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称赞、评论、传达是最好的支持。最近,甘肃省徐贤法定寺的石窟制作了圣火。
它们引起热议的原因是佛像的表情一改我们习惯的严肃,五官幽默,面带奇特的“微笑”。当地文化站站长称:1998年村民发现佛像头部有损坏,便请匠人做了修缮,原貌没有大的改变,这些属于"笑佛",笑也是其特征。
这些佛造像是不是原版的“笑佛”且不去讨论,但是能看到原博主和考古领域黄V(点赞最多的评论)对于“村民自发请匠人修葺佛头”的态度都很平和:首先是从专业上判断,佛造像残存是石胎,匠人是在原有的石胎基础上加了个泥塑的佛头,属于“可逆性修复”;在审美上的观点仅是“诙谐幽默”的评价,完全没有贬低的意思。
我反而是在非文博类的自媒体和评论中读到对“笑佛”进行审美角度的批评言论:
如“差点骂脏话的个人非主流艺术创作”、“像看到美女般极其猥琐的眼睛”等很明显的负面批评语言;同时,为了说明这组“笑佛”的“可笑”,还类比了很多有着经典微笑的佛造像案例(请自行回忆寺庙、博物馆中见到佛造像)。
——为什么面对同样的一批“民间佛造像”,文博领域的黄V觉得在艺术上没什么问题,而一些非文博领域的人反而觉得“low不可耐”呢?是因为文博领域的黄V佛造像看得少,或者天生宅心仁厚吗?不,我觉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文博领域的人看得更多,从而更能理解“文物”和“文化”之间的异同。
这种对民间文化的审美批评,直接反映出两种割裂:一种是文化认知的割裂,一种是社会群体的割裂。
有多割裂呢?再来看一下公众号文章的开头和结尾:
“中国为何称得上文化底蕴深厚?就是因为一代代人把文化传承并且发展了下去。”
“过去无法复制的,祖辈们给我们留下的东西难道不应该珍惜吗?”
“可他们偏偏要动手。他们不清楚文物修复是一项多么专业的工作,也根本认识不到文物有多大价值。”
你读完这些言论,觉得是对还是错呢?
我读下来的感受是,这些话都是从居高临下的“文化高地”上说出来的——这三句话都是正确的;但是偏偏,说话的人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几句话之所以成立的意义。
先来看其中对文化认知的割裂。
让我们从欣赏两处文化场所的局部开始。第一处是两年前火遍网络的易县奶奶庙。
图片来自百度图片
这里号称“缺哪个神仙,随便造一个”——看看车神与墙上的汽车、那些比商铺还简陋的各种“正殿”,是不是“low爆了”?但它却是因其声名广播、信徒众多被称为“华北第一道场”,在每年香火旺盛的时候有4000万元流水。
第二处是拉萨三大寺之一色拉寺的消防宣传画。
仅是局部,整个宣传画的内容很丰富。图片来源于微博@遗产君
看到高僧和喇嘛使用电烤炉、灭火器的场景,是不是有一种违和感?画面里有各种法器、小黑狗,应该是寺庙里画传统宗教画的画师作品。
易县奶奶庙不是历史文物保护单位,色拉寺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奶奶庙不会因为“看起来low”而影响它在本地的有求必应,色拉寺不会吝惜用宗教画的笔墨和画法来画生活场景;它们之所以成立,是因为符合文化的需要。
这就好像,对于游客来说,布达拉宫里的可移动和不可移动文物不计其数,是全国重点文保单位;但是对于笃信藏传佛教的信徒来说,布达拉宫首先是宗教场所,里面的“文物”属于宗教用品,最重要的是满足宗教(文化)功能。
让我说得更清楚一点:“笑佛”之所以被本地居民自发集资的创作出来,不是因为他们想修复文物,也不是因为他们想让佛像变好看点,而是因为佛像在居民眼里压根就不是文物——居民之所以给佛像修上头,是因为他们与佛像之间的联系还没有中断。
威海圣经山佛像的头,来自拙文《人民艺术家如何解决一个神像的头》
即算不好说居民是出于正式的宗教诉求,但至少是出于一种朴素的文化诉求;而用美丑来谈论文化,不仅过于表面,更是一种文化认知上的割裂。
想一想——
- 我们的文化是怎么传承、发展下来的?不就是靠一个个不同的文化群体,本着朴素的文化诉求,来不断地创造符合群体需求的物质载体吗?
- 怎么才是珍惜祖辈留下的东西?放在博物馆里是一种方式,难道让它一直“活在人民中间”就不是珍惜的方式了吗?
- 文物保护的价值究竟在哪里?要搞清楚,文物保护的目的是为了传承文化,而不是“冷冻”文物,也不是为了“还原”文物。文化的传承者,不正是“人民”本身吗?
