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继荣/文5年前的秋天,在绍兴龙山后麓的一家餐厅,我遇见了年轻诗人哑巴。

江南秋日的风送来香樟的清美与桂花的馥郁,一群彼此并不熟悉的人们坐在一起开始聊天,席间的话题被陌生的热情推动着,于是,有人谈论要做一种更温柔的贴合生命成长的教育,有人想在山间溪水的堤岸处做艺术展,还有人被“乡村”文艺复兴这样的概念激动,随性聊着种种飘忽的设想。在那种氛围里,大家都不因梦想而感到羞耻,也不怀疑现实是否真的为此开放。

对生活与梦想之完善的可能性,抱有比较稳定的信念,往往是一个积极的时代落在个体身上的投影。但很多时候,可感知的时代氛围与实际状况并不一致,希望还在,生活的基础已经在脚下摇动,焦虑就会蔓延开来。那一天,我沉默着想去寻找一种解释,以便理解身边这些人饱满的热情。同样沉默的,还有巴哑哑,这令我印象深刻,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在写诗。直到她把自己的诗集《因思念而沉着》送到我的书桌上,看到她写的句子“言辞虚妄若林中暗影,何必试图学习人的语言”,我才回忆起那一天她的沉默。

同样浮现在我记忆里的,还有当时一闪而过的联想。绍兴龙山正是明人张岱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他在中年遭世变时的回退之地,为了将心中了然之事理清楚,他需要与变动的时代保持一种距离,以便用文字重建已然毁坏的过往。在张岱所写的《陶庵梦忆》里,最明亮的篇章就是写自己的父辈在龙山放灯设宴,“山下望如星河倒注”。如此夺目的璀璨,经由文字写下成为永恒。这样的人生际遇与写作经验形成特殊的张力——真实世界迅速流逝,文字却朝向不朽将其留存,让人对书写本身怀有最朴素的信任。或者,再是一种巧合,巴哑哑也一样表达了这样的信任:“在每个句子中,你都可以进行自由意志的练习,它们将和你的肉身一道,构成此时此地你无价的存在”。

一系列的巧合,让我在流转的意念里,将诗人巴哑哑、言说中的沉默、写作里的信任联结在一起。这些年,龙山后麓那个房间里人们讨论的种种希望之事都尚未实现,大家最真实的人生就在种种努力与未完成中度过。我开始阅读巴哑哑写下的诗句,并且意识到她试图表达的经验,是足以用“珍贵”来形容的。这位诗人,跟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在某一刻的热切里持有相似沉默,写着朴素而坦诚的诗歌,以及,努力将自己托付给最普通的生活,过着充实而平和的生活,恋爱、吵架、买菜、辅导孩子作业,诗歌是“下过的雨,开过的花,吃过的果实,生活过的生活”。她对生活和对词语都怀有信任。

在诗歌的历史上,我们遇到过很多为了美的形式或者艺术的纯粹而备受折磨的人们,甚至让我们在考虑艺术的价值时,将作者所承受的痛苦也考虑在内,不管痛苦源自私人事件还是公共历史。秩序崩溃的时代,造就哀泣的伟大;禁锢重重的社会,让抒情成为勇气与自由的象征;压抑悖谬的生活里,真相的言说就是坚强的抵抗;激烈冲突的时刻,曲调纯真成为绝对的美善……我们可以把很多杰出的诗人放在这样的序列里,而那些曾经击中你情感的诗句,都带有对奉献与牺牲的要求——诗人生活过的上千上万个日子里的丰富内容,在词语所不能照亮的暗处。而一个并不怀有创造野心的诗人巴哑哑,恰恰以主动减弱这种要求的倾向,打动了我。

《向晚》

在暮色里拣豆芽

一根,一根

好的与坏的

分放到不同的容器

锅冒着热气

白米粥咕嘟,咕嘟

以童年起就熟悉的语言

诉说着日常的虚空

那时我曾梦想长大的世界

现在我就在那个世界里

我搅动锅底的粥

想起小林一茶的诗

明知道世界是一滴露珠

然而啊然而……

还是要认真准备

一顿晚餐

不去想太多昨天的

以及明天的事

明知道世界是一滴露珠,是无尽的虚空,然而,她还是要认真准备一顿晚餐。昨天已经过去,明日尚未到来,搅动着粥的双手,也伸向时间的浩渺之海,把此时此刻的生活挽在一碗粥的温暖里。她读过的诗句,比如小林一茶那些美丽的诗歌,精美的句子跟白粥咕嘟咕嘟的声音一样,诉说着日常的虚空。我们也一样,在准备晚餐、堵车、填表格的那些无聊的时刻,感慨“虚空”。我们也许一样会想起很多美丽的句子和声音,它们用不同的形式和节奏说着相同的事情,传道书的开端就是“空空的空空,一切都是虚空”,巴赫作G弦上的咏叹曲,一样向我们倾诉,千年如已过的昨日,我们一生的日子仿如一声叹息。

