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老张起床换上崭新的衣服，背着装着名烟名酒和特产的布袋，想趁今天是星期六机关工作人员的休息期去县城，这是一个长期以来耿耿于怀的心事。

今年－开春，在县民政局下队蹲点干部余局长（其实是个副局长，人们都习惯叫他局长）的帮助下，老张瘫痪了8年的老婆终于拿到了低保。他非常感激余局长，如果没有他的帮忙，老婆的低保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办成。为人要知恩图报，有恩必感。这是老张一向的想法。

“我一定要谢谢他！”这是老张发自内心的感慨。他不止一次对老婆说过这句话，甚至，他还在余局长的面前曾经夸过海口。做人决对不能失口齿，余局长的大恩大德，自己一定要想方设法去报答，去偿还。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我们这是替党和国家办事，扶贫帮困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是我们应该做的事，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尽管余局长这么解释、宽心于他，但是，在老张的心里，他这就是恩德，就是人情，这个人情，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有所表示。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最起码也得感谢感谢人家。

然而，自从今年春节过后，老张再也没有见到过余局长了。经人一打听，据说今年不是他下乡蹲点了。于是，老张只好上县城去找他。

2.

就在一个月前，老张提着礼品去县城找过余局长，但他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余局长居住的小区。他先是找村干部打听，再到县民政局去询问，听说余局长住在莲花小区。可是，老张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这个小区。他从城北找到城南，从城西找到城东，最后实在找不到了，他才卯着胆子去问县民政局的门卫。门卫告诉他，余局长住在联华小区。

“什么？联华小区？”老张一拍脑袋自言自语：“哦，原来是自己把小区的名字听错了，难怪找不到的。”

老张跑到下午太阳偏西了才找到余局长住的联华小区。然而，再去找余局长的家，时间已经来不急了。因为从县城开往家的最后一班车的发车时间就要到了。他要赶回家去，因为在家里的老婆离不开他的伺候，他不能夜晚留宿在县城，他必须要赶回家去。

回到家来，天已经是黄昏了。老张踩着晚霞退去后留下的夜幕，脚步沉重地往家走。自己这叫什么男子汉，连个小区的名字也记不清楚。他窝着一肚子的怨气，恨自己这一生太无能，太没本事了。要不是上面政策好，扶贫攻坚，自己的家哪有如今过得这般舒心、惬意？

“叹什么气？那礼余局长不收？”坐在轮椅上的老婆，看到老张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关切地问他。

“唉，连小区也没找到，白跑了一趟。”老张边说边放下拿去又拿转来的装着礼品的布袋，就动手准备去做晚饭。

“干嘛这样垂头丧气的，下次去不就得了。”老张的老婆说完挪动了一下轮椅，挨着八仙桌边，剥起花生来。

老张拉着电灯，屋里陡然一片亮堂。挂在正面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在灯光下更加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3.

又过了一周。星期天，老张又是搭最早的那趟班车去了县城。这次他好像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联华小区。他背着个布袋，站在电动的大门前，等着别人进门时，他就跟着他们的屁股后进去。

“喂，你是谁？”门卫火眼金睛一下子还是认出了他是个陌生人，便开口大声问他。

“嘿嘿，我是老张。”老张满脸堆笑地哈着腰答道。

“你找谁？”门卫没有去盘问老张，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他找谁？

“我找民政局的余局长。”

“你是他的什么人？”门卫眼睛一亮，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温和地问他。

“我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老张虽说没出过多少门，但他还挺能卖关子的。这话又得说回来，老张真的把余局长当作亲戚看待了。

“好吧，去吧，他住3栋3单元802。”门卫朝窗口探出身子，伸出一只手来往对面那个楼栋一指，把个详细的门牌号码告诉给了他。老张巴之不得，连忙点头哈腰，一边说谢谢，一边大踏步向余局长住的那栋楼房走去，心里老是默着：3栋3单元802。

老张很快来到3栋3单元802门前，他刚想举手敲门，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说话声。

