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们约在“甜过初恋”。
那家甜品店开在市中心的商场里,装修得粉粉嫩嫩,主打“拍照好看”,许多年轻女孩都喜欢去那里。
她们来不是为了拍照。
秋云喜欢里面的咖啡,冬雪喜欢里面的薯条,夏霞喜欢里面的焦糖布丁,春美喜欢里面的蛋挞。
但她们都不是“年轻女孩”了,不,或许春美还算年轻女孩。
秋云与夏霞一样,都已经32岁了,冬雪28岁,春美则永远停留在了23岁。
是的,这一次的聚会,没有春美,像三年来的所有聚会一样。
春美三年前就死了。
死于非命。
2
冬雪拿下墨镜,眼睛像两个核桃。
“你还好吗?”秋云温柔地问。
“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夏霞丝毫不掩饰她的惊讶。
“她……”秋云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冬雪打断了:“没睡好。”
夏霞点点头,她知道冬雪正经历失恋。
“你可以试试换一个方向睡觉,把枕头放到脚边的位置,我之前就靠这个度过的,很管用,至少,先睡个囫囵觉,好好休息才能有好心情。”夏霞分享经验。
冬雪面色讪讪的,不理会夏霞的一番分享。
夏霞感到事有蹊跷,便问:“昨晚顺利吗?”
冬雪不语。
秋云叹着气,垂头缓缓搅拌着自己的咖啡。
“他不会不肯把你的东西还你吧?”夏霞说着,眉头已经蹙了起来,语气也变得严厉。
“还了,还了。”秋云替冬雪答道,语气像是要息事宁人一般。
夏霞点点头,面色又柔和了:“那就好。”
冬雪忽然捂脸哭起来,无声地,肩膀一抽一抽地。
夏霞与秋云对视一眼,夏霞不语,秋云抬手轻轻抚着冬雪的后背。
夏霞手里的勺子落在她面前的小碗里,那一层脆脆薄薄的糖霜上,糖霜像玻璃一样碎开。
夏霞连糖霜带布丁挖了满满一勺,放进自己嘴里。
她不擅长安慰别人,当一个人在她面前哭,她能做的只是陪在旁边,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并且会装作若无其事,她觉得这样,哭的人便不会尴尬了。
而哭泣总会结束,笑容总会展开,就像明日总会到来。
冬雪的手从脸上移开了,带走了脸上的泪痕,她不好意思地冲秋云挤了个笑容。
秋云放下安抚的手。
“离开渣男要庆祝,幸福的未来在等着你。”夏霞见阴霾已散,太阳露了头,便开口道。
冬雪看着桌上已经变凉的薯条,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我根本离不开他。”
夏霞愣住了。
冬雪抬起头,正视前方,目光终于锁在了坐在她对面的夏霞的脸上。
冬雪的眼神露出恨意,语气干巴巴地说道:“都是拜你所赐,要不是你乱出主意,程宇就不会和我分手。你自己获得了幸福,却不想让我们幸福。”
冬雪说完,站起身就冲出了甜品店。
3
夏霞呆怔了半晌,看向秋云,秋云涨红了脸,仿佛夺门而去的那个人是她。
夏霞长长一叹。
秋云半是抚慰半是解释:“她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明白,她说的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夏霞吃了一口布丁,说道:“我知道,可是昨晚其实是有发生了什么的,对吧?”
秋云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说得很简单:“她去求复合,程宇拒绝了。”
夏霞咧嘴,原来这就是昨天冬雪临时放她鸽子的原因。
本来她与冬雪约好,晚上由她陪着冬雪去程宇家,把冬雪的东西拿回来,结果等到冬雪下班的时间,夏霞刚要出门,忽然收到冬雪的消息。
冬雪对她说,要自己一个人去拿。
夏霞想,那到底是冬雪与程宇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她硬要插手也是不妥,但因为春美的缘故,她还是担心,就叮嘱:“他要是对你动手,或是不肯把东西给你,你就报警,还有,有需要随时可以喊我过去。但是,你千万不要心软,人家说几句话哄哄你,你就又回去人家的怀抱了。”
冬雪当时答应得好好的。
夏霞心中忽然无限凄凉,她不知道她是在为她没有被闺蜜当成一个真正的朋友而悲哀,还是在为她身为女性主义者却遭遇这样的“背刺”而悲哀。
“她会想明白的。”秋云见夏霞不说话,补充道。
夏霞回过神来,她冷冷一笑:“分手是她提的,程宇二话不说答应了,她去求复合,程宇也不肯,这说明了什么?说明程宇早就想分手了,程宇之前对她冷暴力,摆明了就是逼她提分手,好让她来承担所有的责任。”
秋云表示赞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当局者不想听旁观者说。
当局者宁可受骗。
可惜她们俩都是局外人。
4
聚会过去三日,冬雪一直没在群里说过话,这让夏霞又生出些忧虑来。
她纠结再三,还是在群里发了一条信息:“冬雪,你还好吗?”