诗歌并不能发明出另一种存在状态,来替代我们日常生存过的日子,为我们嵌入价值,取消所有无意义。这种意识在巴哑哑的诗歌中时常清晰涌现,我甚至怀疑这是她写作诗句时承受的内在压力,故而如喷泉的水柱,在压力面高于水面的时候喷薄成景致,而当压力低于水面的时候,涌动如涟漪。她用诗歌写过自己写诗的经验:“怎么说呢/只有在切分/这些句子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沉醉的自由/忘了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需要完成/我沉迷于此/但也知道/不能赋予它过多的意义/虽然它部分地/挽救了我的心。

诗歌不是现实的对立物,而是内蕴于现实。最初是诗人内心对某种完美与充实的渴求,然后是一种冲动,将其赋予词语、句子与节奏……就像一个孩子在沙滩上建筑自己想象的城堡,她沉醉其中,独自享用自由。很快,诗人又把另一种情绪带到我们面前:不能赋予它过多的意义,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写诗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这样的克制,不含敌意地拒绝了我们对沉醉感的迷恋。但是她又开始为诗歌辩护,写诗部分地挽救了我的心。我们又明显听见她站在诗句边上提问:那些重要的事情,是否比不重要的事情,更重要?

这个提问,甚至也是一句诗,我们暂且将它归于诺奖诗人辛波斯卡名下。当我们站在具体的人这一边来辨析“重要/不重要”,真诚而审慎的人,永远不会给出滔滔确论。巴哑哑在“挽救了我的心”之前加了一个限定词,“部分地”,似乎是微弱的辩护。对于必败必死的有限生命而言,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心灵的指针,标识的不是正确与错误,也不是理性与非理性,它在愿与不愿之间摆动。愿望的失落,就仿如生命真实性的流逝。每一次,我们违背自己的意愿,我们就小规模地“死”了一次。如果人生由一系列“不愿”组成,我们会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活过。在这个意义上,当诗歌与我的自由意志合一的时候,巴哑哑说,我愿意称其为重要的,这又是那么确定。

借着这样的确定,巴哑哑扩充了寻得这种意义的维度:做一顿晚餐、陪孩子游戏、看一朵花绽放、走过山间、与朋友交谈……感到自由的时刻,她都愿意称其为重要的。她的诗歌既创造这样的自由时刻,也向这些自由的时刻开放,“任何赞美/都是身外之物,唯自由可随身携带。“不重要”并不能遮蔽重要,而是相反,就像有光的地方,黑暗就变为光明。日常虚空的另一面,是坚持并且珍惜一种自由,把时间给最在乎的人,交付于最值得的事,遵循内心意愿所构建的秩序,在虚空中创造出“重要”,就像在空地里播种,在白纸上写字。

我们这个时代,写诗一定带有荒谬的感觉。被投喂大量人类语言之后,一个人工智能程序,就可以缀连词句制造一首“诗”,以严苛的艺术标准去评判,我们都很难将其视为是“坏”的作品。但是对于机器而言,语言是一块布料,诗歌只是用算法从中剪裁出来。所以,与其说我赞赏巴哑哑的诗歌,不如说,我赞赏她对写诗这件事情的态度。

因思念而沉着

作者: 巴哑哑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乐府文化

出版时间: 2021-3

《需要》

微风鼓动我的蓝裙子

午后的阳光

照耀着大楼和树木

我匆匆去幼儿园

接我的小孩

并一心只想着这件事

天哪,什么时候

我开始与世界镶嵌得

如此天衣无缝

一个孩子需要我

一缕风需要我

有一些事情,可以把我们从现代世界紧密的注意力交换体系中还原出来,比如去幼儿园接自己的孩子,“一心只想着这件事”,因为一个孩子的需要,我与世界镶嵌得天衣无缝,就好像蓝色的裙子赋予风以具体的形状。巴哑哑用自己的诗歌,储存了这样的时刻。只要有一次,我们在接孩子的时候体验到了,我们就永远存有了一种可能性,把自己还原出来,还原为一个自由有爱的个体。

诗歌所指向的这种可能性,我们也可以反过去还原任何一个系统之中的人,那些把自己紧紧拧在地位、名声、财富之获取程序中的人。这样一点流动的意念,是人心温柔的砝码。作如此评述的时候,我居然忘了诗人的行动,她把这首诗写得如何轻盈剔透,必定经历过对词语的权衡,对节奏的谋划,写诗的时候,她与现实生活疏离。但是,巴哑哑又以她的节制,从中回退出来,她说“诗歌是我生活的副产品”,就像《需要》这首诗诞生于接孩子的路上。

我们阅读品评杰作的时候,必然会领悟到丰盈与尽善尽美的震撼,这些领悟也会潜移默化,在我们内心生发出关于完善与完美的种种向往,成为我们判断自己当下生存状态的素材。但当我们积蓄起足够的意愿,像对待杰作一样来完美我们的生活,并怀着谦逊与敬意去接近创作者的人生,会发现这样的寻觅很难给予我们好的启发。他们所承受的诸多痛苦与不幸福,让我们在享受作品丰富和深邃的时候,感到内疚与不安。诗歌见证美,也一样见证痛苦,而孤立地把作品当做美好的典范,对生命本身缺乏怜惜,显得轻浮而粗鄙。

