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陈国平处于低谷期,一位长辈看出了他的自我和“轴”,告诫他要屈从于现实,顺应生活的河流。
老陈承认,这话充满智慧,一点没错,可他做不到,“(做得到)那就不是我了”。
曾经,作为非宣传部门的警察,他的直播一度达到6个小时两个平台共1.2亿人次观看,口头禅“你下载反诈APP了吗”成为网络流行语。后来,央视接连采访,各种活动邀约……
但在距离提前退休只有4年的时候,也是他最红的时候,他因为一次网络打赏被网暴,而后辞去公职,“专心做直播”。现在,44岁的陈国平没有团队。
“辞职不后悔,但其实是错误。”站在年末的时刻,当被问起这一年的得失,他承认,“没有得到,都是失去” 。紧接着,他又补充,“也有得到,更了解他人,也更了解自己了。”
【1】捐钱
12月的秦皇岛刚下过小雪,太阳斜斜照着,天空是干净的湛蓝。陈国平走进住所附近的家常菜馆,这里他很熟。
他和人聊起家里一岁多的布偶猫,二十多斤重,“跟个小狗似的”。那是只很有个性的猫,总跟金毛狗打架,压根打不过,“被金毛一爪子给它拍趴着”。可它回头还打回去。
又说到抗原试剂涨价了。陈国平说,夏天捐了价值50万元的抗原,“那时候一份才不到一块钱”。
老板娘惊讶,“50万?都给捐了?”
“是啊。”
老板娘提高音量,“你知道现在挣钱多难吗?”
陈国平哈哈笑了两声,“这钱不捐,留着是祸啊。”
四月离职后,陈国平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主业是和朋友们投资养羊。养了快两百只,母羊每只成本2100元,陈国平投的钱占大头,那几乎是他的所有积蓄。毛茸茸的小羊羔陆续产下,可还没到有回报的时候。
不研究羊的日子里,他有意识地减少直播,目的是降低热度。遇到新型骗局了,他说两句,世纪杯开赛了,他强调下赌球的危险,“不想播,被骂得狗血淋头,心里难受”。
恒顺是老陈直播间的管理员,他曾劝老陈给自己留点钱,或给粉丝发发福利,“挂个小福袋”,增强粉丝粘性。恒顺认为,直播间的逻辑是此消彼长,只要铁粉的声音大,自然能压过黑粉的声势。
研究了四年短视频平台的老陈并非不知道这些。他不肯。9月12日,他开通了个叫“老陈数据”的账号,包括直播时长、收入等截图都公布在内。
他还发布了月度总结视频,把打赏和去向一一罗列。拿十月来说,抖音收入1.4万元,快手2300元,视频号700元,合集税后1.7万元。加上自己和爱心人士的捐款,他以“老陈直播间”的名义购买了100套总价值2.6万元棉服,送到山区。不取分毫,“就想让粉丝知道他们打赏的钱都到哪去了” 。
在恒顺看来,老陈也想借此堵住黑粉的嘴,“但他们还是能找到骂他的理由。”
由此,组建团队也不太可能了,没资金也没前途,他自己都不想从中获利,遑论给团队带来收益。
就在接受采访的那天早晨,一位网友私信他,“给我弄点钱花”。老陈反手把他拉黑了。
这位网友若是换个更柔和的方式,讲清楚自己的困难,或许能行。老陈几乎每天都回复了向他请教、求助的人,也借给网友一些钱,“看谁说的比较真,就给谁了”。从两百到一千,无人还款。
“我现在没钱,也没名声,哪哪都不占。”老陈这样说。
【2】辞职
12月12日午间,陈国平一身黑毛衣,坐在拉上的窗帘前开始直播。周正的脸,宽鼻子,锅盖头,脸上长久地挂着老陈式的招牌笑容,眼睛弯弯的,嘴角上扬。有人说那是假笑。
学生时期,他很喜欢笑,还被老师批评“嬉皮笑脸”。这幅笑容在当警察后收起了。面对犯罪分子时,他是认真严肃的、不苟言笑的。
而这样的神态延伸到生活里就显得过分严肃了。后来,为了让网友们感觉亲近,面对镜头的他总是微笑着。
这场直播,他先用军歌热场。从《打靶归来》到《咱当兵的人》,他几乎是吼着唱出来,中气十足,音准不错,只是节奏有点乱。
陈国平在秦皇岛。图/九派新闻 覃钰钰
“其实我唱歌不好听。”他说,但为了大家在直播中找到乐子,或者在他激昂的歌曲里互相鼓励、感受到振奋,那就是很不错的事。
网友们不领情,评论区里有人刷着“精神有问题吧”“你也配唱这种歌?”他没有回复。
还是绕不开那件事。
2022年3月27日晚,333个“嘉年华”接连在陈国平的直播间旋转跳跃,这是抖音打赏的最高规格,每个价值3000元人民币。陈国平说,他当时都懵了,着急大喊“别刷了”。
当晚,他收到了1194333元,纳税后由平台转入其私人账户金额总计794657.31元。
他把所得全部捐赠出去,可“百万打赏”还是把他推向舆论浪尖:“公职人员能开直播接受打赏吗?”“火了,自己出来挣钱了?”
