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已经越来越远了,下周末还很远。就是星期三。从这个意义上说,周三——就是此时此刻——是周末最远的一天,也是最没有希望的一天。
所以才有一个说法,只要熬过周三这个坎,周末就不远了。而这恐怕只是一种现代职场版的“异想天开”罢了。
当你兴高采烈地等来周末,打算在周六或周日约上朋友,去某个商场吃饭或者看部电影,却在头天晚上或当天早上突然收到对方的消息,以“裂开”的表情包和某个骂人的字母组合开头:“今天领导又要我在家里干活,还打电话催我,不好意思我们只能下次再约了。”罢了罢了,周末计划又得化为泡影。当然,朋友之间的周末之约,也可能是因为被以下这个恐怖的时间成本吓退:得在路上耗费一两个小时、穿越半个城市才能见面。不管怎样,突如其来的、没有计划的周末加班总归是经常遇到的状况。这类事情发生的频率甚至让人觉得,还不如趁着工作日午休的那一小时随便一起吃点什么,起码清净。有一些工种,自然是需要周末值班或在特殊情况之下加班,但有这需要的并不是所有的工种。
上上上周,记者宫子告诉编辑他看到一本新书叫《等待周末》,想做个题写一写周末这件事。他和身边朋友也聊了聊周末。有朋友向他吐槽,“你说,为什么白天上班的时候基本上什么活儿都没有,而一到下班和周末,领导们的工作安排就来了?”没想到,他说:“因为领导们的脑子不灵光,要一整个白天才能反应过来该干什么”。这个回答显然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不过围绕周末、等待周末的讨论就此展开。
撰文 | 宫子
为什么好像以前的人工作没这么累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的这首《从前慢》,喜欢的人很多。年轻的朋友们都很怀念——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压根没经历过的——那个慢悠悠的年代,怀念人们还在等待手写的信件、等着商贩一点点制作早餐的时候。
我们只经历过那个手机只有电话和短信功能、经常到了信号弱的地方就失联的时代。曾经信号弱对我们来说会没有安全感,但现在我们反而觉得,手机没信号的日子可真是太清净、太有安全感了。木心的这首诗令我想起来的,是小时候父母回家的场景。他们在五点到六点的时候回到家里,慢悠悠地制作一顿晚饭,吃完晚饭后他们就可以坐在沙发上看CCTV8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印象里从小到大,除了偶然的加班,基本从不记得他们有过晚上接到领导电话、然后开始在家里加班工作的状态。
《手机》(2003)剧照。
在父母那个年代的人看来,如果一定要加班,那肯定是单位有什么要紧事,因此,每当我和他们提起今天要加班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反应,只是安慰我说“要紧的时候顶上去,辛苦一下吧”,甚至还会和我说,这是领导在重视我。他们肯定无法理解下班后还占用时间的通常都是些琐碎至极的工作以及今晚修改一下PPT但又不说具体改啥的这种工作有多么让人崩溃。像父母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晚上七点钟吃完饭,然后安心看剧或看电影,吃着水果零食,直到十一点上床睡觉——这样的工作日之夜几乎是一种奢望。而周末突如其来的工作,就像是高中时期的课外补习一样令人煎熬。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也并不是父母那个年代的工作模式有多么正常。一个并没有本质区别的区别在于,我们有可能因为改个文案从六点加班到九点,父母没有这些困扰,但他们很可能因为去参加酒局,从六点加班到十点。不同年代有不同年代的加班方式,对父母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或许通过饭局处理好人际关系是“加班”中更重要的一部分。慢,只是那个年代的一种表象。
《我,到点下班》(2019)剧照。
其实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生活得很仓促:他们急着在年轻的时候结婚生子,急着在人生和事业的路线表上赶路,我们不急这个,但是会急着传送一份又一份工作文件。以及,他们是与移动时代错过的一批人。今天,领导们之所以会在下班之后继续提出工作需求,是默认所有人都会随身携带电脑,而父母的那个年代,很多事情离开办公室后,做不了就是做不了。领导们自己都未必会用电脑打字,更不用说去要求员工整理文件了。
于是,这一点让人想到了另一个经典骗局——随着技术的进步,未来人们的劳动时间会解放吗?
