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春联

嫂子嫁到我家的时候才20岁,身材矮小,五官精致,说话前先给了我一张笑脸。

嫂子特别能干,刷锅做饭、缝补浆洗、种菜窖肥、田间地头、收割打场,样样都是一把好手,是我们村公认最能干的媳妇……

母亲去世后,父亲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放在老家。那时哥哥还不满20岁,最小的妹妹才5岁。父亲因为工作需要,三两个月才回来一趟,见到家里一团糟,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经常满怀期待地回来,又黯然神伤地离去。看到父亲疲惫的脚步,瘦弱的背影,我的心情也非常沉重。母亲去世后,我们的生活过成了一团乱麻。

第一次见到嫂子,我们的母亲去世已经半年,家里还是乱糟糟的,小妹妹整天哭着要“妈妈”。

婶婶看不下去了,对父亲说:“这样不行哦,要不你给他们找个后妈,要不你给大春找个媳妇,不然,家就不像个家了。”

父亲沉吟半晌,对婶婶说:“他妈妈看病欠了一屁股债,拖大的带小的,谁愿意当这个保姆呀!有合适的给大春找个对象吧。”

不久,婶婶真的带回来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就是我后来的嫂子。

嫂子家跟我们家相隔也就四五里地,婶婶通过什么关系找到嫂子的我不得而知。那天,父亲、婶婶、嫂子三人关起门谈了许久,我们在门缝里偷看,只见嫂子坐在床沿,低头捻着衣角。我担心哥的亲事会“黄”,手心一直都是汗。门打开,三人的脸上都有喜色,我猜想,好事可能成功了一半。谁知,好事来得比我想象得更快,五个月后,嫂子就嫁过来了。

嫂子嫁过来,冲破了重重阻力。因我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乡村里的老人说“守孝不满三年,红烛不摆堂前”。意思说没守满三年孝期,儿女是不能结婚的,这样既是对老人不敬,也会对后辈不利。

我父亲力排众议,说:现在什么年代,还守那些陈规陋习,我们家打一个破旧立新的头阵。

嫂子的父母也深明大义,知道我们急需有人操持家务,爽快地答应了婚期。结果,在我母亲去世后的十一个月,嫂子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结婚的第二天,嫂子就脱下嫁衣,开始收拾我们的房间。破旧的写字台铺上几张报纸,再钉上一块塑料布,看起来又干净又平整。我在上面写作业再也没有黏糊糊的感觉。堆在墙角的鞋子衣服搬到河边洗了两小时,平时少用的晾衣服杆,晒得满满当当的。床上的被褥该洗的洗,该换的换。嫂子还特意给我们换上她带来的嫁妆—-每人一套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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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女孩的嫁妆,都是自己的衣服被褥之类的,嫂子破天荒给我们做衣服,村里人都觉得好奇。衣服穿在身上非常合适,嫂子是怎么知道我们衣服的尺寸呢?我们心生疑惑。穿上新衣服,觉得有母亲的温度。

婶婶将我们姐弟三人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对我们说:“亲哥当爹,亲嫂当娘。你嫂子用她的嫁妆布给你们做衣服,就知道她是个好人,是你们的嫂娘,以后你们要敬重她。”

我们一起点头答应。

那时候的粮食来源只能用工分兑换。家里劳动力多,挣的工分多,分的粮食就多,而我们家分的粮食顶多够吃半个月,缺粮的日子也是最艰难的日子。嫂子经常一个月回娘家好几趟,为的是顺便带点面粉、芋头、红薯、荞麦面什么的回来补贴家用。嫂子每顿饭都精打细算,为了让我们吃饱,总是借故拖到最后才吃饭。有时剩下的锅巴、青菜、米汤,就是嫂子的一顿午餐,实在饿得不行,就啃一个生萝卜。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星期天我和弟弟满山遍野去捡拾牛粪。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还不如半个劳动力挣得多,但能帮上哪怕一点点忙,我们也觉得欣慰。

有一次,嫂子回娘家,带回来一些米粑粑。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但嫂子没吃,我发现她眼圈红红的。后来听哥哥说,娘家人见嫂子每次回去都要拿点东西才走,两个兄弟冷嘲热讽: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心要嫁的人怎么饭也不能管饱?还靠娘家接济,好意思么?你嫂子一路哭着回来的。

