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铃声再次响起,睡得朦朦胧胧的施文化有些厌烦地拿过手机,又是那个号码!他看了看时间,是中午1点,吃了午饭刚刚迷糊了一会儿就被惊醒,真烦人!他毫不客气地按下了拒接键。可是,已经被搅乱的梦境却再也回不去了。他揉揉眼睛,还记得梦里儿子丹磊在奔跑着向他报喜:“爸爸,爸爸,我考上了复旦大学啦,看,通知书!”就在那通知书即将递到他手中的那一瞬,刺耳的铃声惊醒了他。
他索性坐起来,拿起一本林清玄的散文《你心柔软,却有力量》漫无目的地翻了起来,心却回到昨晚那个号码打来的情形。
也是这个号码,是一个声音温和颇带磁性的男中音:“您好!请问您是施丹磊的家长吗?”一听问到家长二字,他立马清醒过来。刚刚,几个朋友非让他请客,因为他的儿子中考考了全市第四名,分数是801.5,比全市第一仅仅少7分。这是他想不到的好成绩,原来儿子在实验中学九年级三班,往往考班级第一,但是全校十二个班,他最好的一次才是全校第八名,全市排名九十多。别忘了,全市可有十几处中学六千多初四毕业生呢。这次中考,儿子放了颗卫星,让他意想不到。他想,不会是儿子的老师吧?不对,儿子各科老师的电话他都存着,是他同学的家长?也许有什么事需要打探?
他思忖着,说:“我是,请问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我是滨海市一中的,听说贵公子今年中考成绩优异,盼来我校就读,三年后考个清华北大没问题。”
他心里动了一下。早就听说,山城市的优秀学生每年流失一百多人,其中百分之八十去了滨海市一中——那是一所省属重点中学,花钱雇了很多探子到各个县级市的初级中学挖人,让各个县级市的高中苦不堪言,好学生流失,而上级部门下达的高考任务还在年年递升。滨海市一中已经连续多年囊括全省高考文理科状元,清华北大也一年可以考取近二十个,211、985的重本录取数量之大更不用说了。而这些优秀毕业生几乎很少是滨海本地户,多是从外县市挖去的尖子。滨海一中便藉此大力宣传,吸引了更多的优秀学生投奔那儿,从而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他在山城市教体局工作,也知道滨海市一中的师资力量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他以前的很多同事在山城市时就是骨干教师,因为山城工资低,想方设法调到了滨海市一中,在那儿成了教大奥班、小奥班的行家好手。
“我和家人商议一下再说吧。”
“好的,我等你的消息。”
说实在,施文化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想让孩子出去读高中,花销大不说,孩子正是说成熟不成熟的时候,守在身边,孩子有了啥心理问题当家长的可以及时知道,及时开导,并且生活上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书还没有翻上几页,电话再次响起,是儿子的朋友王伟平的父亲王大可,他在山城开了一家装潢公司,两年前因为新居装修买装潢材料和他打交道熟悉起来。他的电话要接的,四万元的装潢材料人家听说是他儿子的好朋友家,居然省了四千元!怎么给也不要,说,怎能挣儿子好朋友家的钱呢?施文化深知,商人无利不起早,王大可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事要自己办。果然,那个暑假,他来家拜访,说是为施科长搬迁新居来踩院子,拿了龙门渡水库的六条大鱼,有鲤鱼,有鲢鱼,每条足足十斤重,还给了一千元的红包。酒席间,他开口说了,乡下有个弟弟的孩子想去山城实验中学读书,而按照这孩子的户口只能去所在乡镇,乡下师资力量差,有点门路的就往城里调,而且教学设施也差,让他帮忙一下。施文化有些头大,在局里学籍科做科长,每年都有这样那样的关系要求他帮忙来实验中学,他和实验中学的文校长是高中同学,为此,老同学看见他就躲。但是,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短,那省下的装潢材料费,压在他喉咙,他无法拒绝。
终于给王大可的侄子办妥了入实验中学的手续,两人也成了常常来往的熟人。
摁通接听键,王大可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施科长,公子考了那么好的成绩,你是不是该请客啊?哈哈。祝贺哈!”
“谢谢。你儿子考得咋样?知道了吗?”施文化一看无法继续看书,就合上了书页,问道。
“还行吧,那次俺问你,你说是局长亲自把着成绩,不让大家看,俺又让俺舅舅找了他同学姚副局长帮着看的,全市154名,今年大奥班不是招五个班吗?上个大奥没问题。我今天打电话是想问一下,你没有接到滨海市一中让你家公子去读书的电话?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到我的电话,这几天,老打来,让去那儿读书,说照着我家儿子的成绩去了那儿最少可以去小奥班,给免学杂费,还可以争取奖学金——哦,奖金一学期最高可以得三千元呢。你家公子成绩好,去了拿这个数没问题。你准备让他去吗?”
“我接到电话了,也在犹豫呢!咳,除了上学时间,我们做家长的和孩子在一起统共没有多少时间,现在就跑到二百多里远的地方读书,三年高中以后就是读大学,我们陪在孩子身边才有多少时间啊!”
“这几年,咱这个县级市才考了多少名牌大学?我想你在教育局比我清楚,工资低,好教师大量跑到滨海市一中,二中,走不了在这儿的也没有干劲,所以好的学生也大量流失。你不担心三年后,孩子考得不理想?”
“你说的,我都清楚。其实,我也知道教师队伍里现在都怨声载道,一个月辛辛苦苦才拿人家同样职称的工资的一半,都养家糊口的,哪个不想着走?咳,没办法,谁叫咱的孩子生在这个地方呢?我还是想着让孩子在本地念书,一中好多我的同学,关照指导孩子方便些,也便于了解孩子的状况。再说,我也做过教师,知道,当教师的和家长一样,不会藏着掖着,没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好的。”
“那,随你吧。不过,我听说去年高考,咱这儿理综文综考得很不好。俺的一个哥们的孩子去了滨海市一中,听说人家理综满分240分考了226,而中考成绩和她差不多的一个同学,就在咱市一中,才考了192,这还是这儿的高分。光理综就差了34分,差这么远,高考志愿报时候就为难了。你不担心三年后孩子的成绩也不尽人意吗?”
