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不想做皇后了,臣妾,想回草原。」
皇帝苦笑,「卿卿,朕……朕是个自私的男人。」
他握住我的手,似乎还想张口,却吐出一口污血。
「卿卿,朕......已时日无多。」
皇帝的话犹如五雷轰顶将我炸醒,怎么可能!
他不是正当壮年吗,怎会......
【一】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草原上从没有像她这样的女人,温柔贤淑,高贵典雅,她是草原中最美的那朵格桑花,多情柔弱,但却坚韧刚强。
她是在草原上把我捡到的,格桑草原上的风雪刮得彻骨,她在一群狼堆中把我带回了营帐。
她说我和她长的很像,我们都是中原人,不该在草原流浪。
我跟着她学习汉话,她给我起了中原名字,叫我眠卿。
她是在中原太子和大王决裂那天死的,漫天风雪下,她抱着从中原带来的剑,自刎于账下。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太子妃。
中原来的太子妃,娇娇弱弱的,没想到脾气如此刚强,书上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她不是项羽,她为什么要自尽呢?
后来我知晓了,她原是个被抛弃的可怜人。
中原的太子把她当做拉拢大王的棋子,直到太子登基,那位薄情郎才想起这位在格桑草原待了三年的太子妃。
她死前,摸着我的脑袋,苦涩地笑着,「小眠卿,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的父兄为了辅佐他登基,战死沙场,我的姊妹为了替他拉拢朝臣,纷纷下嫁,如今他成了帝王,这条路上流的却都是我沈家人的血。」
「小眠卿,你不要回中原。」
她的身体渐渐冰冷,握着我的手,只是再三重复着这句话。
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回中原?
我想去看看,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从格桑草原到上京,我走了整整一年,那年我十六岁。
距离太子妃死去已经两年了。
上京可真繁华啊,亭台楼阁雕栏玉砌,漠北的风沙被关外高大的胡杨柳挡住了,漠北的冷冽被上京旖旎的风情融化了,我走在火树银花的上京,心中想的却是太子妃。
她从这样好的地方去到格桑草原,心中可曾有过一点怨恨?
我不知道。
因为她到死,也没和我说过她的故事。
我只知道,她是被夫君亲手送过来、讨好大王的棋子,然后死于那把她从中原带过来的剑下。
她甚至都没和我说过在上京时的往事,她只是喜欢骑着马,独自一人往草原的最东边疾驰而去。
然后停在鞑靼和大元的边境线上,远眺那一轮西沉的月亮。
只有那个时候,她的眼中才会露出一抹哀伤。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待人接物从来都是微笑的,我问过她,为什么望着东边的时候会那么难过。
她说,「只有爱,才会让人觉得痛苦。」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替我梳头,铜镜中倒映出她美丽的面容,我似懂非懂,只是天真而又无知地说道:「可我爱天上的飞鸟、湖里的游鱼、以及格桑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但我不觉得难过。」
她又笑了,「小眠儿,不要爱人,你便会永远幸福。」
我又在青楼中等待了一年,从草原中来的格桑花,明艳而又鲜亮,很快,我变成了上京炙手可热的眠卿姑娘。
冬至这天,我冒着砍头的风险爬上了只准帝王攀登的西山。
那是上京最高的山峰,远眺便能看到格桑草原枯黄的马场。
他站在一片昏黄的剪影之下,穿着一身龙袍,面容肃静,我装作不经意地从山腰跌落。
「卿卿!」
