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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与申报】舆论有监督和批评功能:《申报》《万国公报》如何代表两个上海?

时间:2023-04-26 20:57:32 阅读: 评论: 作者:佚名

作者︱夏慧中

全文共8510字,阅读大约需要25分钟

某一程度上,1870年后在上海租界所诞生的两种报刊模式,也能够被视为“上海”的两层逻辑。第一层的“上海”,需要向京师,这个代表道德、政治权威正统性的古老政治城市,寻求国家予以意识形态层面的承认。如果没有来自北京所赋予的政治与文化合法性资本,这份报刊的存在根基就摇摇欲坠,不堪一击。而第二层的“上海”,作为都市异质性的产物,则在某种意义上绕开了中央权威意义上的、“同一性”的国家,与异质性的都市文化与本土受众相连接。它要挣脱的是对城市单向度的政治定义,生成身份合法性的新来源,即本土都市的民众。

自开埠以来,这两重逻辑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互相竞争,直到一种逻辑被另一种逻辑彻底覆盖。

早期上海外滩(图源于上海档案信息网,侵权删)

上海是一座很不一样的城市,至少就中国传统对城市的定义而言。西方城市史对城市起源的探究总会落脚于经济贸易活动的兴起,但中国的城市却并非如此。费孝通就指出,“城”在中国原始的语义是“墙”、“封闭”或“防御工事”[1];“城”是权力的象征,同样也是保障权力的必要工具。张光直对三代都城迁徙的讨论则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三代俗都的选址,都必须考虑是否靠近青铜矿脉,毕竟,“没有青铜器,三代的朝廷就打不到天下”[2]。因此,中国传统城市的布局规划常是两个中心区域:一是以政治文化为主的官绅区域,另一个则是以经济贸易为主的工商区域[3]。前者对于后者而言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优越性。

十九世纪开埠后的上海,也被划分为两个空间:一个是被城墙所包围的本地城厢,另一个是在黄埔滩上拔地而起的“十里洋场”。但上海城市,尤其是租界的发展,逐渐脱离了中国传统对城市的单向度定义:它的地理范围不被封闭的城墙所规划,也不再以文化同一性为城市治理的基石。芒福德在讨论欧洲巴洛克规划向资本主导的城市形式的转移时就说,城墙的拆除,不仅是一圈物理障碍的移除,它具有更深远的意义与象征[4]。上海是一座商业城市:这意味着,它不再是政治权力的工具与象征,在这里,金钱高于一切。如黄旦所说,“货物軿集商贾辐辏”,就代表了上海的所有[5];只有在商业贸易纠纷发生的时候,上海政府才被从老城厢召唤到租界地带。这座新兴的海上城市,在与异质文化、信仰的碰撞、交融中,生成了对城市的新评估尺度,即跨地域的、向多元文化景观开放的“贸易场”与“游乐园”。

由此观之,近代第一商业报《申报》会在上海租界落地生根,绝对不是意外。比起广州与香港这类商贸之都,它更贴近整个清帝国的政治轴心,这让它更容易收获来自京师的注意力与政治资本;在十九世纪的中国,比起引车卖浆的平头百姓,更可能对“文字新闻纸”感兴趣的,显然是帝国的中坚——士绅阶层。表面看来,晚清的《申报》,确实达到了创始人英国商人美查(Earnest Major)的目的,它不仅彻底把上海第一份中文商业报纸《上海新报》挤出了市场,还在1870年代末期培养出了一批来自京师市场的精英读者,从此在中文报业市场站稳了脚跟。

但在另一个意义层面而言,它又没那么成功。梁启超对《申报》一类新闻纸的厌恶之意简直溢于言表:“体例无一足取,每一展读,大抵‘沪滨冠盖’‘瀛眷南来’‘祝融肆虐’‘图窃不成’‘惊散鸳鸯’‘甘为情死’等字样阗塞纸面,千篇一律……,明目张胆,自欺欺人。观其论说,……展转抄袭,读之惟恐卧”[6]。梁启超不是唯一一个有此感想之人;事实上,这一观点到当代仍能荡起回音。知名传播学者李金铨也曾评价道,商业报纸的目光始终局限于十里洋场,没有引领全国舆论的雄心,无法媲美胸怀全国性格局与气度的《大公报》[7]。

