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剑波和小放在自己亲手建造的土团小屋前 受访者供图
红星新闻记者|王震华 发自湖北
责编|任志江 编辑|郭庄
“有的伙伴说,我来这里就是想做自己,不盖房子,不种地。你们这边节奏太快了,做的事情太多了。可能他们就是来躺平的。但现实是,如果不能赚钱的话,我们靠什么活下去?”
2022年6月,“土团之家”成立仅半年多,经过一番痛苦抉择后,创始人尚剑波选择解散“核心团队”。
2017年,90后大学生尚剑波带着妻子回到老家湖北广水农村,用两年时间在田野间建起了一座梦幻小屋。媒体的描述中,这对90后大学生夫妻“回乡2年建起土团别墅”,“不用还房贷,未来30年都是自由人”,“过上了人人羡慕的生活”。
在“996”“内卷”“考公”“入编”成为热词的当下,尚剑波夫妻的“田园牧歌”生活迅速走红,“土团之家”成为当地新晋的网红打卡地,众多游客在这个偏僻乡村的几座土房子前排起长队。
媒体关注、政府支持、注册公司……外力“推动”下,原本过着自给自足生活的尚剑波开始“着急和焦虑”,而慕名从各地加入的年轻人也带来了新的“内耗”和“困惑”。
↑远眺土团之家 受访者供图
①“网红”
尚剑波带着妻子和儿子去县城“躲游客”
鹅黄色土墙,茅草搭建的屋顶,树枝围成的阳台,形状、比例奇特的窗户,泥土做的沙发,冬暖夏凉的壁炉。在中国传统乡村建筑中,这样的“梦幻小屋”绝无仅有。
下午3点多,广水市韩家堰村外,前后两个水塘,“土团之家”隐藏在起伏的绿树和田野之间,旁边是一条新平整出的土路。3名慕名而来参观的中年女性正在自顾拍照打卡。
“正月初二到十五,每天都有两三百人来参观。”尚剑波55岁的父亲已经习惯了媒体的到访。
热闹一直从春节持续到五月,“像景点一样,路上停满了车”。尚剑波一家人不敢在家,“把门锁起来,躲到县城去”。
五一小长假,来参观的人达到顶峰。尚剑波和家人商量后,决定“圈起来卖票”:大人20,小孩10块。“也是为了控制人流。”尚剑波说,这是自己家人生活的地方,没想过对游客开放。
过多的游客也惊动了当地政府,村里专门派人过来清扫垃圾,维持秩序。让尚剑波烦恼的是,参观者把这里视作景点,来了之后“非常吵闹”,“随意敲门、拍照、扔垃圾”。
为了躲游客,尚剑波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了县城。回到家后,发现游客还没散去。“房间钥匙没拔,一个小孩就进了房间,穿着鞋冲到了二楼,拿了鼓,在阳台上敲,他妈妈在下面拍视频。”
来的人会问尚剑波,“你为什么会回农村?”“你图啥啊?”“你靠什么赚钱啊?”等等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完全不能搭上话茬。如果如实解释,你做的事情会引起他们的不舒服,甚至会冲击他们的价值观。”
2017年夏天,一直关注自然农法和生态建筑的尚剑波决定和妻子一起回老家定居,在韩家堰村外父亲原来搞养殖的地方着手修建“土团小屋”,预算10000元,计划3个月到半年盖完。结果跨时两年,花光了两人的积蓄20000多元。建造的过程中,前后有国内外的志愿者200多人到现场参与。
“土团之家”从生态建筑圈“出圈”是在建成两年后,2021年,一家生活方式类杂志第一次报道了“土团之家”,关注点在自然建筑。随后的媒体跟进报道中,一家知名视频自媒体拍摄的画面里,夕阳下的田野,雾气氤氲的池塘,无边的麦浪,尚剑波一家三口在“童话土团房”中阅读、烹茶、烤披萨,慕名而来的志愿者们一起劳作,一起弹吉他,过着自给自足的田园牧歌生活。
更多的媒体接踵而至,“很多报道只截取了一些东西,有一种美化和过度的宣传。”尚剑波说,甚至有情感杂志,打电话问了几个问题后,“天马行空,添油加醋的完成了一篇报道”。妻子小放说,除了名字是自己的,“很多情节都是想象的”。
尚剑波并不排斥媒体报道,但希望“能多一些客观的报道,而不是过分渲染”。在他看来,自己选择回乡村定居,并不是说要推广一种什么生活方式,或者说是逃避某些东西。“纯粹是因为这是我的老家,因为我喜欢农村,因为刚好我也擅长做这些。”
↑“土团之家”的土团教室 受访者供图
↑“土团之家”的活动室 受访者供图
↑“土团之家”餐厅 王震华摄
②“公司”
“进度太快了,搞得节奏有点乱”
如果不真正了解尚剑波夫妻在做什么,冲着网上流传的视频,去了“土团之家”的游客多半会失望。
狗是脏的,桌子上覆着灰尘,苍蝇盘旋在熟透掉落的桑葚上,玻璃房里堆满还没有清理的干枯的花盆,房子周围散落着建筑和生活垃圾,规划中的民宿还只有裸露的地基。