未来技术图景只是一个谎言
《摩登时代》(Modern Times,1936)剧照。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个骗局。
这句话从工业革命时期就有人说起——新生产的纺织机器会取代纺织工人的位置,未来随着技术的发展机器将解放所有劳动力。但事实上,我们几乎想不到有哪个机器或哪项技术的诞生是真正能将人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英国历史学家休·坎宁安曾经极为乐观地设想,“在1780年,没有人能够遇见一百年后的休闲方式。反之,在1880年,休闲方式的发展方式却是一清二楚的……没有任何今日的休闲方式是不见于1880年的”。坎宁安在当时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够拥有19世纪的休闲时光对于未来人而言变成了一种奢望。
“下班之后,我很想关闭微信,卸载钉钉,不再登录邮箱”——这是我们这一代年轻工作者常见的吐槽,最好连手机都关机或者设置为飞行模式。其实就工作的本质来说,这就像是一个伐木工在结束了工作后暂时扔掉斧子一样,然而现在我们会发现,一旦我们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试图通过网络联系到我们的人会陷入到崩溃甚至癫狂之中,他们几乎完全不会想到自己在下班之后再试图联系工作是一件占用时间的事情,而只会气急败坏地询问你的同事这个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这个人为什么失联。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一个下班后从工作状态切换到休闲屏蔽状态的人最终会被定义为失联状态。艺术史家乔纳森·克拉里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中将之归纳为“数码人格化和自治”,“创造出更多的连接点,把人应用于新的控制系统和项目中”。
《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美]乔纳森·克拉里 著,许多、沈河西 译,三辉图书·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进入了这个连接点中,而且完全无能为力,除非你能拥有一个可以准时下班的领导。我们不可否认,技术带来了便捷,感谢微软和WPS,让我们不用再像父母辈那样握着钢笔手写文案,如果有修改还要再重写好几份,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有网络的地方向对方发送文件,但这并没有让我们的劳动时间得到缩短,反而让我们更加劳累。因为父母那代人可能一天只需要手写两三份这样的文案,花费上五六个小时,而我们则是在五六个小时之内要处理八九份文件。
另一个可能即将发生在我们身边的革新案例是插画行业的改变。在手绘插画的年代(尽管不少19世纪至20世纪的画家都因为庞大的工作量叫苦连天,还因为对方临时改了需求而不得不重新画起),留给他们的时间相对来说也还算是宽裕的,杂志出版社最少可以等上一周或者几天来让画师们绘制钢笔插画。我相信尽管在那几天里都要伏案劳作,但爱德华·霍珀还是可以正常地按时睡觉,在家里制作晚餐什么的。现在插画进入了PS设计的年代,看起来它会极大地缩短人们的工作时间,起码修改图像的话不用再重新画起了,然而结果并非如此,如果你拥有一位设计师朋友的话你可以聆听一下他们的吐槽。
爱德华·霍珀巴黎时期油画《奥斯汀堤岸》。
从去年开始,AI绘画又进入公测状态了,只要你的关键词输入得当,AI可以在几分钟内为你生成一幅相当精致的画稿,于是很多人惊呼,未来画师们会失业了。但未来绝对不会如此,画师们不会失业,也不会因为这项技术逐渐普及而得到解放,他们只会因为制作时间成本的降低,而导致进一步的工作压榨。反正做一张图只需要几分钟,那么麻烦您在半小时内做出二十张不同的方案,反正也占用不了多少时间,麻烦您晚上抽空来做一下。
本文作者在AI制图网站上输入“工作”“电脑”“植物”“白墙壁”等关键词后自动生成的图片,全程用时两分钟。
休闲时间就这样被继续无情地占据。
所以,我的一些朋友们琢磨出了一个职场真理,最好不要让你的老板知道你掌握了什么其他技能,否则,连修电脑和修饮水机这种事情都会找到你。最好让他们知道你有很多的不方便和无能为力。然而,在内卷的职场大环境下,你要做出这样的姿态,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
年轻人当领导会好吗?
“还不是因为要努力赚钱谋生,如果我有了钱的话就不用看别人脸色加班了。”
“你说是不是那一代人都是工作狂,如果是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当领导的话,是不是会好一点?”
这是当朋友们遭遇周末加班的时候,另外两个对我提及的话题。
我的回应是,前者半对,后者全错。
前者半对的原因是,休闲这件事情很大程度上真的不取决于制度或者技术解放,而是由金钱来决定的。以18世纪的英国为例,休闲是贵族与有闲阶层的专利。今天我们刷一些社交软件,看到一些人在大量分享自己的旅行打卡地或休闲的生活方式时,我们能从这些无间隙的照片的夹缝中看到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不用工作。
一个人能获得多少休闲时光,基本上完全由经济状况所决定,按理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问题在于对于经济状况无法独立或者实现工作自由的人来说,他们仅存的休闲时间也被剥夺了。以及,在拥有不受干扰的休闲时间这件事情上,收入并不是最关键的因素,职场的阶层才是,只要依然身处上班打工族的领域,那么无论你的月收入是多少,你都无法逃避休闲时间被侵占这件事情。
《我,到点下班》(2019)剧照。
于是,进入第二个话题,如果年轻人上升到职场的领导阶层,这个状况会好转吗?
