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打开电脑如常登录QQ,突然蹦出一个通知:“你已被管理员移出群大观园”。有那么一瞬,一股气顶上了脑门,我掏出手机找到微信群“大观园”,连声质问蓉儿为什么把群解散了。
“几年都没人说话了,还要它干嘛?”蓉儿虽然自称是贾蓉,其实倒像喜聚不喜散的宝玉,没人说话她就忍不了。
“既然没人说话也不碍你事,干嘛非得解散了?那是一个十几年的群,不是你一个人的!”我说完一口气仍憋在胸,顺手退出了她创建的另一个微信群。
退群后我抱着手机发呆,琢磨这事:为什么一个沉寂了几年的QQ群,我会舍不得?
说起这个名叫“大观园”的QQ群不光有年头,有来历,更是我加入的第一个非官方非正式的“组织”。
2003年夏末,我已随夫君迁居到上海一年有余,彼时的我,身边没有亲朋,没钱没房子,最重要是没了自信。身无长物居无定所,除了还算年轻一无所有,生活像糊了一层不透光的窗纸,照不进希望。内心的惶恐与焦虑一刻不停地咬噬着我,却又不得不伪装成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来安慰亲人。
在黑屋子里呆久了总想出来透透气,偶尔听到一耳朵说有个文学网站“榕树下”,自以为是文青的我按图索骥进入主页,但见——好大一棵树!下面有一行导引小字“雀之巢,30岁以上人群的精神家园”,恰巧我刚过完30岁生日,这个心理暗示实在强大,一秒钟也没犹豫便点了进去。
进去便是雀之巢的论坛,囫囵着翻看了几页,人气扑鼻,都是文学爱好者,谈的都是美好高雅的话题。翻看文章更是深感差距,都是高人,只有艳羡和赞叹的份,米奇诺娃、关羽,是我当时暗暗膜拜的对象。离群索居一年了,馋,但就像禁食太久,必得从清淡饮食开始恢复,我只看看,没有加入。
那时条件所限,每日只午间一两个小时可以上网,我全贡献给了雀之巢,依然只是看看,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直到那天,突然论坛里闯进来一个人,上来就发帖,她自我介绍:奔五,坐家,到这就像刘姥姥闯进了大观园。洋洋洒洒说了许多,风趣俏皮,跟贴必回,人气飙升,大家舍弃她的网名“海上云归处”,直呼“姥姥”。有了刘姥姥,巢中各色人等也纷纷配合着给自己找好位置,男巢友挑的角色多不讨喜——贾政贾赫冷子兴焦大贾雨村,道貌岸然的居多;女巢友大都不客气,不仅林黛玉王熙凤尤三姐史太君有人认领,更是把男性角色也瓜分了个干净,什么薛蟠柳湘莲贾蓉板儿……没一个正经的。大家嘻嘻哈哈热闹非凡,我也不禁凡心萌动,插了一嘴自封为瘸腿道士,自此破了沉默之功,开始了我的论坛之旅,雀巢之旅。众人就位,独独缺了宝玉,想必这情根深种有才有貌热爱女性的角色没几人敢担下来,于是姥姥发出新帖“寻找宝玉”,迅速被榕树下推荐炒红,引来四面八方各社团的人士驻足围观却无人敢应。终于有一日,来了一位,他说:我就是宝玉……他不疾不徐将自己是宝玉的理由一一道来,文采斐然、儒雅温润又不失俏皮机智,观者为之倾倒,迅速收获一众女粉,成为宝玉不二之选。这天下掉下的宝哥哥名唤苏唐,苏东坡的苏、唐伯虎的唐。一时间才子才女齐聚,我们的大观园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大观园,自是不愁人间烟火,乐趣都是高雅的文艺的,赛诗作对文字接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每天能从灰暗的日子里伸出头来喘息两个小时,乐而忘忧,是我当时精神的一大宽慰,无一日不惦念。论坛灌水久了不免也想动动笔杆写点什么。写什么?当时最困顿的莫过于没钱没房子,于是我将自己曾经在家乡买房、装修,而后不得不卖房、迁居的故事写了下来,题目就叫《我的房子》,情之所至泪湿键盘。我还记得里面的几句话:每当夜里睡不着,我就会心里默算,现在银行里的存款还够我买几平米 / 他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 有时我真想变成一只小小的蜗牛,走到哪,房子就背到哪……文章在雀之巢发表后收获了许多鼓励,令我备受鼓舞,尤记得骑蟹远行的留评:姑且哭之,终会笑之。文章和留评后来在榕树下丢失数据的事件中都消散如烟,惟有记忆里一点微弱但温暖的光芒依然留存。
当时我文章写得不多,而且粗糙幼稚,后来某一篇更是被评论员暗讽为小学生作文,羞愤难当,就此罢笔。
不作文,就继续论坛里混,在大观园里玩耍,没有压力。看才子才女们旁征博引口吐莲花,才气汩汩无穷匮也,真是仰慕至极,自愧不如,偶尔加入一道,相当欢喜。
