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君听说,江湖上,
有这样一句流传甚广的信条:
「如果你不知道某句名言是谁说的,
那一定是鲁迅说的。」
鲁迅曾说:
「杀1人为罪,屠万人为王,杀得万万人,方为王中王,王中王火腿肠,1节更比6节强,300年,9芝堂,治肾亏,不含糖,果冻我选喜之郎,郭沫若是狗,钱玄同是肥猪头,买房找我不迷茫!」
如此煞有介事荡气回肠,东方君差点就信了。
名人“被名言”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经常喜提“被名言”尴尬的马云、莫言、白岩松们还能出面辟个谣,而鲁迅、仓央嘉措、马克·吐温们却没有这种机会了。
网络检索固然便利,但是要想辨别真伪还真是个技术活。所以呢,少问度娘多看书,才能让我们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不过话说回来——
郭沫若像“狗”,钱玄同是“肥猪头”,还真是鲁迅说的。
文 | 陶方宣、桂严
风一阵紧似一阵,槐树叶子落了不少,那棵高不可攀的槐树据说曾缢死过一个女人,黑夜里看上去阴森森的。
这天晚上许寿裳外出,只有鲁迅一人独居。他抄了一会儿古碑,忽然有点绝望,既绝望于自己沉寂晦暗的生活,更绝望于麻木、黑暗的中国,于是掷了笔,从琉璃厂搜寻来的旧典籍中找出一本佛经准备翻一翻。突然外面传来了狗叫。接着,一个沙哑的带着浙江口音的声音传过来:“树人,快喝住狗,来一百次也不认识人,真是一条瞎子狗。”鲁迅知道是老朋友钱玄同,就走出来喝住了狗:“谁叫你一回比一回胖?”
钱玄同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石桌上,脱下长衫,就在鲁迅对面坐下,因为怕狗,并且相当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地跳动着。鲁迅嘲讽他说:“人都不怕你怕狗?”钱玄同喝了一口茶才平静下来,并不回答鲁迅的话,只是四下里看看。
这几年他每隔一段时间总会从北京大学那边过来,来绍兴会馆看看同乡兼同窗鲁迅。年复一年,无论春夏秋冬,古墓似的绍兴会馆永远不会有半点变化,变化的只是那棵缢死过一个女人的老槐树由落花变成落叶,还有鲁迅,由三十出头变成四十出头。
看看石桌上散乱的碑帖,钱玄同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抄了这些有什么用?”他翻着鲁迅那古碑的抄本。鲁迅一下子变得气短,嗫嚅着:“没有什么用。”他不好意思说打发时间。钱玄同说:“那么,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鲁迅说:“没有什么意思。”钱玄同说:“我在编《新青年》,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我跟你说过几次了,你似乎总没有兴趣。”鲁迅想了想,说:“我看过你们的刊物,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钱玄同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鲁迅认为钱玄同说得也对,他没有说话,和钱玄同默默地对坐着,在钱玄同告辞时,他说:“我过些天会写一个东西交给你们。”到下一次钱玄同再次出现在绍兴会馆时,他交给他一篇小说《狂人日记》。
写《狂人日记》时的鲁迅先生。
也就是这篇《狂人日记》,将鲁迅一下子推到了新文化运动的风口浪尖,本来他是个暮气沉沉的家伙,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明明早就结婚成家,一个人在北平却像个孤老,不赌不嫖也不逛戏园、不搓麻将,似乎对一切都没有兴趣。那时候胡适、陈独秀、蔡元培引领的新文化运动在北平正方兴未艾、风起云涌,他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大幕。或者说他在远远的地方眺望他们在灯光辉煌、锣鼓喧天的舞台上表演。
这篇《狂人日记》一下子将他和他们拉到一起,也让全中国的文化人知道了北平有一个老谋深算、深藏不露的厉害家伙。钱玄同后来回忆道:
“我的理智告诉我,旧文化之不合理者应该打倒,文章应该用白话做,所以我是十分赞同仲甫(陈独秀)所办的《新青年》杂志,愿意给它当一名摇旗呐喊的小卒,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七年一月起,就有启明(周作人)的文章——但豫才(鲁迅)尚未有文章送来,我常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说居然做成,而登在四卷第五期里了。此以后,豫才便常有文章送来,论文、随感录、诗、译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
实事求是地说,鲁迅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继而成为民国思想文化界的泰斗,钱玄同功不可没。甚至可以这样说,没有钱玄同也就没有鲁迅。命运的阴差阳错是人生常态,命中注定鲁迅要在东京相逢钱玄同。那其实是他第二次赴日本,他们都是章太炎国学班的弟子。课余时约上许寿裳,几个人在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钱玄同那时候就比较胖,话又多,而且一旦说得嘴皮子发热就手舞足蹈,甚至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丑态百出。同学们就送了他一个绰号——爬翁。而因为胖,鲁迅在多年之后写了一首打油诗臭他为“肥猪头”。
