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我在梦中清醒着。

中秋，雨。

你许久没有来看我了。

——犹记得刚揭开红盖头那刹那的娇羞，我傻傻看不够，话也说不出。天生丽质如你，世上多少好文辞，都无力，成了粗拙的蛇足。

西风来袭，枯败的松针打着旋儿，飞鞭一样抽得黄花伤痕累累，惶恐的倒伏着。如丝如缕的花瓣低低地飞舞在风雨中，有些沾上了泥，被裹胁到墙角树根。

桥色霞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烛花莹莹，摇摆着孤零零一个清瘦的身影。薄被阴濡着湿气，抵不住秋凉，辗转反侧刚欲醒。渴望与卿有约，你会不会如期而至，我会不会错过了什么？“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影子再拉长，也无法凑成双。

我们的亲密不是故事：君心似水，卿如月。

我们的故事只是寻常：月月月半月圆，岁岁岁末岁老。

二十年来，耳边女眷的啜泣犹如蛟龙窟的暗流，头顶父兄的叹息犹如宝珠洞的回音。我恨，身在别人艳羡的权势和财富光影里，他们不知我为何终日郁郁寡欢，我也不解他们哪里有如许多的热情呼风唤雨。直到三年前遇见你，我的心平静了安逸了，梦幻前世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终于听到你的召唤。我们虽不是青梅竹马，恰是故人相逢。是于万千时光里，芸芸众生处，遇见了另一个自己。你是夏日晨光，给我明亮的生活。我以为无人懂我，上苍送你来到我身旁。我是你的“冬郎”，你却是我的“春娘”，独独明媚了我的心。一颦一笑都是潜伏的藤蔓，长满了我脑海中细碎的诗光。

你的到来是老天知我少年轻狂，有了你，我在无形的牢笼中有了自由的思想，我吟风弄月，你眼里含笑绣着衣裳。我曾侧帽游街唱狂辞，酣畅文墨凝结在你的胭脂扣；我曾策马扬鞭步青云，无限江山醉不过你朱唇一点。

记得吗？我们往往一走好几个时辰，沿着开满荷花的池塘，默默无言，相视一笑，心有灵犀，你总是握着我的手不放。每当扈驾游巡，我格外想你，常常不由自主地引颈翘首，那湛蓝湛蓝的天空，是玲珑的孔雀石，在你珠花金钿上闪着光，躲在你衣裙领襟盘扣上。风中絮叶落纷纷，云层里透射出的阳光，倏忽间会变化成精致的虹桥，引渡着南来北往的雁，“塞鸿去矣，锦字何时寄？记得灯前佯忍泪，却问明朝行未。别来几度”。

这郊外的空气，像极了你的安静，那么清新，给我无限活力；而此前我驰骋疆场驯雕驱狼，心却暮色沉沉，仿佛活了几个世纪。夜夜默念回家的日期，想着荷塘上的风千里香邀，庭院里的阑干晾晒着秋露霜浓。“别来几度如珪，飘零落叶成堆。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

羞花厅是我们的，更是你的。梳妆台上有你最爱的荷花簪，菡萏一支犹含苞，正是爱卿归嫁时。一帕素绢已泛黄，细腻丝滑，脉脉盛开着一朵永不凋谢。燕雀纹的帷帐，睡莲图的壁画，这里一切如故，如你身前。没有钗環配得上你气质如岚。你走了，我最怕过节。团圆是他们的——他们成双成对，我对影自怜：喧嚣是他们的——他们觥筹交错，我烛花黯剪～

莫道情深，我们只是嘘寒问暖的夫妻，无人处学童嬉戏，“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就因为你我家世，他们看到了他们想看的热闹，我们守住了我们想要的清平。当时只道是寻常。

