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和和解半岛前媒体记者王新新(Wang Xinxin)在世界上受到伤害的人并不缺乏。
无论你愿不愿意,都无路可退。时隔两年,米娅(化名)左手腕上的伤口依然会时不时隐隐作痛,那是她第一次自杀时留下的印记。米娅曾经是一名重度抑郁症患者,桃李年华花羡兮,她却活在抑郁阴霾的笼罩下。有人说,这种病比癌症还要可怕,米娅深有同感,她也曾一度面临生命能量的耗竭。可生活能治愈的,是愿意自愈的人。命运没有就此抛弃她,当长达3个月的住院生活结束,米娅拎着行李走出病房时,清风拂面、阳光和煦,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她终于明白,在人生的长河里,没有谁会是你的摆渡人,能将你摆渡过岸的,只能是自己。
这一次,她下定决心与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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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救了”
这世上有一种病,跟别的病不同,确诊了反而轻松了。
2019年3月,山东大学齐鲁医院青岛院区心理科诊室里,当医生确切地告诉米娅得了重度抑郁症那一刻,陪伴在侧的奶奶掩面哭泣,米娅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喃喃道:“终于找到理由了,我有救了……”
在这之前,米娅一直很迷茫,她明知道自己病了,却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毛病。就诊之前的半个月,她出现了持续性失眠,严重时每晚只能睡一个小时。夜幕降临,集体宿舍一片漆黑,舍友们的鼾声此起波伏,唯有米娅一个人清醒着,和失眠这个怪兽展开激烈的博弈。她感到失眠的夜晚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弱小的自己无情地吞噬,她反抗不得,只好窝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当时,米娅正在青岛市城阳区的一所重点高中读高一,向来成绩优异,梦想着从这里实现自己的北大梦,三年后在未名湖畔读诗,博雅塔旁写信。目标远大,生性好强,所以即便夜夜失眠,她依旧强打精神坚持上课。然而,疾病并没有因为她的懂事收手,反而愈演愈烈。
伴随失眠而来的,是头痛头晕,“每时每刻都感觉头顶压了块大石头,想挪却挪不开”。记忆力也随之下降,背英语单词、背课文都显示很吃力,后来还出现了大面积脱发,全身过敏……这些症状虽然让这个小姑娘感到痛苦和费解,但不足以将她击垮。真正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持续性的情绪低落,没来由的悲伤哭泣。“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行尸走肉一般,再也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米娅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
米娅曾求助于学校的心理老师,但收效甚微,崩溃之际,她敲开了医院心理科的大门。正是在这里,她找到了答案。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现实却是少年已知愁。今年3月,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提及,2020年我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为7.4%。青少年抑郁,以精神疾病之名,作为一种社会问题,终于被看见了。
家暴的种子
如果将青少年的成长比作一场航行,抑郁症流行病调查数据和个案所揭示的现状,就像是一座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冰山。在此之前,掌舵的成年人对这一危险的存在一无所知。米娅的父母亲就是如此。
米娅确诊后,她的父母不以为然,甚至觉得米娅是为了逃避学习而装病,不仅没有成为她生命的守护者,反而对她进行了二次、三次伤害。一步一步,将米娅逼到了悬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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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我的父母。”每每提及,米娅总是这一句,有时还会再补充一句“非常恨”,眼神中夹杂着一丝愠怒。每一个抑郁症患者都会被问及原生家庭,米娅的原生家庭是她一生的痛。
