陈灵灿耸耸肩,不以为意。她回座位上继续翻译。
周攒的工位正好就在窗边,外面是一排排翠绿欲滴的香樟树。
夏天的风吹过,点林成浪,枝头宽阔的叶子翻滚。周攒接完水走回座位上,无意间看过去的时候,有绿色朝她的眼睛涌来。
她的笔译工作任务重,要求细,时间紧。从头到尾盯着屏幕,周攒其实不太有时间想郁孟平。
但偶尔休息的时候,或者别人在讲一些好玩的,好吃的,她总会不自觉地想到他,想到那些像是萤火虫一般,忽闪忽现的时光。
这是她谈恋爱以来,头回出现的事。
她喜欢郁孟平,尽管是她主动提的分手。
但她没放下过。
到了晚上6点,周攒在最后十分钟之前,就把译稿放进翻译组的文件夹中。
一个大项目的翻译,很少有人单枪匹马,都是小组成员相互合作。
周攒和陈灵灿同一个组。两人又是同校的,晚上下班一起回学校。
她开始收拾包,问陈灵灿好了没有,陈灵灿慢了半拍,还在传输文件。
十分钟后,两人同时出现在电梯前。
陈灵灿在抱怨这次给她的段落有些难,基本都是从头开始。
周攒有些心不在焉,下班后她不想再谈与翻译相关的事情。她的眼神四处看。
就这样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了一位个子高高,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穿着普通的休闲装,气质干净。
他拎着只装盒饭的袋子站在门口,时不时往办公室张望。
“这是谁啊?”陈灵灿也见到了。
电梯旁好站着其他同事,有认识的说上一嘴:“洪姐老公,来接洪姐下班的。”
“我和洪笑同年进的单位,这么多年,她老公经常来接她下班,两人感情很好。”另外有人补充道。
说着,就见到洪姐从办公室走出来,见到自家老公温婉一笑。
然后一起牵着手回家。
不管看外形还是气质,两人实在是般配,羡煞旁人。
真是好,周攒想。
她和郁孟平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如此,所以她才选择离开。
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
周攒不舍地收回目光,跟着进去。
走出办公楼,呼吸了新鲜空气。
夏季的天到了晚上是一种璀璨的靛蓝,像是高级餐厅煌煌灯光下,玻璃和瓷器的闪光,灯月交辉。
周攒最近醉心于这样平淡的小日子,她不仅仰头感慨:“好漂亮啊。”
陈灵灿点点头,却又笑着说道:“我还是喜欢做阔太太,不用吃上班的苦。”
周攒无声笑笑。
二十三朵郁金香
周攒暑假的时候很忙, 早上七点半就要起来,做一个小时左右的地铁,去旭阳翻译社上班。
六点能准时下班, 偶尔两个礼拜加三四天的班, 到学校差不多晚上7点半。
她一般在学校后街解决晚饭。
日子过得艰辛平淡,却又在稳重中规律前行。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如此,如果谁也没有主动联系对方, 那留在手机里的电话微信, 尽管没有删除拉黑, 但也只是一个代表对方的符号而已。
就在周攒以为她和郁孟平回归各自的生活, 就这样了的时候, 他们又有了交集。
这段交集在往后的日子里看来, 全都是郁孟平不甘寂寞的, 撩/拨个人秀和周攒的挣扎。
那天是这样的。
周攒和陈灵灿之所以能在旭阳翻译社实习多亏了尹自牧推荐。
翻译社的老板是尹自牧大学师兄, 先和尹自牧说缺陪同翻译,尹自牧就推荐了周攒。缺笔译的时候,陈灵灿就被介绍过去。
下班坐地铁回学校, 陈灵灿问周攒要不要一起请尹老师吃饭,毕竟多亏了尹老师,她们俩才有这样宝贵的机会。
周攒和陈灵灿不太熟, 在学校里没讲过几句话。她们接触比较多也只是因为上学期期末, 她做了一星期的代理班长。
她按照尹自牧的要求把翻译小组的名单交给他, 时间快要截止的时候, 陈灵灿忽然私戳她, 问她能不能和周攒一组。
全班一共25个人, 势必有一组是四人组, 周攒没多想就同意了。把这件事报给尹自牧的时候, 他正在做课件,忽然抬头看了周攒一眼。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那双琥珀色瞳仁微微发散,有些迷茫地说:“是我考虑不周。”
小组名单下来后,同组的蔡彤彤说:“她怎么和我们一组?”
听着她惊讶的语气,正在分配翻译段落的周攒问了一句:“怎么了?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吧,就是她这个人有点怪怪的。这个学期才转到班里。”蔡彤彤忽然走到周攒身边,压低了声音说,“王一诺和辅导员关系好,听她说这个陈灵灿其实比我们大一届,不知道什么原因留级了。”
随后她站直,耸耸肩:“班里的人都不爱搭理她。”
这种现象就好像是外人忽然住进封闭的村子里一样微妙。
“我也感觉这个人看起来不太舒服,你还是不要和她走得太近。”蔡彤彤继续说。
周攒一边听着一边拉蔡彤彤,陈灵灿建小组群,之后把分配好的段落发进群里,看她们想要哪段。
之后说:“哪有你说得这么邪乎,大家都一样。”
只是翻译小组这件事后,陈灵灿这只游荡了一学期都没伙伴的鬼魂,像是找到了依靠,自发性地和周攒越走越近。
周攒原本不知道陈灵灿心思,她想私底下单独请尹自牧吃饭,但陈灵灿提了之后,周攒就觉得两个人一起请客会好些。
于是点头答应。
只是请客吃饭是门学问,特别像是尹自牧这样于她们有恩的师长。不能去太便宜的地方,也不能太贵了。
一来她们两人毕竟是还没自食其力的穷学生,二来尹自牧说到底是个读书人,太豪华太阔气的掉他身份。
陈灵灿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周攒提出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周攒看着地铁窗户上呼啸而过的荧荧广告牌,因为速度太快,上面的文字和人物全都化成虚影。
周攒想,和郁孟平在一起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他确实教会了她很多事。
用平和的,安全的方法。
省得她日后摸爬滚打,摔得遍体鳞伤。
于是两个小姑娘在某个app上挑了半天,终于选定了家清新雅致的江浙菜馆。
周攒将这个想法在微信上和尹自牧说了,并且真诚地表达了两个学生想请他吃饭,以尽拳拳心意的意思。
尹自牧说好。
时间约在周六中午,正好周攒和陈灵灿休息。
可就到了周六,周攒坐上尹自牧的车,等陈灵灿一起去的时候,陈灵灿忽然打电话给她,说自己男朋友出了点事,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了。但声音听着也没多着急。
尹自牧似乎是听到点动静,侧身问,“怎么了?”
