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年10月,伍茂源总算给出了一个正式回应。30岁这年,他辞去了公务员职务,选择留在箭塔村,继续还没完成的“田园梦”。
↑伍茂源
今年2月,蒲江箭塔村的茶社里,一群年轻人围坐在火炉旁,听着曾大姐唱完一曲“幺妹灯”,这是年猪祭上的重头戏,这场活动也是伍茂源在箭塔村的“收官之战”。一曲终了,曾大姐半开玩笑说,“伍书记,你就留在我们村,不走了嘛?”火炉旁,伍茂源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把手伸向火盆上方,转动手掌,最后抿着嘴,笑了笑。
两年前,组织下派他到村里协助扶贫工作,担任箭塔村第一书记期间,编村志、修村道、举办村社活动……两年后,他已经成了村里人,真到要走的那一天,他选择了留下来。
辞职
母亲连跑了5次成都,也没能阻止儿子
“我选择了更崎岖的那一径,回到蛮塔下的土地,请相信,我没有一丝头脑的发热。”10月10日,伍茂源在朋友圈晒出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份文件,一份是5年前的公务员录取通知书,一份是今年10月的离职证明,“不再担任市政协办公厅主任科员职务及公职”,这份辞职报告,让郭丽华有些失望,她从岳池老家赶到成都,想找儿子的领导说说。
从知道儿子动了辞职念头那刻,她就每周往返于成都和岳池,一连来了五趟,终究没能阻止儿子。
“我就当没生这个儿子!”54岁的郭丽华甚至放出狠话。
11月4日这天,接到红星新闻记者电话时,她正在超市买菜,找了个僻静角落,小声问道,“你们能帮我再劝劝他吗?”在电话里,她已经没法和儿子沟通了,每次准备发飙,伍茂源就要借故挂电话,“另一个电话来了,可能有个电视电话会议”。
“做父母的,只希望他平平淡淡一生就好,在公务员系统多稳定!”郭丽华对儿子辞职这事儿,完全反对,她认为,这就是年轻人头脑发热。“我们一家三口分居三个地方,是一个典型的周末家庭。”她抱怨说,儿子一头扎在村子里,连周末聚一下都成了奢望。
在儿子扶贫的时候,她也去过两次箭塔村,“第一次去,就是‘原汁原味’的乡村。”她回忆说,第二次去有了一些改变,但儿子要在那儿干出一番成就,她还是持怀疑态度。
“读书的时候从理科转文科,大学从沿海回四川,他就是从来不会考虑父母的感受。”郭丽华是一名数学老师,儿子的小学就是她教的,读书从来没让人操心,人生的选择却是“步步惊心”。
为了让儿子打消辞职念头,她甚至发动身边亲戚“车轮战”,隔三岔五就会有电话从老家打到伍茂源的手机上,说教的、劝谏的。“一个多年没有联系过的远房亲戚都给我打了电话,说我奶奶为这事儿哭了几天。”说到这事儿,伍茂源也只有解释,自己辞职不是去乡下种地,是去发展乡村经济,保护乡土社会和乡村文化。只有一些和他做着同样工作的年轻人才能够理解,认为他“勇气可嘉”。
↑箭塔村古塔
下乡
下村扶贫的年轻人,差点被认为是盗墓贼
“三年前,我从微博上第一次认识了那座倒锥形古塔,想着终有一天定要去看看,几个月后,非常巧合,我被派到箭塔村驻村工作。”说到箭塔村,伍茂源认为这是一种缘分,此前组织曾派他去广元苍溪扶贫,他以对农村工作一窍不通为由拒绝了。
2016年,成都市推行第三轮第二批精准扶贫帮扶,伍茂源没好再推辞,不过,这次选派倒是成全了他。
他很坦然,平时接触农村工作都是通过考察这些方式,下派去的蒲江,对那里的了解也只是茶园、猕猴桃基地。只是在2015年的时候,偶然通过微博看到了箭塔村古塔的3D扫描,当时他甚至还打听过,这个塔在哪个村子。
箭塔村地处南丝绸之路节点,流传着诸葛亮“一箭退蛮王”的传说,至今还保留着一座箭塔。对于酷爱文学和历史的伍茂源来说,这片土地很有“魔力”。
