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唱片评审团 推荐的第 61 张专辑

蔡依林-《Ugly Beauty》

推荐指数：★★★★☆

推荐人/乐评人：呆若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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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再听到一张《呸》的人，可能要失望了。可能许多人会倾向于赞叹她“自我破梗”，像Taylor Swift玩蛇一样，把黑粉文化摆上台面自我解构的壮举。

但，就和Taylor Swift负能量满满的《reputation》一样，《Ugly Beauty》同样属于女歌手在巅峰期处于舆论夹缝时的自我释放。只是蔡依林没有TS那么强烈的战斗欲望。东方文化背景下的她仿佛经历过很长时间的自我否定，刚刚走出阴霾，交出了一本丧气满满的日记。

听完《Ugly Beauty》后，不难发现，比起“呸”那种充满流行文化传播度与摇滚反骨的概念，“Ugly Beauty”更多是一种向内自省的情感联结。很难想象，在一张舞曲主导的专辑，竟会处处弥漫着忧郁气息。

她的Vocal没有了《呸》中锐利婊气的超杀力度，大多数时候点到为止，慵懒、内敛。

编曲制作也是如此，卸掉了《呸》里步步为营的重工业铺陈，不再有层层叠叠的低音节奏托住听觉刺激的游戏，《Ugly Beauty》的走向轻盈而克制，在某个不曾聚拢的间隙，伤感就会趁机溢出。

专辑歌曲的排布关于她从早到晚一整天的思绪，有幻想、有深思、也有欲望。在赤 裸的坦诚中，她彻底负能量爆发，歌词诸如“妒忌拥抱自己内在不足”，“多少无知罪愆，事过不境迁”，“拒绝你的伪善拥抱”，“你终于可以领会什么叫因果”，“谁恨我，我加倍”，“反正我，没有价值”，“找不到一条适合的潮流”，“Life sucks”……脆弱感、无力感、复仇心、自卑感、孤独感、消极感悉数呈现。

如果说以前的专辑探讨的是大议题，这张专辑就是拿手术刀在解剖自己，那个舞台背后的自己。解读的关键在两首歌——首单《怪美的》和终曲《你睡醒再看》。（对这部分解读没兴趣的可以直接跳到第三段音乐评价部分）

一、《怪美的》是对围绕关于她长相、外在条件、舞步等攻击的接纳与回应。

MV里展现了以地才蓝为首的诸多黑历史。在网友漫天的表情包恶搞之中，她经受着巨大的压力。在发布会上介绍这个MV时，她流泪说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在当时只有越来越畏缩。在那种大环境下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美的丑的。那时候的我是封闭的......但我觉得这一些过去都是值得的。我都走过来了，你也可以”。

从这个角度来看，专辑整体会这么忧郁也有不足为奇——因为这张专辑就关于她“走过来”这一路的各种情绪，关于她如何发泄出那些情绪。在之前，在《呸》时期，不难看出她的完美强迫症，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要做一个最积极向上、努力乐观的偶像。但在舞台之下，她还是会被网络上的黑图刺激到不敢照镜子。这部分情绪成了她的心魔。

她脆弱的一面是可以被接受的吗？在和周杰伦分开、自己单打独斗之后，她就是“拼命三娘”，倔强，不投降，不认输，极少展现她的消极面。她更多的时候是一位时刻营业、一出镜就专业自信满满的人。

这样的蔡依林，究竟为什么会有在《Ugly Beauty》中有展现并接纳脆弱面的想法？在试听会上，她在解释《恶之必要》的创作来由时，提到了自己在金马奖上的走音事件。那次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误，结果却收获了所有人的爱。

结合她一系列对于荣格等心理学家著作的研读（据说一度读得很抑郁），她找到了负面情绪存在的合理性，与负面情绪的正面意义。以往，负面情绪对完美强迫症的她来说，是不容存在的恶魔，是需要被抑制的对象，让她紧张、无法自如呼吸。在经历了心理上的自我疗愈和思索后，她终于确信，这个“负面”的自己，或许也是值得展示、值得被爱、可以被分享的。

于是我们拥有了诚实记录一整天思绪的《Ugly Beauty》。而后，我们就要继续探讨，那些负面情绪、那些脆弱与恐惧的来由何在。这就要提到专辑的终曲，《你睡醒再看》。

二、《你睡醒再看》，间接描绘了她的一场延续十余年的噩梦。

这首歌关于她半梦半醒间的潜意识，前奏部分有她被噩梦惊醒的喘息，歌曲中穿插着07年她得到金曲奖最佳女演唱人时颁奖人宣布时的声音，仿佛“金曲奖”已经成了她潜意识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金曲奖”是解读她情绪的一个钥匙。她07年凭借《舞娘》拿了歌后，被讥讽“体操运动员得奖”，之后更加努力沉淀，一张比一张强悍，到了业界惊艳的《呸》，拿到了金曲奖最佳专辑，但甚至没有被提名最佳女演唱人——无异于对她“歌手”能力的否定。

这对过去那个好强的她，也是一次打击。

如果说，《怪美的》是用重建自信来回应大众对她的攻击，那么《你睡醒再看》就是她对那个患了倔强完美强迫症的自我的最终放手。

这首用各种光怪陆离的氛围音效包裹起的另类R&B就像来自另一个潜藏的世界，她少有的柔弱气声仿佛扮演的是另一个自己，就像结尾透露的信息，“请当我倒影好吗？看着看着就越喜欢她。镜子里的自己，你会愿意吗”？