米娅的家里充满了矛盾。父亲自幼寄养在亲戚家,性格偏执,脾气暴躁,跟米娅的爷爷奶奶感情淡薄。和米娅的妈妈结婚后,俩人长期感情不合,经常大打出手。米娅自幼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三岁时,有一次她回爸爸妈妈家里吃披萨,原以为能开心地品尝美食,可就在披萨装盘的工夫,父母突然暴发争吵。
米娅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时父亲一巴掌打翻了母亲手里的盘子,一把拽住她的衣领,重重地按在了墙上。
母亲的求救声,父亲的怒吼声,小米娅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如同裹挟着狂风骤雨的闷雷,炸响在可以避风挡雨的屋檐下。
米娅今年已经是20岁的大姑娘了,17年前的那一幕,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在她幼小的心灵上刺下了一个深深的洞,埋下了抑郁的种子。
不久后,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她被判给了父亲,可父亲对她从来不闻不问。母亲离婚后很快改嫁,十多年来不出抚养费,也极少会看望她。米娅完全由爷爷奶奶抚养,在她眼里,两位老人就是她的“爸爸”“妈妈”。
上下学接送、辅导功课、节假日出游、开家长会……原本父母应做的事,在米娅这里,全是爷爷奶奶的活。两位老人给予了她无限的关爱与呵护,让她在残缺的童年不缺爱。但由于父母的漠不关心,米娅变得敏感、脆弱、焦虑、纠结。随着年龄的增长,抑郁的种子渐渐长大、发芽、破土而出。
“去年爷爷去世时,心狠的父亲都没回来看他一眼,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米娅想不明白,一个人的情感为何会如此淡漠。
在确诊抑郁症以后,米娅曾经和母亲进行了短暂的小聚,奢望从母亲那里重获关怀,感受母爱的温暖。她,再一次失望了。
再婚后的母亲被疾病缠身,并将这一切归咎于母女相克。令米娅彻底绝望的是,母亲连手机突然开不开机了这样的小事,都怨到她的头上,以为是被女儿“克”了。
心灰意冷的米娅从母亲身边逃离后,将母亲告上了法庭,试图讨回这些年的抚养费。
美工刀和大海
官司拖拖拉拉打了大半年,在一次次的法庭对峙中,感情消耗殆尽,母女反目成仇。在至亲的伤害和刺激面前,米娅的抑郁病情加重——脑海中开始频繁闪现轻生的念头。
世界范围内,十五至二十九岁人群的第二大死亡原因是自杀,仅次于车祸。“抑郁症”这个出镜率很高却又极其神秘的词,可以让张国荣从24层的高楼上一跃而下,让乔任梁不堪压力走向生命的终点。无数明星大咖都有过患抑郁症的经历,丘吉尔、海明威、崔永元、白岩松、杨坤……目前,全世界约有3.5亿人患有抑郁症,我国抑郁症患者已经超过6000万人。
抑郁症在最严重的时候,是可能引致自杀的。调查显示,60%的自杀者此前会处于抑郁状态,90%的自杀者会有心理障碍。
于米娅而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入学考试。
尽管家里一地鸡毛,但这个要强的姑娘始终把学习当做头等大事,自然也把这次入学考试看得很重。而悲剧,就发生在英语考试结束后。
英语,一直是米娅的强项,她认为输了什么都不能输了英语。可越在乎越出错,她在最擅长的领域翻了车,英语作文只写到了一半,收卷铃声就响了。她面无表情地走出考场,脑袋“轰”地一声,自责、内疚、无助、悲观、失落……负面情绪一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一个花季少女的所有骄傲和自尊。
她咆哮着跑出学校,到文具店买了一把美工刀,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她发现来到了小学门口,那里曾有她快乐的童年,曾有爱她的老师和要好的小伙伴。她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梦想着再次回到那段甜蜜时光里,于是,她掏出了美工刀,割向了细小的手腕……万幸,她很快被过路的好心人发现并及时送医,生命并无大碍。
此后的日子,米娅休学在家,服药治疗,安心静养。
抑郁症有三分之二的复发率,对于有的家庭来说,要持久地与抑郁同行。今年,米娅再次陷入了自杀的漩涡。
家里的亲戚看不惯想要赶她出门;一场恋爱因男方父母介意她的疾病戛然而止;父母依旧自私冷漠形同陌路……她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米娅和亲戚大吵一架,从家里哭着跑到海边,呆坐了整整一下午。人潮退去,夜色笼罩了大地,海面一片静谧,她太过留恋这份宁静,挪动着双脚向海水迈去……这一次,她又被好心人救起。
两次轻生,两次被救起,米娅经历了痛不欲生的煎熬,也在煎熬中努力寻找着生机。
“我会好好的”
如果没有生病,米娅或许早已顺利地参加高考,此时正活跃在美丽的大学校园,开启她多姿多彩的崭新人生。然而,人生没有如果。从海边被救起后,她住进了青岛市市立医院临床心理科,开始接受系统专业的抑郁症治疗。