不过,农村工作对于这个80后小伙来说,开局不太顺利,从耕稼树艺到治理体系,都是零基础。
伍茂源观察着村民对自己的态度,在给村民建议土壤改良,选择肥料时,大家的意愿并不强烈,很多工作都推进缓慢。
这个生面孔在村里行踪也很“诡异”,夏天的午后,独自一个骑着自行车在田间地头打转,蹲在古坟堆前,抄写碑文。“很多村民以为他是盗墓贼,我没少给他解释。”箭塔村村党支部书记高书记当时还不太理解,这个年轻人一点不忌讳,晚上还要研究碑文上的文字。
直到一天,村里农技员告诉他,一位农户种的2万斤冬瓜面临滞销,马上就要烂在地里了。伍茂源联系到了一位政协委员,通过他牵线搭桥,益民菜市最终帮助村民提供了滞销冬瓜的销售渠道。
冬瓜质量确实不错,户主得到近四千元的收入。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了,伍茂源这才慢慢被大家接受。
↑箭塔村
融入
白天忙农事晚上写村志 ,保护古塔说服改道
在箭塔村一干就是两年,伍茂源变成了半个农人,说起橙子、猕猴桃头头是道,整个朋友圈也散发着“泥土味”,满屏都是瓜果桃李。11月6日这天,村民的爱媛橙熟了,他还跑到果园里帮忙摘起来。
“这里有耸立千年的古代佛塔,考察酿酒世家遗留下来的沧桑照壁,眺望无边茶海上翱翔的鹭鸶群,聆听临溪河冰绸一样滑过卵石床……我的使命正是帮助这个美丽古老的村落焕发生机。”伍茂源开了一个公众号,笔名猫太郎,在他的笔下,箭塔村总是充满了诗意。晚上住在农户家,编写乡志,两年下来,码了6万字,箭塔村的历史、传说、方言、风俗都在里面。
村民郭娟是他的忠实读者,没等截稿,就把村志打印了出来,给9岁的儿子看,“我们还从来没意识到村子有这么悠久的历史,还是很自豪,有说道。”郭娟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在她眼中,伍茂源对村子的熟悉程度,超过了她。
今年9月,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在对蒲江铁溪村进行考古发掘时,发掘出了规模庞大的冶铁遗址。烧炭区、冶炼区、生活建筑区一应俱全,唯独没有发现铸铁区域。
在看到这条新闻时,伍茂源赶紧联系了成都商报,“我觉得铸铁的地方就在箭塔村!那里有军镇‘西界镇’保护!史书上位置写得明明白白!‘州南六十里!’与百丈交界!连‘铸山’的地名都有!专家们来看看可好?”
他告诉记者,箭塔村具备了成为铸铁区的多个要素,“临溪河因百丈山产铁旧称‘铁溪河’,至今河畔仍常见铁渣,河水可以提供冶铁鼓风所必须的水能动力,高炉嘴保存着冶铁炉遗迹,周围有‘铸山坡’小地名留存,并有古井一口。”交谈之中,他恨不得亲自动手挖下去。他发信息告诉母亲,箭塔地下的文物在召唤着他,母亲一时没能回过神。
村里修路,原本要绕塔而过,伍茂源和村里高书记拜访文保专家,专家提醒:从过去经验来看,许多旅游开发建设都对文物古迹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运输建材的重车每经过一次,引发的震荡实不亚于地震。
“乡村旅游环线正好经过佛塔,距离不足十米。”伍茂源说,当时看到这个项目,心头一紧。然而,改道涉及复杂的调地工作,新增成本是村集体无法承担的。此后一个月,此事无人问津。恰好市政协委员来村开展扶贫工作民主监督,座谈中伍茂源汇报了佛塔保护遇到的难题。会上表示,只要做好相关论证,经费困难是可以通过程序解决的。
做调研、写报告,不到一周时间,新的线路得到了政府批复。这让村里的干部也有了自信,程序做够了,看似不能改变的事情也有转机。
↑伍茂源的办公室
组织
发掘乡村文化推动乡村旅游
发展乡村旅游,伍茂源在2017年的春节搞了一场年猪祭,邀请城里的“邻居”来过年,这个创意,激起了村里老老少少的兴趣。为了办好这次活动,村里的高手都被调动了起来,小小的箭塔聚集了世家中医、乡土作家、画师、编织能手、陶工、灯戏艺人等各行各业的文化人。他们种田、栽茶……也写作、唱戏、悬壶济乡民。
