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课上到一半,安娜老师准会让米立看窗子外的湖。米立趁机看看微信消息。十条,一条微信运动,六条广告,一条群聊,一条朋友说晚安。
“你看那边,好像是一个帆船队。”安娜老师说话的时候气息上提,有些她家乡意大利的味道。意大利在自己的右后方。米立想,踏过这片湖,再向左拐,是宁波生活的地方。
“我认为你应该在这里给两个人加点浪漫。”安娜老师又说。米立低头看到安娜修长干瘦的手指在自己写的一段对白处轻轻一点。女主人公对男主人公说:“你一会去哪?”米立心想,这就是浪漫了,是她能给的最大的浪漫了,这是米立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所能说的最露骨的话。她说不出“ 我爱你”,只能问“你一会去哪?”, 期盼着对方说:“你去哪?要不要一起?”米立心里的热情总是在开口的时刻,一个猛子扎进深渊,留下点白擦擦的沫子。远处帆船队里,一条船的帆切进湖水,翻了。米立喊安娜老师快看,等她抬头的时候,连浪花都快平息了。
“宁波,你快看啊!”米立在心里呼喊。
宁波转过头,米立嘴边的话立马变成:“你一会去哪?”这是上学的时候,米立和宁波刚在教学楼贴完社团活动的海报,从一楼到六楼,贴了一个多小时。分工的话,半小时就能贴完,但谁也没提。
“还剩一张,贴哪呢?”宁波把海报卷成筒子,对着空气打了个叉,又把一头贴在左眼上,筒子另一头刚好圈住米立的背影。米立回头,说:“是啊,还能贴哪呢?”手掌挡住海报筒,顺便把它抽在自己手里。上周米立和室友来贴海报,最后余五张,她俩一人拿回去一张包书皮,剩下三张扔进厕所垃圾桶。米立一边慢慢向前踱着步,一边用海报筒在身体上敲打出节奏,有种击鼓传花的紧张感,她不知道这幸福的凝滞会被谁的话先打破。
“这楼是不是还有个七层的半层?”宁波提醒道。米立有点失望。
把最后一颗图钉深深地刺进宣传板,米立看着海报问:“歪吗?”宁波摇摇头,米立马上按下电梯键,力度过大,她自己都惊讶。红色的数字快速从一,变成二,变成三。到四层的时候,电梯停了。刚停下,宁波就说:“算了,走楼梯吧。”走出几步,米立听见身后的电梯门打开。她看看宁波,宁波好像没有听见。
走到一楼,宁波敲了一下小木门上的玻璃,米立才注意到上面的雨水,还有外面隐约的淅淅沥沥声。两个人安静地站着。宁波探出头看看雨势,米立喊住他。
宁波转过头,米立嘴边的话立马变成:“你一会去哪?”
“图书馆。”宁波看着米立。“你呢?”宁波问。
“我去食堂。”米立说完,一阵头重脚轻。没什么可说的了,连雨都没得可下了。米立看着宁波把后背上垂下的帽兜套在头上,拉紧绳子,走出门,回头说了一句:“雨小了,那我走了。”青灰色的湿气里,宁波像一只不肯裂开的豆荚。米立在原地想了半天:明明自己要去图书馆,怎么突然改口了呢?她背上沉重的书包,里面是三本专业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去了食堂。
“米粒!”宁波在公司楼下的饭馆吃午饭,一边在手机上看新闻,对面的同事冷不丁说了句,他赶紧抬头看看四周。同事指指左腮帮子,宁波才反应过来,是脸上沾了颗米粒。他用食指拈下来,送入口中。好多年过去了,米立还是成不了饭粘子。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色彩鲜艳的加利福尼亚沙拉。宁波把同事伸过来的叉子拨到一边,给沙拉拍照,照片发到朋友圈,只设置了米立一个人可见。发完,宁波把手机扣在桌子上,和同事默默无语吃着面前的沙拉。宁波往茶壶里放一个茶包,每隔两分钟倒出来一杯,看看水的颜色,总是浅。盘子里只剩下半个小西红柿,宁波叉起来放进嘴里,拿起手机,看到有两个提醒消息。点开一看,是共同好友点赞。“喝茶吗?”同事问。宁波看看他杯子里颜色半深不浅的水,说:“算了”。
