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凌晨,设计师沈文蛟因突发心肌梗塞,倒在了广州南浦岛的工作室里。一周多前,他才在德国拿到自己的第11个红点奖。
告别人世时,沈文蛟年仅46岁。2012年,39岁的他放弃4A广告公司创意总监的高薪职位,成立“一般”设计师工作室,设计原创家具。几年内,他带领团队,连夺11个有“设计界奥斯卡”之称的德国红点设计奖,备受设计界瞩目。
但真正让他走入公众视野的,是2017年一篇名为《原创已死》的文章。因当时的主打产品"NUDE"木质衣帽架被人抄袭,沈文蛟的工作室濒临破产。他把三年来的委屈付诸笔端,引发公众对于尊重原创、知识产权的关注。
听闻噩耗,沈文蛟的朋友、广州美术学院工艺美术学院教授童慧明感慨,“或许,他让俯瞰人世的上帝眼前一亮,急召他匆匆离去,没有告别家人,也没有为朋友们留下只言片语。”
沈文蛟头戴竹编作品。 受访者供图
“美指杀手”创业
听到沈文蛟去世的消息后,前同事闫国涛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就在三天前,他还和沈文蛟通过一次电话,讨论产品推广问题。电话里,沈文蛟“听起来状态很好”,两人还约定等忙完这一阵就见面吃饭。
沈文蛟来自河南洛阳,转行做家具设计师之前,从事广告业近20年。
2008年,闫国涛和沈文蛟都在一家法国广告公司工作。闫国涛说,沈文蛟是公司出了名的“美指杀手”(编者注:美术指导),因为“对作品非常苛刻,在他手下的美指通常干不过仨月就会离职”。
有一回,他们设计一张平面图,需要用到镇纸的图样,但图库里反反复复找不到合适的,沈文蛟干脆出去买了一个,再拍照、修图。还有一次,他们做的一个创意需要用到儿童画的房子简笔画,他便带六七岁的女儿到办公室来,让她当场画了一个。
周丽珊是公司客户经理,她说,沈文蛟太过追求完美,连提案PPT里的标点符号、字体大小都要细致修改。不过,每次出来的作品都会让大家很佩服,“觉得之前那些付出都是值得的”。
也正因为如此,2012年沈文蛟决定创业时,周丽珊和闫国涛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他是一个对产品的品质、品位很执着的人,这样的人去创业,我们都担心他很难盈利。”闫国涛说。
果不其然,成立“一般”工作室之后,对传统工艺感兴趣的沈文蛟建了间锻铜作坊,用铜来打造大型家具。后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传统的竹编、藤编工艺,还把一位60多岁的竹匠师傅送上了德国红点大奖的领奖台。
但由于制作耗时耗力,无法量产,价格高昂,一位工作室的同事在推文中坦言,这些项目全都黄了,“几年来砸进去的钱有几百万”。
设计师沈文蛟。 受访者供图
悲呼“原创已死”
2014年,创业两年后,工作室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爆款。
这是一款名为"NUDE"的木质衣帽架,由三长三短六根木棍连接而成,沈文蛟把传统榫卯结构运用其中,组装无需螺丝、胶水、金属连接件。
闫国涛说,这一看似简单的设计,光从图纸到产品成型就花费了18个月,完善细节又花了8个月,因为要求太多,生产繁琐,不少厂家拒绝接单,沈文蛟只好拿出一笔钱,投资了自己的生产线。
这款衣帽架让沈文蛟在2014年拿到了人生第一个德国红点至尊奖,他借势在电商平台开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款衣帽架都是店里的主打产品。
由沈文蛟设计,获得2014年德国红点至尊奖的NUDE衣帽架。 受访者供图
然而,山寨版本很快出现,并有愈演愈烈之势。在后来发表的《原创已死》一文中,沈文蛟自述,在某电商平台,“山寨店铺最多的时候达到288家。”
为了规避专利,衣帽架被多次更改:不用榫卯、增加搁架等。更让沈文蛟无可奈何的是,抄袭者均声称自己有专利,“你去投诉就好”。维权过程耗时耗力,要和侵权店铺、平台、专利主管部门等多方周旋,让沈文蛟身心俱疲。
杭州一家设计工作室的创始人张飞也曾饱受抄袭之苦。他说,除了申请专利评价报告之外,还可以通过打官司等方式维权,但不论哪一种方法,都耗时耗钱,处于创业初期的小品牌“折腾不起”。
个性执着的沈文蛟没有妥协。2016年3月,沈文蛟委托律师团发表声明,紧接着在创意界发起“撑原创,反山寨”签名活动,在短短一周内就搜集了超过1.4万个签名。
但到了2017年,沈文蛟再次被抄袭者所扰,那年8月,由于仓库大量货品积压,资金难以回笼,沈文蛟甚至做了遣散团队的准备。
9月初,沈文蛟发表《原创已死》一文,“今日中国,山寨凶猛,平台失察,我们唯有发出更大的声音,才能为千千万万个原创路上的兄弟换来更多尊重,争取更大生存空间,留下更多火苗……”
这篇文章火速传播,公号阅读量很快突破10万+。沈文蛟后来撰文回忆,仅在文章发布当天,衣帽架的销量相当于过去1年的总和,工作室“起死回生”了。
2019年10月,沈文蛟和他的团队成员手捧红点奖证书。受访者供图
“上帝缺家具了,所以聘请了爸爸”
这次胜利过后,抄袭依然在困扰着沈文蛟。
2018年8月,在和一大型零售品牌合作未果后,沈文蛟发现衣帽架的仿冒品出现在了对方的门店。他把这家品牌的关联公司告上了知识产权法庭,并在今年5月胜诉。
沈文蛟把判决书公开在了工作室的公号上。他在底下评论栏写道,事后,那家零售商的老总托人约局,承认自己管理不善,还承诺今后会“更加多地支持原创”。
张飞也能感到,这两年呼吁原创的人越来越多,但要说质的改变,他认为还尚待时日,“进步要一步一步来,(等到)大家看到抄袭像看到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这些人慢慢地也不愿意干这件事情了。”
只不过,沈文蛟没能等到那一天。
工作室设计师邓梦然说,10月底,工作室成员一边加班拍照、制图,一边和正在德国领奖的沈文蛟远程沟通修改。“他要求很高”,工作室成员李茵回忆,为了达到最完美的效果,沈文蛟和团队成员接力奋战了41个小时。
11月8日,沈文蛟生前最后一条朋友圈,照片拍摄于他赴德国领奖期间。 受访者供图
11月8日晚11点,沈文蛟停下手中的工作,把工作室成员叫到一起,为大家泡了普洱茶。他感叹古人那么早就懂得使用平板包装,还分享了自己在德国考察的见闻,提出未来在德国开设分部的构想。不知不觉聊到了1点,他让工作室成员回了家,自己留了下来。
工作室成员不愿多谈沈文蛟离世时的细节。从他们在朋友圈发的悼词来看,意外发生在凌晨,茶会散去后不久。
11月12日上午,告别仪式在广州市番禺区殡仪馆举行,两三百人把灵堂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人从外地匆匆赶来。
那是个好天气,蓝天白云,不冷不热。遗照选的是沈文蛟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他留着一撮山羊胡,戴顶圆帽,咧嘴憨笑。在致辞环节,他16岁的女儿说了句“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爸爸的告别仪式”,就泣不成声。
就在前一天晚上,她还用沈文蛟的微博发文:“上帝缺家具了,所以聘请了爸爸。”
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编辑 王婧祎 校对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