他那件米白色的衬衫在阳光下闪着光,周攒挂了电话,正好被这道光闪花了眼。
她遮了遮眼睛,笑着说:“看来尹老师只能赏脸和我吃了,陈灵灿有些事情赶不过来。”
她没告诉尹自牧是因为男朋友的事,周攒觉得因为男朋友而爽约不太好,所以替她遮过去。
尹自牧笑笑,发动车子朝那家菜馆过去。
等到了那家江浙菜馆门口,见到古韵悠然的装修时候,周攒恍惚过来:原来她来过这儿吃饭。
之前有段时间,她想家想得紧,非常想吃杭城菜,特别是道熏鱼,一嗦,嘴里全是酸甜的汤汁,馋得周攒天天在百度上看照片。
她又很没有骨气地在扒着郁孟平的肩膀哭哭唧唧:“京城有什么好,再也不北漂了,读完书我就要回去。”
“别呀,京城有我呢,这还不够好么?”郁孟平垂眸心不在焉地说。
被周攒一巴掌拍在他胸口:“就是因为你,我才更要回去,你多坏啊,骗我这么一个小姑娘。我都难受死了,你还忙别的。”
周攒都有点回忆不起来,郁孟平那时候在做什么,回答她的时候有些敷衍,那些情话熟练得张口就来,都不过心。
见她动怒,郁孟平这才认真起来,把周攒抱在腿上。捧起她的脸,那张小巧的鹅蛋脸上布满泪痕,眼睛鼻子哭得红红肿肿,但又像水果糖似的,呈着晶莹剔透。
他温柔细致地用大拇指指腹替她擦眼泪。
“连我也不要了么?说走就走?”
“不要不要,全都不要。你有什么好的?”她耍小脾气,说完便咬住唇,高傲地翻他一个白眼。
郁孟平最喜欢她那口檀唇,小巧,又有点湿润的厚度,吻起来特别舒服,见周攒轻咬着,便皱着眉,于心不忍。
掰开那唇瓣,耐着性子哄她:“别咬别咬,要是咬坏了,我得心疼。”
“哼,那我咬什么?”
他的手指在她粉嫩的唇上灵活碾转,经过的地方像白糖遗留下他的气息,甜的痕迹。
明明是简简单单的动作,被郁孟平做得勾人,周攒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软塌塌的,空气中的温度上来了。
郁孟平那双桃花眼垂眸,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毛茸茸的。
她听见郁孟平说:“吃我。”
便送入她口腔。
那天下午的阳光灿烂,在酒店客厅晒出半窗明亮,白色的纱帘翻飞空灵。
后来要不是周攒怕痛,不太愿意,不然早出事了。郁孟平只好伏在她肩头喘气,靠着她寻求慰藉。
周攒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被郁孟平弄得耳红面臊。过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半点动静,她的手都弄酸了。
“怎么还没好?”她红着脸娇嗔抱怨。
郁孟平低低笑,看着她红艳艳的嘴,不死心又吻上去:“快好了。”
最终闷哼一声,出来了。
那天晚上吃的就是这家江浙菜。两人玩了一下午,早就肚子空落落,特别是郁孟平。他们比平时点的都要多,但两人都意外地吃完了。
再次看到这家菜馆,周攒心里泛酸。
“你之前来过?”尹自牧看她嘴角的笑,问。
周攒点点头,说以前和朋友来过。尹自牧略有所思。
两人正准备要进去,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有东西还在车里,忘拿上来了,让周攒先进去点菜。
说是师生之间,不必太过拘谨。
周攒笑着就先进去等他,刚进去就被人拦下来:“你好,小姐,请问有预约么?”
“现在要预约么?”周攒惊讶,环视了一圈餐厅,依旧是空荡荡的,只坐了三四桌人,“可你们店没有坐满。”
“抱歉,我们这家店是会员制,接待的都是熟客。如果您没有预约的话,我们很难招待您。”
餐厅有会员制并不少见,只是周攒跟着郁孟平的时候,对这些已经习惯了,平时都是郁孟平操办,她从不用担心。
可是已经明明和尹老师说好在这儿吃而且,陈灵灿又半路不来已是失礼,周攒又临时从哪去找一家合适的餐厅?
服务生端着抱歉的笑容,周攒一脸为难,低头打开手机想要另找一家,祈祷着尹老师慢点来才好。
正要转身走,周攒被人叫住。
她转身一看,见到一身西装打扮的男人,她在脑海中搜刮一圈,不确定地开口:“苏经理?”
他们结缘还得益于那回吃饭。她特别喜欢吃这家店做的熏鱼,很有地道杭城菜的味道,一点也不腥,炸鱼即使在酱汁里走一遭,焦脆的皮依旧是酥的。
为了这道熏鱼,她还特意来了几回,只是这菜馆离郁孟平住的酒店有些远,郁孟平后来懒得走动,直接给苏经理打电话,让他送菜上门。
他们家是不做生人生意的,更不用说送外卖。
每次外卖送过来,周攒总是积极地去拿,一来二去,也就和苏经理认识了。
“难为周小姐还记着人。”苏经理是这家菜馆的经理。
周攒不好意思地笑笑。
苏经理看了看自家服务员和周攒,便明白其中意思。
“是和朋友一起吃饭?”他连忙领着周攒进来:“快进来坐。以后您来店里和郁先生一样,都不用提前预约。”
后头那句话是对服务生交代的。
现在没有别的好办法既能够找到一家相当的店,又能在尹自牧面前不失礼。听着苏经理左一句郁孟平,右一句郁孟平,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等到了窗边的二人坐上,周攒说:“我现在不和郁孟平在一起了。”
就这么一句话,把苏经理正要说的“正巧,郁先生今天也来了”给实实在在地堵在喉咙里。
他忽然有些尴尬,觉得自己马屁没拍到实处。
而周攒是笑盈盈地抬头对他说的,那笑意是坦坦荡荡,“今天是请朋友吃饭谢恩,不知道规矩就带他来这儿。实在是麻烦苏经理,以后就不会了。”
她说得平易近人,替苏经理解围。
苏经理讪讪地说:“哪儿的事,以后您就是店里的熟客,照样不用预约,报名字就成。”
他不便多留,客气道:“周小姐慢点餐。”
便离开了。
原本是要去后厨,但想到了一些事,脚尖一转就去了包间,他敲了敲门,门很快就从里头开了。
从开着的缝里传来笑语晏晏。
他朝着主座的郁老先生问好,便走到郁老先生旁边的男人身边。
那男人长相周正,坐着也是身姿清绝挺拔。苏经理附耳轻说:“郁先生,周小姐来了。”
正在夹菜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顿。
虽然周攒和苏经理说自己已经不和郁孟平在一起了,苏经理本也不想生出事端,多此一举和郁孟平通报。
只是去厨房的路上,他忽然想起来今天郁孟平和他说要来吃饭。
电话里点完菜,他多嘴问了一句:“郁先生什么再带周小姐过来吃饭?刚好店里来了批河虾,杭城空运过来的,可不是什么白洋淀水库里的的。”
就听到郁孟平在那头微微沉默,之后说:“过两天,过两天问了她意思就过来。”
*
郁孟平今天来店里是来吃家宴的。
老爷子心脏上动了大手术,从医院鬼门关走了一遭,好像开始意识到自己年岁已久,所余日子不多,就格外喜欢一家子聚一块,热热闹闹地吃饭。
除了郁父在外地任职,郁母前段时间出国视察工作之外,家里的小小辈辈都到了。
为了多热闹,郁孟平索性把齐硕耿宪那几个也叫上,反正郁齐耿三家相互都认识,这几个小的也都是郁老爷子看着长大。
一群人凑成两大桌。
苏经理说完走了之后,郁孟平依旧坐在位子上。
他哥哥郁明辉睇了他一眼,不苟言笑地问:“出什么事了?”
