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是我国一个省级行政区,但是汉文地名“西藏”的由来及其涵意,虽有前人研究,仍在茫昧之中。以笔者目前的了解,“西藏”地名的起源和固定,历经明清两个朝代,内涵逐步确定,本文重点考证明代该地名的具体内涵及其创立过程、演变轨迹。至于清代,因系满族从辽东入主中原,由绥服外藩诸部而与青藏高原联结,西藏地区的名称系汉、蒙古、满三语互译混用,其地理识觉又是一番复杂的情况,宜另外整理说明。
一、问题缘起
近代学者大多认为汉名“西藏”为清代所独创。较早关注西藏地名的探讨,昉自1929—1930年。因为时局紧张,学人们对西藏问题讨论很多,其中往往有西藏地名的解释。归纳起来,大多学者认为唐宋以降历代西藏地区的称呼不同,“西藏”是清代的特定称呼;名字中的西、藏二字,则具体是“西”指位于中国西部;“藏”或指乌斯藏,或为乌斯藏里的“藏”地区,抑或为藏河(雅鲁藏布江)流域。至于西藏地名的最早来源,仅有任乃强提及,言此名初见于康熙《平定青海碑》与果亲王《西藏记》,到乾隆时代派驻“驻藏大臣”,西藏地名得以固定。
民国时期的此番探讨,大多属于内乱外患情势中应急著述,隔膜重,臆想居多。新中国成立后,1961年周恩来总理审查话剧《文成公主》,询问历史学家吴晗有关西藏地名来源,要求史学界弄清楚语源。牙含章受命提交材料,底稿后来发表,其看法是:
“西藏”这一名称,是清初创造出来的,康熙时,正式使用于“御制平定西藏碑”,但“西藏”与“图伯特”、“唐古忒”同时平用。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设置“驻藏大臣”,“西藏”才成了法定的正式名称。“西藏”这一名词,是汉藏两种语文的混合产物,“西”字是汉语,表示西藏这块地方在祖国的西部。“藏”字是藏语,就是“卫藏”(亦即乌斯藏)去了“卫”(乌思)字,只留了一个“藏”字,加上了汉文的“西”字,合起来成为“西藏”。这就是“西藏”这一名称的由来。
牙含章同样认为“西藏”地名创自清初,具体证据为康熙御制《平定西藏碑文》,到雍正五年(1727)设置驻藏大臣成正式名称。西藏是汉藏语合璧词汇,“西”字是汉文,表示此地在祖国西部;“藏”字是藏语地名
字(指后藏地区)。沿袭此类看法,学者大有其人,如蔡志纯撰短文也说“西”是方位,表示在祖国西部;“藏”是藏语词,合成西藏一名,指藏北草原(羌塘)。不过,有关西藏汉名的出现,他认为“西藏”一词初现于《清实录》康熙二年(1663)“西藏班禅胡土克图故,遣官致祭”一语。将“西藏”汉名使用记录提前到明朝,是柳升祺、常凤玄两位学者的贡献。该论文检讨《明实录》万历三年四月甲戌日(1575年5月15日)蔡汝贤奏疏文字,认为“西藏”一称明代已经出现。但是,他们又认为明代其他官书似未采用,而且地望也不明确,与清代西藏的行政区域不能肯定是一回事儿。因而,他们仍然认为清康熙时代具体经营西藏地方,逐渐使用“西藏”地名,《清实录》康熙二年五月乙未,“西藏班禅胡土克图故,遣官致祭”一语可能是西藏一称在清代文献的最早记载,到康熙六十年御制《平定西藏碑文》使西藏作为政治区划的地域名称确立起来。