“如果给村民一个舞台,他们就会拉着你走。”伍茂源说,活动的准备时间只有一个月,按照市政协全会的组织模式,他给村里的青壮力分了组,村里做工程的,自发出资打了一个会场平面图,村里的大学生,自己动手设计了宣传海报、赠品。“从晚上9点一直到早上9点,我们必须赶在印刷厂关门前把它赶制出来。”围着火炉,大家一起碰撞,村里的医生也商量成立一个酒碗组,拿出蜂蜜、陈皮,在活动当天做一桌养生宴。
腊月十一,正好是箭塔村的年猪祭。传统幺妹灯则在正月至春分演出,除非重大时刻,是不能出来耍灯的。伍茂源找到了村里的曾大姐,苦苦央求之后,曾大姐还是准备“出山”,风风火火找来了她的同伴张老师、肖老师、欧老师和罗老师。而这些老友,已经十多年没有同台演出了。
村里的高书记也开始到处化缘,筹集了一万多元,村里阔绰一点的也拿出两千、三千、来支持本村的活动。“这关乎整个村子的尊严。”这场由村民自己主导的乡村文化,旗开得胜,乡村旅游让村民自己受益,有的村民甚至将多年前河边捡的一块石头展示出来,卖了三百多元。
这次活动恢复了村里消失已久的民俗活动,让自娱自乐成了乡村旅游项目,也让伍茂源看到了村民集中力量办大事的能力,而村民们,则找回了自信。
伍茂源也用这些集体活动,经营着“社区营造”计划,之前村里农业商品化程度比较高,人情淡漠,邻里之间相互帮助的事儿,也越来越少,“我希望他们能够重拾那种打谷子,各家都来帮忙的精神。”正是通过一个接一个活动,大家彼此走得更近,在山茶花舍,老曾家正在搬砖,路过的村民都跑过来,一起帮忙;曹大姐家摘橘子,大家也会一起下地帮忙摘。“大家正在渐渐找回这种状态,这也是这个村子吸引外界的地方”。
↑伍茂源的办公室
离开
“齿轮”缺失后有人“退群”
不希望让这个实验田半途而废
今年7月,下派的时间到了,伍茂源犹豫了,还是回到了成都单位。高考那会儿,他是县里的文科状元,大学在暨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后来又在四川大学读研,学习西方文学理论,毕业后,投了十多份简历,最后都石沉大海。“2013年10月的公招,我就尝试着报考了公务员。”伍茂源最终成功通过了面试,到了市政协。两年扶贫工作,他却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乡村那种熟人社会,小时候跟父亲生活在郊区的工厂,厂区里就是这种感觉。“回到城市,小区居民互不相识,超市排队超过四人,都会觉得很难受”。
回到单位,除了白天8小时工作,晚上他还要“为村里”工作4小时,村里一些事,他还没处理完。“回去的时间还帮村里谈了一单生意呢。”在和成都一家易家园社区便民中心对接时,伍茂源下班就直接去超市,帮着看场地、做调研,来回两个小时,最后还是没有白跑。这里也成了村里的一个销售渠道。
伍茂源还是村民在城里的“亲戚”,他走之后,村里的旧友也会经常给他发去信息,告诉他村里的一些“八卦”。“我担心新生的箭塔社区发展中心无法良性运作下去。”伍茂源说,这是他选择回去的一个原因。一直以来,他在村里都是村民和村里沟通的齿轮,两年的时间,他的沟通哲学还是没能教给村民。“很多问题都是沟通问题造成的,表达不清楚,这样还是会引起很多风波”。
“小伍书记富有想象力和奋斗精神,我们亦师亦友,他来了把我发展成了社区发展中心的积极分子。”周医生是中医世家,今年已经40岁,伍茂源走后,他发现中心突然缺少了一个协调各方的人。 在他的评价里,伍茂源喜欢搜集意见,能够充分行使民主,村里人把他当朋友,有什么都会给他说,“算是一股清流吧”。
这件事传到伍茂源耳朵里,他也知道,自己的路,才走了一半。