梁启超

光从这篇著名的文章来看,梁启超对在他之前所有的中文报刊都很不满意;除了痛抨商业报之琐碎荒唐以外,他还顺带着扫射了一份由传教士创立的杂志《万国公报》(下简称《公报》),“亦出西人之手,凭教会之力,其宗旨多倚于教,于政治学问界,非有大关系焉”[8]。对比起遭遇强烈炮火的商业日报,只受到一句轻飘飘批评的《公报》,似乎无论在梁启超那里,还是在晚清上海的报业市场中,都是无关紧要的角色。研究近代中文报刊的人也很少会留意这一份传教士杂志,和《申报》几乎是同期扎根于上海租界,并以截然相反的方式踏上了声名显赫的道路。当《申报》享受令人瞩目的商业成功时,《公报》逐步打开了上层士大夫的心灵,并在甲午中日战争前后在晚清政坛暴得大名。

《公报》早于《申报》的创行日期。在1868年9月,美国南部监理会的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设立了《公报》的前身,即《中国教会新报》(Church News)。这份报刊被设定为一份周刊,1889年起,变成月刊。1872年,该刊更名为《教会新报》(TheChinese Globe Magazine),直到两年后,该刊经历第二次更名,这份报刊才以时人熟知的《万国公报》(1872-1883: The Chinese Globe Magazine; 1889-1907: The Review of the Times)面世。从这份报刊英文名称的变迁可以看出,报刊主人林乐知并不如梁启超所指责的对政治时事漠不关心,否则《万国公报》完全没有必要“时代评论”为名来彰显自己注目于时局的热切。

这两份同样在1870年代的租界成长起来的报章,并不只有刊行方式的区别。当《申报》在1872年雄心勃勃地宣称“凡有奇闻要事耳目所周者,罔不毕录”[9],林乐知的杂志还艰难地在“教事”与“政事”之间来回横跳,小心翼翼地试探教会的态度。这份宗教期刊一直都有世俗化的动作,这是非常清楚的。自《中国教会新报》更名为《教会新报》后所发行的第一期(1872年 8 月第 201 期)以来,内容开始按优先顺序分为四类,包括“政事近闻(Officials)”、“宗教近闻(Religious)”、“中外近闻”(Summary of Foreign Intelligence)“杂事近闻(Miscellaneous)”、“格致近闻(Scientific)”。五个月后(1873 年 1 月第 220 号),“宗教近闻”一栏被调整到首栏,取代了“政事近闻”原先的位置。这种分类方式又持续了一年,直到杂志更名为万国公报(1874年第 301 号)时被取消。从 1874 年的第 302 期起,林乐知又按照能够获得的国别消息设定了新的内容分类,“大清国”由始至终排在第一位,这种分类一直持续到了 1877 年第 450 期。

从上文来看,林乐知将《公报》世俗化的倾向相当强烈,否则他也不至于顶着来自教会强大的压力,反反复复将“政事”推到第一位。但相当棘手的,究竟要往哪个方向推进世俗化的问题:天国的信仰可以是单一、纯粹的,但俗世间的生活却复杂而多变。《公报》是一份新教传教士报刊,这意味着,它存在的使命在于宣传基督教新教的教义,而宣传教义本身,就是为了拯救俗世中无知而堕落的灵魂。不管《公报》的宗教色彩如何淡化到无法辨识的地步,这一点未曾变化过:它的存在的目的,就是要实现教化,无论是宗教上的,还是政治上的。

林乐知

《申报》自然没有这个困扰,它可以坦然自若地将“国家之政治风俗之变迁,中外交涉之要务,商贾贸易之利弊,与夫一切可惊可愕可喜之事,足以新人听闻者”[10]纳入纸上的世界中,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份植根于世俗社会的商业日报,以“营业为前提”才是它的天职。正如黄旦所言,与之前主要由传教士操办的报刊不同,《申报》有着“明确的地方意识”[11]。它所要言说的新式城市身份,并不是老城厢的上海,而是“炫耀人耳目”的,新奇的租界上海;只有后者,才是能够引起读者好奇感与探索欲的,值得书写的“现代性的震惊”。

二者在大体上所存在的差异,或许通过1875年1月30日的《申报》与《公报》部分内容的对比,会更加直观:

《申报》:书中外新闻论暹罗事后、二业述暹罗图君出奔、河工局被劫、李观察施送寒衣、记宁人好善事、署汉阳县正堂(熊示)、途中缉土、酒后投河、中年产子、审会追银、误认贻羞、救吞烟毒、矮小人、因骗受责。