老陈解释,这是接受抖音邀请,与平台合作的“助力疫情防控”的公益直播,用的是私人账号“老陈生活号”,“一开始就明确了打赏全部都捐出去”。
他说,他是受到原昭苏县人民政府副县长、现任伊犁州文旅局副局长贺娇龙的启发。贺娇龙曾说,直播中不可避免会有礼物打赏等收益,于是牵头成立了“贺县长说昭苏”公益团队,将这些收益全部计为公益基金。
陈国平说,他之前直播过五次,打赏全部捐出。那时,视频下都是正面的声音。
而“嘉年华”事件发酵后,上千个举报电话打到单位,“电话都给打爆了”。
“咱做事得为身边的方方面面想。”他琢磨了三四天,提交了辞职信。最初得悉此事的只有妻子。她倒是支持,理由是,过去,他一年里有两百多天在全国各地跑,现在好了,“可以回家多陪陪孩子了。”
三天后,辞职批下来了。
4月8日,陈国平在自己的短视频账号上宣布,今后将以个人身份开展公益宣传。12月12日的直播里,他解释,“出现舆情了,带来负面了,给我们的队伍抹黑了,我对得起谁呀?”“我有严重的风湿,身体也确实不能兼顾。”“大家也知道,在选择上,我没办法。”
朋友李春旭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听出了老陈的无奈。“他要找一个出路,既不给单位带来麻烦,自己也能少很多麻烦。”
【3】直播
辞职时的陈国平45岁,入职16年,距离提前退休还有四年。
思考了三四天便决定离职,算冲动吗?陈国平说,“你没发现,我这人就是一个,总让人意想不到。我如果不是这种人,这事儿也不会火了,不会成反诈第一人。”
往前追溯,2006年,他面临留在部队还是转业的抉择,战友都想留下,他却选择转业。后来去了秦皇岛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因缺少基层经验被下沉到派出所,两年后有回市局的机会,他却放弃了,还是待在派出所。
前几年遇到低潮,一位长辈看出了他的自我和“轴”,告诫他要屈从于现实,顺应生活的河流。老陈承认,这话充满智慧,一点没错,可他做不到,“(做到)那就不是我了”。
2017年,海港区公安分局成立反诈中队,他是中队长。
他在许多采访里都提到在网上反诈的由头。那是2018年,他发现母亲刷短视频如痴如醉,便也动了借助网络宣传的念头。
一个非宣传部门的民警,利用业余时间反诈,需要做些什么?
