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D
香港越来越没有希望,说理想没理想,我不想永远做一个扫大街的儿子。总有一天,我要开着奔驰回来。 ——《喋血街头》
1990年香港电影《喋血街头》,渴望出人头地的阿荣郁郁不欢和从小到大的兄弟诉说了上面的抱负。然而重江湖情义的吴宇森导演并没有让这位现实的功利主义者善终——阿荣后来为了一箱黄金一枪打爆了兄弟的头,自己最后也被前来报仇的兄弟爆了头。
(电影《喋血街头》剧照)
李斯虽然出生楚国上蔡,但是我更喜欢称他为秦国李斯,因为只有在秦国的李斯,才是后人才熟知的历史人物。只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倦鸟思林,浪子思乡,在李斯被腰斩之前,李斯落着泪与小儿子说:“我多么想再和你牵着黄狗在楚国上蔡追逐狡兔,可是再也做不到了。”
此时的李斯已经76岁,生前从楚国的一介布衣贱民,位及秦国三公(丞相),爵至通侯(秦国二十爵位中的最高等级),却在古稀之年却落得个夷诛全族的凄惨下场。李斯从秦国和时代获得的一切,最后都交还给了秦朝和时代。
尼尔·波兹曼 《娱乐致死》有句话“人终将会毁于所热爱的事务”——李斯如此,如此李斯。
一、厕鼠之困
“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於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李斯在楚国担任小吏的时候,有一天在厕所看到老鼠在紧张兮兮地吃脏东西,当人犬靠近时,那厕鼠被吓的数度惊慌失措。而后李斯在仓库又看到了另外的老鼠在安然地吃着上等的积粮,在偌大的仓库下,没有人犬来骚扰它。李斯被老鼠这反差极大的待遇触动了,谓然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翻译成现代文就是“人有没有出息就像这老鼠一样,是取决于它所处的位置。”我们时常听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的说法,然而李斯对此的看法更为深刻。试问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机会超越自己所处的阶层和环境呢?距离李斯生活的年代不远处,便是西周及上古三代。夏商周三代是极其着重血缘关系的宗族社会,不同宗族之间的界限泾渭分明,严格区分,身份世袭,不能逾越。这些区分的方式主要有国野之分,士庶之别,职业之异。
国野之分中“国”指的是城镇,“国人”指的便是城里人;“野”指的是城镇之外农村,“野人”指的便是农村人了。生而为国人,便享有先天赋有的政治权力,是能够与周天子共商国事的“肉食者”。
大家所熟知的“国人暴动”,也不是全国人的暴动,只是西周首都镐京人的暴动——用近代无产阶级革命的说法,就是城市暴动;倘若生而为野人,便要承担起国家的农业生产,埋首于黄土绿野间,供养着不事农工的城里人,并且野人没有参政、当兵及受教育等各项权利。《孟子·滕文公上》说:“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由此可见,城乡分治,自古有之,算不得稀奇。
“士庶有别”用《礼记·曲礼上》中“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解释最恰当不过了。维持国家秩序的“礼制”只在庶人以上的社会阶层中适用,而刑则在大夫以下的社会阶层中适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人情社会中就像个不懂规矩的幼稚孩童——感觉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又不能是这么一回事。那么如何才能成为“士大夫”贵族呢?答案是全凭周王的分封赏赐。那么周王会分封哪些人呢?答案在下表:
(分封制示意图)
(分封诸侯插画)
《荀子·儒效》说:“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焉。”姬姓是周天子的姓氏,从上表可以得出周王分封的贵族绝大多数是王室的亲属和子弟,其次是旧有的方国之后和军功之臣。
那么总结可知,在周朝成为士大夫的最有效的途径便是凭出身,讲关系,靠爸爸。太阳底下无新事,如今这种现象这也不新鲜。职业之异指的是当时的职业身份也是世袭,事农者代代为农,事工者代代为工,士者代代为官。《左传》记载:“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亲,皆有等衰”,“其卿让於善,其大夫不失守,其士竞於教,其庶人力於农穑,商工皂隶,不知迁业。”
各级的职位和官位也按照宗法的原则世代继承,这种制度称之为世卿世禄制——它的实质就是按照血缘对社会角色和分工做出了定位。终西周一代,世卿世禄制都占据着政治领域的最主要地位。
在身份世袭且严格区分的时代下,李斯深深的感觉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就在这个社会的底层,自己就是那只偷食厕所脏污还胆战心惊的老鼠。然而李斯并不想永久地被困在小小的厕所里,他想生活在安适的大粮仓下。很显然,李斯的梦想不在楚国,而在远方。
二、厕鼠向仓
“故诟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於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李斯在当世大儒荀子处学成以后,向师傅告别。道别的话里,既有李斯对天下大事的分析,也有改变自身命运的迫切想法。
“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诟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於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动漫《秦时明月》中荀子与李斯的剧照)
作为大儒荀子的门生,李斯这番话不是一个儒生该说的。儒家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此般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荀子也有“性恶论”的主张,但是孔子曰仁,孟子明义,儒家强调道德修身,礼制治国,儒者应当重义轻利。倘若一个人的求学不是为了内心修行和天下安定,而是出于私利,那么此人必不是纯粹的儒者,而是一个世俗势利的“不耻之徒”。
李斯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卑贱,最大悲哀的莫过于穷困。“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身处卑贱,却不想方设法去改变的人,就是看见了肉的鹿,只是长了一副人脸在勉强行走罢了。
从这一角度来看,李斯不是理想主义式的儒者,而是一个世俗的法家子弟。在卑贱的位置,穷苦的地方待久了,却还要说社会的不好,厌恶功利利禄,自标榜为无为无求,这不是自标榜为“士子”李斯的本愿。李斯想荣华富贵,想成为人上人,这种想法在当时的乱世并不为过,然而李斯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渴望太赤裸裸了,太直白了,这种过激的渴望在“中庸”“礼让”又拉不下脸面的国度,是难以被人接受的。
但无论如何,李斯要去游说秦王了。在他看来,楚国是蔽厕,秦国才是大仓。他不会留在没有希望的楚国,终有一天,李斯会身披锦袍,坐成四驾马车,以胜利者的身份,再回到楚国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