郁孟平摇摇头:“小事。”
桌上又恢复了热闹,郁老爷子看着一大桌子杭邦菜,想起自己年轻当兵的时候在杭城也住过一段时间。
他开始忆苦思甜,和小辈们回忆自己驻扎在杭城时候的奇闻轶事:“那时候的西湖啊,就是个臭小水塘,当时住在旁边的人家,什么垃圾都往里头扔,一到夏天就臭得不行,到处是蚊子。”
“我们都不爱去那儿看,哪里晓得现在摇身一变,西湖已经是杭城的明信片,国家五A级景点了!”
老爷子到底是当过兵的,生病住过院也中气十足。
他讲的岁月是小辈们从没经历过的,也很难从影音文字上感知,他们听得津津乐道。
除了郁孟平,目光虚虚的,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见到大家在笑,他也跟着笑。
十几分钟后,郁孟平忽然站起来离席。
身边有个女人拉住他的衣角:“二哥,你去哪儿?”
郁孟平没看她,就说:“去趟洗手间。”
那女人无趣地撇撇嘴。
齐硕夹了块年糕到她碗里:“这都要问,你是二哥的跟屁虫?吃你的吧!”
那女人羞地骂他:“要你管。”
之后把碗里的年糕丢进他碗里:“我才不要吃黄鱼年糕里的年糕!”
老爷子看了呵呵笑,和郁明辉说:“到底年纪还小。”
郁明辉到了老爷子面前才有点笑容,说是。
郁孟平从包间出来后,就见到周攒白色的身影从他面前一晃而过,根本没看到他。她看着是去洗手间的。
而目光再看向她离开的位子,那对面坐着另外一个男人。
手头上的打火机盖子彭一下又重重地弹了回去,好像是撒气似的。
他也跟着去了洗手间。
大概是客人不多,这家店的洗手间很干净,头顶有淡淡的流光打下,旁边是由鹅卵石铺就的小空地,布置着假荷花和按着比例缩小的乌篷船,很有江南韵致。
没有来往的其他人。
郁孟平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看见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女厕所门口如履薄冰地来回张望,好像在确认他走没走似的。
见到他还站在那儿,又惶恐地把门关上。
郁孟平单手抄在兜里,手里的香烟缠绕而上,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吸了口烟,等得有些没耐心了,于是走到女厕前,重重地敲门:“周攒,出来。”
每一记都闷重得像是擂鼓,敲一记,心也跟着跳一记。
二十四朵郁金香
郁孟平其实是没打算主动来找周攒的。
他们已经分手了, 准确地说,郁二公子还是单方面被分手,让人给甩了。
说出去多跌份儿的事!
向来都是女人往他怀里送, 他还得挑挑拣拣, 结果这回......
知道内情的齐硕和耿宪还指不定私底下怎么笑话他呢。
不用听,郁孟平就知道耿宪这厮肯定在私底下编排:“二哥这回真踢到硬钢板了,屁颠屁颠跑去医院帮人小姑娘处理事情, 结果呢......”
眉毛一挑开始卖关子:“人家就拿他当工具人, 用完就给甩了!”
啧, 郁孟平都觉得自己委屈!
真是招谁惹谁了!
因此像他这样习惯俯视了的人怎么可能主动先去找周攒。
他非但不去找, 还要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晃悠, 让周攒忽视不了自己。
他倒要看看像周攒这样道德观念比较强的好学生, 见到被自己伤害的受害者, 会不会愧疚, 主动来找他和解。
所以郁孟平上完洗手间,故意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打算在周攒面前冷傲地露露脸。谁知, 周攒刚从女洗手间出来,也许是余光瞟到他了。
像只仓鼠似的微怔,不敢置信。
下一秒, 她又装作不经意地退回去, 非但如此, 还把门给关上。
真是给郁孟平气笑了。
他心底还没来得及展颜的唇角生生僵住。
此举无疑使得他受害者的形象愈发高大。
“周攒, 出来。”他敲门。
连续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 也不知道周攒怎么想的,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 门从里头开出条缝, 只露出一张周攒略带讨好的,防备的笑。
很标准,却不太真诚,像是训练有素的礼仪小姐。
他听见周攒喊:“郁先生。”
郁孟平逸出一丝哼笑,支在门板上的手用了点力,膝盖一顶。
门大开后,手往后一推,白色的木门又重重地合上。一系列动作迅速而有力,快得周攒还没回过神来。
郁孟平又轻而易举地出现在她面前。
不是梦里的虚幻形象。
而她身侧的手被震得微微发麻。
有风的流动,带起熟悉的苦艾香,那些原本被她压制得很好的思念像是孟春里刚露头的茸茸青苔,它们痒痒地刮着周攒的心。
水泠泠,阴湿湿。
周攒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盯着郁孟平胸前烟灰色衬衫上的极光贝母纽扣。
轻微懊恼地说:“这是女洗手间,郁孟平!”
郁孟平置若未闻,见低他一头的周攒有一绺头发乱蓬蓬的,他伸出手帮她抚正,别在耳后。
“怎么不喊我郁先生了?”像是两人在阳光午后窝在沙发上的交颈呢喃。
不断唤起周攒的潮湿。
正好后,他手也不老实,一路拈花惹草似地惹周攒的发丝,耳骨,耳垂,“我以为你一直都要这么喊呢。”
他又是一阵故意的撩拨。
周攒耳朵开始烫起来,她退后一步,郁孟平落空。
那双懒散的桃花眼精神起来,“攒攒,长本事了,学会躲我了。”
他自顾自轻悠悠,一本正经地说:“用我的人情请别的男人吃饭也就算了,不但不道谢,还学会躲我。说说,这是哪儿学来的坏毛病?”