当时园内的文字游戏大多由蓉儿发起,某日她出题以“一夜北风紧”开头作诗,大家也不计较贾蓉抢了王熙凤的饭碗,都兴致盎然纷纷献诗,不断有人点评。那次我贡献了一短一长两首,算是今生作古体诗的开端,当时根本不懂什么平仄韵脚,为了这两首诗我夜里茶饭不思,心无旁骛,看人眼神都不聚焦,在论坛发出后居然也收获了不少喝彩,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那几年园内大事除了赛诗,还有最为精彩有趣的“欧洲杯情书”(幸亏蓉儿当年撰有长文详说保留了美好记忆,美文在前,我就不饶舌赘述了)、成语接龙、苏唐的两次“望春风”诗作和各种串烧、后来大观园从雀之巢论坛转战黑马的草原,又是蓉儿起头玩起了故事接龙,天马行空脑力激荡,过瘾!……每一次都各有各精彩,轰动一时。
可惜我的记忆库仅残存只鳞片爪,只能罗列事件,无法还原当初的盛况,不得不说非常遗憾。当年大观园里姥姥的热情、蓉儿的灵敏、志琦的俏皮、苏唐的鬼才与谦谦君子风、骑蟹远行的急智与歪才、黑马的温厚、老刀的风趣、飞鸿踏雪的仗义、风中紫衣的洒脱……每个人都似一团火,让我们的园子风光一时无两。
只可惜,当时还年轻,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不会结束,所有的好东西都会留在原地等我们。直到大家消失在茫茫网络里,当年的印记也随着数据丢失不复存在,再追忆往事只能长太息以掩涕。
后来,榕树下衰落,不断地改版重组,我们的论坛丢了,好东西全没了。博客兴起,大家纷纷转移阵地,四散东西。缺少了聚合地,大家兴趣开始迁移,蓉儿迷上了摄影、志琦养花又瑜珈、姥姥真做了姥姥出国带外孙去了、我潜心烹饪……大家为了生活各自奔忙,大观园荒芜了。
好在,我们在最热闹的时候建了个QQ群。各自上传了照片,风过漠地将众人的照片整理制作了一张集体照。时不时的,大家八卦一番,互相开开涮,有心的线下碰个头相约去旅旅游。像我这样担心见光死的,一直拒不接受线下会面,但好歹大家还混在一处,渐渐地都成了老朋友。
只是这任性的QQ管理员,时不时要清理门户,长期不发言的飞起一脚就踢人,无影脚一开,苏唐至今行踪成谜。
再后来,QQ式微,大家用上了微信,热闹从电脑转到手机里,缺了几个人,也冷清了不少,大家不复当年的热情,有些人不知是变了,还是终于以真面目示人,不再能做朋友了。还在坚持写字的也不多,都撂了荒。而我这些年,没有进步,只是变老。
去年,女儿高考结束,我成了自由人,志琦力邀我参加雀之巢13周年巢庆。这些年脸皮厚了些,加之QQ群里看她们相伴同游着实眼馋,终于迈了这一步。第一次论坛灌水、第一篇网文、第一首古体诗、第一次加入的非正式组织都与雀巢有关,见到巢友,名字无论熟悉与否,所有人都亲切,当下激动,一只扑腾扑腾的老鸟终于归了巢,园子里的姐妹们终于见了光,大家不再是虚拟世界的朋友,牵了手喝了酒睡在一张榻上,从此有了肉体的记忆。
一半顺理成章一半兴之所致,写了巢庆文章,承蒙月楼老大抬爱归巢做了编辑。这一年多来,多少算是有了点小进步,文章至少从小学生作文进阶到了初中水平。志琦每在我面前摆功:你得感谢我,不是我,你现在还只是一个围着灶台转的小女人。
那什么,大恩不言谢。
网络十四年,虽说寸功未立,但也不至于寸草不生——比起初上网时,多结交了不少朋友,在自己颓废失意时,会有人伸出友爱之手;文字的鉴赏能力和领悟水平得以提高,还是收获了一些欣赏的;当年的文学偶像如今成了朋友,偶尔可以开开玩笑,互相吹捧;最重要的是有了自信,这份自信并不是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而是经了一些事之后,不再妄自菲薄,多少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这一切都是从大观园开始的,也是因为始终没有离开园中的兄弟姐妹。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无论战场转移到哪,开始的地方始终令人留恋,只可惜榕树下不再是当年的乐园,我们的印迹被抹得干干净净,无从凭吊。只剩下一个冷寂的QQ群,名字叫做“大观园”,它有十几年的历史可以追溯。
所以,蓉儿,你说,我为什么会那么在乎?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矫情,毕竟我们在微信群里一样可以亲热友爱;毕竟一个不说话的QQ群,它的存在仅仅只是形式上的意义。
有人做过统计,人一生会与八万人产生交集,和三千人熟悉,和三百人亲近,但一个都不会留下来。既然失散是宿命,就让它消散在风中吧,我们能做的惟有抓住剩下的每一刻。
在网上,在文字里,我们永远都是那群快乐的、不会衰老的文艺青年;在大观园,我们永远不愁人间烟火,不为世俗所累。
就这样时光停滞,不知老之将至。
壹点号青莽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6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