冬雪很快回复:“我很好,不用你操心。”
夏霞的脑海中浮现出冬雪气鼓鼓的脸。
冬雪是团团脸,眼睛也圆圆的,像葡萄一样,眼尾有些向上提,樱桃小口,皮肤白净,有一种妩媚,又有一种孩子气,还带着一丝活泼机灵感。
夏霞一直觉得冬雪很美,也一直觉得秋云很美。
秋云的美与冬雪不同,秋云的美是优雅知性的,像韩国女明星。
“你要有什么想倾诉的,我们一直都在。”夏霞发信息。
“倾诉什么?给你拿去做写小说的素材吗?”冬雪的文字看起来咄咄逼人。
夏霞的拇指悬停在手机屏幕的上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诚然,她是一个作家,她的作品会从生活中取材,也会从身边的人与事中找灵感,她没法否认这一点。
“夏霞只是担心你啦。”这条信息是秋云发的。
冬雪很快发来一长串:“真以为自己是大姐头?我的事情轮不到她来管!她对春美有愧疚,我没有,我也不是春美。”
夏霞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住。
她好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极端男人呀?她才是极端女权,一天到晚恨不得拆散所有人,就她一个人幸福。什么担心我?担心我被程宇杀了吗?春美被杀那是自找的,谁让她深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喝酒?她活该!我不是春美,程宇也不是郭怀南!”
冬雪退出了群聊。
夏霞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一行字上:“春美被杀那是自找的,谁让她深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喝酒?她活该!”。
三年前,夏霞的前夫陈子墨,也说了这样一句话,成为了夏霞与陈子墨离婚的导火索。
5
春美是四个姑娘中最年轻的,那时候,夏霞还没有离职,她们四个姑娘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秋云是做美术设计的,冬雪是女程序员,夏霞和春美都是运营小组的。
夏霞是小组的leader,春美作为实习生进入公司,一直跟着夏霞做事,直到转正以后,也还是跟着夏霞。
春美人如其名,美得像一朵绽放的桃花。她是那么有活力有干劲,总是夏霞都下班了,她还在公司里加班学习。
夏霞经常想,也许就是在那些她提前下班的夜晚,郭怀南像一只老鼠一样,偷偷溜进了花园。
但她并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
是,春美的确加入了她们的小聚会,可大多数时候,春美和其他人一样,只是笑吟吟地听夏霞讲故事。
也或许因为夏霞算是春美的上司吧,春美好像在那大家肆意聊天的聚会上,总是有所保留。
直到那一天,春美似乎欲敞开心扉,但是不知为什么,又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天是夏季一个炎热的傍晚,星期六不上班,夏霞正在健身房里做热身运动,突然收到了春美的信息。
春美问她:“如果公司里有男同事纠缠我,我该怎么办?”
夏霞想也没想,问道:“谁?”
半晌,春美回:“是我朋友的事情。不是我。”
夏霞一下子就相信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丝毫没有再怀疑。
“可以找HR举报。”这是夏霞给春美的回复。
春美回了“谢谢啦:]”,没再说什么。
夏霞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当晚她健身完回家,陈子墨忙于打游戏不给她开门,她在门外面喂了十分钟的蚊子,收获了25个肿包,同时也把手机里的信息翻了几十遍。
所以即使后来聊天记录清除了,她也还记得。
在夏霞与春美传了这段信息之后的几个月里,一切照常。
有次夏霞忽然想起来这事,在公司里直接问春美:“你最近还好吗?你那个朋友的事情解决了吗?”
春美一愣,眨眨眼睛,满脸都是茫然。
“就是那个男同事……”
“解决了。”春美急急地打断夏霞的话。
6
她应该早就看出来的。
在春美死后,夏霞时常忍不住责怪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
那几个月里,春美明显变得与之前不同了——工作上经常犯一些低级的错误,黑眼圈很重,穿的衣服也不再讲究搭配,几乎是胡乱穿着。
像桃花在茎上无端枯萎。
再细细深究,那段时间,春美甚至不大出来和大家一起去“甜过初恋”了,只说是有这样那样的事要忙。
夏霞想,她要是对春美多哪怕一丝的关心,春美都不至于那样死去。
春美是在过春节之前失踪的。那时候公司即将放年假,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了。
那一天是周一,春美没有来公司,夏霞给她打电话,春美不接,夏霞又发信息询问,春美回了信息。
春美说她老家有事,请假提前回去。
反正还有几日便放假了,夏霞找老板商量后,给春美批了假条。
春美回“谢谢。”。
那两个字分外客气,还带了一个拘谨的句号,根本不是春美惯常的那种信息风格,可夏霞没有留意。
年后上班,春美还是没有来。
夏霞给春美发信息,春美十分唐突地与她提出离职。
“离职你也要来公司办理一下手续呀。”夏霞有些生气,春美怎么能如此随便对待工作?
春美的信息写:“老家有事,没办法走开。夏姐帮帮忙吧。”
夏霞的目光锁定在“夏姐”这个称呼上。
春美从没如此称呼她。
但她依然没有将自己的那一点疑心扩大。
她急急去找HR说明,当时她只想尽快解决问题,而不是发现更多的问题。
再然后,与春美的沟通就是HR的事情了。
夏霞不再与春美发信息,也把春美拉出了她们的“闺蜜之情甜过初恋”群,她讨厌不负责任的人。
大约三个月后,某个周五,一大早,公司里来了几个警察。
老板先在会议室与那些警察谈了一会儿,然后将她叫进会议室。
夏霞有些紧张,同时做好了矢口否认的准备,她以为是老板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她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结果警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最后一次看到你的同事王春美,是什么时候?”
7
夏霞的第一反应,是以问题代替回答:“春美怎么了?”