看一看——
- 正因为文化“活着”,敦煌石窟里才会出现一个时期的壁画盖住另一个时期壁画的现象。
- 正因为存在朴素的文化诉求,西来的佛像才逐渐拥有了符合汉地审美的体态和服饰。
- 正因为文化的传承者是人民,所以即算遭遇如“三武灭佛”一般屡次毁去有形文化的动乱,文化也依然能得以留存下来。
请记住,有一些我们今天认为珍贵的“文物”,是人民出自朴素的文化诉求而创作的,跟创作“笑佛”的初衷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单从“文物”的角度去看“文化”,是一种文化认知上的割裂。
再来看社会群体的割裂。
今天的互联网上,有人流连快手,有人迷恋微博——就像每个时期都存在“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文化圈一样,这是正常的现象,在历史上往往由社会阶层的差别造成——但不一样的是,今天的文化圈越来越像一个个立体的“泡泡”,“泡泡”之间由于接收资讯的渠道不同而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泡泡”里的人只能看到自己所身处的“泡泡”里的东西,只能听到“泡泡”里的声音。
当“泡泡”以外的世界被屏蔽,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处于“主流文化”之中。
之所以有人会觉得另一种文化“low”、“非主流”,是因为他们在“泡泡”里不仅只能选择一种审美,更严重的是,他们还接受了只能存在一种审美。
然而,无论是从时间还是地域上来看,审美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例如,学者根据秦始皇陵兵马俑身上残留的颜料复原后的兵马俑是这样的:
复原的彩绘兵马俑。图片来源于百度
很多人不愿意相信兵马俑居然是这样“艳俗”的颜色搭配。
佛造像更是画风多变。从一些保存下来的瓷质三彩罗汉像的造型和颜色,直接反映出当时佛造像流行的造型和色彩搭配:
辽三彩罗汉,分别藏于大英博物馆和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图片来源于百度
颜色也是醒目的黄绿搭配;那碧绿的头发,黝黑的脸庞,今天看不也是“非主流”吗?我相信如果把它们摆到“奶奶庙”里,不会有多少人发觉它们的与众不同——然而在今天,它们都是作为各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而存在。
如果看得够多,会发现历史上留存到今天的诸多文物,同样充满着可以标记为“低俗”乃至“恶俗”的元素,并非都符合今天的审美;但是这并不影响它们在当时对人民精神的慰藉,与今天的文物价值。
巩义石窟中的“双面人像”,佛造像中“非主流”的存在。图片来源于@太阳很大
“笑佛”也是如此。本地居民自发集资请来工匠,新造佛头的形象必然是经过讨论的;最终完成的形象也是能够满足居民的文化诉求,才能保留下来——什么,不符合“主流审美”?且不说“主流审美”是什么,关键是保佑这一小片土地的神明,为什么要符合“主流审美”呢?
所以我认为,这种在审美上对民间(地方)文化的批评,是一种长期处于“文化泡泡”中而不自知所产生的盲目,反映着社会群体之间的割裂。
那我们该怎么打破“文化泡泡”,或者我们需要打破吗?我的认识是,只要存在个人的文化喜好,“文化泡泡”就很难不存在。虽然如此,但是有两点是我们可以做的:
第一点是多看多思考,尽力去扩大自己的文化泡泡的边界;第二点,认识到其他“文化泡泡”的存在,保持基本的尊重。
所以若是问我:“笑佛”好看吗?我诚实的回答:不觉得好看——但是,我绝对不认为这是由于“工匠或者居民的审美水平低劣”造成的,更不应该去嘲笑;相反地,这些看起来“诙谐幽默”的佛像让我感受到一种佛像与本地居民之间的文化联系,一种穿越时光依然富有生命的活力。
最后,我们再来问一个问题:作为文物的佛像与本地居民有文化上的联系,本地居民就可以决定佛像的形态,随意进行修复了吗?
我的答案是:并非如此。
因为文物的修复确实存在很强的专业,随意更改文物的形态也不符合《文物保护法》的规定。这就涉及到一个现实中的博弈:村民对佛像的修复有文化诉求,文保部门对文物的修复有专业要求,这中间该如何平衡呢?
我的观点是:居民需要的是佛像,而不是“文物”。有两种方法可以尝试来平衡之间的关系:第一种,是村民集资或政府拨款,由文物部门主导佛像的修复;第二种,是对文物予以保护,通过另外建造佛像的方式满足居民的文化诉求。而不管是哪种方法,首先都需要文物部门对居民进行文物保护常识的科普,和对居民文化诉求进行了解。
举两个被认为是“不当修复”的例子来说明。适合第一种方法的是修复后受到审美质疑的广西左江归龙斜塔:
广西崇左市左江归龙斜塔。图片来源于百度图片
这种项目应该由政府拨专款,请文物部门设计和监督修复方案,并且向公众公示设计方案。
适合第二种方法的是遭遇暴力修复的温州鳌江福星桥:
浙江温州市鳌江福星桥。图片来源于百度图片
居民需要的是一座桥,而不是“文物”。如果福星桥的文物意义重大,可以把它保护起来,在旁边重新修建一座桥供居民使用。
无论如何,文物的保护和修复是文保部门的重要责任。在文物前竖一块“文物保护碑”,然后指望本地居民自发的爱护文物,是远远不够的。文物的保护应该通过喜闻乐见的方式走到人民中去,更好的引导和满足本地居民的文化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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