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腾讯到新浪开了微博,数万围观网友迫不及待问了一个积郁多年的八卦。
这可能是中国互联网历史最悠久的迷案。马化腾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此前十几年中,在QQ上,小马哥几乎天天过生日,而且一过生日就送靓号、赠会员、奖电脑、抽跑车,一代代骗子乐此不疲,最后固化为QQ风俗。
2005年,骗子们的奖品最逼真且有诱惑力。传闻中,只要转发生日祝福,你的头像边就多一颗太阳。
在那时,一颗太阳,意味着你要挂机1520个小时,用时63.3天,耗电507度,可即便如此,在大学机房、破旧网吧、深夜办公室内,太阳的生产依旧夜以继日。
从星到月,从月到日,当太阳升起时,所有的焦躁和乏味,都会释怀。
在那个颜值尚未当道,红包尚未开路的年代,太阳代表着身份,太阳意味着资深,太阳闪耀着第一代网民的矜持和自傲。
那时人们也好奇过太阳的上限,但想想也知需漫长的时间。人们以为岁月悠长无期,终有一天头像边会拖满星辰。
然而岁月会折叠的。13年光阴,如一阵急风冷雨。多少大事件倏忽发生,又匆匆淡去,了无痕迹。
2018年的春寒,拖得极为漫长,在那个温度诡异的3月末尾,腾讯低调宣布,QQ号可以注销,一切都可抹去。
可是,一切又怎能抹去。我们抹不掉记忆中那个牢固的QQ号码,更抹不掉那些天真又纯粹的日子。
163拨号时那段沙哑声音,像一个神秘世界的喘息;深夜网吧幽暗灯光,像在进行通灵的仪式。
最简单的聊天,也会有动人的味道。
2001年,在校生马伯庸写出小说《她死在QQ上》。多年后,这成为豆瓣上亲王的黑历史。有人挖苦,文字青涩,脑洞不着边际,远不如今日老道。
但马伯庸说:他在纪念那个很容易满足、没有任何藏着掖着的年代。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走红了,多少女孩愿叫轻舞飞扬,《大话西游》流行了,多少男生自称至尊宝。
他们简单热情,他们懵懂无知,他们在铅灰色简陋对话框打出的开场白,往往都是:你是GG还是MM?
面对朋友的离线自动回复,有人对着一个“嗯”字聊了半小时。
在那个没有美图秀秀的时代,为给尚未谋面的恋人寄出一张亮眼个人照,有人宁愿等到4个月后能穿裙子的夏天。
有女诗人被失恋少年纠缠,只得谎称自己72岁,但对方认真回答:我可以等28年,等你到一百岁。
那时候,一个家里有网、能帮全班申请QQ号的女生,会成为所有人的女神。
少年们,拿着记录着账号密码的纸条,抄下全班同学的QQ号,打算一个个地添加,幻想着登陆界面的样子。
有人破天荒地逃了课,如朝圣般去了网吧注册QQ,却只想了一下午名字。
下线的时候,他们没有表情包可发,但会用力且认真地打下:走啦,886。
那些滴滴声和咳嗽声,贯穿了许多许多人的青春。
谁在我青春中轻咳一声,又悄然而去。
腾讯推出挂太阳那年夏天,深圳正值用电荒,政府关闭了所有灯光工程,并规定企事业单位空调不能调到26℃ 以下。
腾讯的挂机活动显得不合时宜,很快便改为靠活跃天数升级太阳。
阳光灿烂的日子很快结束,两年后,腾讯推出各类钻石会员,一切向现实接轨。
各色钻石足以让没见过世面的网民们癫狂,QQ秀上,有人盛装华服,有人从此只穿内裤寂寞游荡。
那些在QQ秀商城里流连忘返的女孩们,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剁手。
有小女孩为冲红钻打破了多年的小猪存钱罐,“现在想想,当时的红钻衣服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一身金光闪闪的衣服,活脱脱一个乡村非主流啊”。
还有人冲了黄钻,跑到网吧,不玩游戏不看视频,只为装扮空间。
原宿风、阿宝色、520香烟、暗黑系的绷带和血迹,顺手来一条伤口,再牛逼的肖邦,也弹不出老子的寂寞。
郭敬明的小说被拆成无数句话,在QQ签名中连载。
