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山里的人们,生计是首要任务。
年轻的时候,有几次表哥在社会上游荡之前,问爸爸做什么好,爸爸说& ampquot学习手艺& ampquot回答说。
再问,答“补锅就挺好”。
大伙皆笑摇头,没有一个去补锅的。
十多年后,有一个堂兄从广西回来,说起那边偶尔还有走街串巷补锅的。那时候补锅这个行当已经没落很久了。
但是我感觉,父亲当时真不是说笑。那几年他就快要退休,如果有合适的人,没准真带徒弟做这行了。在他看来,没别的本事,守着这手艺养家糊口没什么不好。我也是后来才差不多想明白,当然一直没再跟他聊起这个事,也不见得对。
补锅匠其实不光补锅,家里大多的金属制品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基本都能修。一般是一个师傅带个徒弟,挑着小火炉和行囊,走街串巷吆喝揽活。手艺人在外不讲究,过得跟行脚僧差不多,所以本钱不大、花费不多,只要肯吃苦就行。等到师傅岁数大了跑不动了,挑子传给徒弟,自己在家门口讨生活也不难。
父亲不是补锅匠,但是他会修东西。他当兵出身,干过村里的民兵连长,后来进了水泥厂做钳工。他做事情一板一眼,做得一手漂亮活。
家里锅碗瓢勺坏了,只要没彻底报废,父亲回来都能修。
小铝盆有沙眼,他拿块铝皮的牙膏壳剪合适了,抛光,用强力胶粘上,再抛光,简直光亮如新。
瓷碗、陶盆摔了,如果光是一道两头没裂开的小缝,他或者用胶水堵上,或者粘块补片。如果已经全裂开,那就要用铁丝再紧上一道箍,箍的大小和松紧得合适了,还有就是得弄平滑顺溜了,不能任铁丝外翻或者留下毛刺。
木盆、木桶漏了,他先看木头哪有糟的,或换或刨,有的还要拼接,然后紧上铁箍,调整好位置,在底部撒上木屑,用竹片捣严实,盛水搁上一夜,滴水不漏才算修好。
他最拿手的是电焊,但是我没怎么看到过,只记得一焊起来,火花四溅,一道蓝光闪啊闪,刺眼得很。
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年满55岁,按繁重体力劳动工种退休。家里负担重,他一直没闲着。私人老板算盘打得精,找一个国营大厂的退休老师傅,钱少拿活不少干,对外还是块好招牌。干了几年岁数越来越大,母亲和我们子女都不放心他再爬脚手架,就回家零敲碎打接点活干。
后来修铁路有人请,在母亲默许下,父亲瞒着我们又干了多半年铁路的活,直到修的远了,走半天都到不了干活的地方,他才没再去。
自此父亲踏实在家,借了堂兄家房子在马路边开个修理铺,不接大活(村里还有人搞修理,不恶性竞争),不接急活,邻里乡亲做个铁栅栏半门、修修补补的找他,得空就给弄上。他说,赚个烟钱。
我大学毕业,一再不让父亲再动电焊,其实很长时间也禁不住他,哪怕他直肠癌手术后,母亲也告状说他不听话。后来真不动电焊了,再后来铺子也不开张了,也还有一些老人的修补活送到家里他给干。
我知道,父亲补锅不是只为了生计。
二
父亲其实也很少补铁锅,尤其是大洞,不是补不了,而是工具不太一样,会比较麻烦,而且越往后铸铁的锅越少,像涂层的锅,没有维修价值。
不过,我小时候曾亲眼看过补锅匠补锅。
师傅挑着坩埚、小炉、焦炭、煤块、锤子、板凳等工具,徒弟背着铺盖卷和生活用品,先到村里打个转,揽下一两桩活后,到就近祠堂或者空房子里摆开架势干活。
消息传开后,也就是烧壶水的工夫,不断有人送活计过来,师徒开始忙碌起来。
铁锅比较常见的是沙眼导致漏水,师傅会选择大小合适的铆钉,从里往外穿过小洞,把钉尾拧弯,敲至铆钉弧面与铁锅内面完全贴合,再糊上泥巴烧干,洗净后不漏水即可。
短的裂缝也可以用铆钉,几个连接起来用就可以。长的裂缝铆钉不够用了,就得熔化铁水,浇在裂缝处,趁铁水红热时敲击使之与铁锅内面贴合,逐步将边缘敲平整,把整个修补部位打磨光滑,好的师傅能让人难以察觉修补的痕迹。
比较大的洞,则要先选择合适的贴片,再用铁水将之固定到破洞的部位。
如果是底部烧穿的锅,补锅匠也有备用的锅底,有的是新的,有的是破锅上敲下来的,这个功夫大些,但也无非是前几个工作的排列组合,最关键的还是经验火候的掌握。
当然,遇到不厚道的补锅匠,也有以次充好、小洞大补的,李宗吾有所谓“补锅法”是也,但那都不是真正工匠干的事。