警察板着脸,冷冷地说:“回答问题。”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翻找聊天记录,因为手指滑动的幅度太大,几度翻过了头。
终于点开了她与春美的聊天,找到那一句陌生的“谢谢。”。
那一天是周一,往前推,就是上一个周五,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春美。
“王春美平时在公司里,和谁走得比较近?”这是警察的第二个问题。
她咬着嘴唇想了又想,说:“我。还有武秋云和梁冬雪。”
警察将她说的记在手里的本子上,然后忽然轻笑一声:“春夏秋冬,怎么整得跟那个电影里的,叫什么来着,喔对了,跟那个华府似的。”
夏霞陪笑,笑得很僵硬。
警察收了笑容,继续换上冰块脸:“那她和男同事的关系呢?”
夏霞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挺好的呀。”
警察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夏霞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警察又问:“喜欢的人呢?比如公司里的哪个男同事?”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暗示。
夏霞不以为意,继续摇头:“没听她说过。”
之后弯弯绕绕,兜兜转转,问的还是这类的问题,夏霞的回答都是“应该没有”和“不知道”。
“你不是说你跟她走得近?”警察看起来有些生气,好像夏霞是在戏耍他一般。
夏霞咧咧嘴,无从解释,她也无奈。春美是看起来活泼外向,实则心事都藏在心里面的人。
“行了,谢谢你的配合。”警察说。
“那个,春美,她怎么了?”夏霞小心翼翼问。
“还在调查中,具体不方便透露。”警察做手势赶她离开会议室。
出了会议室,夏霞本想发信息给春美问问,但是又怕影响到警察的调查,还是作罢了。
她只是翻了翻春美的朋友圈,发现春美回老家后只发过一条朋友圈,拍的是“甜过初恋”的小蛋糕,配文“幸福很简单。”。
奇怪,春美从不吃那个口味的蛋糕。
大概一个月后,夏霞刚回到家,有人将一则新闻转发到了运营小组的工作群里。
她瞥一眼标题:“妙龄少女被藏尸冷柜,凶手发假信息瞒天过海”,还不等她做出反应,转发的同事已经在下面说:“死的是王春美,凶手是郭怀南。”
夏霞差点将手机跌在地上。
“郭怀南是谁?”有人在群里问了她想问的问题。
“就之前运维组那个。”
“难怪,之前忽然就离职了。”
“看不出来呀,感觉是个老实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
“王春美太可怜了吧,他为什么要杀王春美呀?”
“谁知道?地下恋情被戴绿帽?”
“有可能,老实人被逼急了。”
夏霞点开新闻。
新闻里说,死者王某美与凶手郭某南是同事关系,郭某南当晚将王某美邀请至家中,两个人喝完了一瓶红酒后,郭某南欲与王某美发生关系,遭到王某美抵抗,郭某南失手将王某美杀死。之后为了不被发现,郭某南将王某美的尸体藏在家里早几年做生意留下的冰柜中,然后郭某南利用王某美的手机给王某美的同事提辞职,又对王某美的父母说公司太忙春节无法回家。等年后,王某美父母因为要与女儿视频却一直遭到拒绝而起疑,问了女儿一些家里的事情女儿说不上来,于是报警,报警后警察根据手机信息定位找到了郭某南,并在郭某南家中发现了王某美的尸体。
“快进房子呀!进房子呀!”陈子墨戴着耳机,对着屏幕大喊大叫。
夏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王春美死了。”她哑着嗓子对陈子墨说。
陈子墨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夏霞走上去,扯下陈子墨的耳机,又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自杀?”陈子墨一边看着电脑屏幕,手上操作着键盘鼠标,一边不以为意地问道。
“不。”她将手机举到陈子墨面前,给他看那则新闻。
陈子墨不耐烦地一瞥,说道:“哎呀,死了就死了。”说完,抬手把夏霞的手机打开,又把耳机戴上了。
陈子墨是见过春美的,而且见过春美之后陈子墨就一直催着夏霞减肥——“像王春美那样的身材才叫瘦才叫好看,你还是太胖了点”,陈子墨曾这样对夏霞说。
夏霞看着陈子墨,那一张她曾经着迷的面庞,忽然变得陌生而丑陋。
陈子墨依然沉迷游戏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春美,就好像春美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只猫或一只狗,只是飞到他屏幕上的一只虫子。
8
夏霞踉跄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将手机放到桌上,然后看到了桌上的冰淇淋。
那段时间,婆婆一直在她身畔倾诉自己的手机有多卡多难用。
暗示得太明显,夏霞没辙,给婆婆买了一部手机,结果公公心里不平衡了。
桌上的冰淇淋是夏霞答应给公公也买一部新手机,陈子墨才在下班的路上,勉强“顺路”给她从她常去的那家冰淇淋店里带回来的。
陈子墨甚至都没有把冰淇淋放到冰箱里。
但她没有心思说他的不是了,她坐下来,打开冰淇淋的盖子。
她今天下午,竟然像未卜先知一般,非常渴望吃到冰淇淋,仿佛心里有了一个缺口急需填补,而那个缺口就是冰淇淋的形状。
她现在正需要甜食的安慰。
盖子揭开,露出绿色的粘稠的汁液——冰淇淋已经化开了,她赶忙拿一次性勺子伸进去挖。
她的眉头皱起来。
冰淇淋里面没有红豆。
那一刻,她崩溃了,眼泪夺眶而出。
她站起身来,奔到陈子墨身旁,一把扯下他的耳机:“我要跟你离婚。”
“好端端的发什么疯?”陈子墨说着,打算重新把耳机戴上。
她不依,死死抓着耳机,大声地说道:“我不爱你了,我要和你离婚。”
“为什么?”陈子墨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手从耳机上脱开。
“我说了,我不爱你了。”她瞪住陈子墨的双眼。
“你喜欢上你们哪个男同事了?”陈子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摇摇头。
“那是什么?因为王春美?她死了关我们什么事?”
