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52年北京曲剧正式诞生,到1984年正式建团后的佳作频出,到上世纪90年代数个经典剧目连演百场惊艳京城,到2009年在长安大戏院十台大戏连演数天的锣鼓喧天,再到近十年来从首都人民乃至全国戏迷的生活中不断淡出,作为北京唯一土生土长的地方剧种,北京曲剧从初兴、繁盛走到了“触底反弹”的今天。
舞台剧、戏曲的演出市场近些年不断扩大,观众席所见的年轻面孔逐日增多,而北京曲剧的演出,似乎很少出现在年轻观众的选择之中,曾辉煌一时的曲剧,究竟面临了什么样的困境?如今还有谁在唱?
北京市曲剧团办公地址入口。新京报记者王嘉宁摄
辉煌:
90年代迎来高峰,一出戏9个月演百场
北京曲剧以北京曲艺中的单弦牌子曲为基调,唱词及念白均采用北京方言,不仅最能代表北京地域特色,还是唯一土生土长的北京地方戏。1952年,老舍创作的《柳树井》开锣排演,宣告了北京曲剧正式诞生,“曲剧”也由老舍倡议命名。因老舍作品中的京腔京韵及对北京文化的深入洞察,其作品被数次搬上北京曲剧的舞台,多部作品成为这一剧种的代表剧目。北京曲剧没有如京剧般严格的行当划分,也并不讲求程式化表演,其表现方式在借鉴了话剧等兄弟剧种的艺术特点后,结合唱腔形成独特的演出形式。
北京曲剧《正红旗下》演出剧照,卢雪文饰母亲(图左),孙宁饰父亲(图右)。北京市曲剧团供图
1957年首演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是北京曲剧影响力最大的剧作之一,其主演为北京曲剧表演艺术家魏喜奎,从首演至1969年,该剧演出多达700余场,观众达70多万人次;60年代该剧与香港合拍为黑白、彩色电影并在其后被全国100多个剧团、不同剧种移植编排。及至1980年,北京曲剧以清光绪年间“戊戌变法”事件为背景创作《珍妃泪》,30天内连演36场,前后几年的演出场次更高达405 场,极为火爆,直到2009年北京曲剧十台大戏展演时,它仍是该剧团的代表之作。
《珍妃泪》演出,甄莹(图左)饰演慈禧太后。北京市曲剧团供图
在上世纪90年代,北京曲剧的发展迎来高峰。1995年首演于首都剧场的《烟壶》创下短短9个月演出百场的纪录,其后几年创排的《龙须沟》及《茶馆》同样广受赞誉,演出高达百场,北京曲剧名家孙宁、甄莹、张绍荣等主演上述剧目,风头一时无两,曾在热播剧《我的前半生》中吸粉无数的“薛珍珠”扮演者许娣,正是北京曲剧《龙须沟》的主演,并凭此夺得第十四届梅花奖。
许娣饰演北京曲剧剧目《少年天子》的孝庄皇后。北京市曲剧团供图
进入21世纪后,北京曲剧虽仍有新戏,但难比旧时风光。2009年,北京市曲剧团在长安大戏院举行十台大戏展演,当时仍为曲剧团演员的董汶亮,自认那是团里包括北京曲剧“巨大的回光返照”的一年。此后,北京市曲剧团虽接连排演了《正红旗下》《徐悲鸿》等剧,但始终反响平平。
困境:
1.演员流失严重,综艺演出占半成
