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吴昌硕《东风吹作梅花蕊》(部分)中国美术馆馆长

毛泽东书面语《卜算子咏梅》

清代李芳颖《墨梅图》书页安徽省博物馆收藏

& ampquot梅花落& ampquot,汉诗横风曲名,原是笛曲、军乐,或因为韩梅不怕困难困难,所以有骄傲的霜骨、兵龙的榜样。(莎士比亚)。

后来“梅花落”成为乐府诗,咏梅者喜用。梅香洋溢于中国诗史、画史,君见梅枝摇曳乎?

花在梅子与盐梅间

至迟到西周,就有了关于梅的诗。《诗经·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诗经》中第一首梅花诗的出现,却是有少女以梅子自况,期待求爱者趁梅子已熟,及时而来,梅子新鲜美味,可得而品之矣!且求爱之心急切:树上梅子只有七成了,只有三成了,对我示好的小伙子,还不抓紧表白?你难道不知道时光倏忽吗?待到成熟的落梅满筐,你要赶紧说出来,我就是你爱的人。西周时社会的开放程度,女子对爱情追求的大胆智慧着实惊人,而这一切都是在劳动生产的场合,梅树下展开的。《诗经·秦风·终南》有句:“终南何有?有条有梅。”条,山楸或柚树之谓也。这首诗里的梅还与杞树、海棠相伴:“终南何有,有纪有堂。”王引之《经义述闻》称:“纪读为杞,堂读为棠……假借字耳。”诗以终南山上条、梅、杞、棠的色彩相杂相融,如绣如画于君子礼服上,而“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诗经》中的梅花诗,已具有了象征意义,这是西周时的无名诗人抽象思维的结果,有精神之华美。仅此一点,就令人惊讶到心生波澜了:我们的先人、那些男男女女的劳动者,是如此优雅,富有诗性,境界独具,使我中华民族成为一个富有诗性的民族。梅树所结梅子在古籍记载中用途的变化,是历史在物质与精神文化方面演进之一端。《尚书·说命下》有句“若作和羹,尔唯盐梅”。这是殷高宗武丁的话,在周代之前,梅并非观赏物,关心梅树者,非花也,乃果也。用梅子做调味品,有咸酸味,佳肴也。其时盐早有生产,仍以盐梅为佐料乃青梅之味,不可替代,好美食的吃货古已有之。西周时用不用盐梅,《诗经》无记。春秋末年,盐梅又冒将出来,《左传·昭公二十年》记:“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时在东周。殷商用盐梅;梅树之在西周,成为色彩,梅子为爱情之果;时至东周,复以盐梅烹鱼肉。这个历史过程的意味在于:物质与精神的互为化育,是反复交替的,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全过程。精神与物质,两两皆美。爱默生说“精神乃物质之象征”,其言大善,西哲之高论也;我读梅树、梅子、盐梅而有感:“物质乃精神之摇篮。”其言有自,东方文化之智慧也。

叙述至此,似乎说明古人对梅树的认识,并不是直线而行的,殷商以梅子制作盐梅以调味,偏重于物质;西周时同为梅子却已成爱情的象征,偏重于精神;与此相类,在《终南》一诗中“有条有梅”,梅是作为背景出现的,言念君子也。其“锦衣狐裘”纹、绣是否有梅花的影子,却未曾言明。《小雅·四月》有花影朦胧了:“山有嘉卉,侯栗侯梅。”总而言之,时至春秋之末,梅树还不是完全的观赏植物,是果树,梅子曾作为常用调味品,咸酸尽得。青梅还可以泡茶,还可以煮酒。村野小童则在梅树下戏闹,摘梅子,皱着眉头生吃,大呼酸得过瘾……我们无法深入的细节是,不论制作盐梅,还是以梅子呼唤爱情时,人们有没有欣赏过梅花?答案似乎应是:梅香芳踪时人亦爱之,但那是重物质求生存,且是罕有调味品的岁月,花在梅实与盐梅间,文人墨客对梅花的赏识,未至而将至矣!梅花风情,梅花境界,雪枝傲霜,疏影横斜,冷艳芬芳,独自开放,独自凋谢,旷野冷香,将要弥漫在中华大地了。