她梗着脖子不说话。
陈子墨跑到夏霞的桌前,拿起夏霞的手机解锁,把新闻看了一遍,说道:“她晚上跑到男同事家喝酒,她不是活该吗?你要我怎么样?给她服丧?”
夏霞含着泪,呆呆地看着陈子墨,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是一个人类。
“我们过好我们的日子不就好了?管别人做什么?”陈子墨说着把手机拍在桌子上,走回来,喘着粗气,看起来十分恼火。
夏霞缓缓点点头:“好,不说别人的事,就说我们,你根本不爱我。”
“爱爱爱,天天就知道这么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咬牙切齿:“离婚。”
“你说我怎么不爱你了?”
“我跟你结婚四年了,四年了,陈子墨,这四年里我几乎每周都会吃一次冰淇淋,这四年里我吃的一直都是一种口味。”
“我知道呀,我买的是抹茶的。”
“不是抹茶,是抹茶红豆,是抹茶红豆!”她嘶吼起来。
“就为这个?差别不大,都是抹茶的。”
“不一样,不一样,四年了,你连我最喜欢的冰淇淋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妈的,爱吃不吃,你就无理取闹吧。”陈子墨说着,又坐回去,重新把耳机戴上,游戏的界面映在他的镜片上,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太空人。
太空人去了太空,不再听到或是看到还留在地球的夏霞。
夏霞回到桌前,跌坐在椅子里,捂着脸大哭。
陈子墨置若罔闻,依旧玩着游戏。
夏霞听到陈子墨说:“没什么事,老婆犯病了,我们继续。”
9
夏霞的眼泪渐渐不流了,她想到一句话:有人疼惜,才有资格骄矜。
她根本没有资格流这个眼泪。
她拿起手机,解锁,界面还停留在刚才的新闻。
她这才发现新闻还配了图,是春美的照片。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
那照片是她在“甜过初恋”给春美拍的。
为什么新闻不放出来郭怀南的照片,反而放出来春美的照片,还不打码?
夏霞无论如何回忆,都想不起那个郭怀南到底长什么样。她很少去运维组,只认识运维组的leader。
她的手指往上滑动,新闻下的评论显露出来。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女人。”
“这是把老实人给逼急了。”
“大晚上去男同事家里喝酒,摆明了就是要发生关系呀,装什么纯洁?”
“价钱没谈拢。”
“瞧这身衣服,一看就是出来卖的。”
那连衣裙还是夏霞给选的,方领泡泡袖,搭配黄绿小碎花,长过膝盖。
夏霞觉得自己的手指动不了了,她无法再看更多。
为什么?这些人根本不认识春美,为什么他们要如此充满恶意地揣测她?
夏霞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自己的痛苦更痛,还是春美的痛苦更苦。
末了,她想,还是春美更惨。
春美没有哭过,春美一直笑,但对于春美来说,明日永远不会来了。
夏霞还有明日。
第二天上班,夏霞开始找房子租,要离婚,得先分居。
同事都在小声讨论着春美的事情,所以也没人注意到夏霞在摸鱼。
午饭时,同事的议论飘进了夏霞的耳朵。
“我打听过了,王春美,跟运维组的每个男人都睡过啦。”
“真的假的?这么厉害?”
“可不是,人家老家在木城,来水城没房子住,就找男人寄居,你们懂的,不用付房租。”
夏霞听着,自己与冬雪还有秋云帮春美搬家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还记得春美跪在地板上,拿着风油精和抹布仔细地清理着地板上的胶。
春美来水城租了房以后,把房子进行了改造,从地板到墙面到窗户,全部加上了她自己的审美,一个屋子变成了一个温馨的家,结果房东来看过以后,就要涨房租,一涨就是50%。
春美早把自己毕业后攒下的钱都投入到租房改造中了,自然负担不起涨上来的房租。其实,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家境也不错,她大可以找父母要钱,但她咽不下房东坐地起价的那口气。
房东说春美不租了也行,要么让屋子保持现状,要么就把屋子恢复原样,否则押金不退。
春美硬气地选择了“恢复原样”,结果就是一边哭一边把她付出的心血丢进垃圾桶。
春美……夏霞放下筷子。
他们现在却在这里说,春美和一整个组的男人上床,只是为了“寄居”。
10
夏霞循声看去,那是运营组的男同事李翔在高谈阔论。
夏霞起身走到李翔那一桌。
看到leader来了,众人噤声。
“李翔,你真的人如其名,你就是一坨屎。”夏霞语气平淡地说道。
李翔登时面红耳赤。
夏霞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回到自己位子上继续吃饭。
一边吃,眼泪一边落进了饭里。
夏霞赶忙抬手用袖子把眼泪蹭掉,她仓皇地抬头看看食堂里来往往的人、坐着吃饭的人,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
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
她也不知道,明明是她骂了别人,又不是别人当众骂她。
吃过味同嚼蜡的午饭,夏霞回到办公室。
她看到一群女人围在那里,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
好奇驱使她凑近去看。
圈子中间坐着HR,HR手里拿着一张简历。
