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立枚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离开讲台已近20年了。忆起教学生涯中的是是非非，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对学生间发生的一些小事，倍感甜蜜和留恋。

一、朴素的爱

我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乡担任联办中学的民办教师。那时，学校工作已经井然有序，校园里充溢在浓浓的书香气息，使人欣慰和振奋。由于中学校舍尚在建设中，我们初中部还在小学校院内，只是体育课需要穿过村子，到东边的联中操场上课。

一个深春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突然听到校园里有吵嚷的声音，旋即一位气愤至极的青年男子闯进室内。主任（学校最高领导）忙起身迎上去，让座，倒水，好不容易才让来者安静下来。原来，我校有班级列队东行，该男子骑车振铃同向而过。当时，骑自行车是少见的新鲜事，有学生大叫了起来：“两个轱轮一架梁，上面趴了个屎壳郎。见了老子不说话，嘀呤嘀呤摇铃铛。”骑车人下车指责，学生们立即禁声。

刚跨上车，孩子们又一起大声呼喊起来。如此三番，越叫越响。怒不可遏的骑车人问明学生们的班主任姓名后，径直来到了学校。班主任是小学三年级的李老师。这是一位对工作极其负责任，善良又温和的老教师，此时正在上课。主任立即派人叫来李老师，二人再三赔礼道歉，献上香烟，好话说尽，才将那人送出大门。

刚才的一幕，我们几个年轻人早就忍俊不禁，一起对着李老师大笑起来。谁知，李老师一本正经地对主任说，他的班正在上作文课。我猛然惊悟，吓了一跳，这一节正是我班的体育课。跑出办公室，果然，我的学生正排着队跑进校园，一个个气喘吁吁，红彤彤的脸上挂着汗水。

我问体育委员：“你们路上骂人了？”

体育委员诡秘地笑着，大大方方地说：“老师，你放心，没事。”

我责备他们：“为什么说班主任是李**老师？”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他要来学校告状。”“怕主任批你。”“这又不是好事，当然不能说你了。”

我哭笑不得，只好如实向主任汇报。一屋子人都笑弯了腰，只有李老师“愤愤不平”，指着我说：“你等着，我要报复你！”

孩子们的爱心，使我深深感动。然而这偏颇的爱又使我担忧。如果迁就了这爱，这样的事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会给孩子的心灵种下扭曲的种子，甚至会影响他们将来的为人处世。为此，我安排了一次主题班会：“怎样才是对班集体，对班主任真正的爱”，由班长主持。会议开得异常热烈，学生们争相发言。在路上骂人，大家一致认为不对。但对于转嫁责任，却针锋相对。有的同学认为此举是为了保持老师的形象，维护班级荣誉，无可非议；有的则认为是不文明的表现。学生们十分激动，大喊大叫，争得面红耳赤。可是，道理越辩越明，渐渐的几个吵的最响的孩子声音低了下来。

我看时机成熟，就走上讲台做了总结。我先向我的学生们深深鞠了一躬，对于大家对我的关爱表示诚挚的感谢。然后我对事情进行了分析，指出：在路上骂人是不文明不守纪律的表现。把责任推给别人是不诚实的行为。正确的做法是，1、主动给人让路，不骂人不哄笑。2、发生骂人的事件后，主动认错，争取当事人的原谅。我要求:同学们以自身的文明行为，体现学校的形象，维护班级的荣誉。孩子们以热烈的掌声对我的总结给予了肯定。

晚饭后，我正在办公室里备课，一声清脆的“报告”打断了我的思考，班长和体育委员走了进来，脸上放着光彩，轻声告诉我，他们已经给李老师道歉了。李老师很高兴，说“没事”。还说“你们对班主任真好。”我们都笑了起来。

二、讲台的变迁

我班的物理任课教师是联中的副主任。一米八的个子，很阳光的一位中年人，与同事们的关系很好。那一天我下午两节课连堂，上午第一节课是物理。下课了，李主任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把备课本重重地放在办公桌上，伸出一只手说：“交钱，快拿出钱来。”