《公报》:同治皇上崩驾、京报全录(十一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七日七本)、福建督抚辕门抄报(十一月初十至十五日六天)、选浙抚辕门抄报(十一月三十一日至二十六日六天)、中国借欵派给股份、江南制造局冯总办补授苏松太兵备道、前任上海叶叅府作古、再述宁波捕虎事。

除去作为一份周刊的《公报》对同治皇帝死亡稍为滞后的报道(《申报》在两天前就已经发布这一消息),两者在办报取向上的区别已经初见分明了。即便开篇对暹罗国家形势的论说,还不能让打开《申报》的人判断出这份报纸的地域性,但接下来各类各种新鲜又具有噱头的本土故事,都在反复提醒读者,这确实是“申”之报,因为这些事情正集中地发生在上海城的街头巷尾。然而此时,《公报》仍在恭恭敬敬地将京报置于报首(这恰好是《申报》所不愿意的[12]),转录各地官府的消息;换而言之,我们很难从《公报》身上看到这种被清楚表达的“上海性”。对于阅报人而言,这样一份杂志,无论在香港、广州,甚至马六甲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它丝毫不关心当地的社会生活,它只会专注地、密切地、热烈地向国家层面的事务投去关切的目光。对比起重要官僚的职位变动与死亡,被劫、投河、产子这些消息,对于《公报》而言,显然是太琐碎也太微不足道了。

《申报》社会新闻报道研究(1872-1949) 作者:刘秀梅著 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3-01

但这并不是说,《申报》就是一份排斥国家视角的报纸。实际上,《申报》在很多时候,都把相当部分的篇幅都留给了关于国家的议论文,也一直有打开京师市场的努力。这是不难理解的:美查当时所延请的主笔,都是在传统儒学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士人,自然要秉持“读书人的国家理论”以关怀国家事务,并试图获得来自政权中心的合法性承认。《申报》就多次表达过对新闻纸能够在国家政治中所扮演角色的期许:首先是“作成于下”的“太史陈风”[13],后又是“代达下情”的“谏章”[14]。但《申报》真正地成为一份“遍供天下之览”的报纸,还是要等到1879年朝廷开放“言路”,一批中低级京官以“清流”之名积极议政的时候。《申报》敏锐地抓住了这次机会,向代表政治、文化与道德正统性的北京官僚积极发出讯号,陆续在头版发布了多篇评论,为清流人物造势,并成功地拓展了读者群体[15]。

恰巧的是,《公报》也在1879年前后更加世俗化了。从前一年的8月起,这份传教士报刊不再满足于简单地转载官方消息,摇身一变,成为了中国政治时局热切的关注者与评论者。美国学者贝奈特在他的研究中提供了一份《公报》1883年前版面分配比例的统计数据,1879 年前,世俗新闻还在《公报》中一直占据主要的篇幅;1879 年后,“批评和建议”就取代了世俗新闻原本的地位。这一转型同时埋下了这份宗教刊物1883年停刊的导火线,以及五年后报刊重启的可能。《公报》这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自然也是为了达到与《申报》同样的目的:否则,作为一份相当倚赖于教会资源的出版物,林乐知完全没有必要冒着激怒宗教赞助人的巨大风险,将《公报》改造成时政评论杂志。

同样是评议时局,试图从权力中心发掘政治与文化资本,按道理说,《申报》与《公报》的报刊实践应该是相当接近的。事实是否真的如此?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解答这个问题。

首先是两份报刊的版面规划和内容安排。自1879年起,《申报》密切追踪“清流”人物的建言活动,力图打开京师市场,这是确实的;但这不意味着,整份报纸自此抛弃了它的本土读者。1883年3月28日起,《申报》就张佩纶的奏折,每隔三日就在首版发布社评,姿态极其热切。我们可以观察3月28日与3月31日两期报纸的前三版都发布了哪些内容:

3月28日:(第一版)书张幼樵宫庶条陈停捐善后疏后一、本馆自己接到电音(转录上谕)、傅相行期、港报译录;(第二版)山左近信、电工近闻、灵輀回籍、请填地址(戏班改址)、虹口失火、财神出租、获犯续闻、跌毙续闻;(第三版)报县请騐、英界公堂琐案、法界公堂琐案。

3月31日:(第一版)书张幼樵宫庶条陈停捐善后疏后二、上谕恭录、东报杂录;(第二版)党人未靖、遭焚自尽、窃贼贪嘴、枪毙继述、侯相回辕、鄂藩将到、浙抚新政、矢地分明、斋匪被获、白门近事;(第三版)赌输自尽、喜事停公、添装灯盏、枝头高挂、女兵突出、形迹可疑、窃案叠见、英界公堂琐案、乡会试謄录积弊。