简历上的照片比文字先映入夏霞的眼帘,那是一张男人的照片。
男人长了一张马脸,留着最最普通的那种男人的短发,眼睛狭长,眼神淡漠,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看起来白白净净,斯斯文文。
接着,夏霞就看到了简历上的名字:郭怀南。
一股凉气蹿上夏霞的脊梁骨。
这个时候,围观的一个女人说道:“看起来还挺帅的,王春美可真不识好歹。”
夏霞整个人如遭雷击,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发言的女人,仿佛那个女人正撩起自己的裙子露出胯下对夏霞说:“看,其实我是个男人。”
“哎,才25岁,好可惜。”又一个女人说道。
男人们聚在一起给受害者造黄谣,女人们聚在一起心疼凶手。
夏霞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竟然如此荒诞。
“你们是不是有病?”恍惚间,夏霞以为这句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她定定神,发现是那个HR说的。
“怎么了嘛,就是挺帅的呀。”
“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人多变态?把王春美杀了放冰柜里,和尸体朝夕相处几个月。还冒充王春美发信息,若无其事地跟我谈离职的事情。”
倏尔之间,夏霞仿佛与美杜莎对视过一般在原地石化。
别人再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了,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驱使着她那两条已经石化的双腿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的。
她打开手机,翻到自己与春美的对话框。
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春节前与春节后与她对话的,一直都是那个叫郭怀南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在给她发信息的时候,可能正端详着春美在冰柜里的尸体。
他还叫她“夏姐”。
夏霞胃里一阵翻涌。
她的身子活络过来,她站起身,冲进厕所,把中午无知无觉塞进嘴里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你没事吧?”一个不认识的女同事从门口探过脑袋来询问。
夏霞摆摆手。
11
从厕所回到工位,夏霞还没来得及解锁自己的电脑,就被老板喊去。
“有同事举报你对其他同事进行人身攻击。”老板声音低沉。
夏霞咬了咬嘴唇,她想起陈子墨的话:“觉得委屈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工资是谁发的。”
夏霞的月薪是陈子墨的两倍还多,陈子墨觉得为了那些钱,夏霞应该忍辱负重。
夏霞握紧了拳头,不,她就要与陈子墨离婚了,她再不必在意他如何说。
夏霞鼓起勇气辩驳道:“是他先造女同事的黄谣。”
“黄谣?什么黄谣?造了谁的谣?”老板没有听懂夏霞的辩解。
夏霞垂下头,双唇紧闭,她不肯将那谣言再复述一遍,她觉得那谣言每被一个人复述一遍,春美的灵魂就被鞭笞了一遍。
沉默半晌,她低声说:“他损害别人的名誉。”
“那也不是你的名誉对吧?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起哄个什么劲?我花那么多钱请你来,是请你来公司里做道德警察?”
当事人已经死了。
夏霞想着,身子情不自禁地晃了晃,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你们女人,就是感性,喜欢把问题夸大。”老板继续说。
夏霞的潜意识里知道老板说的这话不对,但是具体如何不对,她该如何反驳,当时的她全然没有头绪。
她当时还不知道这就叫作“性别歧视”。
“行了,你,给人家去道个歉,另外写一封检讨书,邮件发我,抄送整个运营组。”老板颐指气使道。
夏霞回到工位,解锁电脑,打开文档。
她盯着闪烁的光标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手指放到键盘上,打出三个字的大标题。
她没有去道歉,也没有写检讨书,她写了辞职信。
12
这一年,夏霞34岁,“甜过初恋”很厉害,竟然没有倒闭。
夏霞与秋云坐在店里。
夏霞没点焦糖布丁,只点了一杯柠檬水。
秋云什么也没点,秋云的面前放了一个保温杯。
秋云坐在甜品店里,喝着自己保温杯里的热水。
两年前,在夏霞与冬雪的关系崩了之后,不过一个月,秋云在办公的时候忽然晕倒,送到医院一查,确诊糖尿病。
秋云从此不能再喝她最爱的咖啡。
但秋云还是与夏霞约在了“甜过初恋”,有些习惯被附上了深厚的情感,很难改变。
冬雪如今已经去了风城,找了一个新男友,与夏霞和秋云都再无联系。
原本的四人聚会,如今变成了两人。原本一周一次的聚会,如今变成了一月一次。
“怎么样?最近还好吗?”夏霞一边端详着秋云,一边问道。
秋云比以前更瘦了,面色苍白,但嘴唇红润,一对眸子亮亮的,看着状态还不错。
可,夏霞见过秋云打胰岛素——捏住肚子上的肉,然后将针扎进去。
每天都要这样做一次。
还得告别甜食。
想一想,这样的生活,终归不会好过健康的人。
而且秋云是一个喜欢户外运动喜欢旅行的人,为了能出一趟远门同时带着需要冷藏的胰岛素,秋云也是各种苦恼。
秋云笑笑:“挺好的,我能有什么不好?”