宁波怕米立渐渐忘了他 。有时,他会在两人共同好友的朋友圈下点赞,尤其是那些米立赞过的,这样自己的头像就能出现在她的消息列表里。宁波乐此不疲地在米立眼前晃悠着笨拙的身影。如果米立给宁波点一个赞,他能轻快地跳起来,像做学生时一样,在街上走着走着,做一个跳投的动作。可惜的是,宁波那些只有米立一人可见的朋友圈,她从没光顾。宁波用时差安慰自己,一直等到米立所在的时区天亮、日上三竿,然后删掉朋友圈。
沮丧的时候,宁波怀疑他和米立的回忆只是他单方面的错觉。最近他为此找到一条证据,那就是米立给他点过的赞比他记忆中少。宁波翻开相册,在有些他记得米立点过赞的状态下,并没有她那个浅白色背景的方形头像。
关于两个人的关系,宁波从没给米立确定的信号。他还记得,有一次和米立在教学楼贴完社团海报,米立问他一会去哪。他当时认真观察了米立鼓鼓囊囊的书包,灵机一动,从“食堂”改口说“图书馆”。没想到米立正要去食堂。宁波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两手空空,饿着肚子在图书馆迷迷糊糊趴了半个小时,后悔 。还有很多话说得不好,宁波想起来一串:“还剩一张,贴哪呢?”应该加上“不着急,我想和你多待一会”;“算了,走楼梯吧”,也应该加上“不着急,我想和你多待一会”。米立问:“你一会去哪?”不该回答“图书馆”,也不该是“食堂”,该是“你去哪?我跟着你。”
“你一会去哪?我跟着你。”米立在地铁上想起当年那句让她生吞了的话。
为了省钱,米立在离市中心较远的区域租了房。平常安娜老师会顺路一起回家,今天她去机场接女儿了。独自坐地铁,米立百无聊赖,翻开宁波的朋友圈,从三年前开始看。每看一次,米立就对宁波有一点新的发现,兴奋感不亚于考古学家蹲在墓坑里挖掘文物碎片。
米立在一条宁波高赞的朋友圈底下,把自己的赞取消了。第一次这么做是一年前,那次是米立不小心。取消以后,米立很紧张,当她反应过来,微信取消赞不会有提示时,突然变得兴奋:宁波发现不了,是好的;又怀抱侥幸,觉得宁波发现了也好,那说明宁波把她记忆得如此清楚,两人谁也不用嘲笑谁,这是皆大欢喜。看着那颗小爱心消失,米立郁积的暗恋找到一个小出口。
但是这种快乐不能常有,米立只能很小心、很节制地,拔下一根孔雀尾羽,不让漂亮的孔雀发现。
米立想起安娜老师课上的评语,想发邮件告诉她,自己的浪漫都在取消的东西里面,正如她过去从未说出口的那后半句真心话。
微信暗恋守则第一条:如果太想他,悄悄取消一个赞。
二
宁波翻看和米立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微信对话在两年前的春节,是米立群发的祝福。宁波收到以后,赶紧回复了“谢谢”。他还想再说点什么,比如“你最近怎么样?”,比如“好久不见”。蓝色的光标在消息栏闪烁了五分钟,宁波还是没准备好说什么。他也知道五分钟过去了,再说什么都不合适了。对话框里会显示出和上一条信息之间的时间间隔,暴露自己的思忖——米立只不过随便群发了拜年信息,他却要思忖,这样太刻意了。宁波后悔,不该回复“谢谢”回复得太快。