“我想想吧。”放下电话,施文化心里也纠结起来。一看还有十分钟两点,忙洗了一把脸去上班。
差二分钟到两点,施文化已经坐到了办公室。今天下午各个初中发榜,吃过午饭施丹磊就去找同学了,他们要一起回母校拿毕业证和成绩单。
“爸爸,你有时间来学校一趟吗?上午班主任打电话让去拿毕业证时交上高一的学杂费1800元,中午吃饭时我忘了和你说,现在就让交,要不不给毕业证。”
施文化苦笑了一下,自己也忘记这回事了,今年局领导针对以往优秀学生流失较大的情况,在开各个高中初中校长会上,就三令五申要求大家想尽一切办法留住学生,这不,初中高中联手,初中在发榜时发毕业证,而且帮着高中收缴上高一的学杂费,让部分想走的学生家庭因着心疼这些钱走不了。
“好,我一会儿给你送去。”施文化一边答应着儿子,一边想,这提早要交的1800,去哪儿去找呢?每个月12号发工资,他属于中教一级职称档的,扣去养老金,一个月也就是1917块多点,刚买房两年,所有的钱交了首付,买房后每月交上房贷843元,剩下的一家三口吃饭勉强撑到期。妻子在一家私人服装厂做衣服,计件,一个月比自己拿的多一点,两千元多,但是因为资金回笼不利,已经三个月未发工资了。家里倒是有点积蓄,有一个三千元的存单,一年存期,八月中旬到期,原打算孩子上高中前到期了取出来交学杂费正好,可现在才6月20号,取出来死期利息变成了活期的,太浪费啊,工资卡上的钱交了房贷后,又取了三百花了,还有七百多。只有借了。
他想了想,对办公室的闫副科长、职员李宏欣、打字员小王说:“你们谁口袋有钱,借我1100,我八月底还,我那个小子说初中班主任让交高一的学杂费1800,我卡上只有七百多,还差1100块。”
闫副科长两手一摊:“咳,咱这几个钱,哪有剩余的?我的工资交完房贷九百,剩下的打给我家那个丫头了,她在广州念这个大学比人家在河北一个月就多花三四百。”
打字员小王红着脸:“不好意思施科长,我一个月一千二百多块工资,和女朋友看几次电影,出去吃两次饭,剩下的还不够生活费。”
李宏欣正在翻找她的皮包,施文化把希望的目光投向她,这时,她已经把皮包里的钱包找出来了,打开钱包,掏出一叠钱点了一下,然后递给施文化:“施科长,我原准备下班去我妈家给她送点生活费,你急着用,就先借给你吧,我妈那儿我明天再去。喏,这是1800,你拿着给孩子交钱吧,不是说你家嫂子三个月没发工资了?你卡上的留着生活吧,我不等着用。”还是人家老公在滨海市港务局挣得多,家底子厚,施文化心里感叹着,感激地接过了钱,和大家说了一声,“我去给孩子送钱去。”就离开了办公室。
教育局距离实验中学就七八百米远吧,施文化大步流星地走去,路过一中门口,看到老同学姜泽文在传达室门外接待一个家长,他打了个招呼,姜泽文疾步走过来,拍打着他的肩膀:“行哈,老施厉害,听说你们家丹磊考了全市第四?了不得,将来好好发展,说不定考个清华。”
“你那丫头也不错啊,不是在中英文双语学校读初中吗?明年中考直接升滨海市一中。”
“对了,你儿子走不走?”姜泽文看了不远处的家长一眼,压低了声音问。
“想走吧,又舍不得。不走吧,眼看着咱市的高考一年比一年差,也焦心。再说,今年局长发话了,一个也不能放,因为高中重建学籍,掐不住,这不,让初中发毕业证时交高一的学杂费呢。”
“哦,你先去吧,等晚上我去找你再聊。”
二
在实验中学大门口,挤着一堆家长,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粗声大气在咋咋呼呼的,他骂骂咧咧着:“他X的,咱的孩子花钱念了九年书,考了一顿,还不让我们知道分!问一问班主任,班主任只说考上了,学校只给了一张录取名单,说具体分数上面没告诉,不知道。去问校长,校长也这么一套,教育局就给了录取名单,不知道每个人的分数。真他娘的花花,想这么些穷招,不告诉分数就堵得住人家走了?”
“可不,俺孩子的成绩也不知道。好容易找了个差好几杆子的亲戚,人家说教育局有规定,成绩全在局长手里,别人看不到。”
有一个大约熟悉他们的闻声插话:“俺闺女的成绩倒是知道了,但是,是未考上的。才580多,以往考普通高中怎么也得640分,咳!”
“高中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咱山城现在这些穷教师能教出个屁!去年高考连一个清华北大也没考上,今年还不知啥样了。”
“考不上也得念啊,抓着爹妈的钱撒气呗,现在这么小,下来能干什么?花钱也得让他混一张高中文凭,打个工也要认识几个字,或者去当个兵啥的,没个高中文凭也不行。”
在家长纷纭的吵嚷声中,他走进了校园,心里,也一直在嘀咕:这个钱,交还是不交?交了,不在山城一中念,钱就白白瞎了。不交,要是让局里知道了,自己在教体局干,不支持本市的教育事业,以后还怎么在单位混?迟疑着,他还是去了儿子所在的九三班门口,儿子已经在教室里伸着头往外瞅,看见他上了四楼,就奔了过来。
他悄声问:“你们同学都交了吗?”
