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前,有时仅仅是城市起了浓雾,于淑琴一脚踢翻水杯,“真无能,想哭”。
这些她从不敢跟儿子说。儿子总加班,且因为陪丈夫治病在职硕士答辩已经延期了一年,于淑琴想,“不能拖后腿”。内心的情感被她藏在虚拟ID后面,释放在与现实隔绝的网络空间。
在聊天室里串得多了,于淑琴知道了更多新词。“养鱼,网络用语中指养备胎的意思……备胎有一大群,养鱼塘的主人会被称为海王。”进入「鱼」群那天,于淑琴分享了自己在网上查到的释义。每次学到新词,她都记录在平台上,“凡尔赛文学”“怎么可以吃兔兔”的梗都在其中。
如果光凭打字速度,很难发觉这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人。于淑琴年轻时就爱赶时髦,刚有相机的时候就学摄影,自己冲印照片,也第一时间买来电脑,现在用手机也是两个大拇指同时打字,“新鲜的东西就想去尝试”。
不过在另一些方面,她仍透着老式的做派。起网名是和起真名一样慎重的事,于淑琴说,“鱼”是自嘲忘性大,飞起来又是鲲鹏,包括现实与理想多层含义。
作为家里第三代教师,说教的习惯也被她带到了网络世界。在一个本地群里,看到有年轻人用方言骂人,她忍不住打断,“你们是否知道徐州的两汉文化?不知道应该觉得惭愧,年轻人应该把时间用来学习而不是在这浪费。”
也看不惯有家庭的人还在网上「蹲CP」,对方说她落伍,她无法接受,还因为收到已婚男士发来“亲亲”表情差点举报对方。最不能接受的一次,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说,“阿姨我不想奋斗了想躺平”,她听出对方想被包养的意思,回复他,“老阿姨也不想奋斗了”。
夕阳之约
在匿名世界放肆了近一个月,一条怀念钟鼓楼老街巷的分享贴打破了于淑琴的次元壁。去年5月底,一个男人跑来跟于淑琴私聊,说自己也是街上的老住户,小时候上学的院子里有一口井,还有不少共同认识的人。
自那天起,老邻居每天都来问候于淑琴,知道她喜欢花草,就拍一些小院里种的花和景观树发过去,介绍说,“这片地和院子都买下来了。”他邀请于淑琴到大儿子开的烧烤店吃饭,去的时候一定要提他的名字。也讲这些年生意的起落,跟第二任妻子的感情也随之变差,正处于分居状态。于淑琴回复他,“你们做生意的真乱。”
她反复叮嘱老邻居不许跟别人说上网的事,不然就不理他了,“你是窥探了别人的隐私,要再告诉别人……做生意的人要讲诚信的。”
虽然怕在现实中被暴露,偶遇老邻居还是给于淑琴带来过慰藉。有次她说喜欢吃榴莲,老邻居当晚就送到于家附近,两人在公园附近的十字路口见了面。
于淑琴回忆,自己穿着短裤拖鞋,手里提着要送给对方小女儿的派克笔和油画棒。老邻居穿一件带领的短袖衫,五官里透着生意人的精明——明明骑电动车来的,他却要跟于淑琴说,开车不方便。于淑琴笑笑,心里看不上他,“虽说后来挣了钱,但从小就不爱学习,像我们家庭的话,对看书学习都是比较看重的,不像他们根本(就是)玩。”
母亲和奶奶都是教师,于淑琴从小在重点校读书,但她身体不好,经常上半天课歇半天,初中毕业就没再读,进了师专。到小学任教后,她不大理周围的同事,觉得她们整天家长里短,“像街头大妈”。于淑琴喜欢看侦探小说,读席慕容,画人鱼公主和白雪公主,也喜欢画宇宙星空,自己加一点想象和创作。
