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
昨日上午9时30分许,四川省广安区副区长黎永兰被害案在广安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 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摄
黎永兰。家属供图
林雪川。受访者供图
四川省广安市广安区女副区长黎永兰送入医院治疗的第二天,其男友林雪川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妈你烧炷香保佑我。”“什么事要烧香?”林母问。林雪川谎称,黎永兰摔着了。
2017年10月22日,林雪川涉嫌将黎永兰打伤入院,经过五天的抢救,黎永兰因严重颅脑损伤,经抢救无效死亡。事后,林雪川一直对黎永兰的家人谎称,黎是自己摔倒磕伤了头,直到黎永兰的家人看到事发地的监控录像,林雪川才承认曾打了黎。
2018年9月21日上午九点半,“女副区长被施暴致死”一案在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科技法庭开庭。广安市人民检察院以故意伤害罪暨附带民事赔偿对犯罪嫌疑人林雪川提起诉讼。
在法庭上,林雪川讲述了他和黎永兰的交往,以及事发当天的详细经过。林雪川一直积极地为自己辩解,公诉人宣读完起诉状,他马上提出四点异议,并否认了故意伤害的罪名,“我咋个可能故意要伤害她嘛?”他用夸张的语气反问。
公诉人当庭播放了三段2017年5月黎永兰和林雪川的通话录音。一直为自己辩解的林雪川此时低下了头。通过录音,亲友们发现,平时很有主见的黎永兰,在这段关系中却是弱者。
截至下午1时30分,刑事部分的法庭调查仍未结束,法院将择期再次审理。
被告林雪川承认打人
9月21日,坐在被告席上的林雪川穿着一件蓝色格子衬衣,黑色裤子和黑色布鞋。圆圆的脸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挺斯文。这身装扮立刻引起了在法庭旁听的黎永兰亲友的不满,他们认为他在装样子,博同情。
42岁的林雪川是广安市黄连村人。从照片上看,这个身高一米六左右的男人,浓眉,身材很壮,用黎永兰弟弟黎军(化名)的话说,有点“虎背熊腰”。
出事前,林雪川在广安市前锋区黄连村经营一家山泉水厂,女友黎永兰是广安市广安区副区长,主管科教、文化、卫生等工作。
2017年10月22日晚,黎永兰和几个同事帮朋友庆生,吃过晚饭,到位于广安市中心的鼎虹国际娱乐会所唱歌。林雪川饮酒后来找黎永兰,给黎的同事敬了两杯酒,两人一起离开了。但走出歌城没多久,黎永兰就受伤倒在路边。
据林雪川供述,出门之后,黎永兰埋怨他只和两个人喝了两杯酒,很没面子,又说他搞生意欠了一千多万,不争气,怪他不能帮她分担压力,她不想活了,要去跳河。他也生气了,拉着她往河边走。
庭审过程中,公诉人当庭播放了事发当晚的监控录像。视频中,黎永兰和林雪川一起上了车,但很快又下车,被他推搡着沿金安大道三段往东走。途中,林雪川夺走黎永兰随身的手提包扔在地上,黎永兰随即敲打停靠在路旁的出租车窗玻璃求救。
公诉人和原告诉讼代理人多次问林雪川,跳河是不是黎永兰的意思,有没有强迫她。
林雪川答,没有强迫。“那她为什么呼救?”公诉人问。“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林雪川说。
从监控中看,黎永兰一直在找机会求救。第一次,她在一个路灯下面挣脱了,转头往回跑,但没跑几步就被林雪川抓回来,拖拽着继续往前走;第二次,她拉住一个刚从小区里走出来的居民,但被林雪川强行拉开。“快走,人家有事。”林雪川说。
公诉人指控,林雪川在人行道上多次击打黎永兰头部。林雪川也回忆了当时的经过,承认用双手打在黎永兰头上,黎马上就倒下了,发出很大的声音,左边耳朵流出血来,嘴巴里也吐白沫子。他吓坏了,把黎永兰送到广安市人民医院抢救。公诉人再追问,他又说忘记黎永兰是怎么倒地的。
两人过往