宁波遗憾地退出和米立的对话框,关机,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起飞。宁波的老板很赞赏他,因为他从来不抱怨出差。宁波不知道米立现在生活在哪个城市,她发朋友圈从不记得加上定位,所以他总想去别的城市碰碰运气。宁波的同事问他知不知道这样做碰见米立的概率是多少。宁波说:“这不是重点”。同事用黑色碳素笔在草稿纸上重重地写下一百八十亿分之一,故意把一串零拉得很长。宁波看着分子上那个纤瘦矮小的“一”,叹了口气,仍然说:“这不是重点”。
“理论上来说,就算真想碰运气,你原地不动,等着她碰到你,更靠谱一点。”同事说完戴上了耳机,不听宁波反驳。宁波想想自己工作的那台白色的、桌角起皮的办公桌,那间刚置办了二手皮沙发的办公室,那栋灰色的、底商是麻辣烫和网咖的写字楼,摇摇头。就算是想象,他也怎么都无法把米立放在这个场景里。
宁波不再去想,翻开座椅靠背兜里的杂志。
米立印象里,和宁波走得最近的那两年,他们总会在学校里不期而遇。有时候在图书馆,米立猫着腰找一本书的序列号,一起身就看到宁波走来打招呼;有时候是刚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宁波,招个手,宁波说:“我去吃饭”,两个人就走开了。
冬季学期,有天米立围着宽大的围巾,遮住大半个脸,在风中吃力地骑自行车上坡。迎面宁波的车子飞驰而过。几乎同时,“吱啦——”一声,两人的车子在距离五米的位置停下。米立扭过头,厚围巾让她显得有点吃力。米立把围巾扒到下巴处,冲宁波笑笑。宁波侧着身子,冲米立挥手。身旁的自行车来来往往,两个人都不知道下面该干什么。再不走就可疑了,米立这么想,转身离开,使劲蹬脚蹬子,不给自己后悔的余地。突然一脚蹬下去,世界轻飘飘的,没着没落,晾在原地。米立很惊讶,喜欢一个人可以产生这种感觉吗?
米立低头一看,是自行车链子掉了。
米立摘下手套,捡了一截树枝,挑起车链子。稍微一吃劲,树枝“啪”地断了。她想再找一截,看到宁波气喘吁吁,把自行车停在一边。
“车链子掉了?”宁波蹲下去,给米立上链子。米立看着宁波的后脑勺——头发黑,短直,看起来很硬,还看到宁波脖颈处微微皱起的多余的一些肉皮。米立也蹲下身子,说:“不行我就推去修车铺”,又递过去一张纸巾。
“可以了。”宁波转了几圈脚蹬子,拍拍沾满黑油的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过纸巾,放在兜里。“快去上课吧!”说完就跨上自行车,骑远了。米立的脚蹬子还在转悠。
之后的一天晚上,米立收到宁波的消息:宁波在统计周六晚上社团团建的人数。米立很早就买了当晚的演出票,她犹豫了一下,回复:“去不了”,又加上一句:“那天晚上去看演出。”米立觉得有点遗憾,但是心底生出隐秘的兴奋。她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赌博。
过了一分钟,宁波只回复了“收到”。
米立一夜没睡好,半梦半醒中,看到的全是脚蹬子,一圈,两圈,不停。
周六晚,演出散场,米立随着人群涌出来。她忽然一激灵,再仔细一听,果然是宁波在身后喊她。
“好巧啊,你不是去团建吗?”米立问。
“能去的人太少,取消了。”宁波憨笑,又说:“要不是取消了,我都忘了自己买了票,九月份就买了。这么巧,你也来看这个?” 宁波从人群中挤到米立身边。“我也是,早买了。”米立说。