1984年,北京市曲艺团曲剧队从曲艺团分离,正式建立“北京市曲剧团”,但如今,剧团演员们笑称彼时曾风光一时的剧团属于“三无剧团”,即无剧场、无固定排练厅、无独立办公地址。自1998年起,北京市曲剧团开始租借北京京剧院楼后院的3至4层进行办公,剧团的演出排练,也经常需要北京京剧院或北京评剧院等兄弟单位进行“帮助”。北京市曲剧团全年演出场次达400多场,但其中整本大戏及相声、北京曲剧唱段等综艺演出各占一半,综艺演出成为北京市曲剧团如今的工作重点。
《林则徐在北京》联排现场,所在的排练厅为北京评剧院排练厅。新京报记者王嘉宁摄
北京曲剧近年发展为何低迷?演员流失严重在新京报记者的调查采访中被公推为主因之一。目前,北京市曲剧团全团共有演员52人,其中近30位为去年至本月底新进演员,而他们的进入则多出于综艺演出需要的考虑。北京市曲剧团演员的构成除戏校定培毕业的学生外,亦不乏兄弟剧种出身及社招的演员,如《林则徐在北京》一剧的领衔主演李相岿,他2004年从中国戏曲学院北京曲剧表演本科班毕业后进团工作,与他同批次进团的8位同事,如今只剩下2个。过低的收入,成为北京市曲剧团演员流失的关键原因。
北京市曲剧团的年轻人们。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摄
曲剧团的演员收入以戏份轻重为标准分档,领衔主演为最高档,每场收入600元。此外,演员收入还需根据职称的高低乘以相应系数再加码。以李相岿为例,作为该剧的领衔主演及国家二级演员,他每场总收入可达720元。如今,李相岿平均每月演出至少5至6场,加上4000 多元基本工资,月收入勉强过万,养家的责任则主要担在身为北大医学博士的太太身上。即便如此,这已经是李相岿进团15 年来,收入最高的时期。
2.北京地方戏如今难找北京人
北京市曲剧团在招生中面临重重困难,“军心不振”根本上源于生源对北京曲剧的了解与热爱严重不足,以李相岿的话说属于“很多希望从事表演但去别处去不了的人,就来到我们这儿唱曲剧。”
作为地方戏,“北京味儿”可谓北京曲剧之魂,除作曲及曲牌外,为保持“北京味儿”,北京曲剧要求演员演唱时的吐字归音、因字行腔都得讲求北京音韵。地道北京演员是曲剧舞台上最应有的组成部分,他们说话发音上自带京味儿,台词上天然便带三分功力,但因为收入较低,加之本地人不受户口吸引,团里极难招到北京本地人。“我们希望多找一些北京本地人,或者至少是在北京长大的外地人,会说北京话,熟悉北京文化,这样能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北京曲剧。”北京曲剧演员、北京市曲剧团艺术总监盛国生介绍道。
这几年剧团为扩充演员储备,招聘中吸收了不少舞台剧表演专业的毕业生,但进团后如何二次培训这些毫无曲剧基础的演员,成了盛国生与分管教学工作的李相岿颇为苦恼的事情,盛国生直言“生源质量正逐年下降”。据悉,北京曲剧的教学体系大体上与其他剧种无异,学生入学后需从零开始学三弦,上唱腔课、台词课、表演课。“除了唱腔课,其余课程跟中央戏剧学院基本一样。”其中唱腔课由团里的资深老师以剧目拆唱教学为主,其中穿插曲牌教学。
《林则徐在北京》联排现场的乐队。新京报记者王嘉宁摄
谁还在唱曲剧?