医院允许一名家属陪床,但她果断选择了一个人面对。奶奶年事已高,她不想再拖累老人,也想利用这段日子,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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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护人员的治疗照顾和病友的陪伴下,米娅恢复得特别快。这在所有人眼里都不可思议。大家还记得,米娅刚来时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经过短短一个月治疗,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话也慢慢变多了。她甚至还向病友推荐自己偶像的歌,希望一起从中寻找前行的动力。
米娅坦言,她热爱音乐,喜欢摇滚乐,患病3年来,是偶像的歌给了她快乐和力量。她分享自己的偶像是日本歌手米津玄师,一名高功能自闭症患者,从小与家人疏离,沉默是常态,被他人称为“怪物”,音乐成为了他世界中的那抹亮色。
儿时被同学孤立、被家长冷落的经历,使米津玄师创作的歌词常常表现出一种生而为人的脆弱。但,阴郁的背后——其实是深层的治愈。
“我觉得他的音乐能直击内心、抚慰心灵,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聊起音乐时,米娅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相似的经历,无形中拉近了米娅和偶像之间的距离,她能尽情享受被音乐疗愈的乐趣。此刻,在这个女孩身上,抑郁的影子荡然无存。
今年夏天,当同学们踏入高考考场时,米娅还在心理科的病房里接受治疗。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实则汹涌澎湃,她的大学梦始终都没有破灭。
“因为疾病中断学业,我不甘心,优秀如我,不该放弃。”米娅在床头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决定——“我要考大学”。
米娅激动地分享着自己的理想,“读史可以明智,让自己更清醒,所以我想选择历史专业。”话锋一转,她又说,“我应该是个‘斜杠青年’,闲暇之余还想搞音乐创作,像米津玄师那样。”说完,她拿起手机,点了一首米津玄师的歌。
在经过了长达3个月的住院治疗后,米娅终于出院了。如今,她正在家自学,全力备战2022年高考。她最好的朋友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及时给予帮助,让米娅非常感激。
她说,经历过生死以后,看开了很多事,放下了很多人,最关键的是,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她说,她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不会再干傻事,放过自己也放过爱她的奶奶。她说,她想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去到喜欢的城市过正常人的生活,好好生活。
说这些话的时候,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在她的脸上。金灿灿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和一闪一闪的眼睛,桃李年华的米娅美得像个天使。如果她自己不说,谁也不会想到“抑郁症”三个字曾经跟她有过关联。
米娅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她小心翼翼地翻过封面,轻声地读着:“你是要长大的小朋友,拜托撑着别倒下去,总有一些坚持,能从一寸冰封的土地里,培育出十万朵怒放的蔷薇。”这本书是一位医生送给她的,这句话是医生亲笔写上去的,“哪怕这世上只剩一个人爱我,我的存在就有意义有价值,谢谢爱我的人,我会好好的。”
当下此刻,岁月静好,米娅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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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容自己
治好“心灵的感冒”
半岛全媒体记者 王鑫鑫
张国荣说,“我一生没有做坏事,为何会这样?”
海明威说,“你尽可能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丘吉尔说,“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
他们都是抑郁症的受害者。米娅也是。
当米娅向我讲述发生在她身上这些事的时候,她没有顾影自怜,没有默默伤悲,更没有痛哭流涕。相反,她语气平静,思维清晰,表达流畅。成熟得不像是个20岁的女孩子。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心疼她,不敢想象她经历了如此糟糕的过往,承受了疾病的深深折磨。好在,她挺了过来,重树生活的信心。我很佩服她,陷入抑郁的深渊后心中仍有梦,还想着通过高考改写人生。