秋云就是这样,对一切顺与不顺,都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夏霞从未在秋云身上感受到过那种激烈的情感,秋云的喜欢或是憎恶,都是淡淡的。起初夏霞弄不清是秋云不愿意向她表达,还是秋云本就是这样将一切看作浮云。
后来,时间长了,夏霞明白了。
秋云只是不看重她自己的情感,她从来不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工作忙吗?”夏霞又问。
秋云摇摇头:“这段时间不忙,终于拥有周末,工作日也可以每天晚上八点前到家。”
“你注意身体。”
“哎,34岁了,有份工作我感恩还来不及。”
“犯不着为了钱搞坏了身体。”
秋云不说话,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
夏霞想起秋云对她说过,家里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父母都是农民,家里存款不超过五万。她不可能靠家里,她只能靠自己。
想到此处,夏霞有些心疼,抬手捏了捏秋云的手,那只手凉凉的,糙糙的,带着骨感的硬。
这样一双不再柔软细腻的手,曾经帮夏霞顺利地离开陈子墨的那个小公寓,帮夏霞在一个合租的小房间里住下。
13
递交辞职信那个礼拜的周末,夏霞就搬出了陈子墨的公寓,是秋云来替她搬的家。
夏霞嫁给陈子墨以后,一直和陈子墨租房住,那个小公寓是夏霞与陈子墨结婚的第三年,公婆的房子拆迁,用拆迁款买的。
陈子墨告诉夏霞,拆迁款不多,只够买两个小公寓,一套他们住,一套他爸妈住。
夏霞不知道真假,她没有见过拆迁合同。
买房的时候,公婆打算把两个公寓都写陈子墨的名字,房产商要求陈子墨提供结婚证,婆婆当着夏霞的面跳起来:“这是我们给儿子买的,只给儿子。”
夏霞感觉自己像是多余的。
大家都说结婚就是“找个男人照顾自己”,夏霞却时常觉得自己是找了一个“儿子”去照顾。
离婚的时候,她没提出从拆迁款里分一杯羹,也没有计较自己的薪资一直比陈子墨高出许多,她只是把两个人的财产分成两半。
当年结婚的时候,夏霞没有要彩礼,婆婆只给了她一个8000块的金手镯,在离婚的时候,夏霞将金手镯也还了回去。
那时候的她,觉悟了一点,但不多,依然想做一个“不拜金”的“好女人”。
她只求快速离婚,同时也不想在离婚后再受陈子墨一大家子人的非议——在结婚的这四年里,她已经因为不曾怀孕饱受非议。
夏霞与陈子墨结婚四年,一直没有采取过避孕措施。夏霞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但是到医院查了又查,始终查不出什么,终于陈子墨在夏霞的几番催促下,十分不情愿地去医院做了检查。
陈子墨是弱精。
陈子墨对夏霞说:“别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否则我妈又要烦了。”
夏霞小心翼翼问:“那你妈再催生呢?”
陈子墨一摊手:“就说我们决定做丁克了。”
那时候夏霞以为陈子墨到底还是爱她的,只是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她坚信自己嫁给了爱情,对陈子墨言听计从。
但婆婆并不买“丁克”的账,陈子墨的舅妈打电话来给夏霞推荐中医,而陈子墨的姨娘在一次家庭聚餐时对夏霞斥责道:“不生孩子结什么婚?”
其实,夏霞自己本身对于“有一个孩子”也毫无渴望,离婚时她十分庆幸自己从未怀孕。否则,或许,她会像许多无助的女人一样,“为了孩子”让自己的人生从此陷入泥淖之中,再也爬不上岸。
14
陈子墨先是拒绝离婚,等分居了一个月后,陈子墨忽然答应了,与夏霞约定了领离婚证的日子。
夏霞运气很好,“离婚冷静期”是一年后的事情。
她与陈子墨顺利地在他们约定的日子领了离婚证书。
那天她上午领证,下午在商场逛街,晚上与秋云还有冬雪一起吃饭。
“你还好吗?”她们问。
夏霞肆意地笑着,掩过心里的真实感受。
她不好。
分居半个月的时候,她想念陈子墨,她有些后悔,或许陈子墨其实是爱她的呢?她打算给陈子墨发信息,却不小心点开了当当的图标,她看到购物车提示,点过去,发现购物车里有18本书。
陈子墨总是说她乱花钱,所以她一直努力节俭,这些书都是她想看的,没有电子版只有纸质版,但她不能买,因为陈子墨会因此人前人后地数落她至少一年,她只能把这些书放在购物车里。
她的钱用来给陈子墨买游戏设备,还有婆婆的手机。
她甚至没有给自己的爸妈买过手机。
她看着购物车里的18本书,在租来的小房间里嚎啕大哭。
直到后来她接触了女性主义,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爱与不爱,或是不够爱,而表达爱的方式,很统一,就是能让被爱的人感受到被爱。
没有明明爱,却用不爱或不够爱的方式表达这种事情。
可惜离婚时她还没想明白。即使她确认陈子墨到底是不够爱她,也只是将这不够爱的缘由归咎于自己:是她不够好。
她被一种无价值感包裹,整天以泪洗面,离婚以后的几个月,她总是做噩梦,一会儿梦见婆婆与陈子墨把她扔进冰柜里,一会儿梦见春美对着她笑,接着脸就变成了郭怀南的那张脸。
她没有找新工作,她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猫躲在窝里。冬雪与秋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谁也不可能一直陪着她、开导她。
好几次,她站在阳台上,想直接跳下去。
15
夏霞不见天日的生活终于在遇到泰泽的时候有了转变。
泰泽是她在图书馆里遇到的男人,他们俩正好要拿书架上的同一本书,他们的邂逅就像烂俗爱情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
泰泽的工作是一名建筑工程师。
在泰泽的陪同下,夏霞看了医生,被诊断为严重抑郁症。
在泰泽的鼓励下,她积极吃药,配合医生治疗,病情很快有了好转。