哥哥的话我们很震惊,没想到为了我们吃饱喝足,嫂子受了这么多的委屈我们却一点也不知道,顿时觉得惭愧至极,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请嫂子天天大鱼大肉吃香喝辣。我劝嫂子再不要从娘家拿东西了,嫂子轻描淡写地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也就说说而已,没事。你们正长身体,不吃饱以后长不高,瘦不拉几的,嫁不出去。”说完莞尔一笑,我觉得嫂子微笑的模样,特别像我母亲。

嫂子不光能干,还心地善良。村里人都说嫂子“菩萨心肠”。我们村78户人家,许多年来,几乎都受过嫂子的帮助。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嫂子都会主动伸出援手。老人小孩挑不起拿不动的东西,嫂子看见就会帮忙送到家;五保户侯婆婆临终前的一个月都是嫂子端屎端尿吃喝拉撒地抽空照料;村子里有个5岁的小孩白血病,孩子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嫂子不光送去安慰,还将积攒两年的六十块钱全部送给孩子治病,哥为此还跟嫂子吵了一架。哥哥说:“你送一半我也无话可说,一家人都指望那点钱过年呢!”嫂子笑笑:“我们一家人健健康康的,有一双手,什么事不能办呢?过年节省一些就省出来了,要是能救那孩子,我把屋卖了也舍得。”说得哥哑口无言。

过完年,嫂子变得慵懒起来,经常有空就靠着门框发呆。哥哥还时不时买些油炸馓子、灌筋麻糖、爆玉米花什么的给嫂子吃。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闻到一阵香味,伸头瞄了一眼嫂子的房间,见嫂子正在低头吃东西,还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嫂子见我在看她吃东西,连忙用枕巾盖起来。我气不打一处来,说:“难怪吃饭的时候说不想吃,没胃口,原来是有人给你开小灶哦。”

嫂子笑笑说:“是婶婶送来的一瓢花生,你尝尝。”一边说,一边掀开枕巾,拿出一个葫芦瓢,有半瓢花生。

我一巴掌将葫芦瓢打翻在地:“你慢慢吃,我不稀罕。”

嫂子也生气了:“我就是吃了一把花生,有什么罪过?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冲谁呀?我是上辈子欠你的,还是这辈子少你的?”

“你不欠我的,也不少我的,就是少我们的!”

我看嫂子满脸通红,手在颤抖,她一脚将葫芦瓢踩得粉碎,带着哭腔:“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过不下去了!”坐在床上放声大哭。

隔壁的婶婶听见争吵,急忙过来,一看这阵势,明白了怎么回事。婶婶将我叫到一边,指着我的鼻子痛骂:“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忘恩负义、一辈子没出息、好吃懒做、吃里扒外的东西!有本事你把房拆了、把瓦掀了!把池塘的水喝干了,把太阳月亮掉个个!对嫂娘发脾气算个孬种!”口水喷到脸上。

我从来没看见婶婶骂人而且这么专业,也从来没见嫂子发过脾气而且火气这么大,一时间我也懵了。

婶婶接着数落我:“你嫂娘怀孕了,你没有照顾她一天,还惹她生气。十几岁的人,还这么不懂事,真是少见。还不赶紧给你嫂娘赔小心去。”

听了婶婶的话,一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知道做了错事,蹭到嫂子跟前,低声道歉,嫂子还在抽抽噎噎地哭泣。

婶婶又对嫂子说:“你跟她一般见识岂不把自己看扁了。今后吃什么大大方方地端桌子上吃,干嘛收着掖着,不偷不抢怕什么。想吃酸的辣的跟我吱个声。”说完又转头对我说:“你嫂娘要有个闪失,我拿你是问!”

自从那件事后,自责、愧疚纠缠了我好久。

有一天嫂子从衣袋里掏出一捧花生,说:“我赔你花生,你要赔我的葫芦瓢。”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对嫂子的热爱一点也没减少,对嫂子的敬重一点也没有淡忘。嫂子是我们人生路上最艰难的时期上天送来的恩惠。她用真挚的感情填补了我们母爱的缺失,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我们成长的责任。她像母亲一样呵护我们,像嫂子一样关心我们,她不光是我们的嫂子,也是我们的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