儿子看了一眼教室门口,也以极小的声音答道:“除了没考上高中的几个,也有十多个没交吧。他们和老师说忘了拿,等会让家长来交。不过——”儿子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他们大部分不想交,因为,都是平日里班里的前十名的同学。我的好朋友刘文正说,他接到滨海一中让他去的电话,他爸爸妈妈正在犹豫着,他还问我去不去。”
“你怎么想的?”施文化盯着儿子的眼睛,问。
“我——”儿子顿了顿,说,“爸,要是滨海一中也要我的话,我就去。人往高处走嘛,况且,刘文正说,滨海一中说免学杂费,还有奖学金,听说还挺高的。我平时比刘文正还好一两个名次,去了再使点劲,可以给家里省不少钱呢。”
儿子平时就懂事,施文化知道,可是牵扯到自己在教体局工作,要是自己也是平头百姓,肯定让儿子去,周围全是高手,这样的氛围会激励儿子更进步的。
其实,教师的水平都差不多的,就是工作环境,奖励机制、福利待遇等种种因素不同导致的。试想,辛辛苦苦上班,当个班主任天蒙蒙亮查早操,半夜三更还在看晚睡,一个月至今仍是国家补助的十五块钱,再是学校给补贴了十二元,而同等劳动,人家滨海一中,班主任费是六百一个月,每年还有五千元的阳光福利,一年发13个月的工资不说,上晚自习都额外给补贴。而在山城市,晚自习白上不说,同年毕业同样职称领到手的工资才是人家的一半,更不用提那些加班补贴了。
都一样住家过日子,吃喝拉撒、人情往份一样不少,工资捉襟见肘,叫教师怎能安心工作?大家都削尖脑袋找门路往滨海市调动,去不了省重点滨海一中,就去滨海市重点滨海二中,即使能去周边的开发区也行,工资福利和滨海市是同一个水准,只是考试奖、加班补贴有所差异。剩下没门路的,看到和自己水平差不多的都在滨海市站住脚,好些人心里也痒痒着,渐无干劲。
咳,山城没有大型企业,财政收入低得可怜,一到发工资领导们就要去产黄金的临县借钱。贫穷的经济,是教育停滞甚至倒退的根源。施文化想着,心里有些难受,不让儿子去滨海,对不起儿子,去吧,那1800元的钱就打了水漂不说,还会牵扯自己,在单位将无颜面对局领导。
把1800元递给儿子,说:“丹磊,你去交钱吧,在山城一中大奥班,教师水平也挺好的,而且距离家近,你回家吃饭也可以省钱不少呢。爸爸还在上班,你拿到毕业证就回家哈。”施文化这样对儿子说,实际,也是在劝说着自己。
“爸爸,我们的同学今天要一起去K歌,可能会回去晚些,你和妈妈做好饭就先吃吧。”施文化想了一下,从口袋掏出五十元钱塞到儿子手里,“饿了,自己买点吃的。”
转身下楼,再次从校门口熙熙攘攘的家长群穿过,走出很远,家长们对山城市教育不满的指责谩骂声还在飘至耳鼓。
三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施文化记得自己刚毕业时,分到了一所位于乡下的高中——山城县四中。那时现在的山城市还是山城县。这所中学尽管位于乡下,但是声名赫赫,好多县城里的学生都找关系递条子要求到四中来读书,甚至滨海市这个地级市的也有不少学生来此借读,高考时再回去考。
那一年教师节,学校大门口小轿车一溜两行,是社会各界人士来此赞助学校的,他们有的赞助钱,有的赞助物。那时,学校连续放三天假,一波波接待这些社会人士,学校大小伙房的师傅们这三天忙得马不停蹄,热火朝天。山城四中升学率之高被社会广为传颂,谁家的孩子要来山城县四中,需要找着县政府领导签条子,就这样,校长还不一定给面子放进来,还得看看学生的学业基础怎样。
记得刚刚接手一个高二的班级。班里有一个学生来自省城,他的父母都是省立医院的教授,治好了一个副县长多次发作的高位复杂性肛瘘,闲聊时听说了山城县四中的教育质量,恳请这个副县长帮忙把孩子弄到山城县四中借读。最后,从这儿考取了浙江大学,把那个教授乐得到处宣传,后来还引进了他两个同事的孩子来山城四中读书。
当然,那时位于山城县东的山城县一中,得天独厚的条件,升学率更是全县中学没有能匹敌的,因为生源好的缘故——中考取生,先挑选四个县重点班,在一中,剩下的,一二三四中再按片取生,各校有四个片重点。即使如此,四中的四个片重点每班也能录取近四十个本科,并且每个片重点班还能被清华北大录取一两人呢。加上专科,片重点班学生几乎无一落榜。连普通班,每个班还录取本科十个左右呢。
那时候,恢复高考也就是十年吧,社会越来越重视教育,为学校基建和教师福利投资。那时,过年每个教师发的福利让工厂的工人眼热,一套猪下货,一箱10斤的鲅鱼,一箱十斤的刀鱼,还有二斤牛肉。那时施文化刚与妻子谈恋爱,过年去准丈人家送年货,买了一箱酒,还把分的那箱鲅鱼送去了。他走后,丈母娘打开那箱鲅鱼,铮亮新鲜,禁不住对着老头子啧啧赞叹:“这鱼真大啊,比小华发的大多了。同样是十斤,人家文化拿的才六条,咱小华发的就十一条呢。文化这个小伙子挺舍得的,买这么大的鱼送来。”结婚后,施文化听妻子说起此事,笑着调侃:“你妈是看上俺送的鱼才把闺女给俺了呢。”
不过,那时的教师也是真的兢兢业业啊,施文化回忆着。
和自己教一个班级的牟老师,是个五十三四岁的老头了,但是工作却是相当认真,晚自习本来一晚上三节课,前两节安排任课教师上,第三节一般让学生自由自习,写一下当天的作业。就是这一节课,不是班主任的牟老师也自觉到班里去溜达,好方便辅导学生,学生见了,以为上他的化学自习,就不敢写其他科作业,学生们写完化学作业,看他还在班里溜达,只好再做练习册,或者复习他白天讲的课,所以,他教的两个班,在县里摸底考试时,一个班级是全县第一,一个是全县第三。别忘了,全县八个高中所有的班级有68个啊。可惜牟老师还未等到正式退休就走了,常年不及时吃饭让他得了胃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