“余局长的屋里有客人，我不能随便进去。”老张一边想，一边走到过道的步梯间，他放下肩上的布袋，坐在楼梯等上。等着屋里的客人走了自己再进去。

然而，老张左等右等，总不见屋里的客人出来，而且那说话声仍然是一阵又一阵。老张等呀等，一直到从余局长的屋里飘出了油烟味，他才知道那客人不是一时半刻就会走的。

是进去？还是等？老张的心里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拿不住个主意。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老张还是盼着巴不得余局长家的门早一点打开。然而，等来等去，等到吃饭的碗筷响了，等到泡茶的茶叶味飘到了鼻尖，等到那一往如故的说话声又一阵一阵传来，老张始终未能盼到余局长的防盗门打开。

“唉，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老张长叹一声。他看了看手机，时间不等人，他该回家去了。

4.

两次上城，两次落空。老张倍感自责，老婆也来了怨气。

“就你送个礼像做贼似的，怎么就这么难！”老婆的话真戳到了老张的痛处。是呀，他承认送个礼是像个做贼一样的。老张想，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抹下面子，大胆地敲开余局长家的防盗门，把那份礼送出去。

老张吃了早饭，赶上第一趟开往县城的班车。他为了赶时间，便在客运站的大门口坐了一辆两人摩托车，8块钱就把他送到了联华小区。

“哦，是你呀，又来啦！”门卫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也许是老张上次来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也许因他是余局长家的亲戚，所以把个老张记得很深，就这样还没等老张走到门卫前，他便远远的跟他打起了招呼来。

“啊，你好！又来了。”老张边回答边快步往那刚一按开的铁门走进小区，径直往余局长住的那栋楼走去。

然而，当老张走到3栋3单元门口时，需要刷卡才能进去的玻璃大门挡住了他的去路。门上有数字按键，但他不会按，也从来没有按过。他还是跟上两次那样，只好在门口干等着，等到有人进出他才能趁机进去。

此刻，太阳正照在大门口，老张本来火辣辣的脸上觉得格外的发烧。从来没送过礼的老张，总觉得自己像个做贼心虚的人，今天，他想卯开胆子，决不顾七顾八。要做的事，自己大胆地去做。然而，他又不禁回过头来想，这些年廉政建设抓得紧，八股外风刹得严，这送礼什么的弄得不好被人举报了，不说误了人家的前程，甚至会害了人家的一生。不能莽来，还是慎重一点为好，尽量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这性质与别人的不一样呀。”老张想到这里，胆子又大了起来。

正当老张左想右想时，门“叮”的一下开了，只见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都没看老张一眼旁若无人地往门外走去。老张来不得半点犹豫，趁机大步几脚走进门去。

老张坐着电梯上到802，见余局长家的防盗门仍是关着。其实，这也不代表屋里面没有人。因为在城里，绝大部分的家庭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是把门关着。老张站在门口想了片刻，就举起手来准备敲门，可是，他又停下了。不知为什么他又有点害怕起来。这一生，老张的胆子就是小，乎时敲熟人的房门，他都要犹豫半刻，何况这还是个不太熟悉的外人，更是一个当官的，有点身份的不一般的家。这门让他敲不下手。他这不是算害怕，其实他这么作，实际上他是怕打搅别人，为难别人。然而，一想到老婆吃了低保，一想到上两次送礼还没送出去，老张的胆子和勇气不知不觉地又来了。

正当老张卯着胆子再次举手敲门时，陡然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你找谁？”

老张吓得一颤，举起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刻。他怀着蹦跳的心，扭身转头一看，只见在微弱的光线下，一个高大而陌生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他定了定神回答道：“我找余局长。”

“找余局长？”

“嗯，找余局长。”

“他已经搬走了。”

“什么，他搬走啦？”

“嗯，他搬走了。”

“他什么时候搬走的？”

“上个月吧。”

“哦，请问，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嘛，我真不知道。”

老张下得楼来，走出小区大门，他停顿了一会，便向县民政局走去。

5.

老张来到县民政局，经过打听，余局长调了，调到市某个局当局长去了。老张想，现在要想找他，就更难了。然而，拿在手上的那份礼送了3次还没送出去，老张的心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塞着似的。他难过、难受、自怨、自责。

是呀，得了余局长的帮助，却没有半点感恩，这便成了老张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