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曾认为我们家不和谐幸福。“贫贱夫妇百事哀”和小学老师的父母一起,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也只有100元。

在家要教养三个孩子,工作上又不肯甘居人后,疲惫和焦躁之下,吵嘴斗气之类的小摩擦就像夏天的雨,是不知哪天就能碰上的事。

印象中,父亲也摔过碗,母亲也掉过泪,好在都是雷阵雨,而且不会形成洪涝灾害——前后总不出一天,雨过了,天晴了,又是一个你疼我爱的家。

退休后,不知是因为工作上的压力卸载了,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起来,还是因为年纪大了彼此需要照顾,老两口似乎越来越分不开了:买菜遛弯养花访友,出双入对;看电视读报纸做手工练书法,形影不离。

我逗他们:“俗话说得还真是好哈——秤杆离不开秤砣,老头离不开老婆儿!”母亲瞥我一眼:“去!他心脏不好,一个人出去时间长了你能放心?”

这话说得没错。其实不要说父亲一个人,就是加上我两个,甚至于再加上弟弟妹妹等等N个人,只要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也还是不放心。

母亲晕车,每次父亲去医院看病,她都只好留在家里,因为看不到医院的情形,便幻想出种种可怕的可能,把自己吓得凄凄惶惶,电话追着一个又一个:“看上了没有?怎么这么半天?”

告诉她挂上了专家号,人多,要排长队多等一会儿,心里似乎踏实了。

可是没过一会儿,电话又响:“还没看上吗?爸爸早上没吃饭等着验血,这么半天他饿了没有?”

饿了是肯定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又不能为了这个中途去吃饭——前面的饿不是白挨了?

我告诉她,医院里不让用手机,赶上正在缴费,或是跟医生说话,接电话不方便,等有了结果,我会第一时间打给她。

她乖乖地答应着,电话果然不打了,却在屋子里一个劲儿来来回回地转圈儿。用外孙女的一个造句来说就是:“姥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跟很多的退休老太太一样,母亲是离不开电视连续剧的,虽然男女主角之间爱来爱去的表白,时常让她深感肉麻地“嘁”一下表示不屑,可实事求是地说,她跟老爸的爱情,其实也挺那啥的,不说,不过是因为嘴硬。

比如老公给我买花,妈妈总调侃他“又浪漫啦”,等她跟父亲一个剪、一个接地,把阳台窗外种的玫瑰拿回屋里装进花瓶时,我问爸爸:“你又送妈妈玫瑰了?”她又说:“嗨,不就是放在家里,大伙一块儿看嘛!”

我抗议:“马列主义手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

前阵子,母亲在一帮退休老同事影响带动下,喜欢上了编中国结,为了突出琴瑟和鸣的温情效果,老两口儿还时不时地搞一点合作—— 父亲写了漂亮的毛笔字,母亲用事先编好的小红辫儿,描红一样地把它攒到一个盘了花边的圆盘上,底下缀上象征平安的景泰蓝小瓶和鲜红的穗子。

那“福”和“乐”,便悄无声息地在几间屋子里弥漫开来了。

说实话,我对我妈这位半路出家的手工爱好者,是有点求全责备了些。倒是父亲,每每在母亲被我说得扫兴、或是自信飘摇的时候,十分仗义地站出来,很权威、也很果断地判定:“不错啊!那么一点点(小问题),谁能看得出来呢?”

我歪过头去窃笑:那么显而易见的缺陷,连我都看出来了,不可能逃过心细如发的父亲,那标尺一样精准的眼睛。之所以“看不出来”,这其中的道理,用膝盖都能想明白。

看着老两口惺惺相惜,甚至有点同仇敌忾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好笑。想起当年他们吵架时,我还写过一封信,洋洋洒洒地动员父亲离婚……那时都12、3岁了啊,还以为自己路见不平目光如炬呢,回过头来想想,真是蠢。

有一回跟老公生气,我曾经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过母亲:“你跟父亲闹别扭的时候,就不觉得委屈,就没想过走?”

母亲没有回答,却哒哒哒地反问我了六连发:“走?到哪儿去?自己的家,一个不合适说走就走?嫁了别人吵不吵架?再吵还走吗?什么时候是个头?”

以前跟朋友们聊天,常有人感叹为什么现代人的海誓山盟,就比不了父辈人无言的默契,其实道理很简单:老一代的爱情,不是没有委屈,不是没有埋怨,而是委屈和埋怨过后不想退路,擦干了眼泪,还是要一心一意地挽着他的手一起走。

那些拮据而劳神的朝朝暮暮里,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恩情,平凡而隽永,两个人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对方的好处,听不见山盟海誓,却看得见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