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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伯爵夫人的披肩,暖女一枚,另笔名青奴,顾凉烟,薄荷。喜草木,昆曲,刺绣,旅行。担任过报社副刊记者,编辑,女性杂志撰稿人。作品见于《爱人·品位》、《知音女孩》、《青年文摘》、《女人街》、《幸福》、《情人坊》、《格言》……有文章被选入《意林·金故事》、《2007年中国校园文学作品精选》、《读者文摘精选全集》《遇见百分百花痴》、《单身的人总是在路上》、《成长·水木年华》……
作者
伯爵夫人的披肩
黛玉、宝钗都恃美而骄,只有香菱,美,竟不自知……
壹
我读姑苏女子、温香软玉的香菱,总有一种不忍!
很不忍!
香菱,原名英莲,姑苏富绅家的小姐,甄家仆从雕梁,书香芭蕉……她,原是父母掌心的一枚珍珠,渐渐长大,当少年公子千里来求,弥足珍贵!
命运,仓促翻脸,是整幅缎子的裂帛!
五岁前,憨稚的英莲,尽享赏乐!五岁后,无根的香菱,被遭遇带入深渊……她遇到过许多人,拐子,旧邻,贾雨村,冯渊,薛蟠,夏金桂,宝蟾……这些人,有些原可救命,有些相遇致命,可后来证明,这些,皆是地狱!
与迎春的苦不同,香菱的命疏,原本是一种劫,永世不得翻身!
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
致使香魂返故乡。
作家闫红说,大观园中,香菱能够活着而不发疯,凭的,只是其一向主动去麻木生活。
当周瑞家的问,你父母家乡何方?十几啦?几岁赴京?
她恍恍隔世,我不记得啦!我真不记得!
对于过往,她选择性遗忘。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可,那些毒打,饥饿,刺入骨髓的痛,真的可以忘掉?
似这样的警心,是香菱以苦痛检验过的求生。而《红楼梦》里那些玉贵金尊的小姐们,将来当贾府这座大厦倾颓的后来,只怕亦要练习这种失聪来活命。当“活命”成为一种焦灼,曾经阶柳庭花的伤绝,抱持和怀旧,就显得太过无稽!
凤尾森森,有软烟罗侍婢的潇湘馆里,黛玉研墨写《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是扬州孤女,靠外祖母的疼寄居京都,她是这样地不放心,无父母,外祖母随时要流逝,有一个情不情的情人……
飘泊,亦如人薄命!
她和她(黛玉香菱),都是这飘渺天地间一沙鸥(香菱尤甚),而黛玉时时刻刻谨记悲伤,也不能让别人忘掉,把自己变成某种悲伤!而日日生如炼狱的香菱,你会惊异地发现,这个姑娘就像一段洁白的琉璃时光,你根本看不到伤痕,看到这里,我简直就要崩溃……宝钗也是在带着伤(家道中落)周旋人世,但她是个有化解悲伤智慧的姑娘!
贰
薛宝钗,蕴藉的蘅芜君,人中牡丹,与天然风韵的林黛玉并列十二金钗之首,曹公这么评:任是无情也动人!她的美,也是这样,傲骄,低调!
不争,天下莫可与之争!
《红楼梦》第八回,宝玉掀帘一迈步,就看到薛宝钗坐在炕上针黹,头上挽着漆黑的籫儿,蜜合色棉袄,葱黄绫缎裙,看去不觉奢华!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美则美矣,端且端矣!
这就像她的海棠诗:
珍重芳姿昼掩门,
自携手瓮灌苔盆。
淡极始知花更艳,
不语婷婷日又昏。
以老梅自寓的李纨,极推蘅诗为第一,称蘅芜君的诗,写得就是有身份呐!
林黛玉的诗,又是另一种的“矫情”!
她写菊赋: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一样花开为底迟?
休言举世无谈者,
解语何妨话片时。
直问到凡胎俗子如我们,隐羞抱惭而遁世,这就是我们的林下美人!
美则美矣,傲更傲矣!
是,举世皆浊,我独清!