陈国平说,他最初是制作了短剧。其中一部名叫《夺命的手机》的短片,根据2018年破获的秦皇岛首例校园裸贷事件改编,时长近13分钟,取景涉及宿舍、食堂、犯罪窝点、天台等十处,出镜超十人。堪比微电影。
那段时间,他和朋友们拍了二十多条片子,一两个月出一条。内容涉及校园裸贷、杀猪盘、裸聊诈骗等。拍摄关于古董拍卖的诈骗案,他去找人借来古董;拍摄需要宽阔场地,他便去跟人借别墅……
朋友们客串演出不收取费用,但收工后陈国平会请他们吃饭。就这样,每条片子的成本大约4000元,都是自掏腰包。
2020年9月,“反诈警官老陈”成了第一批有直播权限的抖音政务号,陈国平开始转战直播间。
为了留住网友,他送过钥匙扣。随机截图,截到就给,没截到的私信问问也会送。三百多个钥匙扣,就这样自掏腰包地送出去。
流量还是上不去,于是更大胆的想法冒出来了,他在抓捕现场开了直播——当然,不是直播。效果还行,“大家嗡嗡地往里涌”,可风险太大,几次便作罢。
如今的“海港反诈中心”账号上还留有当时的片段:他进到居民楼,附身静听门内有无动静,谎称物业敲门,进屋大喊“站起来!先别动!离窗户远点!”另一个片段里,他进屋上床,跨坐在嫌疑人身上,将其控制。那些时刻,他不是那个笑眯眯的陈警官。
但在那时,他还不喜欢看直播,因为觉得没营养。但他也从别人身上学会了如何扩大影响。“你乃反诈主播,你是什么主播?”便是借鉴了某位比较火的主播视频。他后来才知道,自己抓住了流量密码。
在刚开始做直播时,他就遭过到多次投诉、举报,理由是他冒充警察,发表不当言论,穿警服直播。但对方越是举报,他越是直播,加大宣传。以前一星期直播三场,后来改为五场。从2018年到2021年,他坚持了三年。
去年九月初的一天,他随机匹配到一位穿着太监服、白色眼影拉至鬓角的主播。“正义之光”与“牛鬼蛇神”相遇了。陈国平后来他直播片段发到账号上,这条视频很快就“火”了,获得130多万点赞,播放量达到3000多万。
几乎是一夜走红。9月3日,两个平台连续直播6个小时,共1.2亿人次观看,涨粉近200万人。
陈国平嗅到了危险气味,那么大的流量,“我接不住,单位也接不住”。他害怕了,停播了十来天,直到一系列主流认可让他重拾信心。
白岩松在节目为他辩护,“民警老陈宣布暂停了网络直播,不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是感受到了什么样的一种压力。老陈利用自己业余时间来宣传反诈骗,本身就是与时俱进、向前走的一种志愿者行为。”
后来,各种采访、活动纷至沓来,他又接着参加了脱口秀跨年晚会、北京卫视跨年晚会。
在2021抖音直播年度嘉年华的舞台上,数已百万计的人(数字待核实)听到他高呼的心愿,“我的愿望是,不会有人再被骗,被拐、伤害。”
他还在《脱口秀跨年》的舞台上总结:“2021年对我来说,算成功的一年。”
【4】网暴
恒顺见证了老陈的这一年。他是一名职业管理员,同时管理好几个直播间。同时,他也是一名尿毒症患者,每天透析四次。
那段时间,他躺在病床上看老陈直播,一场场看下来,“没见过老陈这样完全正能量,非盈利的”。
恒顺认定老陈是个实在人。因为后者本可以借助名气赚钱,却把所得全部捐出。他为老陈不平,免费为其管理。
“我跟你说实话,老陈直播间很奇怪。比方说刚开播的时候有1000个粉丝,莫名其妙一下子就掉到700。掉了300人,然后直播间里的氛围就变好了,就没人骂了。”恒顺发现,那些人都没有财富等级、没有灯牌,像是有组织的水军,“谁让他触动了那么大规模的诈骗集团”。
管理员设置了许多屏蔽词,“叛徒”“陈子”“日本鬼子”等等。“骂他什么的都有……实在没有得骂了,就说他头发油。”一个直播间里最多能拉黑五千人,老陈的直播间早就拉满了,于是放了一些出来才能继续拉。
许多和老陈同样粉丝体量的博主会在连麦、pk前确定连的对象和内容,有一套完整脚本。而老陈至今保留着随机连麦,随机pk,他不想失掉自己的特色。但这样一来,风险很大。
例如他连麦女主播,被指做不雅动作。这件事,陈国平已经道歉,不愿再多说。但恒顺则感到不平,“人家天天跟女主播这样那样的都没事,甚至更过分的都有,为啥老陈就有事?”