那时候,教师都抢着课上,唯恐教到后面丢人。课间操、晚自习辅导学生,蔚然成风。一个刚毕业的初中中专生分到了高中任教,因为知识储备不行,上课讲不明白,学生联名给校长写信要求换老师,这个十八九岁自己还是孩子的老师被比自己少不了多少的高二学生赶走了,最后,调到了完小教课。在办公室备课批改到深夜的教师比比皆是。那时的奖金也不是很多,自己教第一批学生时,生怕知识讲不到位,天天提着个凳子去跟着老教师听课,晚自习后备课批改至深夜,高考时学生们很露脸,一下子考了应届生全县第二,他得了138元奖金。
那时日子苦啊,冬天里在宿舍盖着两床棉被都会被冻醒,常常清早起来,会看见被子上有一层薄雪,是从房屋的瓦缝飘进来的。但是,不管老教师还是年轻的,大家都干劲冲天。让学生们走出山城,去更广阔的空间发展,教师和家长的心意是一致的。
二十多年过去,家长却不愿学生再在本地读书,有的去了周围县市,有的去了地级市滨海市,前段时间回老家,听到堂弟说,村里好多孩子上一年级就去了周围的阳河县,怕在山城上了小学,以后转学时山城市掐着学籍,再找人办学籍麻烦。这么点的孩子就得背井离乡求学,为何山城市就留不住好学生了呢?为何山城市就连乡下的小学生也流失了呢?施文化心里嘀咕着。
四
“梆梆梆”,施文化刚刚把馒头放到锅里正要打开煤气灶的火,就听见敲门声。门铃坏了有段时间了,找人修也没修好,所以,一听楼道有敲门声,准是找自己的。施文化打开门,一看竟是姜泽文。他手里提着一塑料兜散啤,还有两样卤肉熟食笑呵呵进来了:“是不是还没吃饭?我掐着点过来的。”进得门,环视一下,说,“嫂子又加班了?丹磊怎么也不在家?”
“是啊,你嫂子一年365天,有300天在加班,成天累个半死,也没看见多挣多少。咳!丹磊班里今晚摆谢师宴。都去苑心酒楼了。”
施文化把老同学让进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埋怨道:“上这儿来,还带着吃的,又破费干嘛!”
“不是好久没一起喝酒了吗?也没花几个钱。你去切切,我们一起喝几杯。”
施文化把塑料兜的啤酒倒进腾空了的凉水瓶,去做了个肉炒蒜黄,又切了盘西红柿加上了白糖,之后把姜泽文带来的卤鸡爪倒进盘子,烧肉切成薄片,捣了点蒜泥挖到小碗,倒进点味极鲜,一一端到饭桌前。伸头喊在客厅的姜泽文:“快去洗手,我们过来喝酒。”
姜泽文看着桌上的菜,啧啧赞叹:“行哈,看不出老同学刀工这么好。”一人倒上一大杯散啤,咕嘟咕嘟的泡泡在杯子里冉冉升起,他们端起杯,狠狠喝了一大口,一股凉气沁入心脾。他们一边夹菜,一边闲聊。
从以前在一个宿舍谈美女到半夜,到现在的小日本想觊觎我们的钓鱼岛;从汽油涨价房子涨价鸡蛋猪肉涨价到工资萎靡不振,两个天南地北国际国内,家庭小事国家大事,打开了话匣子。最后说到了孩子上学。姜泽文盯着施文化已经眼皮发红的眼睛:“你真的就让孩子去咱这儿一中念书?”
“不去怎么办?我难道不知道咱这儿连续七八年高考成绩严重滑坡?还一年一个新台阶瞎报喜报,考取不了清华北大,吹呼什么北大清华上线的多少人,自己糊弄自己罢了。本科上线多少人多少人的,谁不知道把三本人数也加上了?咳,可是,你说,我能让孩子出去读吗?我自己在教体局干,而且你也知道,局党委又出来新政策防止优生流失,这不,今天去实验中学交了1800,1800块啊!咱一个月就这么几个工资。”对着老同学,施文化不再掩饰心里的真实想法。
“老施,你说咱都四十多了,这辈子就是再使劲,还能混出个啥?孩子的前途更重要啊!”
“我不知道孩子重要?我也倒不在乎这顶官帽子,芝麻粒大小。但是,一个月就挣这么几个,去滨海市一中,孩子这几年额外的生活费也不是小数目,还有白白浪费的这些学杂费。”
“老兄要是你决心想去,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雀。”姜泽文看着施文化,倾过身子,把嘴巴对着施文化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真的?那样太好了!等今晚我老婆下班回家我和她商议一下。不过,她心里面肯定是舍不得孩子远离她的。”
“行,行。我等你回话。”
两个人把四斤散啤喝光了,又喝了施文化家原来的三瓶啤酒,眼看墙上的石英钟快九点了,姜泽文挡住还要去拿酒的施文化说:“我们结束吧,一会儿嫂子也该下班了。”
这句话点醒了施文化,记得傍晚施文化下班回家时,丹磊在自己屋里玩电脑,看见他回来,就出来说:“爸,给我一百块钱吧,班干部说今晚要搞谢师宴,在城里考上高中的同学都去呢。让一个人交一百元。”接着又掏出兜里的零钱,“喏,这是下午你给我的五十还剩下的,去K歌一人花了二十,买吃的花了五块。”
“零钱你自己拿着吧,今晚去参加聚会说不定会喝酒啥的,你自己有点数。”“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有我们班的老师在眼前看着呢,我们不敢太疯狂的。”丹磊吐了吐舌头,对着爸爸扮了个鬼脸。
送走姜泽文,施文化心想:九点多了,丹磊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正想着,听见楼下咚咚的脚步声,是丹磊,施文化已经熟悉了儿子的脚步声,他忙打开门,看到儿子脸红扑扑地出现在门口:“爸,我回来了!”