哲学家茨维坦·托多罗夫就在他的评论集《走向绝对》一书中提出了这个问题:人类境遇中最基本最诚挚的愿望,是过一种幸福而富有意义的人生,这种愿望也是我们评价历史进步、社会变革以及体制文明的校准之弦。二十世纪人类社会发生的大规模灾难,比如纳粹极权,已然将历史的教训放在我们面前,置个体幸福于理想的祭坛上,最终带来的,不是理想的实现,而是更大规模的牺牲和灾难。而文学艺术中的浪漫主义也一样会把我们带入这样的陷阱:崇拜抽象的价值与美,轻视具体的人的存在。托多罗夫说,避免这种迷思的方式,是调整我们的情感投射,不是指向作品,而是指向作者们的内在工作,作品的完美源自人意识深处对完善的渴望。

或多或少,我们在真实世界里都体验过爱的情感,让我们感动的,不是彼此作为个体的品质,而是彼此之间互相牵引着让人朝向完善的内在动力。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之所以让我们感动,并非因为母亲的品质或者孩子的完美,而是在母亲和孩子之间恰恰存在这样诚挚而深厚的爱。在爱的冲动与被需要的感动中,“我与世界镶嵌得天衣无缝”,这样的时刻,万物与我皆为圆满,我也不会以愿望与臆想出来的世界、某种虚构的完善的幻象来与之比拟,而以归属于它的心境觉得欣喜。

《因思念而沉着》

有一段时间了,不论在什么地方

只要想到你,我就会宁静

我一个人走路,你走在我身后

我睡觉,你和我一同睡去

醒来,你仍在我心中

曾经我迷恋那些早逝者,对世界

好奇而少有耐心

但现在,我留恋你

这留恋和对父母的留恋一样

长久,没有缘故

就像果实在秋天生成密闭的木核

这纯粹自然的秘密

我的心也因思念而沉着,而紧锁

人们说,柔和的心有智慧

我不要智慧,只要柔和

“巴哑哑”作为一个诗人的笔名,让我好奇,她说熟悉她的朋友们会称呼她为“哑巴”,那是源自她最初喜爱的诗歌,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哑孩子》,“在一滴水中/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我不是要它来说话/我是要它来做一个指环/让我的缄默/戴在他纤细的指头上”。我们每个人都曾是寻找声音的哑孩子,学习语言练习发声。被我们在幼时反复模仿的,我们称之为母语。长大后,母亲似乎是我们天然的语言,但回到最初,它也只是一种恰恰环绕在我们身边的声音。哲学家会说,必然性通过偶然性的光芒照亮自己。巴哑哑偏爱用偶然性来叙事,写诗这件事和寻找声音、为自己寻找笔名,都是那么偶然的事情,而“偏爱”却有那么多必然的感觉。

我们最终需要把人生中所有偶然性视为必然,并且称其为命运,尊重此中所带有的神秘色彩,并且练习爱这个世界。巴哑哑这样写她的出生地,“如神赐予你独一无二的时辰/也赐予这完全属于你的地方/即使你并不爱,也请记住它的名字/因为灵魂在做的事,有时我们难以察觉”。她写自己的房子,“你推门走进卧室/那正是你的卧室/躺到床上/那正是你的床/床上有一个妻子或丈夫/恰好就是你的妻子或丈夫/有一个孩子/恰好就是你的孩子”。所有这些恰好,构成我们安然入眠的理由,虽然不知道,此夜过后,还要赶多少路。但也许,也是这些“恰好”,让人倦怠呢?

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诗人当然并不准备对此有所引导,那是阅读者自己的事情。但我还是愿意从巴哑哑《因思念而沉着》,这首最终被用作诗集名字的诗歌中,来确认一种必然的爱。“就像果实在秋天生成密闭的木核/这纯粹自然的秘密”,一个人恰好进入内心,让人因留恋所爱而对这世界温柔有耐心,我们该羡慕怀有这样思念的人吧?爱从来不是对被爱者的嘉赏,而是对怀有爱之人的嘉赏,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经书上写爱是永久忍耐,爱可以塑造人,所忍耐与塑造的,皆是自己。

或者,我也愿意沿用巴哑哑创造的这种“恰好”的节奏,来检视我们生活中那些珍贵但并不让人在生活中占有更有利位置的事物,有一种善良,恰好就是你的善良,有一种希望,恰好就是你的希望,有一首诗,恰好是你的诗,有一个人,恰好是你爱的……这种节奏,是反向的咏叹,它可以在单一的弦上弹奏,但不再感慨,“在亘古的星空下,人算什么?不过尘埃一粒”,而是反过来,“人算什么?不过尘埃一粒,你生活的头顶却被饰以亘古的星空。”由此视之,就像检视你的皮肤一样,你不愿意你所厌恶的人来穿戴,那只能独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