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没见过古人，后来也没来。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01

这首诗唱出了历代志士仁人壮志难酬的忧愤，知遇难逢的孤独，时不我待的焦灼，悲怆中激荡着豪情，质朴中蕴含着深思，成为一首震振人心的千古绝唱。

这位独自流泪的诗人，曾经是个快乐的少年。这个出生在四川梓州射洪县武东山的男孩儿，家里是本地的一个大土豪，田多地广，累有千金。

他的父亲给他起个字叫伯玉，“伯”当然是老大的意思，“玉”是希望他气质如兰、温润如玉，能长成谦谦君子的样子。无奈天不遂人愿，这个小子，长得又黑又瘦又矮，性子还特别野。

他就是初唐诗文革新的重要人物陈子昂。他进一步发展了“初唐四杰”所追求的充实、刚健的诗风，彻底肃清了齐梁诗歌中绮靡纤弱的习气，对盛唐诗人张九龄，李白，杜甫产生了深远影响。

其实陈家还是有贵族血统的，陈子昂的二十八代世祖是西汉的陈平，在楚汉相争的时候投身刘邦麾下，六次献策，为刘邦夺取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官授右丞相，成为刘邦的左膀右臂。

陈子昂没有继承他祖宗的良好基因，而他爷爷陈辩性格上的刚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有他爹陈元敬的豪爽慷慨、扶危济困，他倒是都照单全收了。

他每天就是喜欢在山上山下野跑，山间的风，草丛里的兔，就是他最好的伙伴。后来他爹给他请了个先生，还找了个陪读书童，让他念书。陈子昂很聪明，但是他的聪明都没有用在学习上，他也不愿意用在学习上。他的脑细胞都用在了“吃喝玩乐”上。

他很爱吃糖，可是觉得吃糖太麻烦，于是他发明了一种新的吃法。就是把糖熔化，倒在清洁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制作成小动物啊花啊等图案，在上面压上竹签，等到糖凝固了就可以拿着边走边吃了。据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民间手工艺“糖画”，就是从这个吃货那里流传下来的。

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四川的一个小山村里，狂风呼号、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一个黑瘦的少年蹲在一间小学校的房檐下避雨，先生给孩子们说的一番话刚好被他听到，无非也就是“少年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什么的，但是有些话，早了，没有用，晚了，又错过了。

少年陈子昂就是在这样一个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听到了正确的一番话，他如醍醐灌顶，忽然间醒悟了。

02

四川，这天府之国、巴蜀之地，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孕育了“诗仙”李白，也培养了豪放词人苏轼。

陈子昂在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上，立下了远大志向，他决心向他的老乡、那个西汉著名的辞赋家司马相如学习，写出惊世文章，还要为国家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从此他断绝和一切伙伴的来往，闭门谢客，潜心苦读，短短几年，就已学遍百家经典，诗文尤其出色。

那时“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诗崭露头角，他们反对齐梁诗歌中绮靡纤弱的习气，追求充实刚健的诗风。

陈子昂特别欣赏他们的诗歌，尤其是他骨子里的那种野性，使得他彻底肃清了浮华柔弱的风气，在初唐和盛唐的诗歌发展史上，作出了承前启后的贡献，对后世的张九龄、李白、杜甫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然而，那时候漫山遍野撒着欢儿跑的野小子，不知道自己将在诗歌领域会有如此大的成就，他一心想着要跻身仕途、大展宏图，却全然不知，他悲剧的人生即将拉开序幕。

那时候唐高宗李治还在，武则天已经开始摄政。带着巴山蜀地任侠之风的陈子昂，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拿上自己写的诗稿，到长安去拜见那些有名望的人，希望通过自己的文采求得名士的宣扬与推荐。

陈子昂在接下来进士选拔的考试中名落孙山，原因居然说他提前知道考题，有作弊嫌疑。陈子昂气得准备找主考官理论一番，却被同行的哥们儿拦住，怕他在朝中无人，被反咬一口。

这天，他在帝都的街头四处游逛，忽然看到广场一角围了好多人，他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位老者在叫卖古琴。听说这古琴是稀世珍宝，没有一万两银子绝对不卖。

陈子昂买了这把破琴——据说这是东汉的蔡邕，也就是才女蔡文姬的父亲，他精通音律，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之时，从熊熊烈火中抢救出来的一段梧桐木精心制成的七弦琴，琴尾还有烧焦的痕迹。

陈子昂还郑重其事地告诉周围的人，他要第二天在回民街请吃羊肉泡馍，为大家抚琴，请大家务必赏光。

于是第二天，别出心裁的陈子昂上演了炒作大戏：伯玉砸琴。

那一天，陈子昂在泡馍馆里发表了一个著名的即兴演讲：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所有的古琴都能有人识货；我梦想有一天满腹才华的人都能被人赏识；我梦想有一天能实现科举考试制度的公平。