米娅做的很好的一点是主动就医,积极接受治疗。然而,现实生活中,因为“病耻感”等诸多原因,很多人讳疾忌医,独自承受。至今,大众对于抑郁症仍很茫然。
其实,它就是一种病,把它当做一次“心灵的感冒”,好好治疗就会好。哪怕有反复,又能怎样呢?能治就不怕。
歌德曾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但,抑郁症的痛苦往往是声嘶力竭却没有任何声音。所以,理解与陪伴显得尤为珍贵,而不是安慰三连:乐观一点、积极一点、想开一点……
针对儿童青少年,父母的警觉与信任更加至关重要。
当然了,人生苦乐无常,我们总会受伤,也总会有很多迷茫。不要灰心,不要沮丧,你自己就是那股最强大的力量。治愈的路上,对自我的宽容与关怀,才适用于人生的各个阶段。
愿我们都在认识疾病、对抗抑郁的道路上勇敢前行,努力探寻那些让生活和世界不仅可以继续,并且还会变得明亮、宝贵的力量。
谁也不是一座孤岛
“年轻的面孔们,没有朝气,没有活力,诉说的全是愤怒绝望和假装。割腕、跳楼、吞药……愿孩子们用最好的时光在路上,所有快乐不用装。”看完10个小时的门诊后,王克在朋友圈写下了这段话。
有人说,精神心理科不是胆小怯懦的人能干的,需要直面人间疾苦、创伤、悲剧、自杀及死亡,“一天到晚听那种事,太容易抑郁了”。王克却觉得,她天生就是干心理医生的料。毕业后一头扎进他人的痛苦体验,一干就是20年。尽管有千般不如意之处,但精神心理科也充满着不同寻常的治愈、坦诚、洞见及人性连接的时刻。
“王主任好,我是听别的病人介绍来的,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每当身心俱疲、意志动摇的时候,问诊者的这句话会让她重新抖擞精神,鼓起坚持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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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妈妈做同事
披肩长发下一双笑盈盈的眼,开口讲话时嘴角微微上扬;面对病人的滔滔倾诉,总是不厌其烦、耐心倾听;亲切随和的王克非常符合大众心目中心理医生那种“知心姐姐”的形象。她也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为精神心理科而生。
王克是地地道道的青岛姑娘,自幼跟随母亲在青岛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大院长大,因为母亲就是医院的一名精神心理科医生。“在那个年代,别说是精神病患者,就连精神科医生都受歧视,总感觉低人一等,但我的母亲从来没给我灌输这种思想,她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并把这种能量传递给我。”
王克在接诊患者,她相信“付出爱的同时,也收获着爱”。
王克清楚地记得,在她幼年时,经常跟着母亲在医院大院和病房里玩。别人眼中疯疯癫癫、见到了唯恐躲避不及的精神疾病患者,在她眼里都是朋友,经常跟他们一起玩耍,还学着母亲的样子假装给病人吃药打针。在年幼的王克眼里,这些病人不是坏人,而是可怜人。比起害怕,她感到更多的是心疼。那时,她就想象着将来要像母亲一样,救死扶伤。
在母亲耳濡目染和坚定不移的支持下,她渐渐坚定了从医的决心,并在考大学填志愿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医学。
“立志为精神病患的健康奋斗终生”是王克在就业面试时立下的铮铮誓言。当时,她还笃定地告诉面试官,“我要当医生,当精神科医生,这不单单是一项职业,而是我毕生的事业。”这句话,给面试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年的面试官不是别人,正是王克目前所在科室——青岛市市立医院临床心理科的学科带头人、医院副院长王冠军。彼时,王冠军是青岛市精神卫生中心副院长。
王克以突出的表现圆了当精神科医生的梦。从此,她成了妈妈的同事,母女二人并肩作战。
在青岛市精神卫生中心经历了10余年磨炼,2013年,王克迎来了工作上的新机遇——作为青岛市人才引进至市立医院。再次相见,老领导王冠军又提及了当年面试时王克所说的那句话并给出了高度评价。而王克,没有忘记初心,一直走在疗愈人心的路上。
“青春”怎么了
“我不想你死。”缓缓的几个字从王克嘴里说了出来。对面的男孩似乎看懂了她的目光,他望着王克,开始流泪哭泣,低头停顿了一下,舒了口气说:“我的同学也不想我死,他们甚至好几次来叫我去上学,他们都对我很好。但是,我总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大夫!”
眼前这个向自己敞开心扉吐露心声的帅小伙,和刚刚捶胸顿足砸桌子时完全判若两人。然而,就在王克大脑飞速运转,想着下一步拯救对策时,男孩的母亲却猛地来了一句:“这几年他一直都说要去死,这不也没事吗?他不会的,不会的。”
王克赶紧打断男孩母亲的话,擦了擦男孩的眼泪,“下周三复诊,我希望可以再次见到你,相信我,我能帮到你,好吗?”