林黛玉在曹公的笔下,是空灵的绛珠仙姝转世,《红楼梦》第三回轻描——宝玉早看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料定就是林姑妈之女,忙见礼,归了坐看,只见: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只有天生之淡,无人间俗慢!
举世皆浊,我独清!林黛玉一生都在“质本洁来还洁去”中寻觅!
曹公赠她一句:莫怨东风当自嗟!
叁
非常有趣的是,还是周瑞家的,一语道破天机。
《红楼梦》第七回:
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她的手细细看上一回,笑道:“这个模样儿,竟似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
东府的小蓉奶奶,就是宁府的“擅风情,秉月貌”的秦可卿!
官名,兼美。
又名可儿,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更似黛玉!
美人无俦!
美人走到动魄的深处,只可称其——钗黛合一!
这样的秦可卿,作为她的俗世影子,香菱,先不说天降仙品,弹压黛玉宝钗,但一定亦如黛玉宝钗一样,是这落落俗尘第一等的妙女子!
更诡谲的是,香菱的萌审美,不染一尘,无为!无境!
《红楼梦》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夏金桂正要挑宝钗的一处短,便捻着她拟的“香菱”二字讥刺。
夏金桂冷冷:
“菱角花开,谁见香来?”
香菱不喜不嗔,笑道:
“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
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是比花儿都好闻呢。
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当日里,黛玉湘云因话生嫌隙,宝玉一场枉废,就有了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玉伤绝占一偈,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不以为意,弹压他的疯话: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但未尽善,我再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宝钗赞叹:
“实在这方悟彻!”
又云:“美则美矣,了则未了!”
自念六祖慧能一偈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肆
若说,黛玉宝钗的罕美,是一种姿态:
一个,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一个,淡极始知,花更艳!然后知,不争,天下莫可与之争!
设若,这种赞词溢自外人绣口,则是美,美得无可挑剔!若散堕在美人的诗稿中,不免就恃美而骄!更是要落入“太着痕迹”的窠臼!
这大约就是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的微憾。
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不是美的一流境界!
香菱,脂砚斋评她,呆头呆脑的有趣!又说,最恨野史上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明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是平平!
坐起拍案!
林语堂先生曾写:
当我们看到山岩深谷和溪流具着远胜于运河的奇峭之美,而它们并非经由建筑家用计算方法所造设。星辰是天之文,名山大河是地之文。
风吹云变,我们得到一个锦缎的花纹图案;霜降叶落,我们会得秋天之色。
但,星辰自在苍穹中循轨道而运行,何曾发现地球上人类在赏玩它们……
写到这里,就非常地有意思啦!
雍容蕴藉若薛宝钗,碾冰为土若林黛玉,知美,更恃美,千千宠爱!钗黛之争,从笔墨寒香的纸页,纷扰到烟火民间,从来扰攘,又何谈一个清净的“美”字?
只有,望美人畏!
而香菱之皎皎,浑如憨玉!是洛水之上涉水而来的那一枝清莲!
无垢!无境!
清代评点家余瀛说:
“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故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嬉嬉然莲花世界也。”
在红楼的静渊里,黛玉宝钗的问题,一直就是太懂自己的美,端着,凹着,一个葬花,一个居如雪洞,人为地设仿桃花源;只有香菱,炼狱之间,嘻嘻地往,嘻嘻地去,心是桃源,身在无间,而她本身就是真实的桃源!
一枚莲台!
“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美而不自知,吾以美之更甚!”
庄子老人家是说:自觉很美的女人,我不觉得她美!而只有,美不自知的女人,我反觉,她颜美无匹!
而况,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庚辰本批: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
又批: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也!
一语定佛!
曾有——许多悲悯,后来,花开见佛,宛若,菩萨低眉……
这方得,至美的恒境啊!
这才配得上曹公予她的独独一枝干干净净的初莲!
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当日里,那女子蔓蔓言:
“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花儿都要好闻呢。
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静日静夜,若有若无,在无数求生如练狱的日子里,香菱从人群后嘻嘻而来,独不见其裂痕,唯香清,溢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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