一枝梅,一枝春

战国初,《说苑》第十二卷记:“越使诸发执一枝梅遗梁王,梁王之臣曰韩子,顾谓左右曰:恶有以一枝梅以遗列国之君者乎?请为二三子惭之。”可见古越国对梅花情有独钟,使臣诸发以一枝梅作为礼物赠梁王。可惜梁王之臣韩子不以为然,好在梁王闻之,见诸发逐韩子,使这一古代中国外交史上极风雅的梅花外交得以流传史册。这一已经鲜有人知的故事,还告诉我们,地处江南河海的古代越国,梅树众多且以梅花为贵,吴越之地非蛮荒之地,一枝梅可证也。

时至汉代,梅树已绰约于深宫内苑,《西京杂记》称:“上林苑有朱梅、同心梅、紫叶梅、燕支梅、丽枝梅、紫花梅、猴梅。”品种之多,梅名之雅,可谓极一时之盛。更有意思的是,汉时梅花已进入咏唱之列,汉代横吹曲《梅花落》,乃笛中曲,且是军乐,借梅花品格以鼓舞士卒乎?可惜没有成为文人风气,汉代没有留下多少梅花题咏。但《梅花落》可证,北地有梅且花式众多。南北朝这个分裂的朝代,却出现了魏晋风度、竹林七贤,人们爱竹同时亦喜梅。梅花开时,南北朝的妇人或簪上插梅,或发间置梅,或手执梅枝,梅花各色,梅香行走,梅妆是也。诗人在面对梅花时忽然生出灵感:此春消息也。是有陆凯在江南托驿使,快马加鞭,送一枝梅给长安好友范晔,并得诗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后来,“一枝春”成为古往今来梅花与友情的象征,陆凯的诗亦千古流传。“聊赠一枝春”,其意味可思可想可品可鉴,至今无穷无尽。

鲍照是又一个梅花知己,与陆凯不同,他的《梅花落》,开赞美梅树“霜质”风气之先: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

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梁人何逊的《扬州法曹梅花盛开》,又名《咏早梅》: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

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

何逊和江淹齐名,是梁朝的代表性诗人、作家。兔园,梁孝王所筑之园,又名梁园。咏梅诗到何逊时的一个里程碑式转变是:情景交融,境界别具。以“衔霜”“映雪”写梅花之冰清玉洁;又以“枝横”“花绕”,写梅花之风骨姿态;后转而及人,从长门幽怨到诗人触景生情;再以梅花自况,发落英之慨而作结。一扫齐梁宫体诗的雕饰浮华,杜甫有句:“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诗略晚于陆凯、鲍照,但倘从着意刻画梅枝梅花之美、与赏花人之心境重叠交叉而论,其境界却高出一筹,故“向被视为文人咏梅之祖”。

庾信,北周诗人、文学家,他既集六朝之大成,又影响了唐朝诗事。杜甫有句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又:“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其传诵千古的为《梅花》:

当年腊月半,已觉梅花阑。

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

树动悬冰落,枝高出手寒。

早知觅不见,真悔著衣单。

从少小咏诵至今,庾信的这一首五言诗,总是不能忘怀,它有乐府余韵,它似乎也是唐代咏梅诗中,得风气之先者。故历来论诗家溯唐诗之源,南北朝为不可无视者也。

唐时咏梅人

唐代梅树更加普遍,江南自不用说,各色梅花之重镇也,梅山、梅坞、梅岭、梅村遍布。即便在北方,梅花也不少,长安内宫多梅,长安郊外曲江梅亦名重一时。中国有唐诗之盛,咏梅诗其一也,比南北朝时更加丰富多彩。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写《梅花落》:

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

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台。

匈奴几万里,春至不知来。

此为春日闺情诗也,梅花初发,暗香浮动,征人远在天山,妻盼夫归,却似梅岭、天山相对相隔。唐时边塞诗是唐诗的一道风景线,而梅岭花、天山雪,有相隔之远,也有缠绵之长,离愁别绪,孤苦惆怅,春归人不归也,卢照邻以天山、征人、征妇为背景写梅花,独出一枝。孟浩然有《早梅》诗:

园中有早梅,年例犯寒开。

少妇曾攀枝,将归插镜台。

犹言看不足,更欲剪刀裁。

孟浩然与王维齐名,世称“王孟”,均长于写景而恬淡清幽秀丽故也。诗中“犯寒开”,意指早梅冲破严寒而飘香吐艳。孟浩然一生大部分岁月均在故乡鹿门山隐居,或在长江南北漫游,得山水风景而成诗。其诗性、诗意融成浅近语。诗意浓郁而如说家常,此诗家之极高境地也。