实际上,对于明代文献中出现“西藏”一词,有的学者认为可能是误写。如陈庆英承认是“西藏”一词在汉文中第一次出现,但认为是“西海”的误书;还谓明代汉文文献中仅此一见,不能看成是“西藏”地名最早在明代出现的实例,因此与后来所说的“西藏”一词并无关系。其关于在清代使用情况,看法与前述二位相同。
“西藏”汉名是否为清朝独创,还是明代名称的延续?对于明代“西藏”地名的使用与起源的探讨十分必要。近代以来学者尽管对“西藏”的“藏”字有不同解释,但都认为“西”字是指地处我国西部,认为“西藏”地名为清代所独创。
二、万历三年《明实录》中的“西藏”
“西藏”一语在明代文献出现并非孤证,也非次要,而是已具有特定内涵的地理名称。“西藏”一词首次出现在《明神宗实录》万历三年蔡汝贤奏疏,其具体内涵值得认真分析。
俺答子宾兔住牧西海,役属作儿革、白利等诸番,随令寄信松潘番汉,以迎佛盖寺为名,屡传衅息。四川抚臣曾省吾、按臣郭庄以闻,谓宜速行陕西总督,谕令顺义王俺答严戢宾兔,无得垂涎边境,自败盟好。
于是兵科都给事中蔡汝贤奏言:“宾兔蚕食诸番,撤我籓篱,逆志固已萌矣,议者不察,犹欲传谕俺答,钤制宾兔。夫奄奄病酋,墓木已拱,安能系诸酋之手足耶?且宾兔前抢西宁,已行戒谕,曾莫之忌,可见于前事矣。乞敕该部亟咨该镇,勘破虏情,整搠边备,或先事以伐其谋,或遣谍以携其党,或增兵以扼其隘,或相机以挫其锋,令犯顺者创,胁从者解,狂虏闻之少知敛戢耳。且虏自称贡以来,所要我者屡变,索锅而与之锅,求市而与之市,增马而与之增,将来边计安知底止?乃若巴蜀之衅,又自焚修之说启也。盖许之建寺,则西藏一路往来自繇;听之奉佛,则南北诸番交通无禁,彼黠虏岂真有从善之念哉?其挟诈用术,远交近攻,不独宾兔为然明矣。惟天语叮咛当事诸臣毋蹈往辙,克励新图,无苟取一时之安,重贻他日之悔。”
章下兵部。
重点需要考证事情的由来。宾兔是顺义王俺答第四子。宾兔的部落叫威兀慎(蒙古文 ),原住大同右卫(今山西右玉县)之北丰州滩一带游牧,嘉靖三十七年(1558)带着部落随其父往征西海(藏文mtsho sngon,蒙古文 ,今青海湖地区)。因为西海富饶,俺答回去的时候,宾兔留在了那里。至万历三年,他已在西海住牧十五年以上,势力已经伸至西海东南远处的四川西北部松潘(zung-chu)地区,那儿作儿革(mdzod-dge,若尔盖)、白利(be-ri)等诸番已为其“役属”。王士琦万历末年记述:“丙兔台吉,授指挥同知,营名威武慎,在陕西河州西海住牧,甘肃扁渡口互市。故。子三:三温台吉、土麦台吉、傻代台吉。”三温即真相台吉( )。
迎佛指迎请乌思藏格鲁派领袖、哲蚌寺堪布锁南坚错(bsod-nams rgya-mtsho,1543-1588。被追认为第三世达赖喇嘛)前来结成师弟关系。盖寺,依《明实录》万历二年闰十二月二十一日,“先是达虏头目入境,到西纳寺烧香讨赏,甘肃巡抚廖逢节请于嘉峪关外远处听盖一寺,使之焚修,自可杜其求请之词”。至当月二十八日“兵部覆巡抚廖逢节议:传谕黄台吉,自采木植,于关西离边远处,修盖一寺,听各虏就彼焚修”。看来明朝尚不知对方已选好寺址,即西海南岸。同书万历三年八月十三日说:“先是虏酋切尽黄台吉等乞于西海地方及嘉谷(峪)关外盖寺焚修,事下川陕三省督抚勘议,礼部覆议:各虏已采木兴工,而责其改造于五王城,势既不能;不若因而许之,以鼓其修善,而杜其嘉谷关外之请。盖中国之御夷,惟在边关之有备,而掳之顺逆,又不在一寺之远近也。得旨:如礼部议”。万历五年四月初六日,“顺义王俺答建寺西海岸,以寺额请,赐名仰华”。建寺非仅为了讨赏,而是迎请供养锁南坚错。