郁孟平往日里也不是个话多的,到如今这话里有话似的,一股脑儿地往外倒。
只是周攒好像根本没听出来,且要和解的意思,像头犟牛,紧抿着唇,避他如蛇蝎,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那股无名之火又盛了点。
他更加“尖酸刻薄”地说:“是不是还是上回那个尹老师?”
“既然是我好妹妹请客吃饭,我这个当哥哥不去招待招待,说不过去啊。”
“别——”立马有只青伶的手拉住他的衬衫,“别去,郁孟平。”
带着点无奈的妥协,声音也软了点。
郁孟平有点五味陈杂,怎么偏偏在说这句的时候拉住他呢,早干嘛去了?
她拉住他是因为那个什么尹老师么?
他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点嘲弄。
周攒看着他说:“对不起,今天借了你人情......”
她略略的解释了一遍苏经理的事。
纵使周攒有千般不好,惹得郁孟平牙痒痒。但总有一样东西是他这么多年来在别人身上从未见到的:坦率真诚。
这种被印在小学课本上最基础的人类优秀品质,在成年人中可不好找。
无论周攒和对方的关系如何,不占理就是不占理,她照样诚恳地道歉。
现在反而郁孟平觉得自己说重话了。
他不太自然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多借几回也不是不可以。
静默了一会儿,周攒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她就是觉得今天的郁孟平脾气实在是不够好。再继续待在一起,她怕自己又没什么骨气。
只是他还站在门口,周攒说:“麻烦郁先生让步,我要出去。”
郁孟平一把拉住她的手,捏在手心:“齐硕请你吃饭的那天,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他低着头把玩周攒那只手,五只手指指甲盖整洁干净,粉粉嫩嫩,只是中指内侧长了薄薄一层茧,应该是捏笔写字造成的。
余光里看见周攒微微一怔。
心想,是了。
那天在地下车库莫名其妙被分开,郁孟平就觉察出点不一样的。本来在饭店和齐硕聊得好好的,怎么周攒接了个工作电话,就不告而别了。
追本溯源,郁孟平让齐硕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描述给他听。
这么一听,他就清楚了。
隔着细皮嫩肉,他捏着周攒腕间的寸寸骨头,柔声又轻声笑说:“耿宪嘴上没点真话的你也信?那是我姑姑琴姨的女儿,刚从美国回来,我总得去机场接接吧。”
“如果你不信,她今天就在包间吃饭,我带你当面去问她。”
静默了一秒,他又抬头看着她说:“周攒,除了你,我哪里还来别的女人。”
周攒转身回望他,目光撞进他温柔如海的眼里,他的影子落在墙面瓷砖,模糊得冰冷。
郁孟平把他们的分开当成周攒捍卫自己女朋友地位,而同他置气。
这一刻,他们好像真的和大街上随便的普通男女朋友没什么两样,女朋友吃醋了,男朋友是要来哄的。
只是这个男朋友,过了这么多天依旧养尊处优,靡颜腻理,像是明月下的片片芦花,实在是迷人。
和普通男人到底是不同。
而周攒只是个普通人,一开始上班没做好防晒,黑了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白回来。
周攒眼睛轻轻弯起来,挣开手腕:“谢谢你,郁孟平,我差点还以为自己傻乎乎地又被人给绿了。”
她叹了口气:“如果真是,那我谈恋爱的运气真的太差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她收回目光重复道,微微侧了侧脸:“只是...你真心地喜欢我么?”
“还是说你和我在一起只是打发无聊时光而已。”
和周攒在一起没有别的女人,只是郁孟平教养好,不至于混账到钱老板,李老板这样的地步。
可至于和周攒在一起的原因,谁知道呢。郁孟平从不细究。
说完,周攒认真地看着他,想看出点东西来。
可他的眼睛像是一泓碧幽的潭水,任何光亮都被吸进去,深不见底。
郁孟平那双眼里没有答案。
“郁先生还是不要找我玩这种无聊游戏了,我还要学习工作,没精力。”
周攒深吸一口气,侧身开了门离开。
世间情珍贵且难长久。
更何况是他们这样乱糟糟的,人来人往的圈子。
受伤很容易。
受伤会疼,周攒不想再疼,没什么错。
周攒调整好情绪,重新回到餐桌上。
窗外是棵低矮的枫树,倒影在漆了油的方桌上,映着尹自牧那件米白色衬衫也变成了淡绿。
看到周攒,他眯起眼睛,淡淡笑。
而放桌上比周攒离开的时候又多了几道杭帮菜,还有道京城不可多见的白灼河虾。
两个人有些吃不完。
尹自牧给她解释:“你去洗手间的时候,大堂经理送过来的。说是你哥哥怕你年纪小,招待不周,特意另点的。”
周攒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强颜欢笑,打趣道:“我那不懂事的哥哥可能意识到那天丢下我,去找他女朋友不太好,良心受谴责了。”
“让老师见笑了。”
尹自牧拿了只小碗给周攒盛冰冰甜的酒酿圆子,递到她手上,严肃地点头说:“确实。”
一个小时后,他们安安稳稳地吃完饭,离开了饭店。
谁知道原本是艳阳天,他们下楼的时候,顷刻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尹自牧让周攒在门口等着,他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周攒的心情说不上是轻快还是沉重,她就站在大厦门口看雨。
雨就像穿了线的珠子,周攒动了点童趣,伸出手掌去接,雨水很重,落在白皙的掌心,真像是珠子。
周攒眼睛一瞥,就看到身旁有一家很小的花店,破破烂烂的,与格调雅致的饭店实在是有些不搭。
雨势汹涌,又来得猝不及防,花店门口摆着的一排排鲜花来不及收进去,花瓣被雨水冲散,有种衰败的美。
周攒不忍心,冲到隔壁花店,帮老板娘搬花。
花很多,周攒来来回回地搬,等搬完后,后背也淋了不少雨。
老板娘给周攒拿了条干净的毛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多亏了小姑娘你哦,要不然我刚进的这批鲜花就算砸在手里。”
花店空间不大,但鲜花种类繁多。
周攒擦了擦衣服,笑说:“看来老板娘生意不错。”
“哪里,也就刚好够生活,要不是这家店是自己的,不用交房租,不然早喝西北风去了。”
周攒擦完后,把毛巾还给老板娘,转身要走。老板娘拉住她:“小姑娘,花要不要?你帮了我忙,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花。”
周攒确实喜欢花,也不推脱,想来刚才被雨水冲散的花不会有客人要,周攒想拿几支走。
在一排排普通的向日葵,雏菊,洋桔梗里,没想到一眼看到那角落里的几支颓败,萎靡的郁金香。
她忽然心头一悸。
她也给郁孟平买过几支紫色的郁金香,她买过那么多回不同颜色的郁金香,他唯独夸过这个颜色。
可惜那几支紫色的郁金香,也难逃凋谢枯萎的命。
周攒收回目光,打算选几支洋桔梗就走,余光却莫名地往那处瞟。
也许是周攒往角落里的次数多了,老板娘也见到了。她笑着说:“那些郁金香刚想丢,谁知道下了这么大的雨。”
“我本来以为旁边有家高大上的饭店,有钱人肯定会想买点郁金香,谁知道,一个有钱人也没来买过。哈哈哈哈,多亏了附近邻居,不然真的开不下去。”
说着走到角落,捡起那束郁金香,眼见着就把花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周攒不受控制地说:“别丢,要不给我吧!”