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沉默寡言的帝王面容大变,他捧着我的脸,急不可耐地呓语:「卿卿,是你回来了吗?」
我跟着他进了宫。
我告诉他,我失忆了,记不清前尘往事,身上只剩下一个玉佩。
那是太子妃的陪嫁玉佩。
我骗了他,我用一段似是而非的假话,让他误以为我就是从草原归来、但却失了忆的太子妃。
但其实,我是为杀他而来。
【二】
我想知道他们以前发生的事情。
那些被隐藏在风沙中的往事,是太子妃决绝刚烈之下最后的缱绻。
我跟着他进了宫,他让我唤他九郎,说他未登基时,我便是这样唤他的,不对,应该是太子妃。
那个还没去格桑草原的太子妃,最爱唤皇帝九郎。
我轻轻柔柔地点头,然后望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喊了一声『九郎』。
他的眼底似有泪花,在摇曳的烛火之下显得分外动情,他触碰着我的脸,然后又怯怯地缩了回去,仿佛我是水中花、镜中月一般,稍稍用力便消散了。
我在宫里住了下来,宫里的女人可真多啊,有皇后,有贵妃,有美人。
那些花一样的女人争奇斗艳,不知道皇帝每日对着这些女人之时,心里都在想谁。
皇后是丞相之女,爽朗大方,不拘小节,我常常去她的坤宁宫,坐在那座华丽的宫殿之中,我仿佛窥见了太子妃不肯离去的魂魄。
如果她还活着,她肯定会是一个好皇后。
只可惜,她死在了离家万里的格桑草原。
我走遍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想试图从这些人的口中找到一丝关于太子妃的存在,但她们似乎都忘记了她。
我去问皇帝,「陛下,宫中为何无人记得臣妾?」
皇帝满怀歉意地将我拥入怀中,「卿卿,当年你去草原之后,朕身边危机四伏,那些故人都已经去了。」
都死了啊。
我望着这个眸光深情的男人,只觉得可笑。
但我很好地隐藏了心底的不屑,我只是假装体贴关怀地笑了笑,「陛下,臣妾不怪您。」
「卿卿,自你去了格桑草原后的每一日,朕都难以忘怀。」
他说的每一句情话都铸成了我心底的那把匕首。
进宫三个月,我看清了深宫万象。
这宫里,没有人一个还记得太子妃,就在我决定破釜沉舟的那晚,我在冷宫中见到了一个老嬷嬷。
嬷嬷姓郑,郑嬷嬷见到我第一眼,就哭得不能自已。
她喊我小姐,她流着泪说『老奴终于等到您回来了』。
那天夜里,我将郑嬷嬷从冷宫中接了回来,郑重地跪在她跟前,道别。
「嬷嬷,我不是您的小姐,她已经死了。」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儿啊!」嬷嬷老了,有些糊涂,固执地把我当做太子妃。
我要去哪儿?
我捏着手中的匕首,面无表情地走向乾元宫。
皇帝这几日染了风寒,后宫诸人一应不见,但听宫人传话说我来了,他立马派人将我带进了殿内。
「咳咳……卿卿,你是有什么事吗?」
我往前走了几步,抬头,猛地往他身上扑过去,匕首刺进去的时候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了那一阵穿破皮肉的撕拉声。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皇帝下意识想把我推开,但对上我那双充满仇恨的双眼后,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哀戚。
他直愣愣地又将胸膛往前送了一寸,他苦笑着开口,「卿卿,你还在怪我吗?」
「怪我当年把你送去格桑草原,怪我一直不去接你。」
我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只要再用力一点点,这个男人就会死在我的刀下。
「卿卿,朕前几日收到快报,你的兄长未死,朕已经命人快马加鞭接他回京,卿卿,你难道不想念你的兄长吗?」
沾血的刀尖都透露着讽刺,所谓的深情和思念都不过是权谋之下的衡量。
从我入宫那天起,狗皇帝就一直在防备我,早早找到太子妃的兄长,利用太子妃对亲人的眷恋,以此获得生机。
原来杀人这么难。