相比起1875年,《申报》的视野范围显然更广阔了,也更关注国家层面的动态。两期的第一版都留给了清流人物,京师动态,以及从各地报纸转载而来的重要新闻;然而从第二版起,《申报》又重新把视野拉回上海社会,以及各种与宏观政治动态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但却又受本土读者所欢迎的,带有噱头的新奇琐闻。有趣的是,31日的第二版甚至将“侯相回辕、鄂藩将到、浙抚新政”等政治动态,混杂于自尽、窃贼、枪毙之中。即便《申报》选择把对政治时局的阐述与评论放在第一位,但在数量上,消息显然是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这就与戈公振对专业化类型报纸的定义很接近了。戈氏指出,报纸之用在于“报告新闻,揭载评论”[16],而“新闻”在“评论”之前。“新闻”与“评论”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意在“告知”,其底层逻辑在于服务于读者的阅读口味,因此必须以商业利润目标为首位。换而言之,这类报纸的生存逻辑是“自下而上”的,它存在的合法性依据,在于读者自发的订购与阅读。

1883年3月28日《申报》

这种“目光朝下”的办报路径,还可以从《申报》议政的方式得以一窥。如上文所谈到,80年代中法危机打破了朝野对“洋务”话题的沉默,并助推了清流派人物的高升,而《申报》正借此好风直达京师。因此,《申报》对言路开放与清流人物的推崇,是相当投机主义的:不管是称赞清流官员,如上书直言的宝廷、黄体芳和张之洞“凡其所言, 皆人臣所不敢言者……圣主明目达聪,无不俯赐采纳,……此正下情之所由达而国运之所由隆也”[17],还是痛批清流中的失节者,如深陷索贿丑闻的御史张观准[18],都是闻“政治正确”而动。王维江对此的判断是对的,他指出,《申报》之意就在于“舆论导向要跟着朝廷走,具体议论要打好‘擦边球’”[19]。尤其在对法“主战”还是“主和”的问题上,《申报》之对“主战派”清流人物的奉承,并不是因为该报早早地站定了这一立场,而是政治正确之风向,正吹向这群官吏;顺着风向而动,就能赢得更大范围的官员读者群。或者可以这么说,对于《申报》而言,这群京官和本土的市井小民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都是需要迎合、争取的读者群,以确保报纸本身的生存。

然而,《公报》完全不是这样。实际上,这份宗教报纸是在1878年7月所推进的世俗化方向,与我们在1875年所看到的已经有了质的跨跃。以该月的496为例,这一期的主要的内容排布如下:

(政事十则)慕维廉先生著书弁言、关爱中华第二书、西国近年战费、印度铁路、英俄衡量、向文卿先生译东洋学校规条并序、宋恕卿先生戒撰淫书小说论、肄业上海敬业书院蕊珠书院同人公启、喜雨记、冯观察出殡回籍。

(教事五则)韦廉臣先生耶稣能增人之才智、罗牧续圣教或问臆说、知非子儒教辨谬论生死、圣神施洗、在主全备。

(各国新闻)大清国:节费赈灾、京都戒烟公所四次纪实、查禁烟馆、蝗虫复萌;大英国往后略。

《公报》与《申报》的区别已经一目了然了:在这份报纸的新设计里,出现了1875年时没有出现的,对于政治方面的近似于社评的“弁言”,以及“论”“说”。海德堡学者燕安黛(Andrea Janku)观察到了这类报章文体与治国术文(statecraft writings)之间的亲缘关系:源头上看,这是一种用于阐经释典、评论历史的文体,“论说”必然要对所论之事作道德判断,并试图占据“辨是非”的权威性地位。因此,即便它是一种体制外政治批评,但它会与“潜在的或实在的上位者”(potential or actual office-holders)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进而获得权威性力量[20]。换言之,《公报》切换成了一种相当积极介入时局,乃至试图引导高层政治走向的姿态。《公报》当然也提供表面看起来无关判断的信息,但它的信息,如我们所见,也隐含着这份杂志对“新闻”精英主义式的理解:只有来自京师的、朝廷的政治动态,才是值得被登上“新闻”的版面。像《申报》所登载的街头巷尾的“奇闻异见”,在《公报》这里只能是上不得台面的“劣闻”。

何以“新”闻:电报的应用与晚清《申报》发展 作者:钱佳勇 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