就像当初在大礼堂,她看到郁孟平的铭牌被人随意丢在盆子里,与其他人混为一谈时一样,她实在是于心不忍。
她喜欢郁孟平。
但她更怕受伤害。
所以周攒知道自己和郁孟平也就这样了。
但喜欢又不是说断就断,总得要有时间让她慢慢来。
如果今天没有见到郁孟平,或许她的喜欢能消失得更快一些也说不准。
现在,就让她从郁金香戒断开始。
之后再也不许买郁金香了。
老板娘疑惑:“你真的确定?”
周攒点点头,接过后,还对老板娘道谢连连。
老板娘说:“这种花漂亮是漂亮,就是价钱贵,还娇气,也不太好养。所以邻居都不太买。”
见周攒要走了,又往她怀里塞了几支完整的向日葵。
周攒出门,尹自牧的车正好开上来。而花店门口地方狭小,不好倒车。
周攒让他别开过来,她跑过去。
上车后,尹自牧给她拿纸巾,惊讶地说:“我就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的功夫,怎么你就变成落汤鸡了。”
周攒湿漉漉的,来不及擦脸,从怀里拿出那几支完整的向日葵给他:“尹老师,这是我做活雷锋别人送的,我送给你吧。”
尹自牧被她的傻气笑得说不出话:“就为了这个,你淋成这样?”
周攒点点头:“花多漂亮啊,我回寝室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就行了。”
尹自牧收下向日葵,见到她怀里还有几支郁金香,虽然落败,但干干净净的,不见一丝水。
“我拿向日葵和你换郁金香吧,向日葵放你宿舍还能多开几天。”
周攒一把护住怀里的郁金香:“老师,做人不能太贪心哦。”
尹自牧:......
好在车后忽然一阵喇叭声,催促着他们。尹自牧把花收好后,开回学校。
而刚才那一幕,完完全全落在身后的郁孟平眼里。
他回包间后,因为心烦意乱喝了不少酒。本应该是他开车送老爷子回家,现在换成了他大嫂。
郁孟平这个没用的,则和原原小朋友一起坐在后面。
他就见到白色连衣裙的周攒从旁边跑过来,跑起来的时候,纯白的衣角翻飞,嘴角挂着灿烂的笑。
竟然还在笑。
没意思,实在是没意思。
郁孟平越想越糟心,索性闭上眼,假装睡觉。
忽然原原拍了拍他:“小叔叔,郁金香,郁金香,快看。”
什么郁金香?
郁孟平实在是拗不过这个小孩子,在原原还没下狠手,抠他眼皮之前,他就睁开眼看过去。
就见到周攒护着的紫色郁金香。
抬起手,没遮在头顶上,她遮着那几朵郁金香。
小心翼翼,像是怕泥水溅着它们。
郁孟平不知怎么就想起很早之前,他问周攒怎么天天送他郁金香,就不能送点别的。
他记得周攒说:“你不觉着你像郁金香么?”
说他郁孟平是朵娇贵的郁金香。
昂贵,娇气,没多大用处的。
却于爆雨天午后,被周攒妥帖收藏。
郁孟平闷闷笑出来,笑得胸膛震颤。
谁说他们起于无聊打发时光的感情就该是个悲剧?
他偏不允许。
他们的故事未完待续,还能有别的走向。
二十五朵郁金香
像有钱公子哥追人, 买花买包买衣服,请客吃饭,花钱自不必手软。
郁孟平身为个中翘楚, 当然是头头是道。只是他并不会直接让人把这些东西送去周攒办公室。
没诚意打扰她工作不说, 周攒肯定也不会收这些。
一是因为他和周攒都不爱高调,二是周攒根本就不稀罕他那几个臭钱,要是稀罕, 她倒也好哄些。
郁孟平追人, 自有他一套。但无论如何, 目的都是以求一击即中。
迅速且效率高。
14年的时候, 借着国内互联网的东风, 不论是游戏还是别的产业, 各个老板都谋求本地化, 翻译的业务量上升。
郁孟平被老爷子从自家公司踢走之后, 每个月只能领30万的零花钱,这点钱哪够他花销。
好在之前还有积蓄,就入股了朋友的公司, 每天都很闲,也不怎么去公司管事,去了也大不了溜达一圈, 没两个小时又走了。
入股公司的主营业务是金融投资, 不会养着翻译这些不赚钱的岗位。而如今他们要把业务做大, 不少文件需要本地化。
助理拿了几家翻译公司的竞价合同, 让两位老板拿主意到底是与哪家合作。
郁孟平那时候正坐在位子上听程寄讲接下来投资的项目, 他哪有什么心思听这些, 他正在琢磨着怎么靠近周攒呢。
见到助理拿过来的文件, 随便一瞟, 那双没精打采的桃花眼亮起来。
机会这不就来了嘛,真是老天眷顾。
郁孟平点了点文件说:“这事交给我来办,程寄,公司做大还得要靠你,你就好好想想主营项目吧。”
说完拿了文件就走,留给程寄潇洒的背影。
一旁的小助理看了愣住。
自家两个老板,一个死板单调,只知道工作;另一个呢,风流多情,向来不管事。如今这个不管事的也不知道怎么......