我抬起头说：“打劫啊！”

主任说：“给钱治腰痛。”

同事们围上来看热闹。拿着书本和教具正准备上课的女数学老师，打着抱不平说：“主任可不能欺负人。”正说着，上课铃响了，她急忙跑了出去。

“准备好钱，待会和你算账。”主任大声说着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老师们也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下课了，数学老师回到办公室指着我直笑，主任也大笑起来，笑得我发毛。我问数学老师：“发生什么事了？”数学老师捂着肚子笑着说：“你自己去教室看看。”我穿过校园里在准备做课间操的学生们来到我的教室，也笑了。原来学生们把讲台又垒上了两层砖，用混合土泥得平平整整。

我个子矮，那时还没有高跟鞋，板书时为了多写字，就需要翘着脚。有时还需要擦部分黑板。学生们把讲台铺上两层砖，个子高的老师板书就要弯腰了。我想，写到黑板下半部分，大个子主任只能是半蹲着了。我这才想起，这几天学生们到校，不少人手里都拿着砖头。

下操了，学生们涌进教室，笑嘻嘻地问我：“老师！你觉得合适不？”我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字，说：“很好！正合适。”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

班长指着教室的角落，说：“剩下的砖头我们垒了个废纸池子。”我转头看了看，教室角落里一个大砖池子，也泥得光滑整齐，笤帚、簸箕都放在里面，还有少许纸屑。我说：“你们想得真周到，这样，教室里的地面就干净了。”学生们自豪地互相看着，笑着。我看了看手表，说：“大家准备上课吧。”

穿过拥挤的学生走出教室，回头一看，孩子们正从窗子，从门口探头笑望着我。我向他们摆摆手，回过头来，只觉得眼睛发酸。

下午两节课，我板书特别舒服，讲得特别有激情。下课铃声响了，我对学生们说：“这是我上得最舒服的两节课。谢谢同学们！可是，黑板和讲台的高度，上级是有规定的。请你们课外活动时间，把讲台恢复到原来的高度。”我不敢看学生们失望的表情，急急走出教室。

三、醉人的花生果

有好长一段时间，农村学校和村子联系相当密切。虽然学校教学工作抓得很紧，师生们都很努力，但是只要村里有重要活动或者紧急劳动，村里找到学校，领导都是安排班级参加。那天中午放学前，校领导安排我班去大队技术队帮助摘花生。

下午，我班同学挎着从家里带来的筐子，排着队唱着歌，向东山的技术队走去。来到目的地，技术队长把我们班领到一片花生地前。花生已经刨出，一排排晒得半干了，劳动任务就是把花生秧子上的果实摘下来，堆在一起。在班长的安排下，同学们分散在地里摘着花生，我一再强调要摘干净，别落下。开始同学们还说说笑笑，后来就埋头干活了。孩子们太卖力了，蹲着干累了就坐着，坐着累了就弯着腰干。有时候趴在地上摘，我都觉得心痛。

偌大一片地，不到太阳下山就摘完了。花生果堆成了一座小山，瓜秧子也排成一片。技术队长在地里来回走了几趟，和我说：“老师，让学生集合吧。”劳动委员吹响了哨子，学生们迅速排好队，队长和我站在队伍前。队长讲话：“同学们干劲真大，准备干两下午的活，你们一个下午就干完了。你们班纪律真好，地里没有一片花生皮，我要奖励你们。”说完，拿过同学的的一个大筐子，结结实实地装满，对我说：“回去分给学生们吃。”