爷俩谈论着儿子的这次聚会,不自觉地就跑到了去哪儿上高中的问题。
“爸,俺班有三四个同学要去文科考得好的阳河县去,还有五六个要去滨海市一中或者二中去,都是学习好的同学呢。他们都问我去哪里上学呢。”
这时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是妻子回来了。施文化忙去给妻子端留在锅里的饭菜,和儿子的对话告一段落。
五
本来一知道成绩,施文化和妻子商议等到周末要请一下丹磊的老师们,感谢他们对儿子四年的辛苦教育,结果儿子去拿成绩单——哦,仅仅告诉考上了高中,就要交1800,接着他班里又举办谢师宴,施文化和妻子说,要不,咱就不请儿子的老师了吧,再说,今年局里把成绩保密这么紧,我是厚着脸皮找到局长,打着包票说不让儿子出去念书才问出成绩的,就不张扬了吧。妻子赞同。两口子为儿子是去还是留的问题在纠结着。
妻子说,去滨海一中,对于儿子学业肯定会有所促进,但是,一个月生活费就得六百元,赶上人家读个大学了,俺厂子一个姐妹的女儿在东北读大学,一个月才花家里四百元呢。等读大学还得大笔花钱。而且这儿还交了1800元。
施文化低着头抽闷烟。许久,闷声闷气说道:“那1800倒没什么,我的那个在一中的同学,你知道的,姜泽文,前两年他去滨海一中应聘,被聘上,结果咱市里不放档案。他不知咋的和滨海一中瓜葛上了,他打包票说,只要丹磊肯去,那儿会支付这笔钱,而且,那儿每学期还有奖学金,多达三千,丹磊能挣到,也够生活费的消耗了。就是——咳,我从普通教师做起,最后熬了十几年才当了局教研员,这个科长位子两年还没坐稳,要是丹磊去了,我丢了这个位子倒没啥,就是受个处分,以后在局里没脸面见人。”
“咳,哪个当父母的不是在为儿女做牺牲?儿子能够考个好大学,走出这个穷地方,这比啥都强。我师妹的小叔子,是咱省唯一的一所211大学的毕业生,他爸爸妈妈舍不得他走远,又是党员,又是班干部,学业也好,最后成了选调生,倒是进了好单位,在咱这市委宣传部,有啥用?工资才一千一百多,在家整天埋怨他爸妈让他回来,说他的同学在江苏一个大公司一个月都挣四五千。后悔也没用,现在上不去下不来。咱儿子千万千万让他能读个好的学校,有本事能找个好的城市工作,千万别回来。”
“是啊。我知道的。这几年,咱山城市好多学校已经十多年没有进一个新教师了。教师严重年龄老化。好不容易从去年开始考试招聘,共招了六十几个毕业生,全分到乡下的中学,而且实习一年,工资只给人家七百元。不到半年,家是外地的走了好几个。这点钱,吃喝用度,怎够用?咱这个小城市,工资低,但物价并不低。我也想让孩子去好的环境读书。不过,我知道,教师水平,我们这儿比滨海市一点也不差,就是让咱这儿的穷折腾的,教师也是人,也要吃喝穿用,也有伤病苦痛,当他们的生活没有良好的保障,外界的诱惑谁也抵挡不了。要不是这几年局里不放档案,我也想走出去,咱这儿,工资太低了。我已经听说全市有十多个教师宁愿不拿档案,去了私立学校,一个月怎么也有我的二倍工资。我就是胆小吧,怕去了私立学校,这儿不交养老,以后老了没保障,再是这么大岁数,也不想两地分居,那样你更辛苦,距离远对孩子教育也不好。”
两口子躺在床上,为着儿子到底去哪念书的话题啦扯了很久,直到隔壁的钟敲了十二下,才困困睡去。走与不走,真的是个问题。
六
清晨到了单位,施文化刚刚在杯子里放上茶叶准备泡上茶,开始一天的工作,文书小徐就来敲门,她门也未进,只是说了句“施科长,通知你们科室的人员八点二十到四楼会议室开会。”说罢,便匆忙去了临近的办公室。
八点十分多,会议室就坐满了教体局各个科室的人,分管业务的副局长章韦华站在主席台手拿话筒,连坐的意思也没有,他表情严肃地说:“昨天各个初中反馈上来的信息,又有近二百个学生没有交高一的学杂费,而且都是学习成绩好的,这又是要流失的前兆,局党委紧急会议决定,教体局所有工作人员分配下去,到各个初中协同班主任、任课教师去做家长的工作,一个人最少分包一个名额,说服成功一个不走,局里奖励二百元。教育系统教职工的子女若有想出去上学的苗头,教职工就停职停薪,直到孩子到高中报到为止。”然后一一读着名单,通知谁去哪个初级中学负责那儿哪个学生的说服工作。
读完便散会了,让大家分头行动。
施文化擦了一把满头的汗,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幸亏自己昨天给孩子交了钱,否则自己今天就是被说服被停职的对象。
在嵩山路初中的教导主任陆晓旺的引领下,施文化找到了九三班的班主任张老师,他班级有六个未交高一学杂费的优生,已经分配给几个任课教师去说服了,施文化准备跟着张老师去他承包的学生陆婷婷家。张老师说:“施科长,陆婷婷的父母都在外地做买卖,她是跟着她的爷爷奶奶住的,现在去的话家里一般能有人在家,她家距离学校不太远,我们步行去吧。”
左拐右弯,在城区北边一排老式楼前,张老师停了下来。说:“喏,就是一单元的二楼东户。”
楼道阴暗,楼两旁的墙壁上贴满了开锁、疏通下水道或者搬家公司等的大大小小的野广告,像满面皱纹的老太太,脸上又布满了老人斑。
开门的老人七十多岁,穿着一件府绸短袖衫,看见张老师,挺热情地招呼:“是婷婷的班主任啊,快进来。”又打量着门外的施文化,“这个是——”
“这是教体局的施科长。”
“施科长?你是不是叫施文化?”施文化这时也看清了眼前的老人。这不是以前在四中的同事陆达君吗?