走出剧院大门,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大哥走过来,拉住宁波:“大兄弟,打车走吗?算票钱,给你打个折,五十块钱送进校门。”米立拉着宁波离开,说:“坐地铁吧。”米立想总是这么巧,这次要多待一会。
宁波在机场发了个带定位的朋友圈。几个小时后,宁波在酒店入住,打开手机,看到米立点了赞。宁波做了个跳投的动作,不小心把天花板上悬挂的装饰物打下来了。同事把一次性拖鞋拽到宁波脸上。宁波躺着,举着手机,死盯着屏幕。还是没有等来米立的一句:“我在这里啊,见个面吧。”
宁波叹口气:“这酒店信号不好。”
宁波想念他和米立那个小小的校园,和那座小小的城市。在那里,他轻易设计和米立的偶遇,又在得逞后云淡风轻地离开。宁波想起帮米立上好车链子那天,骑车离开时在飞。那张纸巾他每天装在口袋里,手伸进去触碰到它,就觉得温暖。直到有一天,宁波的室友间歇性勤快,把所有人搭在椅子上的外套都扔进洗衣机。从下午到傍晚,宁波一点点把粘在衣服上的纸屑捏掉,然后私信统计团建人数。米立不知道,宁波说的“人太少”,只是少了她一个。米立也不知道,宁波翻了她的朋友圈,又核对了当天晚上所有的演出信息,提前一小时赶到剧院,从穿军大衣的大哥手里买了黄牛票。
安娜老师给米立的小说提了一个建议,但米立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了。她揉搓着鸡蛋花耳环。米立发现,偶遇宁波的时候,自己总碰巧戴着这对鸡蛋花耳环。米立还发现,宁波总出现在她碰巧想到他的时候。后来米立才明白,不过是自己总想着宁波。很多事都是碰巧,先后顺序不是因果。
米立从朋友圈得知宁波又出差了。看到很多人点赞,米立才按下屏幕上的小爱心。她翻出和宁波的对话框,最后一条对话是两年前的春节,米立发给宁波的拜年信息。那年米立琢磨了一个晚上,把一句“愿有缘相见”乔装在一堆“愿大吉大利”“愿万事如意”“愿身体健康”“愿阖家幸福”的客套话里。看到宁波回复“谢谢”,米立“哎”了一声,不知道自己是舒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
米立最怀念的,还是和宁波在剧院偶遇的那个夜晚。她不动声色,赢了一场下注很小的赌博。
回到家,米立翻开笔记本,看到安娜老师那句建议是——
MAKE CAUSAL CASUAL!
微信暗恋守则第二条:别有用心的话要装作群发。
三
安娜老师又指着窗外的湖,“到湖畔,要怎么走?”米立不明所以,“就这样,直走,过两条街就到了。”
“嗯,但你还可以转身,从相反的方向,绕地球一圈,到达另一侧的湖畔。”安娜老师两只手扬在空中,说:“这才是好的小说。”米立若有所思。
“但生活不可效仿。”安娜老师好像又讲笑话了,米立象征性笑一下。一个人走过温带、热带、寒带,走过平原、盆地、丘陵,最后不过走出原地几步。好的小说,生活不可效仿,可好的小说明明是效仿最不好的一种生活。有时,米立真的会在学校和公寓的两点一线间绕远路,她生怕固定的路径会让她和宁波错过,在单调日子里画一些随机的胡乱的曲线,说不定哪一条就能击中宁波。
米立多走了两个街区,正在路口等红绿,一列圣诞地铁列车顺着楼宇间的铁轨飞驰而过。她掏出手机,抓拍到模糊的、装饰着彩灯的车厢。车厢外,坐在鹿车里的圣诞老人向她招手。
米立曾经许过一个圣诞愿望。
那一年圣诞节前夕,不知道是谁在宿舍楼门前的那棵树上挂满了彩色小灯泡,还在树顶插了一颗金属丝扎的星星。也不知道谁起的头,开始有人在树上挂小纸条,纸条上写了圣诞愿望和自己的名字。起初大家都不以为意,没人真的把愿望寄托在一张纸条和一棵怪异的圣诞树上,可后来,有人发现自己的纸条不见了,都当是风刮走的。