有多少无缘无故的眼泪45度划过,有多少不知原因的悲伤逆流成河。
有人一夜踩了心仪女生90多次,只为那句说不出口的表白。
有人直到中年后,才知道当初有女孩为他一个人建了空间。
还有人想起那些长夜,绞尽脑汁敲下文字,又费劲心思删除痕迹,假装自己从未来过。
他们宁愿把最初的心动,换成另外星球的表达,“挖巳俓注癔ㄚòひ詪9孓”,“涐嗳伱”。
掩饰的背后,是一代人的懵懂和寂寞。
2008年,饶雪漫出版《QQ兄妹》,一个离异重组家庭的两个孩子,通过QQ聊天理解了对方。
独生子女一代的孤独,在空旷的网络世界里,慢慢被放大。
那年春节,身患抑郁症的沉珂没能等来恋人回复,这位非主流的鼻祖在酒店割腕,于死亡线上徘徊后被拉回,并就此绝迹网络。
不明实情的粉丝们,在QQ上流泪,传递蜡烛,随即也开始一场告别。
那是许多人青春岁月最后一个告别。
那时候他们还年轻,还不懂得人和人的缘分其实细若游丝。
在毕业季到来的时候,他们虔诚地互递同学册:加个QQ,常联系。
他们相信,QQ在,联系就不会断。即便账号丢失重新注册,也会从QQ空间一个个加回好友。
“我们怎么会散了呢”。
有些东西,真的会丢。
不知不觉中,曾经的好友空间锁上了,例外的几个,最新留言也定格在几年前。
通讯录里许多头像长久灰暗了。最后跳跃的群,发言的大多在推销。
他们不再炒作小马哥的生日,而是直截了当地喊:低息贷款了解一下。
无人打理的QQ农场,农田已可升级为蓝晶土地,奢华到能种出一座座体育馆。
牧场里的动物,已会骑车和玩滑轮。但当年那些乐此不疲的偷菜人,已经很多年没再来过了。
百度杀马特吧里,发帖留下QQ号的新人们,再没能找到组织。
老一辈的杀马特,已经剪掉了斑斓长发、脱下铆钉裤,成为格子间里的上班族或奔跑的快递员。
曾经在《劲舞团》里喊一打陌生人“老公”的女孩,有的已成为精通育儿常识的宝妈,有的已远赴海外,QQ资料一片英文或空白。
那些曾写下火星文的忧伤少年,已是各家公司里的中年人。
为了防止公司新人窥视自己的中二岁月,他们把QQ空间设置为仅自己可见。
他们偶尔也偷看一下“和过去的自己不期而遇后,我只想上去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你TM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
但没人舍得删掉一个字。
“删了,就怕忘了。”
2010年,十多位南京用户来到腾讯办事处,讨要被盗后遭封禁的靓号,他们愤怒地拉起横幅:腾讯,还我QQ号!
旁人诧异:为了一个聊天号码,至于么?
至于。那不是号码,而是被QQ烙印过的时光。
今年元旦时,朋友圈掀起晒出18岁照片的热潮。最后一批90后也要18岁了。
那些被QQ烙印过的时光,再次打捞而起,大家互嘲“像葬爱家族在朋友圈开年会”。
QQ依旧很热闹,年轻一代正按照他们的规则建设王国。只是有些痕迹,已深埋光阴之下。
2014年2月,知乎上有人发问:QQ和QQ空间会消失吗?如果有一天真的消失了,我们留在里面的记忆怎么办?
有人答道: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你已经就不在乎那些记忆了。
2015年,沉珂在微博发文,自证身份。当晚她的粉丝从30多万涨到150多万。
7年间,她结婚生子,在老家打理房产。她原本想重写记录自己青春期的小说。
29岁的她,打开QQ,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忧伤。
在得知腾讯可以注销QQ的深夜,我打开许久未登的QQ,注视那些灰暗的头像,回忆与之相关的过往。
那些从陌生开始的缘分,终归要回归陌生。
有朋友的签名,停留在许多许多年前,小四的句子:
“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里,被我们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