至于议政方式,《公报》与《申报》的差异就更大了:这从它对有争议的洋务官僚的态度上就可看出。《公报》立场向洋务派官僚倾斜,已经被方汉奇等新闻史家所确认,但这里要补充两个必要的历史背景:一,1879年前,洋务官僚所推行“求强于西方”的改革方针,在当时的朝野是充满争议的;二,洋务官僚本身因为与西方人发生联系,招惹来很多的非议,屡受清议攻讦。郭嵩焘就因公然为洋务正名,被迫在1878年出局。《公报》作为一份有明晃晃西方宗教背景的期刊,却在1879年2月起已有声援郭嵩焘之意,尽管这份声援被谨慎地安排在“各国近事”的栏目里,也只是转载《泰晤士报》对郭嵩焘的正面评价,“论及郭公出使英法两国……其为中国钦差中第一人也” 。但到5月3日,《公报》在首栏“政事”刊一篇论说、一篇诗词为郭嵩焘正名。论说文名为《论使臣不辱君命》,未见署名。文中为郭氏连鸣不平,

“郭公之在泰西人誉之,非虚誉也。华人疑之,何所疑乎?……钦差者,非惟官职尊崇,声名显赫已也。……一望其认真非徒无忝厥职之谓。谓其闻有益于中国之事,不辞辛苦,虽千里必亲见之而后快也。一望其忠而且正。夫忠非徒爱国之谓,谓其中国所宜变通者,革其旧习,急先务也。”[21]

不平之意,是基于两个互相贯通的核心命题:“有益于国事”与“变通”。“变通”之所以为“急先务也”,乃是因为“益于中国”。这种散发着浓烈国家意识的逻辑构建,相应地赋予了求洋务以“变通”的合法性与正当性,因此“迩时不知郭公之益处,将来必知之”。而紧接在这篇论说后面,还有一组据说是英国诗人赠别郭的诗文,称郭嵩焘出使期间“留心制作,游历伦敦……匹夫清议,何讳文辞?”[22],更是替郭氏直指“清议”之不公。万国公报笔下的郭嵩焘一类的洋务官僚,一面是符合儒家名教的基本义理的“蹇蹇王臣,爱国忠君”,另一面又能够“考验洋情,通达时务”,完全满足朝廷在变动时期选择人才的标准。因此,《公报》的议政,是有其鲜明立场的;它以极具煽动力的语调,向读者鼓吹、提倡洋务官僚的“求通”、“求变”改革方针,因为它本身就相信洋务派的政治主张,符合国家最高的政治利益。可以说,《公报》是一份以国家层面的政治动态为唯一导向的报刊,为了专注地关注、介入政权中心的变动,它完全抛弃了本土市场;即便所有人都能够获得这份公开发行的刊物,但它所设定的接受对象,有且只有与“国家”直接相关的读者。

1879年537期万国公报

因此,与《申报》相比,《公报》之重显然不在于“告知”,而在于“影响”,引导读者以编辑团队所希望的方式,组织起对现实的观看与理解。这种办报的逻辑是“自上而下”的,报刊的生存不在于赢得更广范围的订阅量,它必须始终围绕并服务于一个中央权威式的主体,并从这一权威处汲取存在意义与生命动力,否则报刊也就无从谈生存。《公报》确实在1883年经历了一次停刊;不难理解,这一次的停刊,是《公报》背离了南部监理会、伦敦传教会等宗教赞助者,终于厌弃了这个心生旁骛的神学婢女。

然而,在这份报刊所身处的语境中,对这种读者群的迎合与支持,是一种“以国家为名义”的联盟;《公报》的编辑团队显然认为,洋务群体的政治主张与政策,能够矫正这个庞大的古老帝国在近百年的运行中所出现的种种偏错,使之朝着正确的轨道方向前进。而1889年《公报》命运的重续,也是基于同样的逻辑:新的赞助方,同文书会(后改名为“广学会”,英文名为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and General Knowledge Among the Chinese),在相似的政治利益的驱动下,伸手接住了它。这一协会,正是要接近“那些手心上由于上帝旨意,而掌握着第四人种的福利的官大夫、士子以及统治者”[23]。这一目标,当然只有一直走上层路线的《公报》可以完成,《公报》也得以继续放大1883年前的努力。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在梁启超等报人崛起于言论界之前,上海报业市场已经初步地分化,并形成了两种比肩并行的办报模式。一种目光朝向上,因为其存在的动力与合法性单一地来源于“国家”,以及与“国家”产生深刻关联的政治派别;另一种目光朝向下,其合法性来源于本土社区的读者群。历史的后见之明告诉我们,以梁启超为代表等清末上层精英,正是继承了由《万国公报》,而不是《申报》所开启的报刊模式。即便梁启超故意抹去这份传教士报刊对他的深远影响,但在他日后的报业实践中,不管是《时务报》,还是东渡横滨后的《清议报》与《新民丛报》,就版面设计与内容安排上,几乎与1889年后的《万国公报》如出一辙。“办报”与“办会”并非天然地成为一体,办报也本不必然带来“结群”之效;只是不同的办报逻辑与出发点,将梁等人最终导上向了其中一条路径,尔后再度导向了政党报刊模式。由此观之,梁对《申报》的厌恶并不是无来由的;他所推崇的报刊模式,与《申报》所主张的恰恰相反。