仰华寺地望,蒙古文《俺答汗传》记“在青海之东”,今人谓在青海湖东南方共和县恰卜恰镇加拉村附近,到西海约50里途程。虑及建造、护卫和晨夕礼拜的方便,宾兔的帐幕应在仰华寺一旁。
四川抚按诸臣的报告转述太简,详细事体不明。《明史》解释说:“时乌斯藏僧有称活佛者,诸部多奉其教。丙兔乃以焚修为名,请建寺青海及嘉峪关外,为久居计……丙兔既得请,又近胁番人,使通道松潘以迎活佛。”活佛、“听之奉佛”的佛均指锁南坚错,“丙兔”是俺答四子宾兔(蒙 , ,藏 ,?—1588)名字别写。四川抚按担心地方安危,乃向中枢报告,要求转由顺义王俺答约束其子。
兵科都给事中蔡汝贤提建言分三层:一是评论宾兔行动的意图和明朝隆庆封贡政策的不当;二是具体说到宾兔在松潘的事,认为四川之衅是起自宾兔奉佛焚修之说,奉佛是借口,真意是欲肆行抢掠;三是建议皇帝督促当事诸臣采取新的方针。
值得注意的是,章下兵部议覆。其结果是:“宾兔西牧,抚臣议欲传谕俺答,科臣议宜整兵遣谍、专图拒剿。兵部尚书谭纶两是之,因条为设险练兵、积饷储器,及更置将领、抚谕熟番数事,且荐都司佥书徐仁威、游击章延廪可用。上俱从之。”抚臣指四川巡抚曾省吾,科臣即蔡汝贤。
蔡汝贤一直反对隆庆和议,反对款贡互市。所谓宾兔逆志已萌、俺答墓木已拱,也是不实之词;稽诸汉文以及蒙古文藏文记述,当时俺答父子及蒙古右翼部落是虔诚的西藏佛教徒,且对明朝奉贡惟谨。总之,宾兔住牧西海十多年了,势力已经延伸至广远的松潘地区,控制了松潘通往乌思藏的道路;宾兔和蒙古右翼已经是西藏佛教虔诚信徒与檀越。作为在明朝赞助下文化转变的标志,就是西海南岸为锁南坚错建立的仰华寺。
最为关键的是,蔡汝贤所定义的“西藏”名称,在他看来“许之建寺,则西藏一路往来自繇;听之奉佛,则南北诸番交通无禁”,意谓如果允许建寺供奉活佛锁南坚错,那对于宾兔等“黠虏”,西藏一路就往来自由了,因为番僧和蒙古信徒老是往返于乌思藏与归化城、河套(我儿秃厮)之间,西海及仰华寺是中途必经之地;他们得以永久地在此地寺庙奉佛,跟西海南北诸番的往来就没有约束了。“远交近攻”的远、近分别指“西藏”与“诸番”。
蔡汝贤将“西藏一路”“南北诸番”对举,还说“远交近攻”,都提示此处空间的中心就是西海。当时情况是:西海的南、北、西分布诸番,西南极远处是乌思藏所在,东四百里有明西宁卫的卫城,明朝为了监视或控制西海,西海正东不容蒙古与诸番久居,以此之故,蔡汝贤只提及西海之南、北、西三面。
仅就此处看,“西藏一路”意谓“西海以西,往藏去的一路”,“南北诸番”是指西海南部和北部的各番落。下一节将廓清:就中“藏”字乃指乌思藏之地,是“乌思藏”简称。
三、万历七年藏僧通贡的“藏”与“乌思藏”
万历六年藏历五月十五日,锁南坚错与俺答在西海仰华寺举行宏大皈依法会,从此蒙古社会折入西藏佛教之道,这座宏伟的寺院遂成为蒙古人在西海活动的中心。依藏文记载,藏历当年冬,锁南坚错由此处被甘肃巡抚侯东莱请到甘州,受到隆重礼敬供养,十二月底锁南坚错从甘州写一封信给明朝中枢张居正,递达朝廷已是万历七年二月份了。此事明朝称为“藏僧求贡”,留下不少往复纪录,正可明了前述“西藏一路”藏字所指。