再后来,传言那些丢失了纸条的人,都实现了圣诞愿望。圣诞树上的纸条越来越多。所有人都期盼着,有人偷偷关注着他们的心愿。
圣诞节这天晚上,米立悄悄把自己的纸条挂上圣诞树。纸条上写着:GHOST SOUP,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接下来的几天,米立天天去圣诞树上找自己的纸条。三天过去了,纸条还在。这也是米立意料之中,两个单词,连名字都没有留,谁知道这是谁的愿望,这个愿望又是什么呢。米立踮起脚,想摘下纸条,没站稳,脚踝扭了一下。圣诞愿望在高自己一头的位置,米立走开了。
一夜之间,所有人的纸条都不见了,彩色灯泡和金属丝星星也不见了——宿舍区的保安大叔们撤下这些装饰,换上“新年快乐”的横幅。一场期盼与猜测的游戏结束,米立颗粒无收。
跨年的晚上,宿舍楼几乎是空的,米立裹在被子里看电影。才十一点,米立已经有点困了。她关上电脑,酝酿睡意,被操场上传来的歌声和尖叫打断。米立坐起身,打开宁波的朋友圈。宁波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米立很想知道他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她希望宁波现在也是百无聊赖的。
米立可怜自己写下GHOST SOUP的纸条,它现在大概跟其他一些无主的纸条混在垃圾桶里。米立暗暗祈祷:“希望下辈子它是个被实现的愿望。”她慢慢哼起《GHOST SOUP》的旋律,声音很轻。哼着哼着,米立流下眼泪。她哼得大声了些,嘟哝着只言片语的歌词。一会,米立好像听到了沙锤和碰铃的伴奏,声音很轻。米立以为是自己打盹,收声,坐直了一些。沙锤和碰铃的声音却更真切了。这不是做梦,米立把毯子围在腰间,从床上跳下去,打开门,寻找声音的来源。米立走得很轻,又很快,像是抓麻雀。
声音越来越真切,米立走到一楼。厚厚的门帘下摆处,是一台小巧的绛红色录音机,播放的正是米立刚才哼唱的旋律。米立按下暂停,打开,录音机里是一盘写着《GHOST SOUP电影原声》的磁带。字是手写的,但米立辨认不出是谁的字迹。跨年夜的宿舍楼空荡荡的,米立掀开门帘,左右看看,没有人。
米立差点脱口而出,喊宁波的名字,最后只小声说了“谢谢”,做了一个“宁波”的口型。
公历新年第二天,米立和宁波,还有其他社员布置社团新年的教室。宁波站在凳子上,调试好投影,拍两下手:“大功告成。”宁波哼唱了两句,米立的脑子里响起了沙锤和碰铃的节奏。米立刚想听得真切点,只听见“桄榔”一声,装满曲奇饼的盘子被一个男生碰翻在地。“碎碎平安”,宁波说着,拿着扫帚小跑过去。
“你听说那棵女生宿舍楼的圣诞树了吗?”米立拿来簸箕,问宁波。
“哦,那个许愿的圣诞树?你许愿了吗?”宁波头也不抬。
“没有。”米立端着盛满曲奇饼碎片的簸箕走了。
米立一条条翻阅和宁波的聊天记录,她从没和她提过《GHOST SOUP》,宁波也几乎不看电影。“不可能是他,那是谁呢?”米立在床上翻来覆去:“难道真的有电影里做好事的小鬼?”
宁波在机场准备登机,刷到了米立发的圣诞列车照片。宁波把图片放大,突然瞪大眼睛。
“你看!你看!这是什么?”宁波推醒一旁睡觉的同事。同事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地铁、LED小灯泡、圣诞老头。”宁波把图片左上角放大:“你看!这是什么?”