那日从乾元宫中出来后,我想通了。
杀了狗皇帝的命算什么,我要让他世间八苦一一尝遍,那样才痛快。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不欲临、求不得,死了一了百了,苟延残喘地活着,才让人痛不欲生。
【三】
这一年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皇帝力排众议,将我封做了贵妃,封号华,华卿,沈华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太子妃叫做沈华卿。
另外一件大事,就是自皇帝登基以来,中宫迟迟无后,但就在我封为贵妃的这一年,皇后有了身孕。
自我封妃后便是盛宠,盛宠之下皇后的这一胎来的格外突然。
太医诊出皇后喜脉那一日,皇帝没来我的常宁宫,听宫人们说,陛下可高兴了,今晚铁定会陪在皇后身边,毕竟这是宫中的第一位皇子。
赵嬷嬷怕我难过,坐在我跟前,替我扇风,「小姐,天热了,老奴给您做您爱喝的羊奶羹可好?」
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听赵嬷嬷将太子妃的往事,反而觉得开心。
宫里所有人都把太子妃忘了,唯独赵嬷嬷,始终心心念念记挂着她的小姐。
哦,对了,还有太子妃的兄长。
沈义。
义薄云天的义,我从不曾想过,这世间竟然会有如此儒雅的男子。
太子妃高贵典雅,她的兄长也是人中龙凤,多少次我期盼着能在夜里梦到太子妃,告诉她,那个她以为战死沙场的兄长其实没死,沈将军回来了。
沈义进宫来看我,我唤他兄长。
起初他也怀疑过我的身份,他不信娇弱的妹子在格桑草原待了三年,还能步行万里回到上京,他更怀疑我自称失忆、对往事一片模糊的措辞。
我牵着沈义的手,只是问道,「兄长,您答应给妹妹做的纸鸢,何时做出来?我要能够从格桑草原飞回上京的纸鸢。」
这是当年太子妃离京时,和沈义说的最后一句话。
沈义重重握住了我的手,从此他便坚信,我就是他远归的妹妹。
皇后有孕,沈义担心我失落难过,特地请旨进宫来见我。
皇帝一心牵挂着坤宁宫,已经许久没来我这儿了,沈义望着我渐渐憔悴的模样,有些心疼,「妹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的还是如此爱慕陛下?」
我一言不发。
很快,阖宫上下便知道了,华贵妃嫉妒皇后有孕,在常宁宫中屡次三番言语不当。
中元节那日,按照惯例后宫众人皆要参拜皇后,坤宁宫中热闹非常,我夹杂在众人之中,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
混乱之下我摔碎了拜在正殿中的佛像,皇后受到了刺激,当夜小产。
皇后身后有丞相,此事必定不能善了。
这一夜,足足有两个月没踏进常宁宫的皇帝携着盛怒而来。
他隐忍不发,只是沉重地望着我:「卿卿,你怎么就不能小心一点?」
我故意做出善妒的模样,哭着说我嫉妒皇后,哭着说我是因为皇后有孕担心日后失宠,这才想要吓唬她。
如今孩子没了,怎能怪我,不过是因为皇后体弱,自己保不住孩子罢了!
皇帝气得想扇我巴掌,但掌风划过,他只是颤抖着将手掌缩了回去。
我和皇帝委屈地说着在格桑草原的三年,从鞑靼走回上京,这一路多辛苦啊,我告诉皇帝,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他。
皇帝双手放在膝上,眉眼阴翳而又寡淡。
最后我心灰意冷地说道:「九郎,当年你既忍心把我送到格桑草原,如今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无怨无悔。」
我唤他九郎,皇帝立马就心软了。
他顶着滔天的压力,将我护在了身后。
丞相在前朝不管不顾地发难,太后屡屡派人想要将我请去慈宁宫,皇后宫中下人对我怨恨颇深,而这所有的风浪,都和我无关。
我在皇帝的庇护之下,于这深宫之中独有一片安宁。
所有人都说陛下深情,对我宠爱非常,我却想问问皇帝,他真的知道爱是什么吗?