张居正《番夷求贡疏》交待了事情的端绪,由于该文太长,这里不便抄录。万历七年二月十六日朝廷处理:“命辅臣居正勉纳贡夷人、乌思藏僧人锁南坚错等馈物。”“僧锁南坚错,即虏酋顺义王俺答所称活佛者也。去年虏酋以迎见活佛为名,意图西抢,因教以作善戒杀,阻其西掠,劝之回巢。又因而连合西僧,向风请贡,且以番书一纸并压书礼物遗居正,居正上言‘臣系辅弼近臣,参预密勿,义不与外夷私通’,不敢私受。上以居正辅理勋猷,宣播遐迩,戎狄宾服,宜勉纳所馈,以慰远人向风慕义之诚。”张居正称锁南坚错为“乌思藏僧人”、“西僧”,这都是明代对西藏喇嘛的常称,后者则在元代就开始使用。
张居正办理此事时的同僚通信,对锁南坚错僧人身份的称呼值得注意。如《答贵州巡抚何莱山》:
藏僧求贡事,诚制御虏酋之一机。承示即入告主上,已荷俞允。其回赐诸物皆命内库送,不穀阅过乃发,圣德柔远之仁,可谓并包无外矣。阐化求封一节,礼部谓彼中见有阐化王嘉隆间皆曾入贡,与复封之说相左,恐有诈冒,不得不一行查,可遣使同顺义一人至藏中一查之,当得其要领也。其所遗不穀者,虽不可峻拒,宜奏知圣主,而后受之,托掖川公量为酬答,以慰其意。仍希以鄙意传喻顺义,促之早归。建寺一节似亦可从,俟宣大军门有疏即为请行。此酋归则贡市愈坚,而西镇可安枕矣。若将宾兔一枝携之来归尤玅,不知彼肯从否。
此处张居正使用“藏僧”,其中“藏”指称西藏,地方则为“西镇”,其指代可谓清晰。又有《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荅藏僧锁南坚参遍金纻丝二端,云纻丝二端,此外仍加茶百斤,及细布等物。或再欲从厚,则加一数念珠子。去人不便多赍,烦即于抚赏银内处给,可入查盘也。仍乞代为传示,谢其远意。通贡一节,已奏知主上俞允,今且先授禅师之号,后若化虏有功,次第加进,决不恡惜。此后中华番虏合为一家,永享太平,垂名万世矣。
此处张居正仍使用“藏僧”,“藏”代表西藏,可谓十分普遍。张居正使用“藏僧”,还可见其《答巡抚吴环洲》:
虏酋既失利于西,势必归巢,今欲建寺迎藏僧来,盖藉此以掩其败也。归之迟速亦任彼意,不必加意促之,使得借以为重。
其《答甘肃巡抚侯掖川》:
藏僧通贡授官给赏事,前启已悉,僧衣图书等项俱付差人赍上矣。俺酋折北于西伐,从此能卷锐以俟再举,策之上也。乃逞忿报复,以致部众离心,势穷力蹙,必致一败涂地而后已,此天将亡胡之徵也。请和西番,断不可许;回巢建寺一节,亦止可量助物料,工完赐以名额。岂有堂堂天朝,特为建寺而劝之回巢者乎?凡此皆挟中国以为重,而示威于瓦剌(Oyirad),不可从也。自今劝令回巢之言,亦不必太急。彼既丧败,势不得归,然亦必归。今在西海,不免为贵镇扰,公且耐烦处之,抚赏费用,已属本兵议处。谅彼亦自不能久也。
从张居正与同僚通信来看,同一件事,《番夷求贡疏》与《实录》称锁南坚错为“乌思藏僧人”、“西僧”,同僚间通信则改称“藏僧”,另有“藏中”一语。可知“乌思藏”与“藏”所指相同,可以互换;但“乌思藏”用于正式奏疏,“藏”字用于一般书信,乃其简称,二者有别。这是张居正的细心之处。