杜甫在成都草堂作《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杜甫诗题中的早梅,是梅树之一种,据范成大《梅谱》称,早梅冬至前已绽放,或重阳后即有花,梅之早者也。肃宗上元元年(760年),裴迪东亭送客恰逢早梅花开,乃诗赠杜甫,杜甫和之。对雪遥相忆,伤时而感怀,沉郁且宛转。王阮亭论之曰:“本非专咏,却句句是梅,句句是和咏梅,又全不着迹,斯为大家。”并称杜甫此诗为“古今咏梅第一”。

唐人诗中刘元载夫人、观梅女仙的诗也应一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凭仗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阑干。”

南唐后主李煜在中国诗史上是一种相对独立而永恒的存在。作为君王,他是失败者,是亡国之君;作为诗人,李煜的光辉与天才,却不曾因国破家亡、岁月流逝而稍有褪色。他极少用典,文字从不刻意雕琢,在素朴天然中直抒情怀,直指人心。他的《清平乐》写落梅离恨: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宋人为梅狂

中国诗史的一个吊诡处是,唐诗独占鳌头,然咏梅诗却以宋为盛。除了文人爱悔惜美的风气达致鼎盛外,也与梅花的稀少,气候变化有关。竺可桢在《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一期)认为,到宋朝时,中国气候有一个显著的变化:北方趋冷,不少动植物也随之南下或消亡,于是大面积的梅花消失。梅花的生存区域被压缩至江南一带,咏梅赏梅者纷至沓来,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也。最能说明北地无梅的是梅尧臣诗《京师逢卖梅花五首》之一:“驿使前时走马回,北人初识越人梅”;王安石《红梅》有句:“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梅花生长区域缩小,社会心理中,物以稀为贵的原理再次显现,再加上从北宋而南宋,从汴京而临安,悲凉之气与文人气质亟需一个对应之物可以相洽可以抒发,梅花当仁不让。

把宋时梅花诗的写作、吟咏推上高峰的有三人。其一为林逋,他的盛名不衰显与“梅妻鹤子”相关,更重要的是他的生活方式,一生孤高,不涉名利。二十年足不及城市,隐居西湖孤山。林逋一生,寄情于清高出尘,远离人间喧嚣之梅,梅花幸矣,西湖幸矣,孤山不孤矣!其二为苏轼。东坡爱竹爱梅,他的咏梅诗与林逋诗各具特色,气象不同。苏东坡在官场累遭挫折,写梅花则重于梅花品格,梅之耐寒、多情与风骨。视梅花为知己,以磨难为乐事的旷达胸怀,在梅花诗的写作中又开辟了新境界。其三为陆游,诗人生活在南渡之初,一生心怀恢复国土之愿,老而弥坚。借物咏怀,非梅不可。陆游一生写梅花诗一百多首。赋梅花以高风亮节,拟梅花为人格象征。至此,对梅花的激赏达到空前程度,咏梅诗的境界更上层楼。梅树梅花梅风,多少人梅花香中为梅狂!且读林逋《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林逋赏梅咏梅,成了当时文人、当时社会中清高的标志,影响了一代士人的心理,成为宋代梅花诗相继涌现的开路人。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东坡这首《红梅》诗向来被视作写红梅的绝唱,东坡以拟人笔法,以瑰丽的想象,回答了红梅何以迟开的原因,起首“怕愁贪睡”一个愁字好生了得!且贪睡,独开迟,迟来也红艳啊!纵然花开有早晚,花色有差别,梅花终究是梅花。“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抑扬也;红梅艳丽多姿而梅之品格不改,“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顿挫也。红梅寒心,酒晕玉肌,其文字,其想象,其笔法,其境界,一时无两。而“诗老不知梅格在”,“格”字一出,惊天动地,写梅格亦写人格。东坡此诗一经流传,众多诗家谓:“观止矣!”