太阳临近西边山峦，道道金光从一团薄薄的云隙里伸出，装扮着远方的蓝天和广袤的大地。同学们排着队，使劲地唱着歌回到了学校。我让班长和劳动委员把花生按人数分好。班长和劳动委员每人捧着一大捧，放到讲桌上，我说：“我不要。”让他们放了回去。我安排同学们每人一份放到筐子里带回家。我看了看，每个筐子里都有不少花生果，非常高兴。学生们说笑着走出教室，班长和劳动委员指着一张课桌下说：“老师，你的在那里。”说完挎着自己的筐子跑了出去。一张课桌下，一堆花生果足足有学生的两份。我拿起一个花生果剥开放在嘴里，花生果又甜又脆，清香沁人肺腑，我有些恍惚。觉得这是我吃到的最好，最香甜的的果子，我陶醉了。

四、言行的厉害

新竣工的联中学校共有两排房子，虽然简陋但是宽阔敞亮。北面的一排房子是教室、办公室（那时领导没有单独的办公室，都和老师们在一个屋子里办公）、伙房和杂物间。隔着一片平整的地面，南面的一排是教室。再远些是操场。校园东面是低矮的小山，那蜿蜒的梯田，苍绿的树木洋溢着清凉、舒心的气韵。

学校西边是一片空地，空地西面，南北走向的公路隔开硕大的村庄，减少了不少喧嚣。只是学校西北紧邻肉食站。隔着学校院墙圈着每天收来的生猪，杂乱的嘶鸣，宰杀时的嚎叫影响着神圣的课堂，给师生带来不尽的烦恼。虽然学校领导和肉食站领导沟通了几次，但成效甚少，还带来些许纠结。

有一天我去肉食站买肉，肉食站的工作人员大声叫着：“给李老师秤得高高的，老师小气。老师们吃饺子都是数着分开吃。有一回分完后还剩下一个，就拿来蒜臼子捣碎了用筷子再分一遍。”排队买肉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气极了，大声问：“你见来？”

肉食站长说：“李老师！不是说你，你又不在伙房吃饭。”

我说：“这是侮辱人。”

事情过去，也就忘却了。大家见了面，仍然一如既往地打着招呼。没想到半年后这件事又一次提起。

那是一个初冬的上午，学生们正在院子里做着广播体操，肉食站长气呼呼地来到办公室，大声对主任说：“你们的学生太坏了，把卖肉的窗户给挤了（把关着的窗子外面放上砖头，在里面就打不开），耽搁了我们的工作。”

主任说：“不一定就是我们的学生。”

站长说：“有人看见了，是你们学校的***和***。”

主任说：“我叫老师查查。”

站长走后，主任问：“哪班的学生”

我说：“是我班的。”

主任说：“把他们叫过来，使劲批评批评。”

我说：“我是不批评学生的，挤了正好。谁叫他们看不起老师。！”于是我把买肉的遭遇说了一遍。

老师们都说：“挤了窗户活该！”

还有人说：“把门也挤了才好呢，叫他们出不了屋。”

第二天，肉食站外面站了好多人，在那里大声说笑着。原来有人把门和窗子都给挤了。肉食站的人出不了屋子，也没法杀猪卖肉了。而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们谁也不给他们开门。直到有人来买肉，才把挤在门窗里的砖头拿开。心知肚明的老师们在办公室里幸灾乐祸地议论着，等着肉食站的人来兴师问罪。可是一个上午过去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下午，老师们正在办公。肉食站站长提着一个大猪头来到办公室，笑嘻嘻地说：“给老师们送点下水吃。”这太出乎意料了。当时老百姓只有逢年过节或来了客人才买肉。况且，那时没有养猪场，全凭一家一户的农民养猪。一年才养大一头，还往往不过百斤。肉食站猪肉紧缺，猪头、下水更是稀罕物，一般人是买不到的。

送走站长，主任对老师们说：“班主任都去对学生们说说，别再去给人家挤门窗了。”

放学前，我们都到班里开了会，强调了组织纪律，严禁学生们扰民，特别强调不许再给肉食站挤门窗，不许再去丢石头打猪等等。

炊工师傅整理着猪头。学生放学后就开始在办公室里的炉子上煮肉。主任让民办老师回家拿碗筷煎饼，回办公室吃饭。为了减轻炊工师傅的劳动，大家推选了两个人，一人负责看火炉添煤炭，看着锅灶别让肉汤溢出，但不许尝肉。另一人只管着尝猪肉是否煮熟。可是负责品尝猪肉的同志太尽职了，从刚开锅，肉才半生就不停地尝，于是老师们共同动议，罢免了他尝肉的资格。