现在匹配到漂亮的女主播,老陈要么赶紧滑走,要么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他说。
还有网友会在连麦时骂人,问老陈各种热点事件是什么看法。有些触及到平台敏感词的内容,会降低平台的推流,甚至会关闭直播间。
于是,如今的老陈仍保留没有脚本的直播方式,但只匹配有粉丝灯牌的网友,以此规避“黑粉”。恒顺时刻保持谨慎,一旦有人骂人,直接把他踢出去。
因为帮老陈说话,恒顺也被骂“走狗”,但他觉得,这和老陈的遭遇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他有时会收到“死亡威胁”,有人在网名中表达,希望他去死,也有人给他发消息,说要杀他全家。
“他们就是想让我退网,希望不再有人分享反诈知识。但是我绝对不会退网。”老陈说。
他有时展示自己的生活状态,却被说成“带货失败”,但其实他压根就没带过货。老陈相信,绝大多数网民都是心善的,只不过被营销号带跑了。
他在网上搜索过,也去问过律师,最高就能赔一千块钱。但他担心,这样一来,骂他的人就又火了,“人家才不怕呢。”
【5】适应
连麦时,老陈遇到过善良的人。他们上来只为了说一句感谢和支持,希望他坚持。
还有网友问他,被欺负了怎样才算正当防卫。老陈建议,无论如何都不要防卫,回头去告他寻衅滋事;对方若要钱就给钱,告他敲诈勒索。评论区一片叫好。
还有位网友诉说跟他相似的经历——从部队到派出所,然后离职了。老陈安慰他,这种情况很好找工作,“年薪80到100”。他回关了这位网友,希望以后多交流。
老陈说,他确实遇到过好机会,但他不愿意离开秦皇岛。他在外当兵的那十年,总是想家。回来后,秦皇岛有山有海有朋友,即便他离职了,也还有朋友陪他喝酒、聊天。他人缘不错,“连两口子打架都找我开解。”他想,网友们如果在线下和他有过接触,或许不会那样骂他。
离职后,他的头发黑回来了许多。更多的时候,他可以说得上无所事事,但不觉得空虚,“我能一个人静静地待一天”。
朋友老杨看出来他的迷茫。前阵子,老杨有个朋友离开体制内,心情不太好,他想找老陈和朋友聊聊。老陈非常热情地答应下来,可老杨感受到他的“空”,“还有一腔热血,还想要去实现些什么人生价值,但是无处施展。”老陈确实感到迷茫,现在的直播方式“违禁词太多、黑粉太多、内容太简单”,可如何变化,他还不知道。
他喜欢研究犯罪分子的心理,但反过来,他对自己的内心并未敞开,只说自己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将一切都看作人生的宝贵经历。只是偶尔,一些情绪还是会显露。例如,看到老东家更新了视频,心里也会有点酸酸的。
一场直播中,他一股脑说了许多,眉头皱着,脸上的招牌微笑变得很淡。他是这样说的:“我自从18年到现在,纯属于好日子不过,我瞎折腾,把所有业余时间全用了,我得到了什么?
要名,我一个功都没有,别说什么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荣誉称号,什么都没有。连最低的一个嘉奖都没有。要利,我没有挣到钱,钱没有装进我自己的兜里。
那我得到了什么呢,我得到了就是现在这种骂声,骂得还非常狠……但是我觉得,你要摆到桌面上,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人民群众的吗?我没有做什么违规违法的事,但是我比骗子还可恨……良心,我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好。但是我天天良心良心的说,但是老天,会有吧,有一天。”
离职后,他写了本《反诈手记》,罗列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诈骗类型。他从受害者的角度分析,也模拟犯罪分子的视角,扬洒15万字,几年的反诈经历,都在里边了。
新书的最后一部分内容是,被骗如何重建内心。老陈给的方法是,如果被骗了,钱大概率是要不回来,那就随他去吧,把这当作人生的一种经历。
九派新闻记者 覃钰钰 河北秦皇岛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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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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