女主人小放,在城市出生长大,对此却并不在意。“现在的呈现非常真实,我们就是没有把生活基础的东西过好。”
但如果你呆上一阵,会发现这里又弥漫着一股自由浪漫的气息,大家轮流做饭,一起建造、采摘,敲钟吃饭,睡前有分享会,
这是小放和尚剑波想要的生活,“但没想到要做这么多的事情,进度太快了,搞得节奏有点乱”。
“进度太快”体现在餐厅外墙上张贴的一张醒目的工程项目公示牌上。内容显示,项目名称是“广水市土团之家生态艺术小镇”,项目占地1000亩,新建土团房屋30栋,闲置民房改造30余栋,包含民宿,生态餐厅,图书室,展览室,打造土团之家文旅生态小城。
最初决定到农村居住时,尚剑波夫妻二人共同的心愿是未来可以做一个生态社区。“一开始从做自然建筑开始撬动,成熟之后可以做工作坊,分享传授建造理念,同时利用当地的生态环境开展自然亲子教育。”
尚剑波说,一开始就是想回农村生活,同时也要做点事情赚钱养活自己,“既是生活也是工作”。他和小放很清楚,生态社区建设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土团之家”成为网红后,很多人比尚剑波“先着急了”。
市里、镇上领导来了几拨,修了路,种了树,扩了池塘。“准备搞旅游开发,要我们有困难要反映。”也有“当地老板”找到尚剑波,要投资做棋牌室、农家乐,做垂钓园。“投100万进来,每年给我们开20万工资。”尚剑波只能“一笑了之”。
游客也替他们着急。“搞快点,多建几栋房子,房子太少了,看不过瘾。”
原来反对的亲戚朋友也让尚剑波抓住机会,多跟政府搞好关系,争取到项目资金。
尚剑波自己的心态也起了变化。原本包括父母在内,亲友和村民对年轻人不去城市打拼,却回到农村就有风言风语。
亲友不跟尚剑波讲,跟他的父母讲,说“在农村不会有出息”,“盖什么土房子,还盖两三年,不务正业。”老尚不敢告诉儿子。尚剑波后来才知道,2019年外公临去世时,还把父亲叫过去,让他劝自己“这样干不行,别人都是往大城市里去,谁还回农村来?”父亲一直瞒着尚剑波。
“父母也觉得我是在这里‘过家家’”,而且影响到他们生活了。”2017年,尚剑波开始建“土团小屋”时,父母的鸭棚里还养着5000只鸭子。为了支持儿子的“事业”,2019年,他们放弃了养殖业。
来来去去的志愿者很多,作息习惯老人也看不惯,吃住都要消耗。“因为要给很多人做饭,父母也和我们闹矛盾。”
尚剑波说自己“最累”的时候是房子建好后的两年。碰上疫情,原来的外出教学分享和自然建筑课堂每年能有将近10万元收入,疫情之后,活动和课堂少了。
“在外界的压力下,自己可能也着急了。”尚剑波想尽快把土团民宿建起来。但项目还没有真正启动,“伙伴”内部的问题却先摆在了面前。
↑小放带儿子采摘
↑尚剑波(左)和“土团之家”的小伙伴采摘桑椹归来。为了增加收入,他们准备做桑椹酱出售 王震华摄
↑成为网红打卡地后,尚剑波在家门口无奈贴上了“告示”
③“伙伴”
“创业”没进展却积累了“很多情绪”
2022年3月,“土团之家”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发布了一篇“我们的现状展露”推文。
推文提到了“土团之家”的资金现状:我们近期成立了社区基金,初始的社区基金由第一批“土民”提供:7个人每人出资5000元,共3.5万元。社区基金用来支持社区成员日常开销。每月社区村民要分摊305元的食材成本(水电网、房租等由社区基金分摊)。推文提到,作为创收的社区经济板块,“目前还在探索阶段”。
“土民”是“土团之家”核心团队成员对自己的称呼。“我们最初是志愿者模式,后来调整到小伙伴模式。7个人中,除了尚剑波、小放夫妇之外,还有5个“小伙伴”,3男,两女,分别来自5个省份。
乙木来自江西赣州,从小父母离异的他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师范院校毕业后,喜欢哲学和传统文化的乙木想过出家,在西藏和海南打工两年后,因为“不喜欢商业气息”,一直在“寻找自己想去的地方”。
在网上看到“土团之家”的介绍后,乙木“觉得这群年轻人很有意思”,从2021年8月份,乙木一直呆到2022年5月,过年也没有回家。
成都女孩Annie大学在英国学的建筑,一直对生态社区感兴趣,最初是以项目实习生的身份参与到“土团之家”的建设,后来成为“土民”。