“程老板,这......”小助理支支吾吾以表达担忧。
程寄放下手中钢笔,捏了捏鼻梁:“没事,让他去办。”
他和郁孟平合伙做生意,可不是看中他手头上那些钱和资源。而是他这个人,看着不着调,却是有真本事。
周攒继续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在翻译事业中埋头苦干。
她手上在翻的是一批某博物馆关于清代瓷器的介绍说明书,两三行话里都要出现几句相关典故,诗词,古代专有名词。
周攒翻得颇为头痛,她碰到了翻译中最难的古文翻译。既要翻译得精准,还要考虑诗词的音律,保留韵味。
那双眼睛盯屏幕时间实在太长,发酸发胀,周攒抬头休息一下。却看到一面气质清隽的背影,看轮廓有点像郁孟平,从翻译室门前,一晃而过,像阵红烟。
怎么可能会是郁孟平,周攒在心里笑自己发痴。
自从在心底强调不许再想郁孟平后,周攒一直拿工作麻痹自己。
不去想他,也不看关于他的消息,就连齐硕,耿宪的朋友圈也屏蔽了。
眼不见为净。
如此以来,她已经有段时间真的没再想过他。
周攒摇了摇头,回过神,看窗外的绿色舒适眼睛。直到一旁的陈灵灿问她一些词组有没有比较好的翻译方法,周攒又扎进工作中。
只是一廊之隔的办公室,翻译社的沈老板将财神爷迎进来,笑得极为灿烂:“郁老板,你怎么来了?快请进。我这儿刚花了大价钱买了茶叶,那人和我说是头茬的西湖龙井。今日您正好过来,帮我把关把关。”
郁孟平双手交在身后,一身的浅色上衣休闲裤,他就算上门来和人谈生意也是走得懒懒散散。
他微眯着眼笑着说:“沈老板客气了。”
然后话锋一转,颇为抱歉地说:“但我也只分得了几种茶,雨前龙井正好不在此列。杭城的茶,肯定是杭城人才懂。沈老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啊?”沈老板微微错愕,但很快笑着点头:“郁老板说的是。”
于是那天,翻译室里的小小翻译都得了一杯沈老板助理泡的茶。
沈老板内心却是吐血三尺,这浪费他多少好茶,多少钱啊!
“哟,沈老板是怎么了?也舍得给我们泡这么好的茶叶喝?听说买这些茶就花了不少钱。”
“别说,味道是蛮香的。我这么一闻有点想家了。”
“我记得你不是杭城人吧?幸亏好你不是,沈老板还让办公室里的杭城人说说味道如何,正不正宗。”
周攒喝了一口,茶汤清冽,香气怡人,驱散了下午的瞌睡。只是一想到还要写什么感想,就有点头疼。
对面的洪笑栗色长发披肩,温柔细语地对周攒说:“办公室只有我和小周是杭城人吧?”
周攒笑着点点头,“早知道就不喝了。”
洪笑报之一笑。
古文翻译需要斟酌许久,周攒今天下班的时候比往日迟了半小时。
陈灵灿不想那么早回学校,反正回去也一个人待在寝室。她最近和男朋友闹别扭,也不去男朋友那儿。
所以等着周攒一起回去。
郁孟平的车就停在办公楼外,他坐在车里,看着周攒和朋友从里头走出来。
她穿着烟粉色的衬衫和灰色的包臀半身裙,一双米色平底鞋,很是纤细,有点职场女性的意思,但学生气还是掩盖不了。
不知道在说什么,周攒脸上是轻松明媚的笑,没发现他。
郁孟平拿出手机,翻出周攒的号码。
陈灵灿说要去后街买半个西瓜当晚饭,还可以减肥,周攒说好啊,再不吃西瓜就要下市了。
她们来翻译社工作也快两个月了。
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进来,周攒以为是远在杭城的父母的电话。
她这个暑假没回去,爸妈有点担心,一个礼拜总会给她打一两次电话。
周攒从包里翻出手机,却没想到是郁孟平。正在走的脚步一下子停驻,但想了想还是挂了。
走在前面的陈灵灿笑着问:“怎么不接?”
周攒笑着摇摇头:“骚扰电话。”
反正都已经说清楚了,没什么好联系的,周攒想。
陈灵灿接上话:“现在个人隐私泄密真是严重,前段时间还有房地产公司天天打电话问我京城四环的公寓要不要。”
“确实离谱,我这个还真是房地产的电话,我们走吧。”
可是还没走上几步,恼人的电话又打过来。手机铃声很响,想忽视也不行。
还是郁孟平。
这下,但凡有点脑子都看出来不对劲,陈灵灿看向周攒的目光有了八卦。
周攒脸上的笑容渐收,当着陈灵灿的面,按下通话键。
还未等对面说什么,周攒劈头盖脸地说:“别再打电话过来,穷学生一个,买不起四环的公寓。”
郁孟平微微一怔,才意识到周攒是把他当骚扰电话。
他就这么拿不出手?
在朋友面前都不肯承认?
郁孟平来没来得及说上几句,那头又把电话掐了。
看着对面清瘦的背影,他不禁压了压眉头。
下一刻,他就启动车,往周攒的方向开去。
周攒她们要去地铁,从公司到地铁大约要走七八分钟。
陈灵灿忽然发现什么,拉了拉周攒的胳膊:“周攒,好像有辆车在跟着我们。”
周攒停下回过头,一眼就瞧见到了郁孟平。他换了辆奔驰车,但同样是低调的款式。
郁孟平把车开到她身边,降下车窗,露出那张昆山片玉的脸,脸上两汪含情的桃花眼。
“攒攒,我可不是找你来卖房,我是来请你吃饭的。还请周小姐赏脸。”
他说得多么客气文雅啊,好像他们之前不曾分开过一样。但回复他的就是周攒冷冰冰的脸。
周攒抓紧了身上的包,没搭理他,拉着陈灵灿继续往前走。
她走,郁孟平开着车也缓步跟着;她停下,郁孟平也跟着停下。
看着真是乖巧有耐心,一切都由周攒说了算似的。
等到了最后一个红绿灯,郁孟平抓着她的软肋。
摩挲着手指,没有看向她说:“周攒,我帮了你两回,听你说声谢谢,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周攒终于停下,但她的目光看着红绿灯上永不褪去的红色。
而那红色的后面是大块大块即将衰败的火烧云背景,背景下,是来来往往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
过分么?