高书记也联合一些村民联名,写了请愿书,希望能够让伍茂源在村里再留一年。“后来还是没能留下来,他就辞职了。”高书记说,从他的角度来考虑,也怕耽误他前程,“乡干部要想爬到他那个点,可能有些人奋斗一生都没有爬上去,而且村里很多年轻人,宁愿在城市当个小保安,每个月两千也不想回来。”
回归
打造一个乡村振兴样本,完成一个学者的使命
伍茂源母亲不能理解,儿子的想法总是有些“眼高手低,遥不可及”。对于很多人都不能理解的辞职,伍茂源解释说,箭塔村振兴,就是他的人生价值。
为了回到乡村,他辞职了,年收入降了6万元,父母更是不乐意了。“他们一直拿着体制内的饭碗,这就是一种本能的恐慌,我安慰他们,平时会有一些讲课费,不缺钱。”
辞职后,他回到村里,加入了一个名叫安逸舍的社会组织,希望通过第三方机构,继续协助箭塔村开展年猪祭、丰收节等社区营造工作,培育乡村本地人才,深入挖掘村落文化,并将箭塔村社区营造的经验模式带到更多的乡村。
在箭塔村的两年时间里,他也明白了,阻碍乡村振兴的,是信心、是文化,“有支援、有投入,还需要一种精神纽带将全村人调动起来。”伍茂源在箭塔村的两年时间里,挖掘乡村文化,他想借助着两年的经验,一鼓作气,把乡村发展起来。 “外来的组织要进入乡村内部很难,村里人对外来人的容错率很低,辞职后加入了社会组织,也是希望找到社会组织切入农村的方法,培养乡村振兴的人才。”
“我要教会农户怎么守住财。”这两年和农户打交道,伍茂源发现,赚了一笔钱,村民不知道怎么安排,错误的投资带来的是毁灭性打击。“五年前养猪亏了,欠了20多万。”曹春枝说,两年前他在学习猕猴桃和柑橘种植培训会时认识了伍茂源,在他的建议下,她开始发展生态农业,今年还清了债务。“他给我们带来的更多是观念上的变化,农业是很具体的,要了解生产、销售、售后,而我们接受的职业化的教育又太少。”留在箭塔村,伍茂源也希望能够引来老师,促进农业的专业化和组织化,同时让村民抱团、信息共享。
对于自己,乡村是一个能够找到成就感的地方。“城市是一个高度社会化的组织,人就像一颗螺丝钉,但在村里,每一件小事,都能看到变化,如果依靠村里人自己的力量完成一件事情,那种成就感很不一样”。
除了和村民们一起发掘乡村文化,振兴乡村经济,伍茂源还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学者, “要做一个乡土文化的研究者,保护和发展乡村文化是一个文人的责任,如果我不做,还有哪些人会用这种方式来做呢?学者就是去揭示真理,这就是人生价值的一部分。”伍茂源说,他完成了村志,还想写更多研究性的东西,现在所做的事情,也能积累素材。
伍茂源表示,他给自己定了目标: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将箭塔村营造成这样一个地方: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和谐包容;经济发展的同时能够保持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关系;能够实现人的全面发展。
箭塔村有着汉代的古墓和铜器、南北朝的邛瓷、唐代的佛塔、宋代的铁炉、明代的驿井、清代的砖雕和碑铭,以令人惊诧的密度聚集在大五面山与上临溪河之间的弹丸区域,两千年来未曾间断。如《赤壁赋》所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在伍茂源看来,箭塔村大有可为,成全他学者的梦,也能完成振兴乡村的使命。
对于村民来说,扶贫的队伍,来了又走,这个年轻的80后,却放弃了前程,留在了村里。
红星新闻记者 宦小淮 实习生 廖静
摄影记者 陶轲
编辑 潘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