他忙应着:“是,我是施文化,您是路达君老师吧?”施文化朝着迷惑不解的张老师说,“我们以前在一个学校教过,那时我刚毕业。”
陆老师忙让他们沙发上坐,他的老伴正在洗水果。陆老师有些埋怨说:“你说,张老师,小施啊,这叫怎么回事啊?我孙女今年中考成绩怎么样也不告诉一声,光说考上了。这么遮着掩着,人家想走就不走了?”老人停了下,把泡好的茶水一一摆放到他们眼前的茶几上,又让他们吃水果。还不等他们说明来意,老人又开口了:“咱县(他还习惯喊这个县级市为县)的领导们光想着靠堵解决问题,人家大禹治水还知道疏通河道,他为什么不想想,好学生为啥要走?”
看了看张老师和施文化,老人又说:“你们都在教育系统干,说说,要是你的孩子要上高中,咱县升学这么个臭官目,你让孩子在这儿呆着?这关系孩子一生的前途啊!”
“陆老师,我理解您的心情。您也教过书,您说,就是我们的教师水平不行吗?您还记得不,那时我们四中挺出名的那个挺个色的老师吴正方,一直吊儿郎当,整天拿着把吉他弹奏,引逗一帮男女学生中午晚饭时围着他转,教学成绩一直很差,老教普通班,那一年,学校开始制定政策要发放高考奖,他教的普通班不是比别的班多出了五个本科吗?他拿到了一千元的奖金啊,那时我一个月才挣一百七十多块钱呢。滨海一中二中为何考得好?都是各个县级市的优生被挖走了。学校升学率高,好学生就愿意来。我们好学生走了,考不好是当然的结果。考不好,好学生还是走,就这样形成了恶性循环。要是我们的好学生能留下来,也不会差哪里的。”施文化回忆着以前,说道。
张老师也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一中教我的班主任任为清老师,十年前我们高考那年他教的两个班数学都是全市前列,被评为滨海市优秀教师呢,现在听说还在一中带奥班。尽管走了一部分教师,大多数优秀老师还在一线辛勤教学呢。”
“婷婷出去读书,其实我们也舍不得,但是你看看这几年咱县的高考,糗大了。一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婷婷的爸爸妈妈早就打算让她去滨海一中,我这当爷爷的也不敢拿着孩子的前途开玩笑啊。小施,张老师,我不是不给你们面子,你们想一下,换了你,怎么做?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你们不说,我也明白你们的意思。我知道,婷婷知道学,教师水平也不差,留下也不会差哪里去,但是我是不会吐口答应让婷婷留在山城读书的,除非你们说服了她的爸爸妈妈。”老人的口气有点下逐客令的味道。
施文化看了看张老师,站了起来,再做着努力:“那样,陆老师,我们先回去了,您也帮我们做做婷婷爸爸妈妈的工作。今年,一中分大小奥班,师资力量搭配实力都很强,教体局党委都参与了教师的安排,要千方百计留住好学生,让三年后我市的高考形势改观。希望陆老师为咱市教育的振兴也出谋划策。”
两个人无功而返。其实,这样的结果早就预料到了,但是,还是很失望。张老师作为毕业班的班主任,学生没交钱就是要走,他也无奈。不知道流失学生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七
施文化中午回到家,儿子去一中报到已经回来了。一看见他进门,看电视的儿子倏地站起来,说:“老爸,又要交钱了!”
“交啥钱啊?”施文化疑惑道。
“补习班课时费资料费啊。去了一中给我们分好班,班主任说,为了不被别的县市拉下成绩,今年暑假让大家参加一个补习班,任课老师都是我们以后的老师,补习班上过的课,开学后就不再详细讲了。上20天课,让交1200元。老师说,大家回家商议一下家长,自由报名,还让不想去的举手看看有多少人,我看班里同学都没有举手的,也不好意思。对了,爸爸,我同学人家去滨海一中二中的有的现在去报到了。你说,我就在咱这上?”
刚交了1800,还未翻过身,又要交。姜泽文今天早上又打过电话,滨海一中那儿给他留着名额,并且说可以把他已经交的学杂费给补上,不让他吃亏,还许诺,免费住宿。自己刚刚在动摇,又被局里的会议整得去做要走的学生家长工作。咳,自己该怎么办?若孩子外出读书,自己简直无法在单位待下去,而且面对的一系列问题,让他欲走不能,欲留难忍。
这次看来局里下了狠心要尽力留下流失学生,以前每到将要放假,局里三令五申不准有偿辅导学生,并让各个学校不准出租教室以及桌凳,还让教师签下绝不有偿家教的承诺书,出现问题后果自负。好多教师弄个家教都是偷偷摸摸的,而今,一中的一些班主任竟然在班里面对全体学生大张旗鼓宣布让去补习班,看来,局里面为着留学生,也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对于儿子,施文化一次也没有在他眼前说过去滨海读书的事,因为他自己也决心未定,不想让孩子跟着心绪不宁。
丹磊这孩子一直挺懂事的,学习上从来不让做父母的操心。施文化看着儿子询问的语气,心里的纠结更严重了。不能给孩子更好的学习环境,怕对不起孩子,但是……
看到爸爸沉默不语,丹磊很大人气地看着爸爸说:“爸,你不用为难了,不管在哪上,我都会用心好好学的。你不是常常对我说‘态度决定高度’吗?我会努力的。还有,我不想去这个暑假补习班,要花那么多钱。我已经和二楼的林林哥说了,借了他高一的书,我自己在家预习,不会的就问你。你不是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吗?”丹磊狡黠地冲着施文化笑道。看到爸爸原来锁着眉头舒展开了,丹磊又补上一句,“说好了,爸爸,要是我高一期中考试成绩不掉队的话,不要和压岁钱一样的比例,你要把补习费的三分之一给我支配。”
施文化被儿子认真的表情逗乐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就给你那个比例的钱,不过,可不可以提前告诉一声,你得了那钱做啥用啊?”“嘿嘿,这个可不能告诉你,是秘密。”丹磊笑着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每年春节,丹磊收到的压岁钱都得上交,因为同样的,家里也需要给别人家的孩子压岁钱,但是,总不能让孩子空欢喜一场,施文化在丹磊上小学时就说,收的压岁钱父母给保存着,留着他上大学用,但是可以给他百分之十作为零花钱,上初中后增加为百分二十。丹磊从不乱花钱,零花钱几乎都用来买课外书和学习用具了,去年感恩节,还用零用钱给他妈妈买了一条围巾,给自己买了个刮胡刀,两样东西尽管加起来不到一百元,却让施文化和妻子感到了儿子的孝顺与懂事。
面对如此懂事的儿子,做家长的怎能不给他打造更好的成长环境呢?施文化心里暗暗想到,豁上了,不管单位如何看,让儿子去滨海一中读书。
八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醒了施文化。今天是什么节日啊?该是有的人家结婚吧,这么早就放这么响的鞭炮,他揉揉眼睛,刚想起来穿衣上班,忽然醒悟,今天应该是周六,不用上班的。
他还是坐起来,吃了饭,准备出去买点排骨,给辛苦上班的妻子、一直在家苦学的儿子改善一下生活。这么久了,那鞭炮还在噼里啪啦响个不止,这家结婚的真是舍得花钱哈。
下了楼,施文化看了看楼下的得利斯鲜肉店,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一中南的农贸市场吧,那儿卖肉的摊位多,而且多是来自农村的卖肉的,肉更香些。他信步走下大坡,过了马路,往农贸市场走去。正在路北低着头赶路,忽听到有人喊:“施科长,施科长!”驻足,眼睛四处环视,看到王大可在路东的人流中向他打招呼,等着他气喘吁吁赶上,施文化忙问:“有事吗?这么急?”