他帮了她两回,确实要好好答谢的。
只是,只是......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周攒停下来,笑着问:“灵灿,今天就别减肥了,我请你吃饭吧。”
那天郁孟平如愿和周攒一起吃了饭,只是还有只明亮电灯泡。
他们吃的是一家京菜馆。为了请郁孟平吃饭,好好报答他,周攒是花了大价钱的。
知道他吃饭挑,选的还是之前郁孟平带她去过的一家店。
那家店郁孟平自己也去过好几回,烧的都是地道的京城家常菜,就是用料考究,价钱也不便宜。
因为是请郁孟平吃饭,周攒让他先点。郁孟平睇她一眼,点了几个,一听,全都是周攒喜欢的。
周攒不动声色,拿回点菜单再让陈灵灿点,周攒自己点了一两样,最后把菜单给服务生。
等菜上来的时候,郁孟平胃口不大好。周攒知道那些菜他不太爱吃。
他们两人的口味总是相差有些大。只是这回,周攒也没可能再为了他点他爱吃的,反正她已经给了郁孟平点菜的权利。
一会儿,包间的门敲响,经理带着几盘菜再上来。
因为郁孟平来吃过好几回,有几样菜是必点。所以经理这次见他来,以为是他带两个小姑娘来吃饭,就让后厨先备下那几道菜。
这样的做法在老京城古已有之,如今在一些私房菜馆也不少见,这有点“我们都记着老主顾都爱吃什么”的亲切意思。
只是这回额外再呈上这些菜时,郁孟平不得面色微沉。
他和女性吃饭,断没有让对方付钱的意思,只是这次为了能和周攒亲近一些,他没有别的方法。
时间既能让人爱人,也能让人忘人。
要是再拖下去不见面,他真怕周攒把自己给忘了。
谁让周攒这么犟呢,说分开就真的分开。
周攒看着端上来的这些菜就知道是郁孟平爱吃的,跟在他身边日子虽然短,但也见了不少世面。
知道这是饭馆常有的操作。
那边的经理见郁孟平面色不佳,犹疑不决,好在周攒帮忙解围。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欠了郁孟平人情。
她拿公筷给他夹菜:“今天说好了请郁先生吃饭,怎么少的了郁先生爱吃的。”
“来,郁先生吃菜。”
郁孟平低眉,看着碗里的色泽晶莹的鸭肉卷,润而不腴,沉了一天的脸终于有了喜色。
嘴角微微勾起。
“你倒是还记得我爱吃什么,我还以为你忘了。”说完就吃下周攒给他夹的菜。
周攒低下的目光微微闪动。
陈灵灿则是一边吃菜,一边看那两人动静,时不时说两句话调节氛围。
说实在的,郁孟平并没有欠周攒什么,只是周攒不想玩儿而已,也不用着甩脸子给郁孟平看。
那一桌饭两人还是偶尔说说话,有来有往。只是郁孟平碍于外人在场,有些话也说不了。
周攒付了钱。
离开的时候,郁孟平提出要送她们回学校,周攒拒绝了。
她说:“两个人一起回学校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次坐了郁先生的车,怕是下次又要还人情,还不起啊。”
说完她转身就和同伴走入夜色里。
走得潇潇洒洒,走得坦坦荡荡。
只剩下晚风里的郁孟平在红尘沉浮。
郁孟平烦躁地点了一支烟,那点红在黑夜中显得鬼魅。
他看着烟雾缠绕。
一想到周攒给他夹的菜,他又不那么烦躁了,她明明还喜欢他。
就嘴巴犟。
等抽完一整支烟,他才舒坦一些。
上车没多久,他接到一通电话,那电话告诉他:“阿平,江阔屿回国了。”
二十六朵郁金香
既然第一回没说得上话, 那就第二回,第三回.....
郁孟平想通了,周攒正处在人生观念颠覆重塑的最混乱时期, 很多事情需要周攒亲身经历, 慢慢想明白才能平稳度过,急不来。
如果他强扭着瓜,一味地催熟, 到后来也只能是内里烂瓜一只。
好在他有钱有闲, 可以慢慢等。
只是有时候等待是个很磨人的事情, 因为根本不确定答案呀。
郁孟平尝试着给周攒发消息打电话, 请她出来玩, 请她去吃饭, 都被周攒拒绝了。
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得连郁孟平都拒绝不了:“郁先生, 我要上班的。”
去宿舍楼底下等她呢, 也只见到那一抹倩丽的身影在灯光下变得虚茫,时不时在窗户上一闪而过,她从不下楼来找他。
她变成了天边那一轮青色的月亮, 而郁孟平是站在树底下那一抹没有重量的漆黑影子。疏疏白雪似的月光从枝头洒下,他无所遁形。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
郁孟平花名在外。
旭阳翻译社的沈老板原以为像他这样无所事事的公子哥, 做生意肯定马马虎虎, 可在谈判桌上到底是小瞧了, 人家说一不二。
虽然他在郁孟平身上没讨着多大的便宜, 可郁孟平指缝中漏出的一点, 也够他吃上不久。
能拿下郁孟平公司这么大一笔单子, 沈老板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更何况, 和郁孟平这样的人物搭上关系, 以后无论做什么都方便。
只是沈老板没想到的是请佛容易送佛难,都和郁孟平公司把价格细节都商定了,怎么郁孟平这人还老是往他们公司跑?
还经常请英文笔译翻译部门的员工吃饭,说是劳累他们辛苦翻译公司的文件,此举赢得该部门员工一片掌声,比他这个沈老板还要像该部门老板。
郁孟平请员工吃饭,花样众多,每天都不重样,而且贵,很多都是打工人平时舍不得吃的。
只是一份份的员工餐送到员工手上,只有一份是特殊,它比其它的更加丰富些,专程送到周攒桌上。
一来二去,沈老板也看出点眉目来。
大约他这份翻译合同,郁孟平也是看在周攒的面上才同他们合作。
为了早点送佛走,沈老板下了血本,说是要请翻译组的成员团建吃饭,让周攒和陈灵灿这样的实习生也务必要来。
地点就在银泰旁边的一家日料馆。
周攒本来不太想去,她和陈灵灿都打算好了,去学校边上新开的一家小店吃米粉。
因为新店开张,买一送一。
但一想到还有半个月她们就要离职了,就答应了。
日料馆没有大桌子,需要拼座,可他们人多,拼了还是坐不下,加上沈老板,还多出来一个人。
这时候正好沈老板进来,在人群中一搜索,确定周攒来了之后,就说他忽然发现公司有个大客户也在这儿吃饭,他怎么也要去应酬应酬。
去应酬大客户的时候,沈老板点兵点将顺带着周攒和其它两三个人一起去。
周攒带着初入职场对应酬的模糊概念跟在身后,有些好奇,想着别人做什么她也跟着做什么就好。
谁想到一拉开移门,听到沈老板夸张的声音:“啊呀,我果然没看错,郁老板真在这儿,真是凑巧,我带几个公司代表敬您一杯,谢谢郁老板照顾生意。”
郁孟平目光轻轻落在阴影里头的周攒,随后像羽毛划过似地移开,他笑着说:“沈老板客气。”
等到周攒坐在榻榻米上,与郁孟平面对面的时候,晕晕乎乎的周攒才回过味来,她这是让人卖了。
周攒想自己怎么绕来绕去,始终都在郁孟平这张危险的蜘蛛网边缘晃呢。
心里一阵轻叹。
“郁孟平,真是巧。”周攒坐得笔直,笑着看向他。
郁孟平抬手给她倒冰凉的梅子酒,低着眉,睫毛长长落下阴影,听到她这一句,周攒看见略矮她一些的郁孟平眉眼舒展。
“不巧,为了和你吃上一顿饭,花了我不少心思。”
说着便对上周攒的眼睛。
他这样的人,就是有本事把什么话都能说成甜而不腻的情话。
他端着那杯酒放到周攒面前:“喝酒。”
那青瓷酒杯壁上有冰凉的水汽,杯里流动着的琥珀色,晶莹耀彩,中人欲惑。
周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喝,或许她应该当场走掉。
郁孟平像是察觉出她的心思,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攒攒,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和你单独,安安稳稳地吃顿饭。”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不是么?”