夏霞没有再找工作,而是尝试追逐她的梦想。她开始写小说,她要成为一名作家。
她做到了,至少,给各个杂志投稿,让她养活了自己。
她对泰泽说她是丁克,泰泽说好巧,他也是。
她对泰泽说她是离异,泰泽说夏霞是他的初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们要活的是当下,要创造的是未来,过去的就过去吧。
也是在与泰泽交往后,夏霞才开始了解什么是女性主义。
她被泰泽治愈,被女性主义赋能,整个人活得越来越舒展,也越来越有力量。
夏霞与泰泽相恋两年后,泰泽向夏霞求婚,夏霞答应了。
那就是冬雪所说的“夏霞自己幸福了”。
但是尴尬的是,等到夏霞成为一名女性主义者后,她反而不赞同婚育了,不赞同父权社会的婚育。
同第一次婚姻一样,第二次婚姻,她也没有问泰泽要彩礼。因为她一直自诩“独立女性”。
接触了女性主义之后,她才发现这“独立女性”的牌坊,就是为什么陈子墨可以在与她的婚姻里,理直气壮地软饭硬吃。
现在,夏霞支持女性要求彩礼。
有时候夏霞也感到割裂,思想与现实的割裂,尤其当她给秋云在择偶方面出谋划策的时候。
她竭尽全力让秋云“千万别将就”,她的挑剔仿似是秋云至今都没有结婚的罪魁祸首。
她只能这样对自己解释,方能自洽:个人选择,与个人所宣扬的东西,不一定得是完全一致的。
16
“甜过初恋”里,秋云慢慢喝着她保温杯里的水。
秋云没有问夏霞过得如何,因为夏霞每天都在公众号上写日记,秋云看那些日记,已经知道夏霞的近况。
“最近还有继续相亲吗?”夏霞问。
秋云摇摇头:“累了,休息一段时间吧。”
夏霞说:“你也不是赶着生孩子,不必着急。”
秋云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在考虑苏毅。”
“苏毅?”夏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谁,前段日子秋云相亲相得很频繁。
“就是之前陪我爬山那个。”
“有人格障碍那个?”夏霞眉头拧起来,那个男人,秋云谈不上喜欢,怎么就忽然要考虑了呢?
秋云微微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一点尴尬的笑意。
“我不是说过离他远点吗?他不吃药,不治疗,沉浸在自己的疾病里,那种人很极端很危险。”夏霞声线提高了。
“哎,还好吧,我觉得他没有暴力倾向,而且我的选择不多了,他也没有嫌弃我。”秋云垂下头。
“他要嫌弃你什么?”
秋云摇摇手里的保温杯。
夏霞苦笑,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这样想?
也是巧,前一天晚上,夏霞跟自己的母亲视频,母亲也在视频里像秋云夸苏毅一样夸泰泽:“泰泽够好了,都不嫌弃你有抑郁症。”
她当即抗议:“难道不应该是因为我够好,所以泰泽不介意我的抑郁症了吗?”
回忆至此,夏霞对秋云冲口而出:“难道不是因为你够好,所以他才不介意?”
秋云想了想,腼腆地一笑:“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还没有这样想过。”
女性的自尊为什么这么低?夏霞看着秋云,这么美好的女人,却一直在妄自菲薄。
她想起自己刚离婚的时候,母亲极力撮合她与那个叫刘嗣耀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母亲同学的儿子,比她小两岁,她没有见过,只听母亲一个劲儿地夸,说虽然个子不高模样不俊,但是特别孝顺还有礼貌。
夏霞不明白这对她个人来说,算什么优点。她当时过得很封闭,被母亲说烦了,答应与那个男人见一面。
母亲看她松了口,马上乐滋滋地给同学发语音:“我女儿说要和你儿子见个面,看看两个人合适不合适。不过我女儿离过婚,哎,看你儿子嫌弃不嫌弃了。”
自夏霞高中起,母亲就不教训她了,可这话仍然像一个巴掌重重地摔在她的脸上。她感觉面颊火辣辣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总觉得她要是说了,她就是反过来甩妈妈的耳光。
在她的家里,任何类型的“顶嘴”都是被禁止的,包括自辩。
她默默地竖着耳朵听着,等着手机那一头的那个母亲回信。
信息很快回过来,是文字的,夏霞听不了,母亲沉默地看完,对夏霞说:“她儿子说你太强势了,驾驭不了,算了算了。”
夏霞高中的时候与刘嗣耀在网络上聊过,夏霞已经不记得当时两个人聊了什么,总之就是把刘嗣耀给“吓跑了”。但也不至于,十几年后,依然处于对她的恐惧之中。说到底还是嫌她年纪大嫌她离过婚,就找了这么个借口来掩饰一下。
这样双方都能体面地走下台阶。
夏霞无所谓,看“刘嗣耀”的名字,她也知道两个人不合适——当时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真正的丁克。
17
“我说真的,那个男的不行。”夏霞又劝道。
她知道很多女性主义者会说不要去插手好友的婚恋,否则很有可能“自取其辱”“当了坏人”“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骚”。
所以她在网上对于别人的婚恋故事,一直是“尊重祝福”,或者说是“尊重嘲笑”。
但秋云不一样,秋云不是网上的陌生人。
这么多年,她们虽然不是每天能聊个不停的闺中密友,但是春美走了,冬雪走了,只剩下夏霞与秋云了。
夏霞真心实意希望秋云能是幸福的,就算她不得不得做那个“坏人”。
“你到底是想要结婚还是想找个靠谱的喜欢的男人一起携手度过下半生?你要知道结婚是仪式不是法事,一个男人不行,结不结婚都不行。你看看我吧,活生生的案例在你面前,早结婚又怎样,还不是离了?”夏霞激动地说完,感觉自己嘴巴都说干了,她吸一口柠檬水,从口腔凉到胃里。
秋云望着夏霞,眼中是哀愁:“我,会好好想想。”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夏霞一边思忖着一边说。
“什么?”
