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焓杏 新疆中先律师事务所。原题：死去的，活着的
有些人偶然丢了性命，而我们只是碰巧活着——摘自日剧《非正常死亡》
01
密密麻麻的墓碑一个紧挨着一个，放眼望去似丛林一般。不远处有一白塔高耸，略显此处的巍峨庄严。
顺着工作人员所指的方向，我和池一排排找过去，停在了一行最左边的那个墓碑。
师父王相坤律师塑在墓碑上的照片呈现在面前：满头白发、面容清矍，双眼有神。
老哥，来看看你，池说着，动作迟缓地蹲了下去，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了上去。
池是师父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昨天他打电话问我可有空，说出差路过想去陵园看看。
02
有天早上醒来，像往常一样摸到手机打开微信。
一则留言惊得我跳了起来：
我已到乌市，不久于人世，可否来见最后一面？
是师父发来的。
03
中午时分，我和三位女友在肿瘤医院对面的一家饭馆点好菜等候师父一家人的到来，电话里师父的女儿说他们正在为入院做准备。
终于见到师父，他的状态很不好。饭吃到最后，他按着胸口说：赶紧走，难受的很。
一行人赶紧起身。
送他到车上，他窝坐在副驾驶座上，跟以前高大洒脱、动作迅速的风度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时我心生恐惧，怕再见不到面，就死死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但师父显然已被病痛攻击得无暇顾及其他，并没有像我期望那样特意看我一眼。车开走了，我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04
老哥，感谢你平常对我的开导，这么多年，我依靠你惯了，工作上、生活上你对我帮助太大，现在你走了，我是再找不到像你一样可以影响我、指引我的人了……
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点燃两支烟，将其中的一只抽了一口后躬身摆放在香炉上，自己又抽起了另一支。抽一口，说两句，再抽一口，再说两句……有那么一刻，他停止了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陷入了回忆。
05
我心存侥幸，希望还有希望，但师父的微信留言一语成谶，那次见面成了永别。
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他在二医院，我贸然问了一句：你怕不怕死？
你也太小瞧你的师父了！他朗声说道。这话我有点信，因为他一生特立独行、不惧权威、崇尚自由，又有遇事不惊、临危不乱的气概，我相信他比常人更能接受无常。但我又不完全信，毕竟是血肉之躯，超凡脱俗谈何容易！
06
池还在努力地用语言叙述着他和师父之间的往事……我站累了，走到一侧蹲了下来。
从这个视角看师父的墓碑，再看池，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心间漫开。池平时纳言审慎，内向平和，是那种平时无需联系，关键时刻可以依靠的人。他的存在，对失去师父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我很少听他一次说这么多话。他恭敬又伤心的样子让我心生感触只想流泪。
07
那天去殡仪馆的时间晚了一点，已经开始围着遗体绕圈了，我两步三步跟上了最后一个。
趁没人注意，我靠到了遗体近前。师父的仪容看上去很安祥，但是明摆着，那是化妆的效果，躺在那里的已经不是我那个有血有肉灵魂飞扬的师父了，仅仅是个空壳。我木然地看着他，无处安放我的悲戚。
遗体告别之后，我跟着师父的家人去了遗体火化的地方。
师父刚大学毕业的女儿始终紧紧抱着父亲的遗像，低着头，不停地流泪。我靠近她时，发现她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在焚尸炉前再次告别遗体后，我们在外间房等待了一段时间，然后里面有工作人员出来大喊师父的名字。
师父化成灰了。
08
我们进到里间准备对已经化成灰的师父再做一次决别……师父的女儿许是远远看见了那一堆白灰、白骨，突然间，我听到了一声，准确说，是听到了一声悲切凄凉的哀嚎。
那是我之前从来没有从人类身上听到发出过的一种声音，是一种突然迸发出来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夹杂着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对世界的恐惧和不安。这一声哀嚎穿透一切可见不可见的物质直戳心灵，让人不寒而栗。
我貌似的坚强在那一刻崩塌，为这死，也为这生。
09
在我所写的那篇《律师是个魔鬼附身的职业》里，对师父有过描述：“六十多岁，博学多才，涉猎广泛，对法律情有独钟。除了办案，他的业余时间都花在研习法律上。一杯咖啡一本书，花白的头发和披在身上的外衣，是我脑海中一个法律人最美的样子。”我当时把这文章转发给他，他说：看来师父在你心里形象不错。我说那是当然。他哈哈一笑，我听出了他的欣慰。
师父离开半年多了，每每想起来，我还是不相信风度翩翩的他已经驾鹤西去，我总感觉他还背着公文包、头发肆意飞扬、脚下生风地行走在额敏县的大街小巷。
师父，他是一位行吟法律的浪漫骑士。他这一生，做成了他自己。
10
我和池对着墓碑鞠了三躬后离开去烧纸。
池一边烧一边又开始念叨。
有些人不动声色地付出，比如眼下的池对师父的感情就是。
这样的真情，正是凉薄的世间温暖和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