这一年冬天,皇后削发,再不肯见皇帝一面。
这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失去了他的妻子。
【四】
这年深冬,我去见了皇后。
坤宁宫冰冷空荡,皇后身边的宫人走了大半,青灯古佛之下,她显得格外慈悲。
她望着我,嘴角微微上扬,但笑意却显得如此单薄,不达眼底。
她转着佛珠,轻声细语地告诉我,那个小产的孩儿与她缘薄,她知晓我不是故意冲撞她,她不怪我,是她自己留不住。
我问她,「那您怪陛下吗?」
「陛下如此护着我,不肯因为此事惩罚我,您可曾怪罪过陛下?」
皇后苦涩一笑,怎么不怪。
她自入宫后便恪守皇后职责,她的父亲在前朝替陛下分忧,她在后宫一日不敢懈怠诸事。
皇后告诉我,她本以为与陛下这两年的相伴,应当会有一些夫妻情分,可如今看来,却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
在这后宫之中谈情,真可笑。
皇后还说,她在宫中听说过不少关于我的流言,她问我,当年当真是为了陛下甘愿前往鞑靼的吗?
我反问她,「宫里人都说我些什么?」
皇后靠在软枕上,回忆着那些谣言。
什么我是被陛下送到鞑靼的前太子妃,什么我是为了陛下战死的,更有甚至还说我被鞑靼的大王强占了,陛下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才将我赐死于边境,而我为了苟且偷生,一路逃回上京。
关于太子妃死而复生这件事,宫中有无数个版本。
但却没有一个人提及,她为何要去格桑草原。
皇后含笑问道:「华贵妃,本宫想知道当日你为何会独自一人去往格桑草原?」
我也想知道。
太子妃那样娇弱,哪里来的勇气去往鞑靼?
我去问了赵嬷嬷,又去问了沈义。
最后,我从皇帝口中得知了真相。
这已经是这一年的深冬,这一年冬天的雪可真大啊。
恍惚间我以为回到了格桑草原,那天我在狼群中,见到了穿着一身白衣的太子妃。
皇帝喝了几杯酒,便醉的开始回忆往事。
他抱着,动情地说着爱我,说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那日我也醉了,我甚至分不清我到底是太子妃还是那个在狼群中长大的孤女,我望着皇帝,只是满脸哀戚地问他,「既如此,当年你又为何忍心让我离开?」
皇帝眼底一滴泪划过。
这是上京的另一个故事。
他与太子妃,本是不会成婚的,只是太子妃的心爱之人战死鞑靼沙场,太子这才有了机会求娶貌美的太子妃。
自成亲后太子对她百般疼爱,若是此般岁月静好,走出情伤的太子妃也能收获一段美满姻缘。
然这世间总有太多无奈和纠缠,新继位的鞑靼大王对太子妃一眼万年,为了拉拢他,太子竟然说服太子妃前往格桑草原住上一年。
先是失去所爱之人,再是被丈夫抛弃,独自前往格桑草原的太子妃怎么可能过得快乐。
皇帝的吻落在我的唇边,说着『卿卿朕对不起你』、说着『此后余生朕必定爱你一人、再不负卿』。
我麻木地承受着皇帝在我身上沉浮,脑海中只剩下太子妃死前最后的那一抹笑容。
那时候我以为她在思念皇帝,可如今想来,上京已经没有她爱的人了,她在死前,究竟在想谁?