这首歌里的蔡依林，是那个终于被自己的努力完美逼到无限疲劳的自己，于是唱道：“其实我常常在想，不带脑的冲撞，也许只是我倔强不肯作罢。我愿意投降”。

如果说，《我》是台前与幕后的自我对话，那么《你睡醒再看》就是对自己潜意识中恐惧和脆弱的平铺直叙。随着对那个重视外在评价的自我的最终放手，“蔡依林”终于得以安眠，专辑也画上了句号，以她与自我的和解告终。噩梦被她缱绻的气音融化在了良夜之中。

三、知晓了专辑“自我和解”的终点与“拥抱负面情绪”的立意，再回到专辑的每首歌曲之中，就不难理解这些负能量的表达。

《恶之必要》是拥抱不完美，不完美的东西也有存在的价值；《玫瑰少年》一边写给边缘人群，一边弥散着对世界的失望；《怪美的》回应长相攻击；《你也有今天》是复仇意识；《红衣女孩》关于控制欲；《甜秘密》关于欲望；《爱的罗曼死》关于卑微的情感；《如果我没有伤口》关于是否值得被爱的迟疑；《脑公》关于无脑的幻想欲；《消极掰》关于厌世，最后在《你睡醒再看》归于抚慰、和解。

就音乐上，如前所述，专辑在制作上削减了滴水不漏的编排，脱去了密集大块状的低音轰炸，转以轻盈细致的时髦线条感为主。除了首单《怪美的》，专辑中我比较喜欢的还有《玫瑰少年》、《甜秘密》、《如果我没有伤口》和《你睡醒再看》。

《玫瑰少年》是一首词曲俱佳的边缘人群关怀曲目，简约电子配忧伤旋律，尽管因为编曲趋于求稳缺乏想象力，而让听感相对干涩，但依然能靠立意和流畅度胜出。歌词说的是玫瑰少年遭霸凌牺牲的事，实际上也映射着自己、映射着受各种形式霸凌的边缘人群。

*“玫瑰少年”是台湾一名叫叶永志的男生，因为性格温柔、喜欢女性化的事物因而遭到霸凌，最后被欺凌致死，不治身亡。他的离世推动了《性别平等教育法》。

《甜秘密》是专辑制作与音乐性的高峰，谈论女性的欲望，把各式风情大乱炖的Drop扔进了既定的高潮走向，讨巧的旋律加上Rihanna般的机械式冷性感桥段，冰火两重天的热切。

《如果我没有伤口》里有蓝调的苦味、空旷吉他的宽阔意境与合唱团的救赎色彩，锻造了一首示范意义的丰满抒情。《你睡醒再看》则用如梦境般光怪陆离的随机采样锻造出了一首迷幻氛围的另类R&B，也是惊喜之一。

《爱的罗曼死》同样是一首优质抒情。歌词少有地描绘自己卑微的一面，“反正我没有价值”，“反正我也很便宜”，“只求能爱到死”这种又朴实又戳心的话，足以让每个在爱中放弃尊严的女孩掩面哭泣。黄伟文真的很懂。

此外，在强调情感的同时，她也没有丢掉自己音乐的特色大盘。制作依然精致有余位居华语领先，同时依然是善于在歌词中创造小梗的金句女王。

《Ugly Beauty》可以看作是《Myself》开启的“自我探索”系列的终章。从自信而起，以“接受不完美”为终，以大刀阔斧国际化的舞曲制作领先为开始，以削弱感官刺激裸露情感线条为终。四张专辑摆在一起，是四个不同的样貌。

《Ugly Beauty》在欧陆舞曲和拼贴嘻哈做到顶端后，靠“拥抱脆弱”的情感联结辅以细致轻盈到有些塑料感的小布局，获取了独特的存在感。这可能不是她音乐上最精彩的专辑，却是情感与共鸣力最强的专辑。

今年不少优秀的专辑都弥漫着“丧”的气质。或许出于大环境的不景气、网络言论环境的恶化、人与人之间距离过近的赤 裸呈现、信息传播的光速，让矛盾激化得如此显著。这种冲击成为了流行艺术家的普遍灵感——世界本该充满爱、本该努力就有收获、本该人与人之间有真诚，但对“有趣”和“娱乐”的追求让崇高的雕像显得滑稽不堪，谁都想冲上去踩一脚。

对正能量信仰的破灭激发了对脆弱面的包容，蔡依林的《Ugly Beauty》同样也在说明“脆弱的力量”。感谢她聚焦自身精神危机引发的诚实表达，让音乐承载了听觉之外的共鸣领域。

要让自己凝视黑暗很难，要让自己接受自己无法完美、必定要接受指责也很难。踩碎理想化强迫症之后，《Ugly Beauty》把所有丑陋不堪统统摆上台面后，蔡依林如释重负说出的“这一些过去都是值得的。我都走过来了，你也可以”，才具备了说服力。一段长达十年的噩梦，终于以承认“脆弱的力量”的自我和解为终曲。

文｜呆若木一

编辑｜珍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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