此时,男孩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小声嘟囔着:“看看吧,也许我会去,也许不会。”
王竹君在青岛电子学校给同学们做青春期的心理健康教育。
复查的日子到了,王克满心期待着可以看到那个男孩,但是,没有。那天是异常忙碌的一天,看门诊历时10小时,中间只喝了3口水,去了一趟厕所,王克戴着口罩说话累得哑了嗓子。患者都满意地离开后,她终于可以轻松了。然而,她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回想着一天来一张张稚嫩的脸,听着他们的哭诉和抱怨,看着胳膊上一道道的划痕,王克连连叹息,“青春年少的男孩女孩们,你们是怎么了?青春啊青春,底色不该是灰暗。”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包围了她,久久不散。
王克已经做了20年精神科医生,她刚入行时,中国人精神障碍、抑郁症发病率是0.05%,现在是6%,12年的时间增加了120倍。这个数据让她震惊。回想起2014年12月,科室病房刚成立时空荡荡,第一个收治的病人孤零零地住在1床,隔壁就是值夜班的大夫。短短几年,病号量呈暴发式增长,门诊加号已成常态,病床也是一床难求。
美国著名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森指出,青春期的核心问题是自我意识的确定和自我角色的形成。我是谁?我以什么方式融入社会?我的身体怎么了?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即构成自我的意识,并形成自我的角色,获得生命的意义感。
让王克触动最大的是,近几年青春期抑郁的孩子越来越多。曾经有一个孩子抑郁休学,用了一年的时间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看了80多本书,最终得出的结论竟是人生没有意义,都是自己赋予的。每天忍受着人生无意义的空虚感,逼着自己学习,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来到王克这里寻找答案。
有着20年执业经验的心理咨询师徐凯文,在2016年左右提出了“空心病”概念,用以描述越来越多的非典型抑郁症患者:他们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他们的人际关系通常是良好的,但是他们身处其中却深感疲惫。他们对生物治疗不敏感,甚至无效,传统心理治疗也不佳。这些患者都受害于一种强烈的社会价值观,即人生的目的只是追求金钱、地位,学习和工作只不过是追求这一目的的手段。
“是什么让这些本该朝气蓬勃的花季少年心理早衰,活得沉重、压抑、孤独、苦闷,离阳光的自我渐行渐远呢?我想原生家庭、父母教育是需要背负一些责任的。家庭成员之间的一些矛盾冲突,已经代际传递到了孩子身上,没有安全感,自卑又暴躁,这些影响往往是一辈子的,成为孩子心里难以抚平的伤。”从业多年,王克一直在调整自己的治疗方式,那就是连同孩子家长一起治疗。
王克希望家长树立科学的教育理念,能够引起重视,正确引导孩子健康向上的成长。当孩子遇到心理问题时,一定及早向心理咨询师求助,到专业医院的心理门诊进行治疗,千万不能讳疾忌医。
双向的奔赴
“王主任,我给你带来了自己做的糕点,千万别嫌弃,你能尝一口我会特别开心。”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把糕点递到王克面前:精美的包装纸裹着一个心形的点心,一看就是用心了。王克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孩,曾患抑郁症10年,无社交无工作,很少走出家门,严重时躺在床上两三天不吃不喝。最终,在王克的帮助下,女孩渐渐回归社会,目前工作稳定,还组建起了自己的小家庭。
“爱是相互的,付出爱的同时,也收获着爱。”王克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工作意义非凡。
患者专门为感谢王克做的小点心,让她感觉格外暖心。
曾经,一位慢性腹痛患者四处求医,前后折腾了4个多月,药物吃了十几种不见好;一位青壮年男性,被“惊恐发作”困扰3年,花了40多万元求治无效,最终靠王克解除了痛苦;还有一位老年女性得“怪病”极度怕冷,就连夏天也必须穿棉袄保暖,最终都在王克这里解除了病痛的折磨。当然,还有成千上万个孩子在她的帮助下,从抑郁中挣脱出来,回归学业,回归社会,做回开朗阳光自信的自己。有妈妈给她写感谢信,有老太太排队为她买早餐,有患者出院后送来锦旗……
这些成就和暖心的时刻,都是王克前进路上的动力。“被人期待是一种责任。一个人的能力其实很有限,恰恰我学了一点医学,能为他人的人生尽一份力,我感到荣幸。”
“一朝相逢,终身陪伴”是王克所带领的临床心理科给患者的承诺。患者露出病愈的笑脸,给予热情的拥抱,激动的不只是患者,还有医护人员。
王克发现,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抑郁症不是病,认为对着窗户喊喊,出去玩玩就好了,这导致很多患者无法得到治疗,痛苦不堪,甚至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所以,除了临床治疗,她有意加大健康科普宣传的力度,让更多的人知晓抑郁症,及早就医。“这条路很难走,再难,也得走下去。”
为青少年点亮心灯