32岁的女白领艳艳,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上海直接辞职过来,待了半年都没告诉父母。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
“留下这些小伙伴是想做一个创业平台。”尚剑波坦言。
土团之家文旅公司的成立,是在2022年春节之后。“外界关注土团之家越来越多,政府领导那段时间来得也很频繁,想把我们的项目往前推,但是缺一个主体。”尚剑波于是注册了公司。
因为这样一个契机,乙木等几个人就留下来由志愿者成为“长期角色共建”的核心成员。尚剑波解释说,核心成员要承担产品研发,自媒体内容制作,活动策划等,“针对的是创业”。
问题随之而来,几个月过去,“创业”没有进展,却积累了“很多情绪”。
内部分享会上,大家都非常抗拒绩效评估。问大家来这里的目的,有的说在这里感觉到了平等、包容、友爱,有的说待在这里很舒服,有的说在这里可以实现自己个人的目标。在尚剑波看来,“没有人从团队的角度来说,团队需要什么”。
而“土团之家”面临的实际情况是,2021年才完成公共厕所和厨房的建造,如果餐厅和民宿需要赶在2023年营业的话,至少还有30万-50万元的资金缺口。
让尚剑波烦恼的还有,村民听说政府要扶持“土团之家”开发乡村旅游,原来低价出租给团队成员的闲置房屋,“纷纷要涨租金”。
5月24日,尚剑波从杭州邀请来的“组织成长教练”到达韩家堰村,计划针对“土团之家”每个人的角色和社区的宗旨进行4天的内部讨论,讨论只进行了两天,尚剑波宣布解散核心团队。乙木当天离开韩家堰村去了武当山,这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两个女孩去了景德镇。Annie说自己原本只想安安心心做个艺术家,在这里建房子。
在尚剑波看来,可能大家都对“土团之家”的社区生活憧憬得太美好了。“对外面的世界有抵触,想来抱团取暖。但始终摆脱不了具体的现实和问题。”
“大家对赚钱很抗拒,为什么要搞商业啊,搞商业我们就去城里赚钱了。”但现实是,如果持续下去,“最终就是坐吃山空。”“土团之家”公号上公布的“社区基金”使用情况显示,2022年5月,收入是-5702元。
“一年之后,基金用完了怎么办?”面对这样的提问,离开前的乙木说自己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活下去总归是没有问题的。”
↑当地政府计划开发“土团之家”文旅项目
↑正在建造中的土团厨房 受访者供图
④“选择”
“重要的是自己在行动,在探索,在创造”
“一开始就是想回农村,做点事情养活自己和家庭,既是生活也是工作。”这样的想法和尚剑波的成长经历有关。
1992年出生的尚剑波在高考前夕选择了退学。
有一天,尚剑波哭着从学校回来,跟爸爸说,自己读不下去了,甚至说了“宁愿去蹲监狱也不读书这种话”。在那所当地排名前三的重点高中里,尚剑波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每天做卷子,做不完的卷子。”高二的时候,问题越来越严重,已经有些‘抑郁”,成绩也一落千丈。
在家人看来,“20岁之前没有出过县城”的尚剑波一定要读大学,这是当地农村孩子“最好的出路”。“所有人都说你要考大学将来好好赚钱,脱离别人的期待,特别是父母的期待,这个过程一直是很痛苦的。”
最终,家人托关系让尚剑波上了一所专科技校,毕业后被“安排”到武汉一家工厂当工人。
“我可能天生就适应不了那种单一的,同质化的东西。”攒了半年工资,尚剑波瞒着家人,辞掉工作,买了辆自行车,长途骑行去了西藏。一个月的骑行让尚剑波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让他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同的活法。
“我不安于应试教育给我的,我开始去寻求自我教育。”离开学校之后,尚剑波没再问家里要过钱,“赚了点钱之后就离职,换个地方,根据自己的兴趣,接着去完成自我教育。”
尚剑波先是在北京一家生态农场学习生态农业,又到武汉一家海洋馆当潜水员喂鲨鱼。打工的日子,尚剑波也会焦虑,但他焦虑的不是赚钱和在城市买房,“想的是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
偶然的一个机会改变了尚剑波。2014跨年的时候,朋友告诉他香港要举办一个全球性的青年创新大会。尚剑波自费去了香港。“那种多元的东西特别吸引我,更觉得人生有太多可能性,不一定就要在城市里才有机会。”
