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原来亚婆叫梅。两位来客带来了她的名字和过去。她是壮族人,出生在广西隆林县克长乡河马村,一个曾经贫瘠的村子。48岁,她被人借口带去邻市嫁人,从此走失。
如今,她已经85岁了,白发,弓背,脸上爬满密集的老年纹,只能用轮椅代步。80岁时,因为右小腿坏死,她失去了半条腿。她已经在这里,广东阳春市的一个山村,独自生活了37年。
27岁的盈妹,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了。这一天前,亚婆(盈妹家乡对奶奶的叫法)的来历,始终像团阴影缠着她,挥之不去。
“一直以来,都没人知晓她的名字,她的年龄,她是哪里人。” 亚婆只会叽里呱啦说一种她不明白的语言,耳朵也不灵光。在漫长的37年里,他们只能靠手势和眼神交流。为了让亚婆领低保,村里人给她编过一个名字,“越飞凤”,姓“越”,是怀疑她从越南来。顽皮的孩子喊她“憨婆”,因为她说“怪话”。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拍拍她肩膀,喊一声“欸”。
帮亚婆找到家是个偶然。今年五月,盈妹刷到一个被叫作“喂”的女人的寻亲故事,辗转联系到抖音上帮“喂”寻亲的那个小伙。小伙仿效那次经验,也为亚婆建了一个“回家”群。十天后,奇迹再现,亚婆的两个侄子联系上了他们——就是那两个来客。
无法诉说
“喂”是德良,贵州晴隆的一个布依族女人。她在二十来岁走失,在河南的农村度过了言语不通的三十五年。六十来岁时,她的女儿偶然刷到抖音布依族语博主峰萧萧的视频,发现他和母亲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之后,仅用了两天半,峰萧萧和一群布依族人帮德良找到了家。
“喂”让盈妹打了个激灵。德良说的“更号”(意为“吃饭”)和亚婆说的很像。
亚婆也是布依族人吗?她辗转联系上峰萧萧。峰萧萧原名黄德峰,是黔西南州的公务员,业余通过短视频帮人寻亲。
盈妹发去一段十五年前的录音,向他讲述了亚婆颠沛的后半生。来到村庄时,她已经不大年轻,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鳏夫。十年后,男人在医院门口捡到一个弃婴。又过了四年,男人去世,亚婆独自抚养盈妹。
亚婆黄荣梅
孤老养育弃婴,村里的孩子编了歌唱,“憨妹、憨妹,憨婆口水养大的,不是蠢就是傻……”,盈妹羞得涨红了脸。亚婆听不懂,总是嘻嘻笑。她对盈妹连珠炮式地嚷嚷,说到山上砍柴,遇到几寸长的蛇和嗡嗡飞的蜜蜂,都躲了过去。爷爷还在世时,是种地好手,家里有余粮,亚婆不愁吃穿。爷爷走了,她把盈妹绑到背上,一个人下地。
有一年,她买错了种子,种不活粮食,只能到山上砍柴,一袋三块钱,换了米线喂盈妹,自己只喝汤。
“亚婆什么都会干,她不是憨婆。”即使心里这样想,盈妹还是在意嘲笑声。它们就像刺,钻心地疼。她有意不回家,到东家吃饭,西家睡觉。路上碰到亚婆,也避着走。十一岁时,镇长的叔叔心疼盈妹,收养了她,带到城里读书。
亚婆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她像村里的异类,独自干活,独自吃饭,一年年变老,牙齿一颗颗掉,说话越来越漏风。每隔一段时间,盈妹的养父母会去探望亚婆,照料起居。
一次敲门,却迟迟不见回应。养父母正想踹门而入,房门缓缓开了一条缝。门后,亚婆瘫倒在地,闭着眼,面如死灰。
她是爬着来开门的。屋内凌乱,桌上的碗碟已经长出霉菌。动静引来邻居,养父询问,众人才觉察亚婆有十天没出门了。
他们把亚婆送往镇医院,在广州上大学的盈妹也匆匆赶回。医生发现亚婆得了小腿脉管炎,右小腿已经坏死。
盈妹听得落泪。早两年探望亚婆时,她总比划说腿痛。他们没多在意,老年人多有风湿骨痛。如果能知晓她腿痛的程度,或许就能及时治疗,“也不至于起不了床,差点活活饿死” “她痛,只有硬挺,无人诉说”。
夜里,亚婆抱着腿嘤嘤哭,一遍遍喊,痛啊痛。盈妹抱着她哭。养父送亚婆去了广州的大医院,医生建议截去坏死的小腿。盈妹在医院陪护了两个月,哄亚婆打针吃药。亚婆只听她的话。
“如果是在自己的家乡,即便是一个孤寡老人,也可以找人诉说,有人援手。”他们不是没尝试过帮亚婆寻亲。收养她的第二年,养父就试过各种途径,往央视的寻亲节目写过信,往寻亲QQ群里扔过信息,发过朋友圈,但都石沉大海。
他们掌握的只是有限的线索,雪泥鸿爪。亚婆用香蕉叶和水草包粽子,冬天烧灶取暖,这些都和当地风俗迥异。但这些又有什么用。村子里也有其他外来妇人,她们听不懂亚婆的话,只有一个壮族女人,说能听懂几个词。