“没,没啥大事。”“你说吧。”没事还这么心急,施文化深深看了他一眼。
“施科长,我听说三中要和一中合并了,三中管教学的胡副校长来一中当校长,要是真的话,我就得慎重考虑我儿子去不去滨海一中了。我一个亲戚说,滨海一中考上好大学的优生全是各个县市挖来的好学生,没有那些好学生撑着,连下面的县市也赶不上……要是那个胡副校长来一中,我想,我儿子就不去滨海一中了,他那成绩去了那儿不一定跟趟,那么些优秀学生,老师也不见得能关注到他,宁当蛇头,不当龙尾啊。听说那个胡副校长很有两把刷子,三中这些年生源那么差,近几年考的还挺好。对了,他们说,昨晚三中在放鞭炮庆祝今年本科录取率又创新高呢。”
“是,是胡港成校长到一中,一中老校长去政协了。据说,今年一中比去年也多取了三十多个一本呢,而且这批学生升高一时前五百名流失了一百二三十呢。”回应着王大可,施文化也明白了,今早上的鞭炮声,应该是山城一中为庆祝今年高考成绩鸣放的。他昨天在教体局也听说了,今年山城一中的确成绩斐然,原以为能保持以往的情况就不错了,毕竟今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在升高中时流失了那么多优生,没想到竟然多取了那么多一本。一中的确该多放些鞭炮,冲一下这多年来的晦气。
“你儿子去滨海一中吗?”王大可瞅着他的脸问。
“我儿子一般不去,我老婆舍不得他离开身边。”尽管施文化心里已经决定让儿子去滨海一中,但是,毕竟人心隔肚皮,他自己的身份以及现在山城的教育形势是不允许他随意流露心声的。而且,看到一中今年的进步,他也有些犹豫。
不想和王大可做更多的交谈,可以说,王大可是消息灵通人士不假,但也是个大嘴巴,他知道的事会让全世界知道。施文化扬了扬手里的提篮,说:“没事我去菜市场买点排骨去了,给儿子改善一下生活。”说罢,转身向右,想与王大可道别。
王大可紧追几步,悄声说:“你知道吗?不是不让教师办班补习吗?今年来山城办班的是滨海市的一个民间组织,但是雇的老师都是本地的,班主任都大鸣大放在班里发动学生,发动一个学生提成二百,领导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呢,咱这个破县市工资低,这相当是暗地给教师的福利呢。”
施文化不置可否,这个问题,他不适合议论,他转移话题:“听说最近猪肉又涨价了,当腰肉都15块钱呢,也不知排骨会多少钱。”
王大可见施文化没有谈话的兴趣,便知趣地说:“施科长你忙,我去城西办点事。”
九
开学的脚步越来越近,施文化的妻子邓小华已经瞅着休班的时间开始给儿子准备去滨海一中读书的各种用具,学校说铺盖规格是统一标准的,家长无需准备,但是,这也意味着去学校带的钱又要增多。背地里,邓小华和施文化嘟囔着:“又要花这么多钱,要不你辞职去滨海贵族学校教吧。你那个同学不是好几次让你去吗?你当初教数学也是全县数一数二的,现在在这儿按时巴节挣这么几个钱。”
施文化不是不动心,他的大学同学在滨海贵族学校德鑫中学做副校长,也不止一次打电话让他去,许诺他去了教一个班数学一个月给三千,两个班的话四千五,而在山城,他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千。但是,停薪留职,在山城教育口前些年还可以,现在已经办理不出来,若辞职,听说贵族学校的教职工签订合同一下是五年,一旦合同到期不用怎么办?还有将来干不动了没有退休金咋办?患得患失,让他一直没有成行。
现在老婆又提起此事,他心里又有些动心。心想,自己挣得多自己交养老保险也行。凭自己的实力用心教,继续续合同没问题。要不,就去滨海?