留:为留北京,想成角儿
李相岿拍过电视剧跑龙套,表演过年会节目,主持过楼盘开幕,假扮过总经理剪彩。穷,成为李相岿生活中最大的障碍,这个障碍也直接造成他几次动过“ 出走”的念头。李相岿在进团初期时演出极少,一年最多只演20至30场次,还只是群戏角色:“那时工资两千不到,我去影视剧组平均每月拿近四千,真想走,而且北京曲剧小众,在当时看不到任何前景。”
2007年迫于生活重压,李相岿第一次动了辞职的念头。“走,不舍,骨子里觉得它或许仍能有迎来转机的那天。不走,又觉得在这里毫无前景。”北京曲剧的转机尚不明朗,但李相岿在翌年迎来职业转折点。2008年,团里排演《北京人》并连演八场,李相岿人生中首次担当男一号:“大家的热情对当时处在徘徊、犹豫期的我来说,起了定心作用。”随后,李相岿在团里主演了不少剧目。直到2017 年,已经结婚生子的他,二次萌发了想要离团并告别曲剧的念头。“收入暂且不提,想走是因为剧目质量太次,我作为演员实在觉得没有意思。”而这一次,他被团里的老前辈劝住,“你如果走了,是你和北京曲剧的双重损失。”
排练现场候场的年轻人。新京报记者王嘉宁摄
李相岿的师弟胡优留下的原因不太一样,他本次在《林则徐在北京》中扮演道光皇帝,属男二号,戏份相当吃重。自小学习声乐的他,为了“留北京、是本科、包工作”三个理由在高考时选择投身北京曲剧事业,能坚持到如今,胡优凭的是“自己能成角儿”的信念。相较于跑了十多年龙套的师哥师姐们,胡优进步神速,很快成了团里的“小角儿”。去年“名家传戏”工程,胡优被选中,由著名北京曲剧表演艺术家张绍荣亲传《龙须沟》。但他同届的不少同学,在还没有熬出头的龙套阶段就已经坚持不住而纷纷离团。“ 毕业那会儿25个人进团22个,如今只剩下一半。”
胡优自觉有潜力,于是过低的收入变成了一个可以忍耐的事情,他月收入万余元,太太是大学同学也是同事,因休产假,每月只有三千元底薪,一家三口,全指望着不到一万三的工资过活。胡优偶尔也会去剧组接戏补贴家用,但他并不愿意长期跟组,“我对金钱不太在意,我更喜欢北京曲剧的舞台,在这儿我能实现自己的价值。”
相较于胡优的决心,近年新进团的毕业生们则显得对前途毫无期待。山东人周璐敏今年仅18 岁,她选择曲剧的理由是,“我是外地户口,我想在北京上学。”对于她来说,学习北京曲剧的过程困难重重,毕业后的未来也颇有前路漫漫之感。而作为团里凤毛麟角的北京本地人,出生在世纪之交的演员王虹(化名)丝毫没有“地域优越感”,也毫无“成角儿”的企图与自信。因为“升学无望”选择学习曲剧,学了6 年后进团,王虹觉得自己对于曲剧,始终“有感情,没热爱”。她不准备也没有勇气把北京曲剧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剧种需要传承,但我没有能力承担这些,我也没想过唱成什么样。”
排练现场的年轻人。新京报记者王嘉宁摄
走:剧目跟不上,成角儿无用
如今已转型为全职话剧演员的董汶亮,是北京曲剧90年代黄金时期的亲历者与见证者,1999年高三的他因为看了北京曲剧版《茶馆》,而决定报考北京曲剧专业作为他在电影学院及中戏之外的高考保底,后来这成了他唯一的入学去处。2012年董汶亮离开北京市曲剧团,成为国家大剧院演员队的一员,没能坚持下来的原因,被他归咎于“命运”。
董汶亮能进团,绝对占了是北京人的便宜,可彼时领导没想到竟然招回来一个小角儿。“要成角儿,成曲剧团的角儿。”是董汶亮在团里时最大的梦想,那时的他,站在舞台侧目条边感觉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2003年,时年大四的董汶亮就已在长安大戏院的舞台上与张绍荣合作《茶馆》,出演秦二爷。2009年北京曲剧十台大戏展演时,他又在其中领衔3台,主演了4台,“团里确实把能给我的都给我了。”