我注定是不会知道这件事了,但我知道,太子妃不爱皇帝。
真好,最起码太子妃在死前,没有因为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伤过心。
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计划,皇帝把太子妃遗忘在了格桑草原,所以我也要借着太子妃的身份,让他感受情爱散场后的人心凉薄。
爱别离、求不得,那是我给皇帝选的结局。
【五】
这一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深宫之中所有人都度日如年,盼望着这年寒冬能够尽快过去。
因为边疆开战了。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鞑靼和大元,终有一天会有这场战争。
当年皇帝借着鞑靼的力量登上帝位,紧接着又在格桑草原失去了太子妃,这些年受制于鞑靼,皇帝怎么可能忍得了这口气。
这两年养精蓄锐,大元终于有底气和鞑靼打这场战。
北方捷报频传,我想起了从格桑草原来上京的日子,北地百姓常年受鞑靼游牧民族的骚扰,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中原人体格不如游牧民族健硕,在马背上也打不过鞑靼人,寒冬腊月的,百姓们经常家中御寒的衣物、过冬的粮食都被鞑靼人一抢而光。
路有饿死骨,十里有哭声。
我看了一眼北方来的战报,想着,若这一场战争能够彻底将鞑靼人赶出大元,从今往后北地百姓的寒冬应该也没那么难熬了吧。
皇帝欣慰一笑,「卿卿,你还和当年那样善良。」
太子妃当然是善良仁厚的,她当年在格桑草原屈辱为人质,尽管如此她也始终不计前嫌地教导那些不识汉字粗鲁野蛮的草原孩童。
「卿卿,当日你说朕若能登基,只愿天下再无战事,如今朕坐稳帝位,你的心愿,朕定会替你完成。」
这一路走来,我脑海中的太子妃逐渐具象。
皇帝眼中的太子妃心怀天下苍生,是一个坚韧的好女子。
太子妃教了我很多东西,她把我从雪地中捡回去,给了我名字,给了我新生,如今,她虽然死了,但却还在给予我往前走的方向。
大元和鞑靼开战期间,皇帝与我说过最多的话,便是『快了』。
这场战争快结束了,天下快要太平了,百姓们很快便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谁也不知道。
这年春天,沉寂了整个冬日的鞑靼给了大元致命一击。
鞑靼士兵伪装成汉人,潜伏在渡马城中,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往渡马城中输送了近一万鞑靼将士。
五月北地开春,渡马河融化了,鞑靼的铁蹄跨过漆黑如墨的渡马河,挥着弯刀南下,城内城外两方人马里应外合,将这座镇守者北方边境线的城池一举攻破。
三十万城中百姓成了鞑靼人的刀下亡魂,渡马河中流淌的全都是大元百姓的头颅。
消息传到上京,满朝哗然。
皇帝在御书房中待了两天三夜。
最后太监实在担忧龙体,将我请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昏暗无光,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眸光通红,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落魄狼狈。
皇帝其实长得很英俊,他不像帝王,更像文人。
那是一句我自己在书中读过的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边境战事那样遥远,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才能帮到这个伤痕累累的王朝。
皇帝搂着我,疲惫地说道:「卿卿,渡马城死了三十万人,来日朕百年,有何颜面愧对先帝啊!」
这道声音后来伴随了我很久。
直至皇帝决定带兵出征的那一晚,我才终于有了那么一丝茫然。
我站在常宁宫中,望着那一轮和格桑草原如此相似的弯月,忍不住在心中反问,我到底是谁?
我借着太子妃的身份住进这深宫当中,可走到如今,我却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皇帝决定御驾亲征,他在出发前,去见了皇后一面。
翌日,皇后称病退位,皇帝不顾朝臣反对,将我封为了皇后。
他说,「卿卿,朕不在上京,唯恐你受了欺负,只有你当皇后,成为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朕才能安心收复北地。」
我冷着脸收下了皇后宝印,让他在战场上小心刀剑,毕竟刀剑无眼,他若是死在了北地没人收尸。
毕竟他这条狗命,我要亲自取走。
我在心里这样重复。
皇帝无奈一笑,「卿卿,你可真是嘴硬心软。」
【六】
皇帝战死了。
消息传来京城的时候,朝野上下一片轰动。
宫里宫外哭成了一片。
我坐在常宁宫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赵嬷嬷站在我边上默默拭泪,叹息道:「娘娘,您节哀。」
直到边疆送来了皇帝的棺木,我才有了一丝真实感。
这个男人就这样死了?