没有走出家乡始终是她的遗憾。婚后,于淑琴并没有放弃自考大学的梦想,但儿子出生后顾不过来了。她觉得文凭很重要,曾经放弃过互生情愫的男同学,就是因为对方文凭更高,觉得自己配不上。后来在教案比赛获奖,也努力发表论文,但升到一定级别还是被文凭困住了,她鼓励小三岁的弟弟到广州工作,“我走不出去,就希望他走出去。”
年近六十,于淑琴不再画画,不过仍喜欢穿粉色的兔子睡衣,在阳台种上球兰和君子兰。和老邻居聊了两个月,对方问她以后怎么打算,于淑琴说自己过蛮好的。“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如果你要是动找(老伴)这个念头,可不可以最先考虑我。”留下这一句,老邻居就消失了。
在交友平台上,于淑琴发现像自己一样把这里当树洞的只是少数,更多人交往目的直接明确,不只是老邻居。
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在聊天室里,听说离异阿姨和20岁的小伙聊成CP,飞奔到他的城市,于淑琴不信,直到看到了两人合照。53岁的上海小老板和妻子分床十年,明确想找性伴侣,30岁的男士只对年长阿姨有感觉。还有人故意说些激怒别人的话,换到另一间聊天室后口气全变了,后来于淑琴才知道这在平台上叫「角色扮演」,为了博取关注和流量,“都是灵魂空虚者。”
真正严肃追求婚姻的人不多。于淑琴所在平台大大小小的社交群组里,只限60后的就有三十多个,大都标着“单身”、“离异”、“真诚征婚”等关键词。但于淑琴加过几个,聊天稀稀落落,只在新人加入或天气突变的时候才会热闹几分钟。
其中一个叫“60后夕阳红”的有96个人,算是最活跃的。群主陈强生曾把真挚的征婚贴置顶——1969年出生,内蒙人,早年离家四处做生意偶然留在了海南。他曾劝说前妻来跟自己团聚,但前妻不愿意,离婚后他已经单身五年。陈强生还附上自己的半身照,皮肤黝黑,笑容灿烂。
如今老家的父母都已离世,陈强生想踏实找个聊得来的伴侣度过余生。“不和年轻的聊”,是他设定的门槛,他觉得无法沟通。群里其实有不少是年轻人,《新周刊》的记者曾见过一个90后来这个群求助:父母分别有出轨的倾向,自己应该怎么办?叔叔阿姨回应他:“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
更多年轻人是被系统推荐入群的,也懒得退出了。曾有一个00后入群,另一位稍早入群的跳出来跟他搭话,俩人很快私聊去了。年轻人越来越多,也最活跃,每当有新人入群,抢先回应的总是他们,这让新入群的中老年人很困扰。
只有陈强生会很兴奋地迎接他们,“太好了,有同龄人”。在群简介中,他这样写道:60后出生在物质匮乏年代,爱情观纯正,一切以集体为荣,没有私心。
曾有个系统配对的山东女孩到海南旅游,他问了一句住哪,女孩直接发来地址,问“要过来吗?”陈强生没去,“我们这个年代的人面对现在的社会是很尴尬的,现在的人都不相信爱情,只要结果不注重过程。”征婚帖挂了一年,没有一个人冲着征婚来找他,他悄悄删除了。
孤独的重量
跟儿子住了半年,于淑琴决定独自搬回老房子,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墙上的瓷砖不知何时掉落了一块,在地上碎成几瓣。她连发了几条图文,拍下屋内墙皮掉落和瓷砖破裂的照片,配文“屋外景色依旧,屋内突变不堪”。蓝白色家具还是结婚那年打的,刻着三十多年来的回忆。
丈夫离开后,煤气灶打不着火,急得她在交友软件上求助,按网友指导更换了电池。水龙头爆了,过滤珠子散落一水池,她情绪崩溃,“全完了”。早上五点母亲打电话叫她陪去医院,丈夫在世时买的期房交付后因为电梯问题陷入维权,这些事情过去男人全部搞定,她发帖感慨,“单身女人真不易”。
