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是生活的投影，里面有夸张和真实。

故事的开头，得从我家老宅讲起。

1. 弹指神通

江南人家，四角的天井，喜阴厌干。

曾祖父爱竹，丛篁间之，移榻听雨，是板荡岁月里难得的情致。到我祖父那一辈，全国山河一片红，破私立公，老宅陆续进了几户人家，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居有竹食有肉」的情致，是要被扫进历史的故纸堆的，砖雕画栋拆了一堆，但竹子却被保留了下来。迭代枯黄，春来可以掘鲜，砍了还能编篾，于生计大有裨益。几户人家合计，留了那一丛幽篁。

独坐幽篁里，无琴可弹，却有鸟可打。

竹子间停落的各类飞禽啾啾作鸣，悦耳有余，也聒噪非常。时间跨入上世纪90年代，院内生齿日繁，各家的孩子常一起玩耍。有一顽童忘其名，善用弹弓击鸟。天井那丛碧竹，自是难逃弹丸穿林打叶的摧残。

2019年元夜老宅外即景（拍摄地点：浙江省德清县新市镇）

一日，春夕唱晚，飞禽杂处。顽童兴起，打鸟取乐，我们一干孩子在旁鼓噪叫好。这弹丸虽小，力道却足，间或有飞掠枝头，落入邻家屋檐，劈啪作响。常有邻人呵斥，小孩也不知收敛，喧闹更甚。那日也是这般光景。

只是那孩子运气恁差，十之一二能中，鸟儿却无恙，终不得手。只见一鹊从竹中飞出，落在对面檐角。顽童屏声敛气，对准那黑鸟就是一丸。只听得砰一声，弹丸竟被什么东西凌空打下，那鸟儿扑棱惊走，弹丸也了无踪迹。众人兀自疑惑，那顽童又指向竹间数只麻雀，弹丸飞处，雀儿顿时飞散，躲向隔壁屋檐。

他见屡击不中，又觉失了颜面，心中自是大为懊恼。拿出数丸，一时齐发，直向空中而去。噼里啪啦直掉到了隔壁屋檐上，如此往复再三，竟当撒气。

此时，有数丸又直向隔壁而落，只见数颗石头从隔壁墙头迅疾飞出，啪啪啪，将那几个弹丸一一打落在地！

院内霎时无声，继而不知哪家孩子一声惊叫，顿作鸟兽散。

「天生万物，何苦为难？善哉。」

几声晚钟过处，隔壁悠悠传来一句。

2. 飞花摘叶

老宅与一座唐代古寺毗邻。

马头墙外，是千余年的梵宫高林，名曰觉海禅寺。该寺自唐后迭经战乱，寺产虽有转卖，而佛座仍安。炊烟袅袅，高香缥缈，世俗与宗教的际遇，在此时空，声气相通。

千年古刹觉海禅寺（绘：谭鸿儒）

又数日，值寺庙修葺大雄宝殿，人杂声沸。一班孩童玩心大起，从工棚缝隙溜入寺院工地玩耍。佛胎主用樟木，口鼻关节俱有部件，其木器堆如积木，最受小孩喜欢。

正耍闹间，忽听得一声断喝：「放下！」此时惊动的，正是该寺一位伙头僧。该僧法号无考，约有六十年纪，对外自称是在该寺「亲近常住」一挂单僧的再传弟子，投在住持根心法师门下，平日只管摘瓜净菜，担水做饭，并无非常之处。今日正奉住持命令，巡棚查验。

大家正玩得兴起，被老和尚一惊，吓得赶紧逃走，却不想被和尚拦住了出门的归路。和尚倒也宽容，「以后不许来这，危险。木件不能拿走，这是庙里的。」说着，伸手来拿孩子手里的东西。

也不知怎的，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见只老和尚一人，那顽童竟领头不交，撺掇得其他孩子也一并嬉闹开来。那孩子也是顽劣，竟摸出弹弓作势要打和尚。和尚眼尖手快，一把夺过，呵呵一笑，说道：「怎地，偷了东西，还要打我不成？」

那顽童半惊半惧，强着脖子喊道：「还我还我！」和尚一指他兜里的木料道：「那你先还我。」

那小孩也是硬气，只说「偏不还」。老和尚也不纠缠分辩，笑道：「那咱们比一番弹弓如何？如果你胜了，允你们拿一件走；如果我胜了，东西留下，还要让我打三记手心，怎么样？」

那顽童自恃弹弓玩得娴熟，自忖若胜可挽前几日打鸟之失，还可在玩伴中立名声，「好，比就比，不许反悔！」

那孩子聪明，使个先着，说老和尚不能以大欺小，要依他玩法。说罢，指着门前一株郁郁葱葱的国槐说，三丸为记，谁能打下最多的树叶，谁就赢。一班孩童早忘了刚才的惊惧，顿觉好玩，嬉嬉闹闹地反看起热闹来。老和尚哈哈一乐，点头应允。