接下来的两年,尚剑波接触到了一些生态项目,有机会一直学习实践自然建筑与自然农法,这也是“为自己以后返乡做准备”。
与尚剑波不同的是,在城市出生长大的小放,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上班”。她喜欢旅游,喜欢一切贴近自然的东西,多次到东南亚的生态社区体验生活。
因为有共同的兴趣个生活理念,两人的交际发生在云南的一个生态项目现场。在尚剑波眼里,大他两岁的小放比他更“洒脱”、“另类”。
2017年夏天,为了迎接儿子的诞生,两人决定回到尚剑波从小长大的村子里定居。“土团小屋”是送给儿子的礼物,结果儿子“小土团”出生时,房子才盖了一半。
尚剑波和小放永远记得自己动手建房的场景。自然建筑圈里的朋友们知道后纷纷赶过来做志愿者,为了节省成本,就在田野里搭了两顶帐篷,大的帐篷可以住七八个人,“帐篷在山坡上,那时候还没有门口这条路,很远的看,白色的帐篷隐在一片绿色里,很有草原的感觉。”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大家一起动手,白天忙碌,晚上在帐篷里开party。”
因为去过东南亚的生态社区,尚剑波和小放当时就觉得,随着乡村振兴的提出,以后国内这种生活方式“也会越来越普及”。小放也将户口从黄石市区迁到了韩家堰村。
回到村里后,利用做自然建筑培训和自然课堂赚的钱,2020年,尚剑波一家三口还去东南亚旅行考察了两个月。尚剑波觉得,以后自己的生活方式慢慢会成为更多人的选择。“会影响到所谓主流价值观,给他们带来一些思考。”
“我和小放内心很清楚我们在做什么,但对外面并没有怎么去说。”在尚剑波看来,很多人看了一些媒体的报道,会认为这是一种年轻人“躺平”的状态,“好像是躲在一个庇护所里”。他认为,无论最终成功与否,重要的是自己在行动,在探索,在创造,对自己有益,对社会有益,而不是避世、躺平。他觉得自己“很踏实”。
↑“土团之家”建造的第一栋房屋 受访者供图
↑对于“土团之家”的未来,小放说自己不会预设 王震华摄
⑤“未来”
“所有人都说该加速的时候更应保持冷静”
7月份,因为天气太热,停下“土团之家”厨房的收尾工程,尚剑波和小放带着儿子去了大理。他们决定给自己放一段时间的假。“之前还是缺乏经验,走得太急太快。”未来“土团之家”怎么发展,尚剑波说自己现在不会去做规划。
2022年春节后,一直到清明节。那段时间,尚剑波每天都要“接待领导”,“很多部门都来过”。当地政府承诺,如果政府介入开发,也会以“土团之家”的理念和方向为主导,依托“土团之家”发展周边产业。“这个我们没什么可排斥的。就像我不排斥赚钱,有了钱可以完善设施,提供更好的体验和服务。”
尚剑波说经过之前的喧嚣后,自己不再焦虑。“所有人都说你应该加速的时候,更应该保持冷静。”
相较于尚剑波,小放似乎是更不焦虑的那一个,她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关于“做大”这个事情,小放“没有想过”。“来了就接,一开始可能很吃力,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好了,出现问题就寻找契机去解决。”
王双飞是韩家堰村所属的广水市城郊街道党工委书记,这名70后的街道干部是今年才关注到的“土团之家”。“我们发现之后,感觉可以拉动乡村旅游,带动生态文明建设,有很大的引导作用。”
王双飞介绍,街道现在做的,主要是围绕“土团之家”,根据当地的实力给予一些帮助,包括道路,绿化,环境整治。“他们的规划我们不干预,他们有自己的理念,要保证他们的初衷。”王双飞说自己很钦佩尚剑波夫妇的勇气,“他们想回归乡村,但发展进程比较慢。”
村民们也在关注着“土团之家”,“原先我们这个湾里,300多人,现在不到20人,没有年轻人回来搞点事,一点生机都没有。”一位50多岁的尚姓村民说。在外打工多年后,他选择回到村里办起了养殖合作社。
“这里并不安逸,也不舒服,有干不完的活,这里是一个通过行动才发生可能的地方。你为了你的人生负责了什么,它就会呈现什么。那些所谓的价值观,理想,梦想,它的载体都是你得去做呀。”
对于“土团之家”的未来,小放说,自己不会去预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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