周攒不置可否,她喝掉了那杯酒。
那天,他们单独地一起吃了饭,除了时不时有服务生进来送菜,没人打扰他们。
难得安静。
周攒胃口大开,吃了不少。
而郁孟平笑眯眯地给他布菜,大献殷勤,很少照顾自己。
他们只说一些类似于天气很热的普通话题,让周攒总有种小时候在乡下的外婆家过暑假,吃完晚饭搬张凳子在院子里乘凉,听街坊邻居说话一样。
让她很舒适,很温馨。
时间的更漏慢慢往下滴。
梅子酒冰凉清甜,喝起来像是佳酿果酒,周攒贪杯,却不想度数却不低。
吃完饭要站起来的时候,也许是跪着太久了,小腿发麻,周攒不注意,差点摔倒。
好在郁孟平及时揽住她,才不至于又跪下去。
周攒吃醉了酒的眼睛如同梨花带雨,海棠着雪,朦朦昧昧。
冰软的嘴唇擦过郁孟平的脖子,带起一粒粒,他的皮肉总是很软,擦过的地方一路烧起来,周攒的嘴唇离他那么近,她几乎能看见郁孟平隐藏在脖子皮肉里的青色经脉。
以及感受到一跳一跳的动脉,像她现在的心脏一样。
应该从他怀里撤出来的。
他那么危险,霜糖之下裹的或许是颗毒药,能一剑封喉。
可那些霜糖那么漂亮,温柔,又无害。
在吃到毒药之前就辄止,或许也是种办法?
“这么早就给我拜年,看来今年不给你包个大红包是不行了,攒攒。”他在她耳边轻声调笑说,满怀的梅子酒香气。
周攒闭上眼,努力地从他怀里站起来,往屋外走。
郁孟平看着她的背影,目光落寞。
他们于晚上9点半离开的日料店,公司里的人早就聚餐结束离开。
郁孟平送她回学校,周攒没有拒绝。
周攒降了车窗,夏季末尾的晚风带凉,徐徐吹进来,吹得周攒清醒许多。
望着天边又圆又亮的月亮,她忽然想起一些事,问郁孟平:“明天是不是中秋节了?”
郁孟平点头说:“今年的中秋是有些早。”
“嗯。”她轻轻地应着,声音轻叹,像是在惋惜什么。
这个点不堵车,很快就到了学校。距离上次郁孟平开车送周攒回学校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
周攒收拾了东西,正要说一句谢谢,准备下车,被郁孟平拉住。
“等等。”
“怎么?”
郁孟平笑着打哑谜,朝漆黑的后座探着身子。
越来越接近答案的时候,周攒整颗心都像是古代行军打仗的士兵,听到嘹亮的冲锋号角后,她浑身颤抖,摇旗呐喊。
郁孟平拿给她的果然是一只小蛋糕,黑色天鹅形状,蛋糕的表面都是用刮刀轻轻刮出来的充当羽毛的表面。
今天是周攒的生日。
在忙了一天工作后,直到看见天上的月亮她才记起来的生日。
一个普普通通,却被郁孟平记挂许久,精心给她准备了蛋糕,而有些不一样的生日。
背后是一盏盏亮起来的路灯,映着夏夜独有的黛青色夜空。
月光辉煌。
生生灯火,明暗无辄。
这一切,在周攒的眼里变成璀璨的星光。
郁孟平看着她的眼睛说:“生日快乐,周攒,不止这一天。”
*
周攒出生于中秋节前一天。
用爷爷奶奶的话说,有点可惜,没在中秋节当天出生,不然正好图个圆圆满满的吉利。
前一天出生,那月亮还没到满月,是缺的,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似的。
2014年的中秋前一天,周攒生日,只有郁孟平记挂了一整天,想着怎么约小姑娘出来玩,请她吃饭,给她过生日。
谁料想,人周攒是条老豇豆,油盐不进。好在尽管道路是坎坷的,结果还算不错。
那天的生日连周爸周妈都忘了,还是第二天补上的。
周爸周妈只是万千普通人的一员,受教育程度不高,他们顶着大日头每天起早贪黑,揾食养大周攒,周攒得到他们满满当当的爱。
周攒并不怪他们。
那天过后,郁孟平不再像之前那样天天守着周攒,他和周攒说自己有急事要去外地处理。
周攒只点点头,说哦。
郁孟平点了点她脑袋,颇为委屈地说:“你就这么冷淡?连点好话都不会说?”
说着,就从她手里抢过手机,把自己的号码和微信从黑名单里拉回来。之前他因为频繁联系,周攒觉得他太烦而拉黑了。
周攒到底是没再和他闹,由他拉回来。
反正她再拉黑,郁孟平也没办法治她。
直到他要走了,郁孟平也没听到一句好话。他摸着周攒的脸颊,粉嫩弹糯,像是颗新鲜荔枝,手感很好。
他叹了口气:“好好等我回来,小豇豆。”
“什么小豇豆?”周攒蹙眉。
郁孟平一阵轻笑:“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郁孟平离开的日子,英文笔译翻译部门的伙食质量又降低了不少。
陈灵灿开玩笑地问她:“周攒,郁老板什么时候再来给我们改善伙食。”
周攒笑笑。
他们的关系说不上热烈,都是郁孟平在追,周攒尽力地努力地回避。
他们关系往前迈进一大步,在一个晚上。
那天周攒一个人回的学校宿舍。
陈灵灿又和她男朋友和好了,他男朋友是个小公司领导,不是京城本地人,租了个房子。那房子离翻译社近,住在那儿也方便。
周攒那段时间相当累,为了多赚点钱,每天的中文翻译量都是万字起步,有时候下班了,还要在寝室里继续工作。
洪笑说她是拼命三娘,仗着自己年轻也不爱惜身体,小心身体吃不消。
洪笑还真是有点乌鸦嘴体质,说完这句话的两天后的夜里,周攒翻译完最后一句话,她就要洗漱睡觉,没想到一站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周攒天旋地转。
胃里的恶心感返涌,后脑勺一抽一抽的,耳朵也嗡鸣起来。
半个小时后,周攒强撑着身子打车去了附近的三甲医院。
可还没到医院呢,她就在Uber上昏死过去,毫无知觉。
周攒不知道睡了多久,其实在梦里她也睡得不安生,连续不断的疼痛一直缠绕着她。
周攒觉得眼前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清隽,雅致,沉默,很像郁孟平。
他压着眉头,肃着一张脸,风尘仆仆,看起来脾气很坏的样子。
周攒想自己还从没见过这样的郁孟平。
她应该还是在做梦吧。
只有在梦里,她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靠近他。
周攒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小平平,你怎么看起来凶巴巴的?”
那梦里的郁孟平居高临下地哼出声,压着怒气,嘴角嘲讽:“小豇豆,你这条命要是不想要了,不如卖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