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从中午开始
■ 王晓利
在我的记忆中,中午十二点前,我们家从来都没有吃过早饭。更害不哈啥是个“早点”,“早点”一词是我参加工作后好几年才害哈的。
我们村坐落在山里,一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沟,土地又远。为了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干活,每天天还没亮,父亲就摸着黑起床了,哪怕是那黄豆粒大小的煤油灯也不舍得点着。起床后,父亲扛着锄头,挎起自编的柠条筐子,翻山越岭,大概一个来小时,才来到地里。这时,天才蒙蒙亮,往往锄上一个来回的地,天才大亮。不管多大的一块地,必须一次锄完,免得下次又要浪费掉来回走在路上的时间。这样一来,早饭根本不可能在十二点前吃上。而早饭呢,也是母亲在就近的地里干罢活以后才回家做的。有时,我和姐姐也帮着做饭。姐姐是做饭能手,担水熬饭蒸擦擦,而我更多的时候是当下手,搂柴提炭拉风箱。如果遇到更大块的地,中午干脆不回家吃饭,母亲将黑面馍或擦擦之类的装在筐子里,高粱稀饭或野菜和饭盛在黑色陶瓷罐里,打发我或弟弟一担子担到地里吃。
早饭过后,时间已经差不多一两点钟了。农村人从来都不午休,一吃饭,碗一撂,就又翻山越岭,去到另一块地里干活了,直到太阳落山,地里完全看不见干活才挑着野草往家走。我和弟弟有好些时候,连晚饭也等不上吃就自己倒在炕席上睡着了。睡梦中,好像有人(或是母亲或是姐姐)递过来一只碗和一把勺子,我只管闭着眼睛,拿着勺子,在碗里铲一下,往嘴里送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勺子自动从手中跌落,也不知什么时候又载倒在炕头了。等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这样的一天又开始了。
尽管每天都是无比艰辛,但是,这样的艰辛必须重复下去。我们一家九口人,必须靠土地来生活下去。更艰辛的是,我们兄妹五个读书的费用也要从这贫瘠而又仅有的土地上获取。
1962年,由于国家贫困,实行支农政策,在西安电力学校读书的父亲万般不舍地离开学校返回农村。这一回,彻底断送了父亲的美好前程。从此,注定了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生。我们很难想象,父亲经历过多少个痛苦而无奈的不眠之夜!父亲的亲身经历,使得二老下定决心,炸锅卖铁,决一死战,也要供我们五个孩子读完书。
第一个出生的是我大哥。我哥聪明又争气,学习常是第一名。在村里念小学,由于教书先生是本村人,嫉妒我哥。虽然我哥常是名列前茅 ,也从未拿到一张早生羡慕的奖状。大哥强忍着委屈,更加发奋学习,顺利地考入县办中学——墕底中学。墕底中学离我家七八里的路程。每天黎明时分,母亲早早起来,以北斗星为时钟,叫醒我哥,看着我哥三八两下吃了母亲事先做好的土豆拌红面疙瘩,站在硷畔上,目送我哥爬上对面的一座大山,向山那头走去,母亲才忐忑不安地回家了。在学校里,哥边学习边勤工俭学,做粉笔,制墨水。中午饭只啃一个黑馒头,到晚上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哥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对面山茆上走下来。这时,母亲提着的心总算落下了。
母亲一天一天地熬着,哥一天一天地赶着。功夫不负有心人,哥被吴堡中学高中录取了。可是,这又怎么能高兴起来呢?入学费用从哪儿来呢?伙食费从哪儿来呢?还好,父亲是有手艺的人,劳动之余,他用一些木料制作几张桌子或用柠条编几只筐子,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几毛钱。学费是有了,可父亲却一次又一次地挨批了。在当时,这样的买卖叫“投机倒把”。不管怎样,总算挨到高考时节了。高考顺利结束,大哥在家边劳动边盼着能接到通知书。可是,眼看新的学期开始了,心中期盼的通知书还是没有来,那失望之心可想而知!
没办法啊,没来就是没来!父母商量着决定让我哥再补一年习。这一年,哥简直就是废寝忘食。礼拜天也不回家,我姐背着母亲做的土豆饼或红面拌擦擦,步行20多里路给县城补习的哥哥送干粮。又是一年高考节,考场上哥轻松流畅地答完了所有题目,接下来便满怀信心地等待通知书的到来。可真是奇了怪了,马上又要开学了,还是杳无音讯。怎么?又落榜了?这时,老父亲坐不住了,他挥笔疾书,油灯下,没多功夫,十几页的字密密麻麻的出现在信纸上。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怀揣着这封信,步行20里路来到县城,将这封饱含艰辛的信件寄往榆林地区招生处。几天后,一位身着绿装的邮递员,沿着麦地山村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入我们家,将一张榆林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递到了哥手中。全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后来,听别人说,其实我哥的名字前一年就在录取名单里见过。要不是父亲的那一封感人肺腑的长信,也许我哥的名字又一次被从录取通知名单里换成其他人了。
两年的师范生活,哥还是那么发奋努力,父亲甘当牛马为儿子凑学费。两年后,哥工作了,端上了铁饭碗,时刻不忘补贴家用,供弟弟妹妹们生活读书。可是,后来,苦难的日子熬完了,生活好了,哥,哥却没了,没了,你知道不?就这么没了……
苦难的父亲,苦难的母亲哪,对于他们来说,贫穷并不可怕,贫穷可以熬过去。可是,自己千辛万苦抚养成人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这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啊!天哪!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能接受了哇?
劳动!对,劳动!瘫睡了大半年的父母亲坚强地站起来了,走向自己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没日没夜的漫无目的地劳动!
几年了,腰杆挺直的母亲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健步如飞的父亲,连走路也气喘吁吁了。腰弯了,母亲毫不在乎;气喘了,父亲毫不在乎。他们不图劳动成果,只管默默奉献。奉献已是父母血液中流淌着的品格,奉献已成为父母更古不变的一种习惯。
如今,中午十二点前,父母亲还是不会吃早饭。对他们来说,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无尽的奉献!这奉献将直至他们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