林雪川初中毕业后,在广安市前锋区观阁镇的邮电局谋了一份差事。据此前媒体报道,他开始工作时比较认真,但不久之后,就以帮村民取邮政汇款为由,偷窃村民钱款。后来被村民发现,补齐了欠款才逃过一劫。
1993年,18岁的林雪川前往东莞打工,在一家毛织厂落了脚,当上了毛织工人。《广安在线》2015年的公开报道显示,不甘平凡的林雪川办起了“依哥弟”品牌服饰厂,企业连年盈利,从一个打工仔摇身一变,成为拥有五六十号工人,年产值300多万元的毛织厂老板。
在东莞邻居老周印象中,林雪川爱说大话,“赚了50块能说成500块”。
2011年,他大张旗鼓在老家黄连村选址建厂,搞得全村皆知。黄连村的村民说,大家以为林雪川在外面挣了大钱,都想把地租给他。但后来发现,他连90多万的土地承包费也拿不出,纷纷反悔。
那年,林雪川成立了黄莲丫水业有限公司。水厂藏在黄连村附近的山坳里,两个农家院子大小的一块地,盖起几间铁皮房子,请了十个工人,负责矿泉水的罐装和运输。
让黄连村民印象最深的,是他自己出钱供了两辆面包车,免费送村民赶集。“免费班车”只持续了一年,就因为时常超载等安全问题被村里叫停了。
2012年,在一个饭局上,林雪川认识了比他小一岁的黎永兰。和林雪川大起大落的经历不同,黎永兰的人生一直很平稳。
黎永兰也是广安人,早年间,父母开始经商,从卖陶瓷碗起家,一步步发展到搞建材、做批发,生意越做越大。
初中毕业后,黎永兰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四川省中等师范学校,1993年毕业后,她在广安市观阁镇中学当老师。
2003年,她顺利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在广安大有乡当乡长。黎母还记得,拿到公务员考试成绩那天,黎永兰非常高兴,她一路小跑回家,推开门,向家人宣布:“我考上乡干部了。”还撒娇称要黎母请她吃饭庆祝。
在仕途这条路上,黎永兰走得很顺利。认识林雪川时,她已经是广安市广安区监察局副局长。两年后,升任广安区林业局局长。
当上副区长后,黎永兰全部投入到工作中。弟弟黎军(化名)说,黎永兰每天下班回来都累蔫了,躺在床上喊累,生病也没时间治疗。有时候在家里煮着饭,一个电话就要出门。扶贫攻坚,黎永兰下乡工作,皮肤晒得黑黢黢的。
失败的婚姻
在东莞,打工的广安人有个圈子。圈子里的小李说,“林雪川有家暴倾向,你随便问哪个都知道。”她记得,林雪川经常打那个“四川女人”,很多人都看见过,把她打跑了。
庭审当天,这个“四川女人”也到现场参与旁听。她是林雪川的前妻,在法庭外,她否认了家暴的说法。“我和林雪川在东莞好得很,根本没有打过架。他要回乡创业,聚少离多才会离婚。”说完,又补充道,“我们全家都不支持他回家创业。”
和林雪川一样,黎永兰也经历了失败的婚姻。离婚后,她带着女儿独自住在广安。
父母一直为她的婚事着急,很希望她能找个诚心实意的,但他们不看好林雪川。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黎家的一次聚会上。林雪川穿着皮凉鞋,花纹大短裤出席。席间,他说自己的山泉水厂一旦成功,就是价值几个亿的,一天要生产几十万瓶,拉货的车子都要排长队。但林雪川的母亲说,水厂至今只能保证正常运转,还没有盈利。
黎家的长辈觉得他说话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嘴巴又不干净,和斯文有礼的黎永兰不般配。白手起家的黎父最听不得吹牛,经常当面顶他。
反对最强烈的是黎永兰的母亲。为了让两人分开,黎母曾经气得用板凳打黎永兰。但黎永兰将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归结于父母干涉太多,之后不愿再听家人的意见。
林母说,起初她也不看好这段感情。她埋怨林雪川,你娃儿都有了,找女朋友干什么,以后怕是要吵架。但后来,她觉得两人关系不错,没再多说。“她来家里吃饭,吃不完的,就倒在林雪川碗里,他都吃了。”