宫里的女人哭够了,开始思考她们的下半辈子该怎么活,都是二十出头花一样的女子,谁也不愿意在宫里守活寡。
赵嬷嬷说她们都想出宫,外头天大地大,多自由。
我苦笑着说,「我也想离开」,要是早知道皇帝死的这么早,我费尽心思进宫来做什么,直接守在边疆刺杀他,岂不更干脆。
第一个来找我的女人是前皇后亓官静,她自从被废后便待在坤宁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来找我,我是真的意外。
亓官静神态沧桑,她望着外头的春花,苦涩笑道:「你放我出宫吧,陛下从未对我这些年的情爱上过心,我想出去看看,沈怀卿,是我输了,从今往后这宫里的荣华富贵,全是你的了。」
亓官静是个好女子,她大方端庄,待人和善,她若不是进宫当了这个皇后,想来这一生能过得很好。
这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很可怜,春花秋月,春来春去,可她们的大好年华全都被皇帝一个男人耽搁了。
我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太子妃。
她们想出宫,我欣然同意,来日时局稳定,我也想离开。
我下旨放这些女人出了宫,文官对此很是震怒,女子不得干政,这天底下和皇帝有关的每一件事都是国家大事,在那些文官眼里,我没有资格做这个决定。
也是在这个时候,丞相开始发难了。
亓官静的父亲亓官雄以我随意处置后宫女子为由将我困在后宫,紧接着他振臂高呼『朝堂不可一日无主』,应当在宗祠中尽快选出一位新帝。
我冷笑,亓官雄不过是想扶持一位傀儡皇帝上位,他好以此当摄政王大臣。
野心昭昭,在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面前,所有人都想扯下礼义廉耻的遮羞布。
其实这些事情本与我无关的,我来到上京,进宫,只是为了杀皇帝。
如今皇帝已死,我彻彻底底成了上京城的过客。
但亓官雄想杀我。
我是大元朝的皇后,我只要一日不死,来日新帝登基我便会是太后,大元以孝治天下,只要我在一日,便能名正言顺地教导新帝。
妄图一手遮天的亓官雄怎么可能容许卧榻之侧他人酣睡。
我宫里来了许多生人,赵嬷嬷日夜惊心,生怕我被那些刺客杀手要了性命,夜里赵嬷嬷睡不着,握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说道,「小姐,您别怕,老奴只要在一日,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护住您的!」
赵嬷嬷已经很老了,她总是记不住我和她说的话,我不是她的小姐。
我在宫里活得好好的,亓官雄坐不住了,入夜时分他安排的杀手破窗而入。
兵刃相交,刀光剑影,沈义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三千锦衣卫围住了我的常宁宫,亓官雄在宫中安排的杀手被他一网打尽。
我带着沈义围住了丞相府,漆黑如墨的夜色下,亓官雄面色灰白,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似乎在他眼中,像我这样依附着男人而活的小女人,在权利的倾轧之下,根本活不下来。
我大笑,我可不是大元柔柔弱弱的中原女子,我是太子妃在草原里捡到的孤狼。
谁要是惹了我,我必得一口咬死他的命脉,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那夜我以一朝皇后的身份料理了意图犯上作乱的亓官雄,朝中亓官雄的党羽一夜间飞鸟各投林。
沈义送我回宫,路上心有余戚,说幸好陛下临走前安排他守在了常宁宫前,要不然今夜之乱,他未必能够及时赶到。
我皱眉,问他:「这一切难道都是陛下算好的吗?」
沈义支支吾吾。
我把沈义带回了常宁宫,宫门紧闭,我告诉他,「今日要是不说实情,那便谁也不要离开了。」
【七】
「妹子。」
沈义这样叫我。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沈义早就打消了对我的怀疑,待我无比疼爱。
无数次在梦里我都想告诉太子妃,她的兄长没死,活得好好的,依旧是上京城那个玉树临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五年前,我本不愿意你去鞑靼。」
「可你说为了大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说天下男儿战死沙场,你身为女子也当为国效力。」
「如今一晃,距离你远赴鞑靼,竟然已经过去五年了。」
沈义轻叹一口气,我的心里却犹如海啸过境,心潮汹涌。
沈义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年太子妃去鞑靼,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