《明神宗实录》也有“乌思藏”“藏”并用而所指相同的例子。前引万历七年二月十八日记录说:“赐贡夷乌思藏自称阐化王长男札释藏卜、次男札释坚参、藏僧锁南坚参、星吉藏卜等封授,赏赍有差,并给代乞顺义王俺答之赏。”锁南坚错的藏文传记谓土兔年(值万历七年)八月皇帝派遣专人封授他rgyal-khams thams-cad kyi skyabs gnas gyog ching- (护国弘教禅师)名号( ),并颁给印信及僧服敕书( )等物,则是送达日期了。稽考史事,《实录》与张居正通信中的“锁南坚参”乃是锁南坚错名字另一个写法。
藏僧求贡这件事上,“藏”乃“乌思藏”简称。万历三年宾兔迎佛盖寺是藏僧求贡开端,故“西藏一路”的“藏”也指乌思藏地区。那就是说,到万历三年的时候,明人对乌思藏地区有三个名称:正称“乌思藏”,简称“藏”,另称“西藏”。连贯地看,乌思藏之地简称“藏”,以及“西藏”之名,恐怕在万历三年之前就成惯例,不然的话,蔡汝贤不能径行使用。所以蔡汝贤“西藏”一语,确解是“西海以西的乌思藏”。
四、郑洛西海经略与乌思藏地区的称谓
洪武皇帝驱逐元朝势力于塞外以后,最大敌人仍是蒙古,后者保持巨大的力量,谋求复辟南犯。洪武永乐年间,明军深入朔漠,攻击元朝残余力量,同时逐步建立起沿着塞北与内地之间的北边军事防线。其西端在历史上著名的要区河西,明朝在这里陆续建立军事卫所,计有嘉峪关以西的七个羁縻卫,和嘉峪关以东(关内)河西地区的西番诸卫,仰赖这条南依雪山、北面瀚海的漫长沃野地带( ),构筑起北拒“胡虏”,南抚“西番”,维系西域及其以远往来明朝的通路,目光可谓深远。这个地区设为陕西行都司。按照当时的看法,“西番即西羌,族种最多,自陕西历四川云南西徼外皆是。”因之同时期在四川省西北部也设立军事卫所,控制西番诸聚落。
隆庆和议(1571)之后,从宣大甘肃沿边到西海,蒙汉关系一般是友善太平的。万历九年俺答去世,西海地区蒙古主导者易为河套(ordos)火落赤( ),局势重新动荡起来,万历十六、十七年,明朝前线有三员大将被杀,举朝震动,认为蒙古将进攻关陇,皇帝乃委派兵部尚书郑洛(1530—1600)前去解决。郑洛(《明实录》写作郑雒)先后在宣大山西担任巡抚和总督,了解右翼蒙古,并结有很深的交情,文武兼备,精通边务。
郑洛经略陕西四镇始于万历十八年十月,次年十月结束。他受命后兼程抵达兰州,又进驻西宁,沿途调查,并根据历史经验提出两项重要原则:一是注重河西地区的军事防卫,重建明初河西走廊“南番北虏”格局,为此驱逐归化城与河套来的蒙古,使各归故地,二是要“收番”,即把沦为蒙古役属的诸番聚落招抚回来,妥当安置。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项目标集中于西海地区。故经略陕西,重在西海。
当时郑洛密集报告西海四境“番虏”情况,事后也有所回忆,其用语显示乌思藏地区的称谓早已多样化。首先,藏、乌思藏、西藏三个名称交替使用。
夫茶禁严矣,各番赴藏受戒,如汉人之赴京求官,禁之不能也。而海上之途,则入藏捷径。番利虏途,虏利番货,故群虏之恋恋海上者,虏视番为可劫之人,番畏虏为截路之盗。此而不议,则番必入藏,入藏必由青海,由青海则必借路海虏。若无法以防闲,则受戒之番,何以禁其通虏?