一开始,在亲朋面前,黎、林二人表现得客客气气。林雪川会在黎永兰逛街时帮她拎包,打麻将时在一边端茶倒水,黎下班回家,林雪川把水递到她手里。亲朋曾以为黎永兰找到了贴心人。
但渐渐的,林雪川的暴脾气显露出来了。有一次,黎永兰和朋友吕萌(化名)吃完晚饭逛街,林雪川打来电话,让黎陪他吃晚饭。席间,林雪川让黎永兰和吕萌陪他喝酒,两姐妹不想喝,林雪川就砸了一瓶酒,瞪着眼睛吼:“喝不喝?”黎永兰说不喝,林又砸了一瓶。
黎永兰也开始不满意林雪川。她从未在同学和朋友面前承认他的男友身份,也不会主动介绍他。有人问起,她只说是同学。
林雪川需要钱的时候会找黎永兰拿。2017年11月,由于他拒不返还借款,黎家人向广安区人民法院提起了诉讼。
经法院审理查明,截至2014年10月,林雪川向黎永兰借款85万元。黎母说,其中的29万是她卖房所得。除此之外,她还以个人名义帮林雪川向家人亲戚借了五十几万,还在信用社帮他担保贷款27万。
9月15日早上八点多,债主找到黎永兰家,要黎家人还钱。弟弟黎军至今想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帮林雪川借钱。但9月21日的庭审并未涉及这些债务问题。
甩不掉的男朋友
黎永兰的朋友说,林雪川对黎永兰盯得很紧。有一次,黎永兰和朋友严丽(化名)在外面玩,他打来电话,一定要让严丽接电话证实黎没说谎,要么就是开视频。黎永兰不接电话,林雪川会打个不停;黎和朋友们聚会时,林雪川也经常不请自来。“她的行踪随时掌握在他手里。”严丽说。
平时,黎永兰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家中的大小事务都由她做主。但在和林雪川的交往中,她没有决定权。黎永兰曾告诉严丽,想和林雪川分手,但分不掉。严丽再追问,她就摇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我就和她说,只要你们分开,我出钱,让他走。”黎母说,黎永兰叹了口气说,林雪川不答应,他脾气急,得慢慢劝,让他死心。
“林雪川说,这辈子认定她了。”黎母记得,黎永兰有几次说一定要分手,林雪川放下狠话:“只要分手马上砍了你全家。”
“她是个有职务的人,如果报警,让人家觉得你连谈朋友的事情都搞不定,怎么相信你的本事?黎永兰觉得没有面子,所以一直忍气吞声。”黎母说。
林雪川还搬进了黎永兰家里。黎母故意不做他的饭,“但每次饭菜上桌,他就自己坐下盛一碗饭吃,黎永兰的爸爸气得把碗摔在桌子上。”
黎永兰的朋友们记得,黎出事前几个月,除了工作时间,林雪川更是寸步不离。“我们打麻将,他就坐在旁边看着。”吕萌说。
“已经吵了两天架,计划今天还是要继续的,遇到错误的人,做出错误的决定,需要承受的后果现在还不得而知。估计这一年又是磨炼意志的一年,心累!”2016年,黎永兰在QQ空间的私密文章中写道。
2017年5月的一段通话录音中显示,直到出事前5个月,黎永兰还在劝他离开,但林雪川不依不饶。
“你不在乎我,我们就好聚好散,我又不欠你啥。”黎永兰说。林雪川哼了一声,“断的话就要以死这种方式来断”。是不是要我死?黎永兰反问。林雪川说嗯,就是。最后,黎永兰说:“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在法庭上,公诉机关播放了这段录音。一直为自己辩解的林雪川此时低下了头。
三段录音中,林雪川多次说出“活不过三天”、“让你死”之类的威胁性话语。林雪川当庭辩解,这些是酒后或争吵后的气话。林雪川的辩护人也表示,这些录音距事发时间较长,不能证明林雪川有蓄意伤害黎永兰的心思。
但在黎母印象中,这些话几乎就是林雪川的口头禅,“只要他不高兴,就扬言要弄死黎永兰。”
家暴
公诉人在庭上提出,2017年并不是林雪川第一次殴打黎永兰。2015年,林雪川就曾当着黎永兰同学的面将她打伤,送进医院缝针。目击者仍觉得心有余悸,发现黎永兰一直活在暴力的阴影下。
2015年元月,黎永兰和八九个同学聚会,吃完饭去唱歌。吕萌和黎永兰抢着付账,在大厅里一前一后走着聊天。说了几句,黎永兰没回应,吕萌回头一看,她已经被林雪川拖到拐角处打了。黎永兰倒在地上,发出很大一声响。
