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岁末，回想即将过去的2022年，教育界哪些热词震惊了全网？除了“网课爆破”“反向留学”，位列第三的大概是“佛系老师”。当下，各行各业集体领教了90后“整顿职场”的凶猛：远离加班，拒绝团建，不背同事甩的锅，不啃老板画的饼，一言不合当场辞职，拿起法律武器“反咬”公司违规……
然而，形成鲜明反差的却是学校里“佛系老师”现象不断蔓延，他们修炼出一套独特的生存法则：不求升职加薪晋职称；学生犯错不打不骂；对工作心如止水；家长、学生、校方，个个是“施主”从不得罪；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佛系老师”现象背后太多无奈深埋在教师们的心底……
01内伤难愈，较真、负责、得罪家长，当初太傻
面对“佛系老师”成为现象级网红，90后教师李然坦言：“无论在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每个所谓的‘佛系老师’都或多或少遭受过难以自愈的伤痛，心灰意冷，愤怒委屈找不到出口，也没有勇气裸辞退圈，索性看透、放下。”
李然离开北京的国际学校两年多，如今任教于深圳某职业学院，她决定离开北京时，曾写下一篇五千多字的文章，打算发到社交媒体“曝光”前任校方对老师层层加码，不停压榨。然而，每次都在发布的前一秒紧急撤回。“算了，毕竟还在教育圈打拼”。
回想一幕幕往事，李然不免寒心。曾经为了“收缴”学生私带的“备用手机”，她课后悄悄在校内跟踪学生“取证”，却被家长质疑“侵犯学生隐私”；她将课堂上随意打闹的学生停课反省，却被家长投诉“不善良、没爱心、不懂孩子”，甚至被要求公开道歉；而她受邀参加学生的生日聚会照片上传朋友圈，却遭领导点名批评..........
“整顿纪律，是老师职责所在，我不可能向家长道歉！学生把老师当朋友，聚会邀请我，出于私人友谊，我不好拒绝！”。李然感慨，那时的自己太傻，太较真。
虽然时过境迁，彻底“佛系”的李然学会了对学生和颜悦色，不再当那个为学生好的“坏人”，应付校方和家长都游刃有余，但回想过往却又不寒而栗——面对校方“无厘头”的考核、处罚，一位男老师当众辞职；针对被解聘的赔偿事宜，一位女老师奔走维权，耗了半年多没有收入，最后回老家县城考编……李然看来，“自杀式辞职”、“自杀式报复学校”、“自杀式整顿职场”未必能根治学校的顽疾，却最终伤害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只能“看透，放下，尽量与世无争”。
这些年，教师圈“花式辞职信”总能掀起舆论波澜：“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没有义务挨骂，不像有家有房贷的老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一切在国际学校从事人力资源管理工作多年的张慧老师看来，只是“幸运者偏差”，低概率事件。教师群体尤其青年教师另有苦衷，很难洒脱任性“说走就走”。
张慧说：“教师的职业发展依赖学校、课堂平台，需要靠工作时间、教学成果不断积攒从业资历，日后方能拥有更多发展空间。多数时候不得不忍耐委屈、压抑自己”。
02精神离职：漠视考核评比，却耽误了学生
“为了自己的班级考核评比更胜一筹，相邻两个班级的班主任明争暗斗，甚至为教学琐事当面互撕，惊动了学校管理层”张慧回忆起之前在学校工作时处理的一起纠纷。虽然事情很快得以平息，但两位老师在日后的工作里逐渐丧失了热情。
细数自己处理过的一系列教师离职案例，张慧不免替那些优秀的青年教师感到惋惜。张慧认为，成绩、活动、纪律、升学率、满班率……在学校考核评比的压力下，年轻教师接连经历职场挫折后，懂得了“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逐渐深谙学校里的“生存规则”，年复一年，温水煮青蛙，容易成为躲在舒适区里混日子的“佛系老师”。而另一方面，无论公立还是私立学校，工作经验丰富的教师都比较短缺，这也给看淡一切的“佛系老师”提供了躺平、摸鱼的生存空间。
李然说，“精神离职”是很多所谓“佛系老师”真实的工作状态。虽然没离职，却放弃了“努力上进”的想法，对升职、加薪、评先进毫无兴趣，拒绝把工作当做生活重心。“没必要活成学校的‘24小时客服’或学生的‘全职保姆’，更没必要活在学校的KPI里！双休日，寒暑假，跑跑步、追追剧、去旅行，不香吗？”
“教育，是有温度，需要凭良心的职业，一旦教师佛系躺平，受伤害的无疑是学生！”教师出身的陈燕在辞职成为全职妈妈多年后，她和孩子彻底领教了“佛系老师”。“我们摊上的何止‘佛系老师’，更像学校里混日子的老油条，孩子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孩子转学回公立后，陈燕依旧愤慨，即便落下的成绩已经“烧钱”“一对一”补上了。