近据西宁兵备道按察使石槚呈为乞恩讨路以便赴藏受戒事。准西宁游击鲁光祖、碾伯守备祁德手本,查得西宁境内住牧熟番僧人,未款之前,有去乌思藏受戒者,俱将番僧名数,并随骑马匹行李等项,赴本道告明,一面转呈甘肃抚院,一面本道查给执照,经由四川内地入藏,回从原路归巢。自虏款以后,番虏交通,各僧就近取道海上,直赴西藏。今番僧班着儿坚昝、札思巴坚错等,欲由前路,缘近日经略部院招番杀虏,各怀雠衅,难以前往,告要照依先年旧例,经由四川入藏,似应准从到道,案照转呈到臣。臣切以为群虏占据海上,非独便利水草,实是垂涎番货。盖番僧入藏,必由青海,由青海必经虏巢,经虏巢必供虏货,故西藏之氆氇(phrug)宝刀,诸番所有,虏即有之。今欲断绝番虏交通,而犹容其经由旧路,则势必连结,是两河之患无已时也,此安可以不议也?合无备行督抚,细查往例,如该道所呈,有则修复,容其给引,永绝番僧通虏之虞;无则该镇别为长计。若番不由海,不惟绝交构之嫌,且使虏无所利于番,亦难久居于海矣。
这里议论番僧前往乌思藏受戒一事,交替使用“赴藏受戒”“去乌思藏受戒”的说法,又有“入藏捷径”“直赴西藏”“经由四川入藏”之语,显然,乌思藏、藏、西藏皆可指称乌思藏地区。
当时郑洛的助手万世德写于前线的信说:“今把酋(barqu)乃永绍卜(yüngsiyebü)一枝耳,松山为我儿秃厮(ordos),火酋为多罗土蛮(doloγa tümen),盖风马牛不相及也……及火酋利藏僧之买路而道之行,把酋利藏僧之囊橐而御之路,又构不解之隙矣。”正可与郑洛报告中“藏”字的用法印证。
又有值得注意的是,“乌思”一称,也指称西藏。
臣乃鼓舞番族,多方作用,张声挞伐,谓将三路出兵,一由河州,一由洮州,一由西宁。大兵将至两川,擒捕首先逆虏。又发露布于松藩,以防乌思之逃遁;传羽檄于川蜀,以遏大山口之冲突。乃火、真两酋,自知罪大恶极,恋住不能,跳梁不敢,计穷力屈,遂夜弃两川,渡河北遁矣。
辱远教惓惓,知永邵卜已遁乌斯,火真两酋潜伏盐池。青海波澄,湟中烽静,良足为快。
青海曾潜迹,乌思欲远羁(行间注:虏离两川,遁之青海,且侦我消息,欲远遁乌思矣)。
以上是说郑洛驱逐火落赤、真相二部落离开西海的计策和结果。
对照张问仁的事后追述:“诸夷既归,火、真必欲作螳螂当辙状。公(郑洛)乃分布兵势,大举出塞,河东兵自两川而进,扼其南奔;甘凉兵自扁都而进,防其北溃;骁将雄师数万众,公自统之,由西石峡出海上。五路并进,千里穷追,而火、真诸酋,业当未事,远遁于乌思藏之间矣。”再对照经略结束后,郑洛提出今后如何保持西海无“虏”的第八条办法:“夫甘肃道断,则海虏势孤,固不必于轻动大众、穷兵追剿也。然恋牧日久,则狎我疏防,部落零星,可施剿矣……于时再入莽、捏,则畏我师之袭击;远由川底,则畏瓦虏、回夷之堵截,势不得不远遁乌思藏中,庶几乎西海可廓清也。”这样来看,“乌思”也可指称乌思藏。
郑洛对于“乌思”的地理方位记述甚为详细,“西宁行百里许而出石硖,即为塞徼。又西行四五百里,乃为青海。青海周围七八百里,其西有大小盐池,西南则通乌思西藏,西北则通瓜沙哈密。皆其可去可来之地、可牧可猎之区,延袤数千里,广漠无际”。又有“盖大海以西,至于大小盐池;又西北至于哈密、赤斤;又西南乌思西藏。延袤数千里,广漠无际,野牛野马,易于打猎。而西藏之宝刀奇货、氆氇皮革,服用所需,种种皆西海所有,而北塞所无也”。因而,“乌思、西藏”乃是同位语,“乌思西藏”之意,不是两地。这么写是为了前后行文对称,求得修辞效果(大小盐池,乌思西藏,瓜沙哈密,哈密赤斤)。翻检当时奏疏文集和《明实录》,知道“乌思”是乌思藏简称。其实只会如此,因为当时不知道“乌思藏”在藏语里是两个词,可以拆开(乌思+藏,藏语 )。
