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张福瑞娅的《论诱惑》可以通过两种方式阅读。第一种是把1979年出版的这本小书纳入福特里亚的整个理论体系,另一种方法比较简单。单纯抛开福特利亚后现代思想家的背景,让他成为普通作家,作为普通读者的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琐碎的文本细节中,耐心地梳理出在炮手之流之间留下的意义碎片。(耐心。)
之所以采用这种分步走的解读策略是不得已而为之。波德里亚的写作也是几经周转,主题多变,他早期的著作是以符号政治经济学为注题,其中有许多关于消费和媒体社会的深刻洞见,对消费社会或者说后现代社会来临这一现象有着极为敏锐深刻的学术观察;他中期的著作主要讨论超真实、拟像以及内爆等话题,那个时期的几本著作虽然也很精彩,但已经看到了一种写作上的形而上学转变:写作主体的丧失,文本之间意义延宕,语词之间的断裂昭然若揭——《论诱惑》就是这个时期写作的典型表征——他似乎想重新创造一个文本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奇思怪想的东西才有合法的生存权,一切有意义的东西都被抛之脑后,文本的言辞之间充斥着欲望与暴行,嘲讽与戏谑,狂欢与混乱。而他晚期的作品,可以从前不久刚刚出版的《冷记忆》系列看出这种特点,他再也无力构建自己宏大的理论景观,越发乐意沉迷于一种抒情性的即兴旁白、个人观察和格言式的片段书写——此时写作的波德里亚已经不像一位哲学家,倒更像一位突然对生活周遭的细节发生兴趣的兴味盎然的随笔作家。
有学者认为,波德里亚1976年之后的著作可以用一个主题归纳之,那就是认为我们的世界是由政治、经济和媒体等相互结合产生出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幻象和新技术的世界,一个全新类型的后现代世界。在1980年的一篇演讲稿《论虚无主义》中,他首次提到了现代性,并把它描绘为一种“表象的彻底解构,世界的祛魅,以及对解释和历史暴力的听之任之”。因此现代性的革命就是一场关于意义的革命,而他却提倡另一场革命,那是一场二十世纪的后现代性的革命,这场革命将是对意义的彻底解构,“凡生于意义者必将死于意义”。后现代世界里不存在任何意义,是一个虚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理论漂浮于虚空之中,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可见的、透明的、表象的、时刻变动的。尤其是在艺术领域,波德里亚声称,一切可能的艺术形式与功能均告枯竭,理论同样也枯竭了自身,陷入了理论的贫困,理论的自我指涉和自恋。因此后现代世界的特点就是“不再有其他可能的定义……所有能够做的事情都已经被做过了。这些可能性已达到了极限。世界已经毁掉了自身。它解构了它所有的一切,剩下的全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人们所能做的只是玩弄这些碎片。”(《后现代理论》)
只有从这个意义上来分析《论诱惑》,才能发现这个典型的波德里亚式的后现代文本保留的一些碎片式的记忆。我开篇之所以说用两种方式解读这个文本,正是出于这种细致的考虑,这个后现代文本的意义不可捉摸,即使你全身心关注于他的写作主题“论诱惑”之上,也无法完整把握住这个总是处于变动的文本意义所在。“诱惑”看似一本书的主题,但我们被迷惑住的正是对这一主题的迷茫。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被诱惑了,被波德里亚在书中写到的言辞和句子,那些言辞和句子总是处于一种永恒的流动之中,没有主体的操控,意义荡然无存,只有客体的碰撞,欲望的延伸,被诱惑的疯狂,乃至最终阅读的崩溃。我之所以建议撇开波德里亚的思想背景,正是避免他的思想杂乱之困扰,他书写下的关于“诱惑”的碎片,原本文本的意义已经消散殆尽,我们更不要奢望完整理解这本小书,所谓“诱惑”更是有多种表征形式。波德里亚完全无意于对其作知识考古学的探究,他在意的只是这个主题在时代语境中的衍射,在文本流动中的狂欢,在意义缺席后坠入的表面的深渊。所谓诱惑与生产,诱惑与欲望,诱惑与规则,诱惑与仪式等等,在波德里亚看来只是用来试探时代精神的一块试金石,他视其为一种新的写作策略,为了迎合一种丧失意义和主体性的后现代时刻的到来。波德里亚将诱惑视为一种新的符号和概念,用它来对抗资产阶级的生产模式,并以此肯定后现代语境中表象、游戏、碎片等的存在价值和理想。
波德里亚在《论诱惑》中说:“诱惑并不在于简单的外表,不在于纯粹的不在场,而在于在场的隐没。它的唯一的策略就是:在那里或不在那里,以此保证一种闪烁的方式,一种催眠装置,在任何意义效果之外凝结注意力。不在场在此诱惑在场。”我们可以说诱惑以不在场方式在场,诱惑永远在别处,这是诱惑的一种永恒宿命:正如得不到的东西才最完美,这也正是诱惑的魅力所在,我们永远抓不到诱惑的实在,我们所能抓住的只能是一种诱惑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