红红的一片,同事摇头。宁波兴奋地说:“这个雕塑!米立城市的雕塑!我见过的,在飞机上的杂志里,我看到过,我找到米立了!我找到了!”同事凑过来仔细看照片,地铁轨道的背景里,一块模糊的城市雕塑一角。
“服了你了,这你也能看出来。”同事睡意全无。宁波微笑着摇头:“这算什么?上学的时候,我靠米立朋友圈里的线索,和她买了同一场演出的票;还有一次,我猜对了她的圣诞愿望。她可能现在都纳闷是谁给她准备的那个礼物,我猜她跟谁都没有说过。”宁波如释重负,往椅背上一靠,哼唱起《GHOST SOUP》。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去看什么演出、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呢?”同事问。
“买机票!现在就买。”宁波的手指在颤抖,三次才解锁成功。
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吃完晚饭,米立一个人在床上哼唱着《GHOST SOUP》。这次不会有奇迹发生了。明明和宁波只有一个对话框之隔,她却总要仰仗奇迹出现。
米立被手机消息震醒,是安娜老师邀请她明晚去她家。反正也无处可去,米立答应了。她顺手刷朋友圈。忽然,米立感到浑身战栗,她看到宁波发在朋友圈的照片——一张机票,目的地是米立的城市,抵达时间是明晚。
米立还没想好要怎么办,却迫不及待跟安娜老师道歉,推辞了明日的晚餐。
微信暗恋守则第三条:所有的答案都在朋友圈找。
四
米立穿着高跟靴子,托一托额前的卷发,抿一下口红。她思来想去,决定要去机场。米立打算装成去机场接朋友,和宁波碰巧遇见。MAKE CAUSAL CASUAL!她没有忘记安娜老师的话。
飞机的高度开始下降,宁波第一次感到眩晕。米立一定会在朋友圈回复:“我在这里啊,见个面吧。”顺理成章。宁波盘算着见到米立,该说“好久不见”,还是“你最近怎么样”?但无论如何,宁波这次一定要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米立从来没觉得老天对自己这么好。唯一让米立失落的是,为什么宁波不私信她,主动约她见一面。“一定是宁波不知道我在这里。”米立觉得这次非主动一点不可。从前,米立时常希望自己的城市遭遇一场飓风,然后她趁机躲起来,成为失踪名单中的一员。这样宁波就有理由尝试联系她了吧,他们就终于又能说上一句话了吧。米立感到羞愧,自己胆怯到要倾覆一座城市,换来和宁波说话的机会。
飞机落地, 等待手机信号的片刻,宁波觉得自己幸运又不幸。三年多白白浪费了。宁波想在古代,两个远距离的人一生也见不了几次面,所以能说话的时候就立马表白心迹了。而现在,他和米立有太多的时间去彼此试探,他把米立的对话框打开了一万次,也发不出一句“你最近怎么样”。
已经很晚了,米立加快脚步。三年多没联系,宁波还记得她多少?本来直走就能到达的河畔,米立兜了一个大圈子。
取行李的宁波打开微信,那条朋友圈下,米立没有约他见面。宁波深吸一口气,这趟旅行突然失去了所有兴味。闸门吞吐着一个个行李箱,有限的履带构成漫长无尽的循环。好几次宁波都觉得远远看到了自己的箱子,到了眼前才发现不是。宁波想,他看到的,记住的,只是一厢情愿粉饰后的幻沤。断开移动网络,再次连接,刷新,仍然没有小红点,以及米立的方形头像。宁波打开微信,删除了那条朋友圈。
米立扬着头,在显示屏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中寻找宁波那班——已经落地。陆陆续续有旅客拉着行李箱走出来。左等右等,米立不见宁波,或许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一些人激动地抱住来接机的亲友,丢在一旁的箱子孤零零兀自溜出好远,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多余的轨迹。米立感觉高跟靴子有点累赘,涂的口红也做作了点。她又不是宁波来这座城市的目的,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米立把额前卷发别在耳后,她本不该一时冲动跑来机场,在宁波那条朋友圈下点个赞,才是他们之间最有分寸的交流。米立打开微信,却发现连宁波那条朋友圈都已经不见了。
“咔嚓”。“咔嚓”。此起彼伏的两声手机锁屏,将碰到又未碰到的两人的肩膀,低垂的两双眼睛错过去。站在出口的米立和宁波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径直离开,隐约觉得空气里有点熟悉的气味。他们都想起在学校的时候,两人骑着车子擦肩而过,同时急刹车,回头。
微信暗恋守则最后一条:以上三条,请永远不要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