西宁、西海与西藏的空间关系,清代方志描述一如明代,可以印证。如《秦边纪略》谓西海“在西宁之西,其周千里……环海之地,广野弥漫,其西北一隅咸沙碛,不长寸草……其南则可达松潘茂州,其东则至西宁河洮,其西则通西域各国,哈密、金山、乌斯藏尤近;其北热水、祁连诸山。”行间注释重复道:“青海在西宁西四百里……哈密在西北,金山即沙陀,在海之西……乌斯藏在西南,今达赖喇嘛所居。”
归纳以上所考,至迟万历年间,乌思藏之地拥有多种称呼:一是乌思藏(正名,旧名),二是藏、乌思(简称),三是西藏(新名)。
五、余论
回顾本文,万历三年《明实录》所录朝章第一次出现“西藏”这个词,已经是专名了,不是误写,更不是次要之事。通过对明朝诸多汉文史料的梳理,特别是明人对川甘青毗连地区蒙古和藏僧活动的连贯报道中,可以得出:“西藏”意谓“西海之西的乌思藏”;“藏”乃乌思藏简称,“西”指西海之西,乃是以西海( )为地理空间的中心,而非立足京师或者内地得到的方位感。
在张居正笔下,“藏”指乌思藏,已经是稳定的名称了;但他谈到乌思藏地区的时候,倾向于正式场合(奏疏)使用“乌思藏”,同僚书翰用“藏”字,后者是乌思藏的简称。再看郑洛及其同僚笔下,意指乌思藏地区的“藏”、“西藏”字眼儿早就固定下来,频繁运用;“乌思”只见郑洛个人使用,但当时读者亦能准确理解。《明实录》“藏”“乌思藏”并用,所指一致。
“西藏”这几个汉文地名创立行用的契机是:由于住牧归化城和河套地区的右翼蒙古移牧西海周围,将其地诸番变为役属,同时建立仰华寺奉佛,跟乌思藏喇嘛建立深切的信仰关系之后,明初“南番北虏”的局面被打破,明朝不得不以西海地区为中心,进行军事住民的经略,恢复西海地区秩序,而对从归化城经西海到西藏四川广漠的边陲地理空间重新结构化,西番、西宁、西海、四川与西藏的空间关系得以清晰,形成新的地理识觉与空间表象,形成新的“西藏地域”。
从“乌思藏”到“西藏”的地名变更意味着什么呢?元明时代地名“乌思藏”是出自西藏内部“西藏三区”(bod chol-kha gsum)的观念,三区里面dbus gtsang(乌思藏)被称为“圣教”(佛教)之区(dam-pa chos kyi chol-kha),dbus(乌思,意为“中心”)地区因拥有大昭寺(vphrul-snang gtsug-lag khang)这座佛教道场而具有神圣性,这是悠久岁月形成的西藏(bod yul)中心的空间识觉。新的地名则另起炉灶,系以西海为中心建立的地理识觉,乌思(dbus)之地不再具有中心性和神圣性,“藏”字是“乌思藏”简称,是汉语演化的结果,“西”则指在西海以西。整个性质而言,是将青藏高原空间重新建构了,现代西藏的地理空间得以析出。
以西海为地理中心创造出“西藏”地名,这一点虽出乎意料,但稽诸往昔的史实,也在常理之中。在近代以前,西海地区对于中国经略西北及中亚具有一贯的重要性。就今日内地与西藏的地面交通和后勤保障来看,西海地区仍为十分重要的节点。
来源:《历史研究》2016年第5期
作者:李勤璞
编辑:徐萍
校对:刘优华
责任编辑:郝志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