东坡写梅也离不开酒,酒晕而红,非凡之想。在《梅花二首》中,有酒香飘然而至: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得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苏东坡因“乌台诗案”入狱,出狱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实乃流放也。即便在这种境遇下,东坡却以梅花自况,把心中的情绪融进了幽谷、草棘、飞雪的诗意中。“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句,更是境界奇崛,突兀古今:没有谁来为梅花祝酒,不需人夸,不需人怜,独自开放,独自落花,独自寂寞,独自惆怅,独自斟酒,独自狂啸,此非一乐乎?两首小诗轻柔优美而又不失厚重感,荒岭荆棘,寒梅傲然,东风裂石,花随雪飘,飞渡关山;花前惜别,相对无言,清溪三百,相送黄州。苏东坡的境界情怀,今人能不惭愧?

《冷斋夜话》记,某年冬日,王安石访友不遇。这位朋友是一个杜门隐居的高士,人未见到,却有梅香浮动。隐喻高士品格,托物言志,有自己的情怀。回舍后便写成一诗,因其朴实无华而流布千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咏梅诗到陆游时,梅花梅骨与诗人傲骨及爱国情怀相凝结,咏梅诗又上层楼矣!且读《落梅二首》: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洁。

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醉折残梅一两枝,不妨桃李自逢时。

向来冰雪凝严地,力斡春回竟是谁?

这两首诗写于1192年,陆游时年68岁。诗人热烈赞颂了梅花气节。“耻向东君”之东君,本指东方司春神,诗中所喻为不思收复失地、奸臣当道之南宋朝廷。陆游其时因为主战而被朝廷闲置,诗人不屈不挠以乞怜为耻。闲置便闲置,便出游,便寻梅,便咏梅,便推敲字句,便把自己的心思情怀也推敲进去。第二首立意则承前首,为梅花不畏严寒迎春颂。“醉折残梅”之要,残败枝也,残败枝犹美善也;“不妨桃李”之妙,自逢时也,自逢时宵小辈也。

陆游最享盛名、流传最久的是《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诗人以传统的咏物寓志笔法,刻画梅花孤高、芬芳、不争、“一任群芳妒”,即便零落成泥而香如故的品格。为断桥寂寞梅花咏叹,亦为自己不得志的命运咏叹。

清人画梅:赏心只有两三枝

清代咏梅诗已没有宋时繁华,但画坛承明代辉煌而发展,颇有百花齐放的气象。其中有画者以水墨画梅,很少设色,着重写意,并有题画诗。诗书画结合于一纸,梅香溢之,书意流之,诗情荡之。其代表人物,即“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号晴江,为终生落魄而成就卓著者。他曾做过县令,因不善逢迎而罢官。后画梅、兰、竹、菊、松石、游鱼,尤以梅花为长,往来于南京、扬州,卖画为生。平生知己一为梅花,一为袁枚,亦与郑板桥、李鱓友善。在画梅作品中,李晴江常钤三方印:平生知己,梅花手段,冷香。其画室名“梅花楼”。

李晴江笔下的水墨梅花,是从生活中获得源泉,或曰灵感。看似信笔挥就的题画诗,可为注脚,乾隆十三年冬作《墨梅图》,题云:

雪晴三日未全消,独自寻梅过板桥。

造化亦能功笔墨,绝崖斑白点疏条。

乾隆十四年写《墨梅图》册页,题云:

铁干盘根碧玉枝,天机浩荡是吾师。

李晴江初为滁州县令时,“入城未见客,问:‘欧公手植梅何在?’曰:‘在醉翁亭’。遽往,铺氍毹,再拜花下”(袁枚:《李晴江墓志铭》)。米芾拜石,晴江拜梅,一时传为佳话。郑板桥于乾隆二十三年题李晴江《梅花图》卷,有精辟之论,信息量极丰。郑板桥认为,兰竹虽人皆可画,却“不得好”,似易而难也。而画梅者少,“举世所不为”,为什么?画梅难工也。有“俗工俗僧”涂鸦,不能看。李晴江画梅“独为于举世不为之时”,此晴江画梅之一大背景,而他对千树万树的梅花,怎么落笔呢?郑板桥说他目视夜思,衣食两忘,而得梅花真谛。更奇妙的是,一身傲骨的梅花在晴江笔下“俯首就范,入其刻画剪裁而不能出”。晴江爱梅,梅亦爱晴江,晴江为梅树扶摇一枝,梅树在晴江心头怒放。但李晴江并不是不知道画梅之难,他自题画梅诗云:

写梅未必合时宜,莫怪花前落墨迟。

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

这首诗常为赏梅者所用,其实是画梅经典,其“赏心只有两三枝”语,影响了古今画坛,智者得舍取之妙,终身受用。潘天寿《听天阁画谈随笔》云:“赏心只有两三枝,辄写两三枝可也。盖自然形象,为实有之形象,非画中之形象,故必须舍其所可舍,取其所可取。”

有清一代,画梅的名家还有弘仁、石涛、恽寿平、高凤翰、王翚、禹之鼎、沈铨、姜泓、杨晋、汪士慎、金农、李鱓、罗聘、萧晨、陈枚、虚谷、赵之谦等,他们在中国画史上与梅花共吐艳,而各有特色,各自摇曳。笔者所以罗列诸多大家之名,意在指出清代画事之盛,写梅其一也。咏梅诗中也有赏心之作。如清初诗人吴嘉纪《九月红梅》:

步入山翁径,老梅当户幽。

微芳随菊放,残叶为花留。

不作一林雪,偏争几日秋。

人间霜露遍,春在此斋头。

咏九月红梅的诗极为罕见,而且造句不易。

袁枚的《看梅》《折梅》,似有宋时流风:

一般玉露总无私,山北山南分早迟。

恰使人心怜旧雨,最开多是隔年枝。

(《看梅四首》其一)

为惜繁枝手自分,剪刀摇动万重云。

折来细想无人赠,还供书窗我伴君。

(《折梅二首》其一)

《梅花落》一路写来,时光已到清朝溃亡,民国年间了。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这也是一个在文坛、画坛上大匠辈出的时代。画家中有吴昌硕、齐白石等大家画梅写梅,无论寒梅红梅,开拓出一番气象。

梅香洋溢于中国诗史、画史,而我只能略写少许。遗珠之憾,时在心头缠结。

毛泽东的咏梅词

新中国流传最广、最久、最伟大的一首咏梅诗,是毛泽东读陆游词,反其意所作的《卜算子·咏梅》。2020年6月29日,《北京日报》刊卢洁、王颖文章,有关于毛主席写作此诗过程的不少细节,读来生动而亲切:1961年11月6日晨6点多,秘书田家英收到毛泽东的一张便条:“请找宋人林逋(和靖)的诗文集给我为盼。如能在本日下午找到,则更好。”田家英很快将林逋诗文集找到,并及时呈送主席。不料8点多,又收到毛主席的一张便条:“有一首七言律诗,其中两句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咏梅的,请找出全诗八句给我。能于今日下午交来则最好。何时何人写的,记不起来,似是林逋的,但查林集没有,请你再查一下。”田家英急忙查找时,毛主席的第三张便条又到了:“又记起来,是否是清人高士奇的,前四句是: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到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下四句忘了,请问一下文史馆老先生便知。”后查明这是明代诗人高启《梅花九首》之第一首,全诗为: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田家英找到高启诗后,毛泽东当天就用草书写下全诗,又书:“高启,字季迪,明朝最伟大的诗人。”一天之内,毛主席写三张便条找一首咏梅诗,“这种情况倒是非常少见”。那一段时间,毛主席对梅花、咏梅诗词格外有兴趣,“找来一首又一首,反复吟诵,似心有所感”。寒冬腊月,梅花不惧严寒,冰雪悬崖,山花烂漫的景象,是何等美妙、动人、壮观。不日,毛主席《卜算子·咏梅》问世: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1961年12月27日,毛泽东把这首词作为文件,批给在北京参加中共中央工作会议的人们看。并附陆游原作,加注:“作者北伐主张失败,皇帝不信任他,卖国分子打击他,自己陷于孤立,感到苍凉寂寞,因作此词。”面对国内三年自然灾害,国外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反华势力围堵封锁,苏联单方面撤回全部在华专家的严峻形势,毛主席以飞雪红梅的坚贞、美丽、操守、傲骨与微笑,从容应对,并鼓励中国人民发愤图强,勇往直前。接下来便是中共党史上著名的“七千人大会”,毛主席的《咏梅》词一纸风行,老少吟唱,梅花精神接续千古而又日新于中华大地。一种精神,一种冉冉上升的精神,如冰雪红梅笑意盈然开放在中国大地。眼看着,喧嚣猖狂的反华大合唱,在一个诗性民族的低吟浅唱前,只能落荒而去——“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徐刚,系作家、诗人,曾获鲁迅文学奖等)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