除了补锅,他们也补其他的日常用品,都是些补漏、加固之类的活,活不复杂,收钱也不多,却是过穷日子时代很受欢迎的手艺。
说起补锅这个行当,据说祖师爷是老子,太上老君,大概是炼丹练得好,炉火烧的旺。
但细细算起来,还在有人之前,女娲就补过锅,那天倒扣过来不就是一口锅似的吗,而且补天跟补锅无论是道理还是手法都差不多,拿合适的材料怼好了抹平,烧热了让它软化,然后用锤子捶打成型,最后抛光,大功告成。
这女娲不简单,乃是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创世女神,在后世地位也极高,宋朝的宋江就假称得到女娲传承,造反事业搞得风生水起。到了明清时期,据说女娲补天时候多出来一块石头成了精,又引来了红楼往事。至于说西游世界,孙悟空脱胎的那块石头是不是另一块补天石,就不得而知了。
还说补锅吧,虽然跟补天同源,却沦为小道。像不像华佗被杀,青囊经的传承断绝,刮骨疗毒的外科手术、麻沸散的配方都失传,只流传下些“阉鸡劁猪”的手艺?
时移世易,有的技术终于是没落了。
三
我并未得传补锅的衣钵,当然父亲也从未打算传我。
父母的认识,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类,但无论如何公家人还是很吃香的。而且我作为超生子女,连土地都没有,所以他们全力以赴供我读书,就是怕我将来没饭吃。
不过,如果真没办法的话,没准学补锅也是他们考虑的一条备选的路呢,虽然我不一定答应。
最终我考上大学,国家损失了一个可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父亲却很是松了口气。他日渐年老,我兄弟无靠,身子不够强壮,干农活也没什么经验,如果文不成武不就,那可就真是在家坐着当“相公”了。
我们姐弟四个,我是幺儿,父亲自是偏爱的,但也从不娇惯。打我小时候他就总说,有手有脚,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父母能帮你年少时,不能帮你一辈子。
小时候,父亲常常一个月才回来两三天。见到父亲,我凑过去喊一声爸爸,就端脸盆给他打水洗脸,等他洗完问话,之后便会得到一两块糖果或者饼干。
他在家的时候,即便我也不敢调皮捣蛋。首先母亲会把最近我干的“坏事”再声讨一遍,父亲便会根据不同的情况批评教育我一番,当然包括但不限于口头教育,动手也是经常的,而抽断荆条、桃枝、竹子之类的工具也不鲜见。
随后的几天里,父亲会不断给我立规矩。早晨喊起床,第一遍很温和,第二遍变高声,第三遍往往是直接把被子抽走,然后拎着我下地。
刷牙不干净,毛巾没拧干,碗筷摆放不整齐,吃饭说话、掉饭粒,对人不礼貌,说话声太小,趿拉鞋,翻白眼,都要被训,然后改正,下次还犯很可能重复昨天的故事。
“棍棒底下出孝子”,父亲不一定认同,但却一定意义上在实践。当然,事实证明他赢了。
要说起来,其实我小时候的淘气,都是窝里横,出了门乖的像小猫。不过,随着大姐二姐陆续出嫁,三姐初中毕业在家种地、后来出门打工,我便逐渐把剩下几分顽心也收了起来。特别是父亲退休回来的时候,花白的头发、佝偻的后背让我很是伤感,也感受到了生活的压力。
上高中后,换成了我一两个月回一次家,父亲不再像过去那么严厉。不过我们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最多就是嘱咐几句,提示些要注意的事。
父亲在家修修补补的时候也多了起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穿着围裙,坐在小竹椅上,手里各种矬子锥子钳子剪刀家伙事上下翻飞的情形。
其实父亲教过我许多事,可惜大多我都没学会,毛笔字、象棋,都不得其门而入。
不过他教我老实做人、认真做事和靠自己,我时时都记在心里。他自来方正近迂,我择其善者而从之,不认死理,但凭本心,却始终难免有些不识时务。
至理蕴于小事,补锅折射人生。老子曰过:“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做人不忘本,父亲传我三宝,不敢不持而保之。
父亲就要八十岁了,谨以此文为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