这篇文章正脱胎于我的毕业论文,这篇论文以“上海早期报业史”为主题。在今年上海的封控期间,论文刚好进入与上海相关的讨论,因此我不得不来回于两瓣割裂的上海之像:一边是史料中开埠后“货物軿集、商贾辐辏”的晚清上海,另一边是现实中物流瘫痪、寸步难行的当代上海。两个上海,看似格格不入,但互为镜像;正如晚清已经出现的两类报纸,彼此代表着两种迥异的,关于上海的底色。

某一程度上,1870年后在上海租界所诞生的两种报刊模式,也能够被视为“上海”的两层逻辑。第一层的“上海”,需要向京师,这个代表道德、政治权威正统性的古老政治城市,寻求国家予以意识形态层面的承认。如果没有来自北京所赋予的政治与文化合法性资本,这份报刊的存在根基就摇摇欲坠,不堪一击。换言之,它要回归的是开埠前“政治权力的工具与象征”的历史。而第二层的“上海”,作为都市异质性的产物,则在某种意义上绕开了中央权威意义上的、“同一性”的国家,与异质性的都市文化与本土受众相连接。它要挣脱的是对城市单向度的政治定义,生成身份合法性的新来源,即本土都市的民众。自开埠以来,这两重逻辑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互相竞争,直到一种逻辑被另一种逻辑彻底覆盖。

本文的写作得益于 Bixiao He (2021) Haunted by the State, Media History, 27:2, 224-236, DOI:10.1080/13688804.2020.1717939

参考文献

[1]费孝通.中国士绅:城乡关系论集英汉对照[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112-113.

[2]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36.

[3](日)斯波义信.布和译.中国都市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98.

[4](美)刘易斯·芒福德. 宋俊岭,宋一然译. 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与前景[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385.

[5]黄旦.“奇闻异事,罔不毕录”:上海“城”的移动——初期《申报》研究之二[J].学术月刊,2017,49(10):153.

[6]任公(梁启超). 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J].日本横滨:清议报馆,1901(100).

[7]李金铨.回顾《大公报》和张季鸾的文人论政[J].新闻记者,2015(11):45.

[8]同脚注6.

[9]本馆告白[J].申报上海版.1872年5月15日.

[10]本馆告白[J].申报上海版.1872年4月30日.

[11]黄旦.“奇闻异事,罔不毕录”, 143.

[12]申报在创行第三年时,在关于“京报皆载之于各项新闻之后”的问题上,是这样的回答的:“报而名之曰申,所重者应在申江各新闻”。见主客问答[J].申报上海版.1875年1月28日。

[13]邸报别于新报论[J].申报上海版.1872年7月13日.

[14]论日本禁止新报[J].申报上海版.1876年2月23日.

[15]王维江.“清流”与《申报》[J].近代史研究,2007,(6): 62-77.

[16]戈公振.中国报学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6.

[17]言官有关于国运说[J].申报上海版.1879年8月5日.

[18]论近时台臣风气[J].申报上海版.1883年3月25 日.

[19]王维江.“清流”与《申报》, 66.

[20]Andrea Janku, “Translating Genre: How the ‘Leading Article’ Became the Shelun,” in Michael Lackner, Natascha Vittinghoff (ed.). Mapping Meanings: The Field of New Learning in Late Qing China. Netherlands:Brill, 2004, p.342.

[21]论时臣不辱君命[J].万国公报(上海),1879年(537):479-480.

[22]译英人傅沣蘭赠别郭瀛仙星使诗[J].万国公报(上海),1879(537):480.

[23] Elev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and General Knowledge among the Chinese for the year ending October 31st 1898. Shanghai : Society's Office, 1898, Vol.11, p.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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