跟儿子住的时候,儿子有时不放心会敲门问,她赶紧清一清哭浊的嗓子,说睡下了。实在难受得厉害,她就借口饭后遛弯,到楼下给丈夫过去的酒友打电话。
“你们都有伴,我没伴了。”于淑琴有怨气,丈夫家有癌症家族史,如果不是他们老拉着喝酒,说不定他不会走这么早。于淑琴认为,喝酒是夫妻间几乎唯一的矛盾,有时一觉醒来不见人,她会直接冲到楼上掀翻朋友家的桌子——丈夫常和朋友喝酒打牌到凌晨,有时约酒的电话打进来,她会气得把电话座机摔在地上。
“他朋友都说我kou(三声),徐州话母老虎的意思。”于淑琴说。前阵子儿子儿媳吵架说了重话,往事涌得她眼底一热,跟儿媳说:“不要这样,以后会后悔的。”
不过,近几个月她的伤心贴频次少了,开始分享好吃的米线、花坛里的花,用过期中药制成药包泡脚。最近她学会了自发豆芽,记录下整个过程。在几张逛手工艺集市的照片下,她鼓励自己要学会一个人自在逍遥。
然而上个月整理丈夫遗物,于淑琴好不容易找回一点秩序的生活又塌了。她把每年送他的领带铺成一排,舍不得收起来,恍惚间觉得他只是出差未归。那天夜里,于淑琴失眠了。
晚上10点,她闯进一个夜班出租车司机开的聊天室,跟陌生网友反复讲那段伤痛经历。她耿耿于怀丈夫生命的最后,医院走程序造成时间耽搁,一说到他发烧打寒颤引起血管破裂就忍不住抽泣。那天她很幸运,出租司机和一位女网友轮流开导她,给她讲笑话,分享自己的旅行见闻转移注意力,直到她睡着。
这个聊天室原本是司机师傅想有人陪聊,晚上开车不犯困创建的,渐渐发展成了失眠者们的“陪睡”房间。于淑琴刚进去的时候,有个自称喜欢滑雪、潜水,经常出国谈业务生意做得不错的男士,疫情后压力越来越大,半个月不出门也不跟别人不说话,正在里面唠叨发泄。大家聊着困了就睡,也不挂断,彼此的鼾声互相伴着直到天明。
第二天于淑琴醒来,房间已经关闭。那次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改了名,她找不到那个失眠之夜闯进的房间了,包括那两个陪她一整夜的好心人。她曾经在其他聊天室打听他们,但再没找到。
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在交友平台上,很多聊天室都不固定,房间名常换,同一个头像的人一天能遇到好几个,想要记住一个人很难。每天系统会配对新人,一打招呼,聊天就开始了,因此大部分的关系都是“日抛”,再也不见。于淑琴关注列表里有200多人,她认得出的只有四五个。
另一位60后孔云飞来这个平台三年了,已婚,只是想找一个异性知己。遇到过聊得不错的,可过两天就找不到了,失望地卸载了软件,但没过多久又装回来。
他是东北人,在当地开了家书店,顺带做点设计和打印生意。2017年小女儿出生,家里的开销一下子紧张起来,偏偏岳父卷入一起土地纠纷案件,书店生意顾不上打理,收入减少了很多。疫情之后书店又无法营业,他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常常送到夜里两三点。
糖尿病也是在那时候加重的,忙起来忘了吃药直到头晕才想起来。妻子嫌他不够努力,常在外人面前说他。孔云飞对这点颇为反感,也吵过几回。“指责,压抑,控制对方,吵架,制造困难,这样的家庭就像掉进了地狱”,孔云飞在他的「瞬间」里写道。他问网友“Have you ever be longly?”