离开归结为“命运”是因为2012年,董汶亮领衔主演的话剧《花事如期》即将上演,但剧团突然通知董汶亮回团排练《骆驼祥子》,董汶亮要求看在票已出售的份上,演到话剧此轮结束立刻回团:“给我分的只是一个群众角色,并不重要,也非不可替代,但是跟团里始终无法谈拢。”无奈之下董汶亮选择了辞职,可他随后发现“这个戏后来根本没排。”
如今想来,董汶亮觉得自己与剧团的矛盾更像是“艺术之争”。那段时期他在外不断接触新的艺术门类、提高自我要求,但当标准线越画越高之时,他再回望曲剧,发觉二者审美上已脱节。“走其实是早晚的事情。”
杜晓涛也是离开的一员。2013年离团的他,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影视剧制片人兼执行导演。杜晓涛考曲剧专业的动力同样为了“进北京”,离团的原因则是“为前途”。杜晓涛自大学期间开始外出接戏,一直片约不断。彼时在团里月工资不到2000 元时,他已经可以在外接到一集一万片酬的电视剧,每年单此至少挣出几十万;但代价是他不得不减少在团工作的时间与精力。那时杜晓涛常面临两边工作无法平衡的痛苦:连续两三年,他都因外出演戏耽误团里工作而写检查;他也因剧团工作而拒绝过《亮剑》的邀约,这被他视为终身之憾。
导火索出现在2013年,彼时团里排《歌唱》,但杜晓涛在影视剧组赶上最后一场杀青戏无法赶回,于是陷入两难:“那时刚有孩子,花销很大。我在团里每场演出费才100 元,必须出去接戏。”屡屡出去拍戏挣钱耽误团里工作,是导致两者矛盾激化的根本原因。去留间,电视剧《芈月传》导演组向杜晓涛伸出橄榄枝,几番权衡下,他决定辞职去做服化道副导演。
杜晓涛至今仍不觉得钱是他离团的最大因素,“如果当时给我李相岿他们现在的工资,让我够活着,我应该也就不愿意走了。”但他并不后悔离开,“成角儿有什么意义?这是个受众面如此之窄的剧种,我介绍自己是曲剧团的男主演,倒不如说是《芈月传》的副导演。”虽然如今团里条件的转好,让大家能够更踏实的演戏,但杜晓涛还是觉得,现在的境况都是各自评测后作出的选择。“人总是会往引力大的方向走的。”
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摄
未来:找回老曲剧的韵味
如何让北京曲剧吸引更多的年轻观众,成了如今团里不少人思考的问题。胡优坦言,他希望将来的发展能够回归传统单弦牌子曲,而非如今作曲时偏爱的大段咏叹调。“为什么有的团体一段窑调就能唱火?说明年轻人还是喜欢老东西的,我们北京曲剧里同样也有,也很值得挖掘。希望将来我们能够往老牌子、老调上再次靠拢。”
日前结束演出的《林则徐在北京》被不少人称为“曲剧触底反弹之作”,这部戏已尽力在向传统北京曲剧靠拢,整出剧目共使用了包括“太平年”、“探清水河”、“湖广调”、“剪靛花”等在内的多个曲牌,董汶亮评价这部剧:“让我找到点儿北京老曲剧的味儿。”
近年,北京市曲剧团从工会、收入、职工体检等各方面提升演职人员待遇,并极力发展剧目创排。今年仅上半年,北京市曲剧团已经排演两出大戏,下半年还将有系列演出活动。在团演职人员士气开始提升,离开的杜晓涛也希望将来有能力在资源方面给予团里一些支持,“毕竟团里缺的不仅仅是个别演员,宣传力度、办公条件、教学传承都得跟上。”《林则徐在北京》的推出或许昭示了剧团如今锐意改革的决心,但艺术上的积弱与人才储备上的匮乏,使得改变难以朝夕间实现。盛国生已经决定,在接下来北京市曲剧团的招生中宁缺毋滥,“以后没有好苗子,我们宁愿少招,不招。”而李相岿则在采访中提及,自己在招聘面试中曾见过非常好的苗子,但最终没有收录。“他太好了,不适合干曲剧,曲剧团留不住他。”
新京报记者 曹雁南
编辑 田偲妮 校对 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