让公平之声在大唐每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响起来！响起来！响起来！

大家拼命鼓掌，手都拍红了。此时只见陈子昂手拿古琴，“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天价古琴就这么毁了。

全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陈子昂拿出抄好的一卷卷诗稿，高声道：“本人苦读诗书，精心撰写诗文百卷，怎奈走遍京城，却无人赏识。弹琴这种乐工做的事情，怎么值得我去费心呢？”

于是把诗卷一一赠送给众人。这次炒作成功惊动大老板，陈子昂通过补考，高中进士，开启了他人生新的篇章。

03

然而，还没来得及为他授官，唐高宗就在洛阳驾崩了！武则天当时已掌握实权，命令驻洛阳的军队以及文武百官护送高宗灵柩回长安安葬，大家虽然觉得不妥，但也没敢说什么。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陈子昂，却以草民的身份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达千言的《谏灵驾入京书》，大致意思是说，现在朝廷也不富裕，老百姓还面临着天灾人祸，干吗非要劳民伤财地葬在长安，洛阳也是个好地方啊！

武则天看了这封信，不以为然，谏书嘛，收下了，你的建议嘛，我不听。但是文采不错，授麟台正字一职，也就是武则天的秘书里一个专门校对错别字的小官。

之后的陈子昂，经常受到武则天的召见，一是他的确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二则也可以显示出女皇特别爱惜文人。

后来，最高做到右拾遗，意思是“捡起皇帝的遗漏”，言官进谏没有说到的，你可以补充说明。

陈子昂可不认为这是个小官，他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把自己的治国方略说出来。他从来不会察言观色，也不懂得讲话的艺术。

对于武则天而言，她愿意给陈子昂发言的机会，听他说话，那用词造句，简直就是享受，何况她本身也就是拿他作秀给大家看而已。

然而有些人就看不惯了，陈子昂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啊，你瞧瞧你的那些建议，女皇采纳了几条？你还天天在那里说个没完没了的。

04

最看不惯他的人，就是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武则天当上皇帝后，大肆给武家人加官晋爵，没有任何本事的武攸宜，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将军。而陈子昂，不幸落到了他的手里。

公元696年，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契丹反叛朝廷，攻陷营州，位于现在的辽宁。建安王武攸宜奉命出征，陈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随军出行。

草包武攸宜，刚一出兵就前军大败，军心大受影响。这可是燕国故地啊，昔日的乐毅将军曾经在这里驰骋疆场、冲锋陷阵，统率五国联军攻打齐国，连下70余城，报了强齐伐燕之仇，今天怎么能窝囊得还没怎么交手就败下阵来呢？

陈子昂的野性子上来了，他豪情勃发，“乞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他要亲自出战沙场，为国立功！但是武攸宜的反应居然是——你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书生能干啥？一边待着去！

可陈子昂不肯罢休，接着提要求！结果，直接被贬为军曹——就是普通的士兵。陈子昂的满腔热情瞬间降到了冰点。

他在军中，看着武攸宜节节败退却无能为力，于是，在某一个黄昏，他登上了幽州台，就是战国时期燕昭王建的用来招揽贤才的黄金台。

曾经的黄金台摆满黄金，台下是摩拳擦掌、想要报国的人才，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高高的台上，眼前身后一片荒凉，寒冷的风吹着他，而他的心比寒风更冷。

面对着茫茫的宇宙，没有人可倾诉，没有人能理解，他在这悠悠天地之间，独自流泪。

壮志未酬的陈子昂心灰意冷，38岁时以父亲生病为由辞官回乡，送走年迈的父亲之后，身心疲惫的他居然还不被放过。

在武攸宜的指使下，当地县令段简网罗各种莫须有的罪名，使陈子昂下狱，并在狱中折磨他致死。

陈子昂死的时候，年仅四十一岁。那个快乐的野小子，那个说话带着铿锵之声的野小子，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毫不知人情世故为何物的野小子，如今带着满腔的悲愤，带着无人可以理解的孤独，死去了。

陈子昂，为我们留下了《感遇》诗38首，《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7首，《度荆门望楚》等很多诗歌及文章，为初唐诗歌向盛唐过渡作出了极大的贡献。然而留在我们心里的还是那首《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在他悲伤难过孤独郁闷的时候，为我们留下了这22个字。

这种孤独，是天地间只剩下一人的“天人合一”；

这种孤独，是进入了排除一切的“无人之境”。

陈子昂，你的孤独，也许无人体会，但是很多人都可以和你产生共鸣。

柳宗元感受到了，他写出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李白感受到了，他吟诵出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王维感受到了，他凝视着落日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苏轼感受到了，他挥笔写下“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张岱感受到了，他坐在一叶小舟里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后来的那些声音，在“幽州台”后响起，在陈子昂身后响起，在茫茫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野小子陈子昂，被后世称为——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