百日，阴。

你不期而至，碎步款款，洁容素装，面如玉盘，还是那么美。

——窗下倚楣，绣着鸳鸯戏藕花，浅浅一笑，明眸善睐。

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眼神。是那只白鹿，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汪着一潭星光，湿润润得仿佛那月色融化得要滴下来，就是木兰围场里的那只，我骑马射虎，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如何跨上马的，为什么要狩猎，也许是为了逃离都城里那混浊的空气，浓郁的功名味道让我快要窒息。好在此时看到你，原来你在这里，是为了在这里遇到你吗？我下了马，你没有走开，我蹲下身想抚摸你的鹿茸，突然发现你没有腿呢。低下头的那瞬间，我发现自己的心口正中一箭，殷殷鲜血汩汩得往外涌着，快落到草丛时变成了一朵朵小小的红莲，飘起来飘起来，我伸手要抓住，又飘起来飘起来，高了更高了，远了更远了，想要站起来跟着它们站起来，怎么了，我的腿也没了，没了，没了，没了——你如何跟我回家？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抱着你大喊，你伸出舌头轻轻舔着我的额头脸庞，身子却一点点模糊虚化，烟尘一样消失了，手心里感受不到你温热的体肤，我留不住你了，留不住了——留不住了——我绝望大哭，泪如泉涌。仰天长啸，天蓝得刺眼。真实只会在梦中，只要醒来就不会有痛，一切都是空。对，睁开眼才是幻境始面对，逃不掉。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好不容易见面，你我为何仍把红豆细数。我呼喊你的名字，无奈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胸腔里有条火龙在腾跃，吞了我的舌头，撕扯了我的咽喉，灼痛、炸裂。突然，我听到你唤我像往常一样，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冬郎——冬郎————"，声音渺远如云巅佛音，渐渐飘散，风中只传来一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犹如一股雪山上的清泉飞入心田，一下子安息了滚烫的鳞爪，激灵了我全身的血液。想你一向沉静如莲，不喜文墨不工诗，如何巧手竟换我枕上寒露颊上泪。“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想必你驾鹤升天，得了织女真传，绣出“天涯沧海水，隔世巫山云。”

原来三年的陪伴只是梦一场。卿，我永远失去了你——眼空蓄泪泪空垂。

富贵如我，何曾享受过真正的孤独，超越过沉重的寂寞！

你走后，我曾试着努力活得明艳烂漫，替你多看几眼春花秋月，可是没有你的日子，纵然气象万千也寡然无趣。不分昼夜，数不清的时辰，我虔诚求苍天，愿以我浮华寿年换与你追风听雨踏青赏雪，你就是我的春花秋月，你才是我的活水清源。如今的浣纱榭，周围残荷一片。无精打采的云，失魂落魄的风，振作是悖逆天性的，衰颓败落才是自然的，垂丧都是流觞的。我便随你去了。你走了，因是陪我尘世里浮游太累。我躯壳还在，并不该委屈。月缺终有月圆时，不需要星儿来代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我们又何曾分离，只是我再也触摸不到你柔柔的头发、茸茸的鼻翼和软软的耳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一池秋波皱，满城桂花雨！

我曾侥幸寻找你的影子，纵然赶将过去，却发现完全失了模样走了形。“纵使东风依旧，怕红颜不似”。远处传来筝鸣声，想抚琴一曲，弦断有谁听～“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世人笑我痴，他们怎知我爱莲如佛。你便作了那凌波仙子，点化的家中处处荷香来：卧室里的烛台灯座，书房中添香的红巾翠袖，画眉簪花的铜镜，还有一餐一饮的杯碗盆碟，一朵朵，一支支，或端庄或妩媚，或并蒂或独秀。——三年很短，你把心血熬成玉液琼浆流进我的诗篇；三年很长，你只生出一颗莲心长在我心上。世人笑我痴，唯有你懂得我敬佛如莲。

你我携手三年，你魂飞天外三个月与我相约，三天后就是重阳。“三”即“散”，你就是为了离别而来到我身边的吗？你是来向我最后告别的吗？你再也不来我梦中了吗？

是谁把你送到我身边，是那圆圆的明月――明月。是前世的倾城一顾，才有一生的静影沉璧。

你用三年柔情似水，换我一生的心底涟漪。

我在风中吟唱着，我们的故事，他们不懂，我知道，你听得见。

三天后，重阳，晴。

寻常不过，和三年前一样。家家柿子红板栗香，菊花台上番薯凉——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见诗如晤，卿，来世认作吾妻！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图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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