吕萌跑过去抱着黎永兰的头,发现她头上在流血,就让林雪川赶快停止。林没停手,一边骂一边用脚踢黎永兰。从他话语中,吕萌分析是黎永兰说前夫好话,刺激了他。
吕萌护住了黎永兰的头部,林雪川一脚踢来,正好踢到吕萌的眼睛,肿了半个月才康复。
同学们把黎永兰送到广安市人民医院急救室,林雪川跟到医院。黎永兰在急救室里缝针,林雪川站在急诊室门口骂骂咧咧,还要冲进去打她。同学们抵住门,他就在外面踢门。黎永兰的同学李艳(化名)当时也在现场,她回忆,好几个女同学都被吓哭了。林雪川埋怨同学们多管闲事,气得打坏了急诊室外面的桌子。
当天晚上处理完伤口,李艳怕林雪川再出手伤人,连夜带着黎永兰从医院侧门溜走了,送到朋友家住了一晚。
那天晚上,同学们一夜没睡,她们试图劝说黎永兰赶快甩掉林雪川,但黎永兰始终没有表态。第二天,黎永兰因为药物过敏再一次入院,林雪川来看她,同学们不让他进门,黎永兰说,让他来吧。
黎永兰的家人从外地赶来,询问原因,林雪川说是黎永兰抢着付账,高跟鞋没站稳,摔下了楼梯。李艳想说实情,但黎永兰放下狠话:“你敢说,朋友都没得做。”
直到2017年黎出事后,家人才知道实情。那次事情之后,黎永兰在同学们面前总觉得不好意思,有些抬不起头。
在黎永兰父母面前,林雪川也并不收敛。黎母说,2017年4月,林雪川拽着黎永兰的头发,声称要把她拖出去打死。黎母拦着门,哭着骂他。第二天一早,林雪川跪在黎母面前哭着承认错误,“娘娘,你不要告诉别人,我脾气暴躁,以后改,再也不打黎永兰了。”黎母心一软,原谅了他。
但他并没有真的改过。黎永兰出事的前一天,邻居还看到林雪川在路边打黎永兰。
致命
2017年10月22日,黎永兰倒下后再也没起来。事发当晚,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值班护士小红(化名)对林雪川印象很深。他把黎永兰送到医院时,光着上身,看起来很着急,让医生一定要把黎永兰治好。小红上前查看,黎的鼻子和头发上都有血。
医生怀疑是脑内受了伤,问林雪川是怎么弄的,林雪川说是喝了酒摔伤的。
第二天早上,林雪川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妈你烧炷香,保佑我。”“为啥子烧香?”林母问。林雪川说黎永兰摔着了。林母一听就急了,赶紧问摔得重不重,林雪川没回答。
黎军是家人中最先得到消息的。黎永兰入院的第二天下午,他赶到医院时,黎永兰已经没有意识了。尽管医院联系了华西专家会诊,用药物维持,但到下午六点,黎永兰的自主呼吸已经停止了。
在黎永兰抢救期间,林雪川表现得非常冷静。黎永兰的同学李艳说,他还在医院和客户谈合同、给员工安排工作,听说黎永兰病危时还打电话托朋友找专家。直到华西专家来会诊后,他才开始慌了。“兰兰活不成了,我也不想活了。”他和黎军说,表现得很痛心。
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5天之后,广安市人民医院宣布黎永兰死亡。尸检报告显示,黎永兰头部骨折,死于严重颅脑损伤。
四川省广安市人民检察院指控,黎永兰被林雪川多次击打头部以致受伤昏迷。
庭审中,双方的代理人对黎永兰身上的伤痕形成原因意见不一,黎家的诉讼代理人申请鉴定专家对死因进行鉴定,审判长表示会考虑。
黄连村的村民在网上看到消息,说林雪川打死了女朋友,林母很生气:“林雪川从不打人,生气的时候也只是爱摔东西。”她一口认定,黎永兰的死是个意外。“那晚他喝了酒的,两个人拉拉扯扯,又不是有意害她。”
但黎家的诉讼代理人在民事部分的法庭调查中提到,有证人听到林雪川曾说,把黎永兰打个半死再送医,就不用承担责任。而且从伤情上看,林有伤害黎的主观意识,因此,她认为,送医行为只是林雪川在逃避责任,希望法庭从重追究林雪川犯故意杀人罪的刑事责任,并判其赔偿200万元。
林雪川当庭表示,不能接受赔偿,更不接受故意杀人的罪名。
记者 王翀鹏程 实习生 郑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