疗愈“心病”,医院里有精神心理科医生救死扶伤,王竹君则走上了另外一条不同的帮扶之路。她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心理危机干预专家,创办市南区竹蜻蜓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全心全意投身公益事业。十余年来,她走进看守所,为涉罪的未成年少女重塑人生信念;走进自闭症患儿家庭,帮助其打开心灵之门;帮助因青春期抑郁辍学在家的孩子重新回归学校……她一直是那个青少年的点灯人。
“王老师,您是改变我一生的人,谢谢你。”这是今年教师节当天,王竹君收到的第一条信息,发信息的人是大学生小李。小李曾经饱受抑郁之苦,一度辍学在家,数次轻生未遂。在遇到王竹君后,她的人生出现了转机。经过数十次的心理治疗,小李重新回到校园,今年顺利考上了大学。每年教师节,她都会给王竹君发来感谢信,今年的问候如期而至。温暖的文字一下子触动了王竹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开心地笑出声来。
王竹君的花名册里,像小李这样的“学生”还有很多。她的微信通讯录好友近5000人,找她做过心理咨询的占三分之一,绝大部分是青少年。每当学生有问题,她总是第一时间解答。一来二去,建立了“生死”情谊。时间最久的一个,已经跟了她15年。
“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孩子,我会永远记得他。”刘同学曾因为心理问题自残、要打老师,被14所中学拒收,经过王竹君的辅导,现在收到了4所英国排名前20的学校录取通知,还成为了“竹蜻蜓”里的优秀志愿者,被评为“美德少年”。
王竹君走的路并非一帆风顺。
2008年,“以前就很喜欢研究青少年心理学”的王竹君创立了自己的培训学校,专门针对青少年科普剧表演、习惯养成及专注力训练进行指导。经过努力,学校规模一路壮大,学员最多时达400余人。在此期间,王竹君发现有些家长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非常焦虑,存在严重的“唯分数”论,觉得只要学习成绩好就一好百好。这种错误的观点带给孩子严重的负面影响,长期的思维渗透扭曲了孩子的心理,有些孩子不堪重负,产生了厌学叛逆问题。
她虽然跟家长反复强调,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要尊重他们的天性因材施教,不能“一刀切”。但家长对此并不完全认同,质疑和不信任时常让王竹君感到苦恼。为了让自己的话语更加有说服力和权威性,她苦研心理学,考取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并将自己的观察和所思所想写成文章供家长阅读借鉴。
当看到越来越多的孩子受益,热心公益的王竹君决定卖掉学校,全心全意投入其中。王竹君找朋友托关系,四处动员,成立起“竹蜻蜓”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之所以叫“竹蜻蜓”,一是因为竹蜻蜓通过外力的推动可积极向上飞翔;二是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渴望拥有一个万能的哆啦A梦和它的神奇竹蜻蜓,完成各种梦想。
2014年,“竹蜻蜓”正式落户湛山社区,从此摆脱了“居无定所”的窘境。“这么多年能坚持下来,主要靠那些年做培训学校攒下的钱,另外就是暑假开展夏令营能有一部分收入。”为了维持“竹蜻蜓”的开支,王竹君把做心理咨询的费用都要补贴进去,又卖掉了自家的轿车。
凭一口气,点一盏灯。作为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王竹君将心理辅导运用于与自闭症、多动症儿童的互动游戏中,同时组织学生志愿者帮助这些儿童打开心灵之门,先后有数十名自闭症儿童能力明显提升,顺利升入小学。她帮助过数百名因各种原因辍学在家的孩子,重新回归学校。她去往看守所,面对尚未成年的涉罪少女,目睹她们没有自由、没有快乐的生存现状,帮她们做心理辅导,带她们走进感恩的世界,植入阳光的心态,重塑人生的信念,唤起对前途的期待与向往。她走进青岛市精神卫生中心,帮助康复中的患者义务心理康复。在她的专业指导下,一个个精神障碍康复者露出开心的微笑,再次融入社会,自食其力。
目前,“竹蜻蜓”这个由来自不同行业爱心人士组成的公益组织,坚持为青少年及其家庭提供心理咨询和疏导等服务,已拥有数千名志愿者,中心开展的项目也越来越多,已有数万人接受过他们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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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心理学家罗伯特·戴博德曾说:人生就像一条河流。水面上往往风平浪静,缓缓流淌,但水下却常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活久心累,人人都有焦虑抑郁的时刻。
“成功”二字作为绝大多数人的毕生追求,却因人格特质反而会变成患上抑郁症的原罪。
我做精神科医生20年,见证了形形色色的人,听取了成千上万个故事,故事里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人生,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所以我比一般人更能理解别人的人生。
内心一直抱有帮助他人的信念,才让我在共情的同时保持理性,解除痛苦,挽救生命。我想,这就是作为一名心理医生的意义。
生活没有绝境,谁也不是一座孤岛,让我们一起拯救心灵。请你允许自己的脆弱,也要允许自己不完美,想要被接纳,首先接纳自己。别忘了,就算全世界不理解,你们至少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