陈燕的孩子原本就读于北京某私立学校。升初二前夕，学校教师队伍“大换血”，多位主力教师离职，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新人。当时，陈燕的孩子所在的班级很幸运，配备的班主任数学老师教龄超过十年，公立学校、私立学校都干过，毕业班也带过。然而，之后整个学期却令陈燕失望透顶。
陈燕说，孩子们心心念念的运动会即将开幕，由于班里女生多男生少，比赛夺奖希望渺茫，班主任竟然带头放弃赛前队列排练和团体项目训练，甚至让孩子弃权百米接力等热门项目，“让大伙老老实实当观众”。此后，竞赛“弃权”多次发生。校内辩论赛、英文演讲赛、音乐节演出，班级都选择弃权，陈燕的孩子自信心备受打击，畏难情绪越发严重，但凡遇到一点困难，首先想到的是放弃、摆烂。“活动重在参与，享受过程，老师为什么不给学生创造机会？”陈燕等家长产生了质疑。
令陈燕最不能接受的是，孩子原本数学不错，上初二后却测试多次不及格，老师从不告知家长，甚至替学生“保管”成绩单，不让带回家，也不在群里公布考试结果。班里家长多次约老师面谈都无一例外被婉拒。陈燕接孩子放学时，班主任偶尔远远打个招呼便立刻隐身，回避与家长正面交流。即便陈燕特意找老师询问，也无法获得关于孩子“有价值的信息”，大多是些客套话或“心灵鸡汤”。
那天，陈燕无意中看到同年级其他班的微信群，老师和家长每日积极互动，发孩子们活动的照片、视频、活动接龙……老师总是忙里偷闲回微信为家长答疑解惑。那一刻，陈燕彻底不想再与“佛系老师”纠缠，决定把孩子转走。
03无处可逃：“佛系”学校还不如“考试工厂”
“我试着逃离唯成绩论的鸡血校和鸡娃家长，当个安安静静的‘佛系老师’，打扮得仙气飘飘，办公桌上摆一套精致的小茶碗，漫步于幽静的校园。现实却让我无处可逃，唯有自渡！”五年前，85后教师于清彻底厌倦了广东那所民办中学“考试工厂”996、007的节奏，她回到曾读研三年的北京，转轨到主流中小学之外的创新教育领域，先后任教于两所小型新式学校。
最初，于清以为，教育远离了鸡娃、内卷化的思考方式，家长和学校放下了对分数的执念，精神可以自由呼吸……“佛系学校”一幕幕美好的画面无数次浮现在她的脑海。然而，一年无奈跳槽两所学校，于清很快领教了“教育大厂”正规学校之外的一地鸡毛。
她说，学校里无论小学部还是初中部都像“放牛班”，“大幼儿园”，过度放养。虽然多数学生完全具备正常学习和正常升学的能力，学校却没有完善的教学体系支持到学生，甚至校方向家长灌输“放弃升学”、“敢于躺平”、“不走寻常路”。
学校没有清晰的考评、奖惩，老师们对待教学个个“佛系”，然而办公室的人际关系却远比正规学校复杂得多。于清所在的办公室里，拉帮结派、打小报告、孤立排挤之风盛行，时不时就有教师突然辞职，甚至一个学期换几波老师。校长作为学校的灵魂人物，并不关心教学，更多精力放在传播超凡脱俗的教育理念，打造个人IP。
当于清发现英语课程体系漏洞百出，她给自己的班级补充了公立学校的教辅材料，并给成绩好的学生提出了中考满分的小目标，这一切却遭到领导的质疑，从此她与领导沟通越发拧巴，在办公室里逐渐被孤立。
于清看来，小型创新学校的管理甚至不如创业公司，极其松散随性且杂乱无序，一切教学工作取决于老师的个人能力、人品、责任心，对学生而言，遇上个好老师如同抽“盲盒”。那段时间，于清偶尔想念广东那所鸡血校和那群鸡娃，一切是那么井然有序，正能量满满。
经历过“考试工厂”的机械冰冷，也经历过新式学校的无序生长，于清终于明白，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学校，一心逃避终将无处可逃。如今她结束教育“打工人”的生涯，回到家乡青岛独自创业。
结语
近期，多地将试点“教师退出机制”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此前，权威数据显示，全国教师资格证考试人数从2012年的17.2万人已飙升至2021年的1144.2万，10年翻了66倍，教师稳居热门职业榜首。但伴随着中国教育的激烈变革，教师群体正在从“铁饭碗”转向“高危职业”。学术能力、管理能力、抗压能力、智商情商，时刻面临挑战，“网课爆破”等事件唤起了人们对教师群体的密切关注。
“佛系老师”现象蔓延的背后，一线教师的职业热情、职业幸福感正在降低。作为立教之本，兴教之源，“庸师”对学生的伤害无疑远超庸医之于病患。在中国文化里，“为人师表”被过度理想化。人们期望老师全能且完美。教师是学生群体的管理者，他们优秀、强大，能保护学生，不需要被关爱。其实，教师也是普通人，也会情感耗竭，需要多一份理解。
* 受访者为化名
作者 | 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