比侬来帮忙
5月14日,峰萧萧建了一个“广东娅奶回家”群,把帮过德良的比侬(布依语意为兄弟姐妹)都拉了进来。他们都是峰萧萧的朋友,来自各行业,有电视台翻译、法官、办公室职员,和带孙子的妇人。
听了亚婆和盈妹的故事,比侬们偷偷抹眼泪。他们被故事里的善良和正直打动,亚婆 “倾尽全部”地对盈妹好,盈妹的养父母有“本能的善良”。他们帮亚婆修缮房屋,出30万治腿,在手术后送她去养老院,“没有他们,梅奶奶不一定能活到今天”。也是他们,一直坚持寻亲,想让亚婆落叶归根。
所以,盈妹和养父母也是“比侬”。四散各地的比侬感情紧密,都属于“水一样的民族”,一个比侬受苦,其他比侬竭尽全力要帮忙。
德良与峰萧萧
他们先要辩听一段十五年前的录音,那是台风后养父母帮亚婆修房子后录的。当时亚婆的口齿比现在清晰些,但比侬们只听懂了“房子”“漏雨”几个词。
盈妹很高兴,终于有人能听懂了。比侬们却表现得忧心。亚婆说的话听起来属于壮傣语支,这个语言归属于布依族、壮族,甚至越南的一些民族。它们在古时都是百越民族,语言同源,文化也近似。但即使同源,这一语支分布的范围仍然很广,隔一个乡镇,语言可能就有差异。
这意味着亚婆可能是布依族,也可能是壮族,可能来自广西、贵州、云南,也可能真的来自越南。
先要想办法缩小范围。女法官和亚婆视频了一次。但无论说什么,亚婆只是盯着手机,不言语。
一位比侬又提议,自己表哥在阳江打工,不如让他跑一趟去找亚婆。这位表哥跑去了,对亚婆说的话也一知半解,只隐约听到广西几个地名。问亚婆家里还有什么人,她摆摆手,说没有了。
比侬们犯了难,帮亚婆寻亲比德良还难。她太老了,耳朵不灵,脑子也糊涂了,说话还漏风,辩听更难。她似乎还有更强的戒心,不信任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大伙儿只能拉出地图,把亚婆提到的地名画出圈。布依语翻译王正直熟悉各地语言,她发现,这些地方的一些生活物件和俚常用语存在差异,可以用它们做线索。他们教盈妹发音,让她试着和奶奶辨认。
一连几天,盈妹一早赶到阳春的养老院,再连夜赶回广州。在试过“南瓜秧”、“瓜苗”“辣椒”后,“红薯”起了决定作用。奶奶说的“红薯”,是南盘江两岸的用法。
比侬们根据梅奶奶发音大概画出地理范围
范围终于缩小了。峰萧萧制作了一段视频发在抖音上,请相关区域的比侬帮忙。留言的能听懂的比侬,他挨个联系上了,请他们进群帮忙。
只要怀疑阿婆来自哪里,比侬就去找那儿的比侬帮忙。进群的人越来越多,后来一共聚集了35个比侬,来自广西、贵州、云南,有布依族有壮族。
他们把峰萧萧的抖音视频转发到手机里的所有比侬群。罗素大姐是转发最勤的一个。年轻时,她在隆林文化站工作,会唱山歌,还是壮文化理事会的委员。她有几个山歌群,每个群上百人,她给这几百个人一个个发了视频,拜托他们再转发。其中一位比侬,听了亚婆的口音后,坚持认为她是克长乡的。他把亚婆的视频转发了很多老乡群,直到被“梅”的家人看到。
找到的那天,峰萧萧在群里发了消息,所有人都向盈妹祝贺,有人写壮文,有人写布依文。这十天里,他们像“一家人”,每天辨音到深夜。盈妹把群里的比侬都加了好友,她觉得他们莫名的亲近。
王正直一夜未眠。她没想到这么难的一次寻亲也成功了。从本世纪开始,她就在帮比侬寻亲。以前要难得多,得到点线索,只能靠人脉,人攒人地去找,很难找到。短视频平台兴起后,信息推送似乎“无所不能”,寻亲信息传播飞速,加大了成功率。
峰萧萧用抖音帮助亚婆寻亲
“希望这几个成功案例,能让走失的比侬或子女主动联系我们,或者多发些抖音。让我们帮更多人回家。”王正直说,早前间因为贫困和不会汉语,不少比侬走失。
一些年轻的比侬学会了当地语言,逐渐找到了回家的路。但年长的,或听力受损的,像亚婆和德良这样的,无法学会新语言,没法说自己从哪儿来。
无人诉说,她们更加孤独。
“确实是太痛苦了,她们精神上都受了更多的折磨和打击。”峰萧萧说,德良每天向女儿说,梅奶奶每天向孙女说,但她们都听不懂。
“能记住自己的语言,回家的愿望就会很强烈。”帮比侬找到家,让峰萧萧更加明白传播民族语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帮德良找到家后,他被认证为“抖音寻人志愿者”,私信里不断出现寻亲求助。亚婆,是峰萧萧找到的第7个寻亲者,而在抖音寻人所属的头条寻人公益项目中,她是第18880个。
让更多“欸”和“喂”回家
2022年5月24日,在视频发出的第6天,来自广西百色隆林的梅的亲人,在一个老乡群里认出了她。她的乡音几乎未改,更显眼的标志是脖子上的肿块,年轻时就有,现在越发大了。