孔云飞喜欢英文,尽管lonely写成了longly,但Queen是他最喜欢的乐队。提到年轻时的旧时光,孔云飞的声音总会比平时亮一些。那时事情排得很密,下了班要运动、约会,周末去摄影、郊游,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他建了一个百人骑行群,闲时会组织骑上一百多公里到水库玩。群里公认最漂亮的女孩跟他约会过,也曾有两个女孩同时追求他——这是他念念不忘的事。
现在他还保持着每天骑行的习惯,但每天早上骑十公里就回来了,“累,就想赶紧回来”。和妻子除了生活琐事和孩子,不谈其他。他带女儿在商场买衣服带了一件送给妻子,妻子不高兴,“我有衣服穿”。听到好听的英文歌,他只能跟女儿分享,妻子不懂。他曾跟自己的妹妹诉苦,妹妹嫌他絮叨:“家家都那样,孩子都那么大了”。
孔云飞的分享贴。
像泥鳅一样滑走了
上个月,孔云飞遇见一位自称在合肥的女网友,难得觉得兴奋。那是他上大学的地方,回乡多年,身份证的开头还是合肥的“340”。初恋也发生在那里,同系的一个女生,“讲话很软,她走过的地方都是神圣的。”
女网友让他回忆起了昨日世界,孔云飞问她住在合肥哪里,说自己非常喜欢那里的桂花树。对方坦白,自己其实是江西的,他顿时没了兴致,卸载了软件。
过去三年,交友平台上时不时会突然冒出来个人,问孔云飞记不记得自己,他对着名字看了半天没有印象,这令他烦躁。他怀念曾经的QQ群,约会过的女网友多年后还能保持联系,听到对方说在医院,他立马问是不是母亲又犯病了。“网友间建立的默契在这里完全找不到。”孔云飞说。
陌生女人让他推荐美剧,说不知道在哪能看,他也没耐心教了,潦草结束了对话。印象里,聊过最长的网友也不过俩小时,生气的时候就会把软件删掉。
但平淡的现实生活又令他泄气。孔云飞想起年轻时盼着冰箱里有喝不完的啤酒,每天工作顺畅,总想着以后能实现。他忽然发现,那时过的就是盼望中的生活,但不自知,“人生不能总往后盼。”
今年五一假期,妻子因为书店入账都进了他户头而不满,他已经失去了吵架的冲动,沉默了一会,把新进账的一笔钱转到妻子卡里。也就在那两天,他把交友软件又装回来了。
独自住回老房子一年后,于淑琴觉得孤独,还是想找一个搭伙过日子的人,“但可能性很小”。她很挑剔,如果再婚,月工资不能比她低,要喜欢旅行,“我喜欢旅行,这个人也要喜欢,还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
“这(交友软件)上的人是绝对不会考虑的。”这一点她很肯定,上周还下载了一个专门相亲的软件,但和上面的人好像聊不到一起。
她还是无法不去回忆丈夫。在网页聊天室里听人唱歌,她嫌唱得不好,磨丈夫唱一首,网友都说像原唱郁钧剑。他的微信也是于淑琴弄的,她把个性签名改为“老婆第一”,骗他没办法修改。别人问起,丈夫认真解释,“这个是没法修改的。”
资料图与文中人物无关,源自视觉中国。
这些属于她的珍贵时光永远消逝了。现在于淑琴很少再去聊天室,之前跑进去絮絮叨叨,甚至说到整个房间的人赶她走,网友告诉她,都是来解压的,她这样反而弄得都不开心。年轻人直接问于淑琴,“你上这个目的是啥?得说实话”。她在「瞬间」里发飙回击:“本人虽然丧偶单身,但并不需要自贱的性伴侣!”
但她怀念起曾经遇见过的一个网友,用心抚慰了她半个月。他介绍自己是68年的,一家小企业主,有房有别墅,离异带着女儿生活。为了让她相信,还发了几张和女儿的合照。照片里的男人在于淑琴看来结实帅气,聊天也特别绅士,叫她“姐姐”,没有半点暧昧,对她的诉苦也从来不烦。
只是他从来没发过语音只打文字,并称因为工作只有晚上八九点有空。聊了两周,男人介绍她下载一款软件可以投资赚钱,于淑琴说不会。之后,男人再没出现,“像泥鳅一样滑走了”。
其实于淑琴已经发现了,她看过杀猪盘的文章,男人是骗她投资。只是那种被人倾听的温情真的很好,而且“和这种人聊天反而更安全”。某一瞬间,久违的关怀又回来了,尽管她知道那只是来自一个骗子的忍耐。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