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挡辩证法。
钱玄同的胖一直为同学们所嘲笑,但这一点没妨碍他与鲁迅成为好友。回国后他成了北京大学的教授,与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刘复、沈尹默一起轮流编辑《新青年》,积极拥护陈独秀的“文学革命”的主张。这时候鲁迅在教育部供职,他与钱玄同隔三差五地总要见上一面。不久鲁迅也成为《新青年》的编辑,与钱玄同观点一致,并肩战斗,写出了大量反传统、反封建的犀利之文,同窗演变成战友,在“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上表现得最为真切。鲁迅曾致信胡适之:“玄同年来深慨于吾国文言之不合一,致令青年学子不能以三五年之岁月,通顺其文理,以适于用。而彼‘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方欲以不退之典故,与肉麻之语调,戕贼吾青年,因之时兴改革文学之思,以未获同志,无从质证。”对钱玄同的夸赞也就是对新文化的认同,“桐城谬种”是他们共同的观点之一,迈出这一步,在当时需要极大的勇气。
人到中年的钱玄同。
鲁迅对钱玄同的观点极为赞同,包括后来在“女师大风潮”中两个人也完全站在同一阵营,他们一个称一个“烟鬼”,一个唤一个“爬翁”,这是“烟鬼”与“爬翁”的蜜月期。有鲁迅的支持,钱玄同越发走极端,仅仅是白话文无法满足他,他要废汉字汉文而倡罗马文,这一招着实激怒了那些老学究,他们放过胡适之揪住钱玄同,虽说不至于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但是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鲁迅又帮着他说话:“钱玄同先生提倡废止汉字,用罗马字母来替代。这本也不过是一种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欢改革的中国人听见,就不得了了,于是便放过了比较平和的文学革命,而竭力来骂钱玄同。白话文乘了这一个机会,居然减去了许多敌人,反而没有阻碍,能够流行了。”
1920年,钱玄同(右一)参加周作人苦雨斋聚会。
鲁迅移居上海后靠拢革命文艺,这样的左转让钱玄同大为恼火,他本来就生着一张乌鸦嘴,到处乱说鲁迅,讽刺鲁迅的“左翼公”为“左公”。
鲁迅虽然人不在北平,但是北平还有很多他的耳目,隔三差五地向他报告北平的人和事。对于钱玄同的流言他很感冒,第一次北上省亲时,在章太炎老师那里两个人冤家路窄。本来就对对方心怀不满,一语不合就吵了起来,直吵得面红耳赤,连章太炎都劝不住,饭也不吃了,不欢而散。
几天后在另一个场合再次见到,北平就那么大,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细说起来也没什么,钱玄同就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看到鲁迅放在桌上的名片,拿起来看了看,说:“你现在又用‘周树人’这个名片了?”鲁迅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我从来不用四个字的名字。”钱玄同主张废姓,曾经常用“疑古玄同”署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鲁迅出口真快,钱玄同的感觉也及时,马上神色仓皇、一言不发、溜之大吉。
两人都是书生意气,即便斗气也是书生风格,不玩心眼,也不搞阴招,不和就是不和,一切都放到台面上。“烟鬼”的火气很大,“爬翁”的犟脾气也不小,逢人就说鲁迅在上海发了疯,如同被鬼打了一巴掌。这些话自然也都传到了鲁迅耳朵里,以至于鲁迅在评论钱玄同的为人时说:“好空谈而不做实事,是一个极能取巧的人,他的骂也是空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话,世间竟有倾耳而听者,因其是昏虫之故也。”鲁迅在这里言过其实,钱玄同善空谈、喜做惊人之语这固然不假,但并非不做实事,终其一生,还是颇有学术成就的,也不能否认他在学术上的成就,更何况他还培养了一个著名的儿子:钱三强。
鲁迅第二次北上省亲时,两个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当时北大不少学生打算请鲁迅来演讲,但是他们找不到鲁迅的地址,希望钱老师帮个忙。钱玄同狠声狠气地说:“什么姓鲁的,我不认识他。”到这里,两个人的关系彻底结束,老死不相往来。鲁迅去世后的第五天,钱玄同发表了《我对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一文,在回忆了他们平生的关系之后,对鲁迅谈了“三长三短”的看法。
“三长”是:一、治学最为谨严。二、治学是自己的兴趣,绝无好名之心。三、读史与观世有极犀利的眼光,能掘发中国的痼疾。
“三短”是:一、多疑,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经意的话,以为有恶意,甚而至于以为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动了不必动的感情。二、轻信,往往听了人家几句不诚意的好听话,遂认其为同志,后来发现对方的欺诈,于是由决裂而至大骂。三、迁怒,本善甲而恶乙,但因甲与乙善,遂迁怒于甲而并恶之。
鲁迅去世三年后,钱玄同因脑血管破裂病逝于北平,“爬翁”终于爬过奈何桥,见到了“烟鬼”,不知道这一对冤家在天堂是否会握手言和了。
本文摘选自《鲁迅的圈子》,删改较多,更多内容请查阅原著
《鲁迅的圈子》陶方宣、桂严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