五天后,两个侄子悄悄出现在养老院里。直到亲眼见到梅姑姑,他们都担心这会是个骗局。姑姑在他们出生前就走丢了,带她走的人也找不着了,他们报过警,采过血,没有回音,渐渐不抱希望了。
“姑姑,我是荣代的儿子。”一个侄子说了梅弟弟的名字。老人起先没有反应,渐渐地,她的眼里蒙上了水雾,嘴唇哆嗦着说“荣代不要我了”。
盈妹赶到时,亚婆还在流泪。她从两个侄子嘴里拼凑了亚婆同样辛苦的前半生。她的汉语名字叫黄荣梅,年幼丧父,十多岁时又丧母,作为长姐,辛苦拉扯大弟弟妹妹。家里只有薄田几亩,收成不好时,她也把粮食让给弟弟妹妹。
亚婆与两位侄子、盈妹、盈妹的养舅舅、舅妈团聚
因为贫穷,梅直到三十多岁才嫁人,丈夫是个脑子“马马虎虎”的男人。生过两个孩子,都夭折了,她因此被赶回了娘家,衣服都没带。
这个贫苦的家庭似乎没交到什么好运。梅的妹妹早年发精神病,在流浪途中死去。等一个男人出现在家里说要讨离婚的梅去当老婆时,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
后来怎么辗转到广东这个山村的故事,亚婆没和侄子说。她太老了,不愿意提起不开心的事。她只是反复地说,房子漏雨了,腿好疼,都是盈妹养父帮的两次忙。然后又提起,有一天,盈妹跟着两辆车走了,找不见了。
盈妹落泪。原来当时亚婆知道自己离开了她,她是不是觉得自己也不要她了。
此刻,她更加地心疼亚婆。小时候不懂事,她心里只有痛,怨恨过,只想逃离那个被人嘲笑的“不正常”的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收养请求。到了养父家,养父隔断时间就提醒她回去看亚婆。她总是躲闪。直到有一次,有人送来一只鸡,感谢养父随手帮的一个忙。养父郑重地和她说,人要知恩图报,一个小忙换来一只鸡,何况亚婆不舍吃穿养大了她。
盈妹羞愧难当。那个周末她就回去看了亚婆。亚婆比划着吃饭的手势,又拍拍肚子。盈妹知道亚婆是在问她有没有饿肚皮,她指指带来的水果和菜,又摸摸肚子,告诉亚婆她过的很好。
几年后,去广州上大学前,她回村里看了亚婆。她比划着手势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不能经常回来看你,你要好好照自己”。亚婆也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俩人就这样说了大半天。离开时,亚婆拄着一根木棍站在老屋门口,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她消失在路的尽头。
盈妹一路哭着离开,在心里一遍遍说,“亚婆你珍重!”
亚婆黄荣梅和养孙女盈妹
在寻到亲的第二天,她心绪难平,把这些隐秘的刺痛写了下来,分享在“回家”群里。她写道,“是一个连说话都没人听懂的亚婆含辛茹苦把我拉扯成人,是她给了我重生。”
那个文档看哭了很多比侬。他们不少人家中都有走失的女性亲属,她们消失在时间里,不知身在何处。在遥远的异乡,他们或许也是“喂”和“欸”。
盈妹的这种情绪,峰萧萧很熟悉。德良的女儿也是这样,母亲找到亲人后,她止不住地笑,嘴巴都合不上,神情呈现出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峰萧萧把这理解为一种和解,童年的那些阴影都驱散了——她也曾因为母亲受嘲笑,也曾故意疏远过母亲。
侄子离开后,亚婆一个人坐着,不吃饭,一直在流泪。侄子告诉她,她弟弟还在,但太老了,疾病缠身,不能来这里看她。盈妹知道亚婆也在消化心里的刺。漫长的分离后,她终于知道,弟弟没有不要她,他也努力找过她。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奶奶活下去的?” 盈妹在那个文档里还写下了这句话。
现在她找到了答案,“应该是因为我。”经过两次冲荡,她的童年阴影似乎也要散尽了。一次是养父母的爱,她不再觉得自己“不正常”了,心里的缺口被补上,一次是这次,心里的重担卸下了。她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有空,她就会带着孩子去看老亚婆。等亚婆身体好一些,她想去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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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李远睦
设计排版丨高旭芹
图片来源丨 受访者、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