答案是绝对不会。我更愿意把这当做一个美好的幻想——如果领导阶层都是年轻人的话,不会那么苛刻,对方也比较好说话,对加班已经厌倦的年轻人不会过度压榨其他员工。然而,在朋友们的吐槽中,压榨休闲时间的年轻领导大有人在。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领导是一种近乎固化的形象,它的存在形式并不会因为内部个体的年轻化而发生改变,恰好相反,它几乎是以相反的方式,迅速让年轻人转变为传统领导的样子。至于为什么最初的领导者们会形成这样一种办公习惯,或许可以从管理心理的角度进行探讨。
维托尔德·雷布琴斯基在《等待周末》一书中提到,1933年的美国国会在尝试通过《三十小时法》工作法案的时候,遭到了大量雇主以及罗斯福政府的反对。雇主们可以接受减少每天的工时,但不能接受星期六直接放假这件事,因为在他们看来,星期六放假会让工人们有一两天的时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让工人有机会不干好事”。而相关研究也证明,如果是每天拥有较长的休息时间来消除疲惫的话,有利于工人生产量的增加,但直接增加一天休息时间则不具有这种功能——这一点无需质疑,想想我们休息两天后周一上班的状态,就可以印证这一点。
《等待周末》,[美]维托尔德·雷布琴斯基 著,梁永安 译,启真馆·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
除了领导者们希望工人们能最大程度地提升工作效率,现代职场成功学和时间管理学的书籍也在向员工们鼓吹过度劳动的好处。如果我们在豆瓣或者当当平台上以“工作”为关键词进行搜索的话,会发现社科类的批判性书籍屈指可数,大多数书籍都在告诫人们如何利用好早上起床的黄金时间、一定要尝试跳出工作中的舒适区,甚至如何在远程继续保持高效率工作等等。
即使阅读者本身并无特别强烈地成为一个出类拔萃者的欲望,在职场淘汰的阴影下,这些书籍对内心惴惴不安的人来说依旧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于是,假设一个人是通过高效率奋斗的方式最终成为一名领导者的话,那么这个人本身便具有较强的工作能力,即使他不会将自己苦命奋斗的心态代入到手下员工的身上,也无法避免的一件事就是很多琐碎的工作在员工看来很浪费时间,但以他往昔的工作经验而言却是半小时以内就能搞完的小事。一位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朋友向我吐槽,在领导的眼里改一张广告图的布局似乎就是用鼠标把图层挪一下位置,却不会考虑到挪了一个设计元素后,其他元素相应的大小和布局也要根据构图重新进行调整。
《实习生》(The Intern,2015)剧照。
1919年,匈牙利精神病学家费伦齐发表了一篇名为《星期日精神官能症》的论文,谈到了一批人,“他们大部分是发病于一星期的同一天:星期日”。费伦齐发现这些临床病人以犹太小孩子居多,他们似乎没有办法接受一周里有一天是完全自由休闲的,于是就会出现发病呕吐等现象。随后,不少企业家与经济学家便以此案例为论点,认为如果工人们的休息时间过多就会产生负面作用,导致社会成为脱缰之马。很遗憾这个观点被不少人所接受,不少企业家都认为如果放松时间过长会导致一个人丢失掉工作状态,如果一个活耽搁得太久就会出现交接问题等等。彻底的休闲、自由的周末,就这样成为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然而,现代与两百年前的世纪不同的是,由于工作方式产生的变化,过去人们所说的“休闲”或许代表着“娱乐”和“游玩”,而现代人所说的“休闲”,几乎就是“喘息”与“休息”的意思。
现在的周末,我和朋友们也很少约出去转悠了,对方永远不敢确定今天的领导会不会突然发过来一个“今天就要”的修改方案,而且在一周的工作之后,我们也很难有再在微信运动里走上一万步的体力。大家基本都是待在家里,刷刷剧,看看电影,甚至睡觉。不过这一天,我开电脑的时候可以不用登录微信和钉钉,这似乎就已经是一种微小的清净了。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宫子;编辑:西西;校对:杨许丽。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