“男人的自尊,和女人的自尊,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男人的自尊,在于‘强不强’,女人的自尊,在于‘好不好’。”
“那不是差不多嘛?”
“不一样,因为两种标准裁判的权力,都握在男人的手中,女人没有评判的权力,既不能评判男人,也不能评判自己。”
秋云不吭声,每当夏霞开始说男人女人话题的时候,秋云就归于沉默。
夏霞知道秋云是在想,夏霞又搞“男女对立”了,她就不能少看点负面的东西吗?但夏霞还是要说。
他们可以做,她为什么不能把他们做的说出来?
“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以为自己有权力评价任何一个女人是’好女人‘还是’不是一个好女人‘,就像网上有网友评价某当红女星’在他们村彩礼也就20万‘,但一个女人要评价一个男人是’强‘还是’不强‘,她得是那个男人的上司,”说着,夏霞想到自己之前离职的事情,补充道:“不,上司还不够,得是老板才行。”
秋云当笑话听似的在笑:“好像是这样。”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妈一直让我‘经济独立’‘自尊自爱’,那样才是‘好女人’,现在我才明白,女性所谓‘经济独立’就是给男人做吸血包,所谓‘自尊自爱’就是把初夜留给丈夫,‘好女人’的标准是父权社会定的,女人的价值高低基于男人,而男人的价值高低并不基于女人。”
秋云缓缓点头,仿佛是在鼓励夏霞继续说下去,也仿佛是在勉力敷衍夏霞以保持友谊。
“精神独立才是最重要的呀。”夏霞说完,低头去吸柠檬水,发现已经喝完了。
秋云偏头看到旁边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坐在那里吃蛋挞。
“忽然想王春美了。”秋云冷不丁地说,岔开了夏霞的女性主义话题。
轮到夏霞不说话。
秋云幽幽地问道:“你说,她真的跟那个叫郭什么的男人谈恋爱了吗?”
在警方的通报里,那起凶杀案被归为“情感纠纷”,虽然郭怀南杀了人还蓄意藏尸,但因为是“过失杀人”而且认罪态度诚恳,所以没有被判死刑。
十几年后,也或者要不了那么久,那个人渣会出狱,娶妻生子,继续生活。
夏霞摇摇头,她不知道。
所有的一切,已经死无对证,只有郭怀南的一面之词。
夏霞连春美之前问她关于男同事骚扰的那个问题,是否与郭怀南有关,都无法确定。
18
回到家里,夏霞坐在书桌前,盯着屏幕发呆。
屏幕上是一则新闻。
一个女孩为另一个女孩挡下前男友的刀,死了,那个被救下的女孩反而说那个为她抵命的好友“活该,天生短命鬼”。
她想到今日自己苦口婆心劝秋云,想到自己这几年来苦口婆心劝秋云。
如果秋云一意孤行,她也一意孤行,说不准有一天,她也会死于这样的刀下,那秋云会这样说她吗?
她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她仿佛看到女性之间的联结,被父权社会的性缘关系一点一点砍断。
闺蜜之情,根本甜不过初恋。
她自己,她们,都深陷其中,无力改变。
“你还好吗?”泰泽将一篮洗好的草莓放在她的面前。
她垂头去看,草莓鲜翠欲滴。
“我刚才与秋云一聚,想起王春美了。”
泰泽知道春美的故事。
“你还有做噩梦吗?不必自责,不是因为你……”
泰泽的话没说完,就被夏霞打断:“我知道,我没有自责了。我只是,只是想,那终究是个悬案了,春美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冤屈。”
春美的冤屈,不仅仅是23岁被男同事杀死,还有死后,还要被那些陌生的或是熟悉的人造黄谣。
泰泽揽住夏霞的肩膀,抱了抱她,不多言。
“你如何看郭怀南?”这个问题,夏霞已经问了泰泽许多遍。
“畜生。”这个回答,泰泽也说了许多遍。
“我是女性主义者,大家都说女性主义者憎恨男人,但我不是厌男,而是恐男。”
泰泽心疼地抚了抚夏霞的后脑勺。
“你怎么不说‘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夏霞问。
泰泽笑道:“如果一盒巧克力里面有一颗是屎,谁会因为’不是所有的巧克力都是屎‘,就让别人放心去吃?除非有仇。”
她听了这样的比喻,笑起来,其实这比喻源自她很早之前发给泰泽的一个视频,没想到泰泽竟然记住了。
她吃完了那篮草莓。
她打开手机,点开与春美的对话框。
“你还好吗?”她的信息发过去。
系统提示她已经不是春美的好友了。
她还是发了第二条信息:“我们都挺好的,就算不好,也会努力去好,不是男人评判的那种好,是真正的好。”
“今晚给你做个姜葱鸡?”泰泽系上了围裙。
她开心地说:“好”。
她打开音乐,歌里唱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