学校已经放假,几乎所有奥班的学生都上了补习班,连普通班的学生也大部分去了补习班。不管家境好坏,为了孩子的前途,家长不管多艰难都是舍得出血本的。丹磊坚持不去,施文化也不逼着他。丹磊自己制定了假期作息时间表,每天上午从七点学到十点半,然后自己玩半个小时的吉他,下午从两点学到五点,去实验中学的操场打一个小时的篮球,每天很有规律,不会的内容,就在晚上问施文化,或者去请教二楼的林林哥,这让施文化很是欣慰。
在教体局上班,就没有了暑假,施文化每天按部就班去上班,这期间,又去了他承包的说服教育的对象家里一趟,学生的父母言辞很厉害,又让他和那个班主任张老师碰了一鼻子灰。家长说,就咱山城教育质量这个奶奶灯样,你们敢保证我的闺女一定考上211、985大学?施文化和张老师谁也不敢打包票。甭说教育质量这一头,三年的时间,孩子的发展变化太大,这是个变数,谁也不敢打包票。
施文化已经听说有一处中学的副校长的儿子去了滨海一中,教体局把他的职位撸了,还停发了他的工资。若自己的儿子也去滨海,看来不辞职也不行了。
时间飞逝,转眼间距离九月一号开学就剩二十几天了,施文化已经和在滨海贵族学校的大学同学王浩联系过,王浩十分热情,欢迎他加入德馨中学,并说,尽力给他安排一个单间屋,方便他照顾去滨海一中读书的儿子。还说,如果愿意,可以让他的妻子也去德鑫中学上班,管着清扫学生宿舍楼梯的卫生,一个月工资2600元。施文化和妻子邓小华说后,妻子很愿意。只等着施文化办理好辞职,全家就奔赴滨海了。
十
真的要离开工作多年的单位,施文化万般不舍,辞职报告他已经写好多日了,迟迟未交,怕单位不批准,更是心中有些不舍。其实交接工作只需要两三天的时间,他也知道有的教师把辞职报告递交上去不管批与不批,就去了新单位,他所在的科室闫副科长觊觎他这个位子已经很久了,他离开不会给单位造成啥影响的,况且等着提拔的人排着长队,多的是呢。
不管单位如何看自己,倒是应该提前去滨海德鑫中学那儿收拾一下住处,搬一些日常用品去那儿。在滨海买房,自己家的经济状况是不用指望的,但一间屋,也需要间隔开来,毕竟儿子大了。他决定提前两个周交上报告。
那个周一,天气十分晴朗,连续的阴雨天仿佛一下子远去,让人的心情也开朗了不少。施文化在文件包里装好了辞职报告,提前早走几分钟,准备到了教体局就交给局长。
路上的洼处,还残存着前几天的雨水,阳光照射下,明亮得晃眼,不时有汽车飞过,溅起了一串串水花。施文化尽力靠着路边石走,还是被溅湿了裤子,米黄色的裤腿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水渍。他有些懊恼地掏出手绢擦拭了半天,但还是留下浅浅的印痕。
进了办公室,常常迟到的李宏欣今天居然已经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眼睛红肿着。施文化惦记着欠人家的钱还未给,很担心人家需要钱,正在思量着怎样筹措钱还人家,李宏欣同他打了个招呼:“施科长,我今天来请个假,当捎过来把这份材料交给政工科。怕他们等用。”说着,眼泪就哗哗往下流。
“你怎么了,小李?”
“我同学章卫霞去世了。”
“章卫霞?不是教你弟弟化学的班主任吗?”
“是啊,她今年春天就觉得胃不舒服,经常痛得满脸大汗。但是,她以为是经常查早操晚睡吃饭不及时得了胃炎,就去药店买了些消炎药顶着,后来痛得厉害了,去山城市医院检查,说胃有肿瘤需要手术,因为部位长得不好,山城市医院技术有限,让她去滨海市肿瘤医院做。
但她放心不下一起走过将近三年的学生,还有两个多月就要毕业了,换个生老师怕不摸路径,耽误学生,所以坚持着一直等到送了他们上了考场才去滨海市肿瘤医院检查,准备手术,结果是胃癌晚期,且已经扩散,就在昨天去世了。今天我要请假去送送她。”
章卫霞,这个名字施文化比较熟悉,曾经多次获省化学竞赛优秀指导教师称号,滨海市一二中来挖过多次,她都不肯去,她说,我是山城一中走出的学生,我要回报我的母校。而且我的家就在这儿,我的父母兄弟也都在这儿,我不能离开他们。她曾经被教体局树为教书育人的先进典型,而今天,才三十几岁就……
施文化鼻子有点发酸,听到李宏欣继续哭诉着:“她今年教的两个大奥班成绩都很好,她当班主任的班比平行班多取五六个一本,还考取了一个清华,一个科技大。可惜,她看不到那些孩子的通知书了……
我弟弟今年高考成绩多出一本四十多分,我们本来觉得他考个二本就不错了,考得如此好,我还想推荐你儿子也去她班呢。她今年教完高三该轮换到高一。咳……”
在山城上高中,以施文化的身份,儿子想去哪个班是可以挑选的。当知道儿子被分在自己在四中的同事——后来调到一中的徐烨老师班后,他不想调班了,因为他知道徐烨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态度,他一直在犹豫去不去滨海一中,也有这方面原因。老师水平,真的没问题,但是一直滑坡的教育形势,也让他不敢拿自己的儿子做实验。始终不和儿子说去滨海一中,也是怕自己在动摇着会影响孩子的情绪。
李宏欣在抽噎着:“我同学真傻啊,顾着别人孩子的前途,丢了自己的生命,要是春天一觉察难受就去大医院治疗,或许就不会去世。她儿子才上四年级啊,就没了妈妈……”李宏欣说不下去了,哽咽了一会,抹着眼泪说,“施科长,我走了,要去我同学家一趟,她妈妈只知道女儿得了胃炎在住院,还不知道她去了呢。”
李宏欣走了很久,施文化还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述的情绪之中。
山城市七千多名教师,都在挣着这份低微的工资维持生计,生活贫寒,无须再说,但是有多少人和章卫霞老师一样依然坚守在那三尺讲坛无怨无悔地辛勤耕耘啊!他们,是振兴山城教育的坚实基石!
沉默了许久,施文化拿出包里准备递交给局长的辞职报告,一点点撕成细细的碎片,丢向了废纸篓。纷纷扬扬的纸屑飘飘悠悠落进纸篓,而他的心仍然沉重着。
走廊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又有同事来上班了,施文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端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