猪肉终于煮熟了。炊工搭配，主任称肉，按人数分好放在报纸上，老师和炊工每人拿一份，剩下的肉和汤大家随便舀着吃。那时的猪肉没有激素，喂猪的时间又长，太香了，大家吃着肉汤泡煎饼，感觉比过年吃得还滋润，还解馋，还舒服。那晚，老师们拿着猪肉回家，肉香引得不少临街人家开门看究竟。而公办教师们都骑着自行车连夜赶回老家去了。

第二天，老师们走到我的办公桌前，都说：“昨晚托仗着李老师，吃了一顿好肉。”

我突然警觉：老师的言行对于学生影响太大了，特别是未成年的孩子，世界观尚未成熟，老师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带给他们难以磨灭的印象，左右着他们的行为。作为言传身教的老师，必须加强政治学习，谨言慎行，万万不能在学生面前任意抒发自己的任性，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我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同志们听，大家都表示赞赏。领导指示我们严格要求自己，时时以老师的标准规范自己的行为，努力给学生做出表率。

五、心中的愧疚

那天上午，我出门买菜，遇到好久未见的朋友，心中高兴，就在路边海阔天空地交谈起来，不觉已到中午。急急分别后，我打算就近去对面的小商店。可是远处一队学生骑着自行车驶来，原来放学了。我目测了一下，走过马路绰绰有余，于是急急穿行。可是学生们的速度简直太快了，我一下子被最前面的车子撞倒在地。有几个学生停了下来，两位女生一边关心地问我伤着没有，一边扶我走过马路。

路边的几个人和我说：“让他们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我是老师，学生们都是孩子。虽然我没有教过他们，可他们是学生。

于是我对路人说：“谢谢！我没事。”一边对学生们说：“你们走吧。”

一位懂医的好心人说：“去查查吧，过一会你就会有感觉了。”

我抬头看了看，路上的车流已经消失，只有那个撞我的学生低着头靠在路边的自行车上。我对他说：“你回家吧。”那个孩子不相信地望着我，没有动。我说：“快走吧，别耽搁了下午上课。”看着那孩子骑车远去，我坐在商店前的台阶上歇了歇，进去买了菜，就回家了。

午饭后，我的腿突然不敢走路了。经过医生处理，在家躺了些日子，终于能够行走了，大家都很高兴。可是，我在外地的亲戚来了，要我陪他们去我娘家省亲。

第二天，约了出租车，我和先生陪客人踏上回娘家的路。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愉悦的心情使我忘记了腰腿的不舒服。我的村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大家正高兴着，车子停了下来，原来前面正在修桥。司机看了看，就随着其他车辆拐向右边的小路。车子停下缴费，我听到有人说：“老师在上面，这车不收了。”从车窗望出去，我的两位学生站在路旁。我想下车和学生说会话，可是，经过近五十里路的颠簸，我的腿又不能动了。我刚刚叫先生扶我，司机却发动了汽车，我很生气，却是无奈。

回到家里，我躺在炕上，司机问我下午是否来接，我说可以来接，但是走到到收费的地方必须停下让我下车，司机做了保证。下午，司机准时来到。回程走到收费的地方，出租车停了下来，可是，我的学生却不在路边。

多少年来，我再没有机会单独和我的两位学生见面交流，那份歉疚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时光流逝，人老景非，师生情谊，却如陈年老酒，愈加淳厚。只是这个小插曲给添了一点不和谐。

恢复高考后，我毅然选择了师范高校，多半是难以割舍我的学生——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纯真的感情。这是我的至爱。

（散文）

作者简介：立枚，女，安丘一中高级教师，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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