顽童先来。那孩子只拣树冠密集处瞄准，噗噗噗，三丸射出，只听得两丸落地，一丸陷入树丛寻觅不得，稀稀落落掉了两三片叶子下来。

他一时气馁，又心想老和尚目昏，未必有他运气，怕是一片叶子也打不下来。正想着，便将弹弓递将过去。

老和尚却不接，从脚边拾了三枚拌沙的碎砾石，手掌一掂，口中兀自喃喃：「就它了就它了，伙房有柴了……」但见他将海青一角撩起，别在腰下，三指掐石，凌厉一掷，眼光未及间，一根斜出的腕般枝丫，咔嚓一下，应声而落，目测总不下百十片树叶。又须臾间，两颗石子正正打出，力道迅猛，劲如罡风，啪啪正中两根细枝，又打落了下来。

一众孩童霎时间记起前几日打鸟惊魂，不由得又惊又叹，又惧又敬，赶忙放下东西，连说「大师父厉害」，一时竟舍不得走了，纷纷伸出手来便要大和尚打。

那伙头僧见镇住了孩童，哈哈一笑，只轻轻拂扫了那顽童掌心三下，劝众人散去，兀自抱着柴火走了。

觉海禅寺上世纪90年代修葺前旧影（来源：觉海禅寺）

觉海禅寺大雄宝殿落成典礼上高僧大德旧影（同上）

3. 飞刀、又见飞刀

这伙头僧能飞石击丸、摘叶飞花，却有一段师承因缘。

在乡人的回忆中，这老和尚曾与熟稔的香客说起，他的师祖是一位在该寺「亲近常住」的挂单僧人，系少林武僧，法号潮音。其师为本寺僧人，因心慕其技，拜在门下学艺，再传至他。

缘起百年，那位自河南南来，投驻觉海寺的潮音和尚，自幼出家在河南登封县少室山少林寺，学得一身好武艺，尤其擅长飞刀，能百步之内准取靶心。不想，这和尚不仅武艺超群，还与清末一桩通天大案有着直接关联。该案便是发生在同治九年（1870年），名列晚清四大案的「张汶祥刺马案」。

清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上午，两江总督、封疆大吏马新贻在南京被刺。当日，马新贻自校场阅兵完毕，返回督署途中，为口呼冤枉的刺客张汶祥，用飞刀毙命。张为报仇，两次踏勘现场行刺路线，此番得手，并不逃走，自报姓名，束手就擒。消息传递至京，两宫震动，由慈禧太后亲决，调时在天津处理教案的曾国藩，回宁主审该案。张汶祥原为报杀弟欺妹之仇而刺杀马新贻，朝廷为遮重臣亵闻，以「漏网发逆」和「复通海盗」的罪名，将张汶祥处决，凌迟剜心，其子阉割。

该案后，上海便出了《刺马》戏文，一时观者景从。后来邵氏又出同名电影，90年代香港翻拍了同名电视剧，直到2007年陈可辛以刺马故事拍摄了《投名状》，可谓传播甚广。

1973年版邵氏电影《刺马》集合了当时一线小生狄龙和姜大卫。这对颜值巅峰的CP光芒依旧。

在近二十年后，姜大卫又出演了1993年电视剧版的《刺马》。他由当初扮演刺客张汶祥变成了仇人马新贻。

2007年由陈可辛执导，李连杰、刘德华、金城武等主演的《投民状》讲述的正是"刺马故事"。

在这桩大案中，协助张汶祥刺马的，正是这位避居觉海禅寺的少林武僧潮音和尚。

据案卷记载，张汶祥为义弟报仇的风声曾传至马新贻耳中，因此马发下海捕文书要拿他。张辗转逃到了湖州府德清县（该县在清代还有一桩著名大案收录进了孔飞力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第一章第一节，看官有心，可以一读），投奔十年前即来当地谋生的河南同乡钟琰。经钟琰介绍，张汶祥见潮音和尚武艺精绝，再三乞求同为河南老乡的潮音和尚收他为徒。那和尚见他心诚，便将飞刀术倾囊相授，并在寺前驾仙桥堍的铁匠铺定铸一对柳叶飞刀，转赠张汶祥。而正是这一对柳叶飞刀，要了两江总督马新贻的性命。

潮音和尚因此受牵连，具体如何发落已无从查考。而他的武艺却在觉海禅寺内传承了下来。这位伙头僧正是师从潮音和尚的弟子，继承了这一门飞刀的绝技，以石做刀，唬了一群顽童。

宕开一笔，这位历史上的少林武僧潮音和尚可能还被梁羽生借鉴写进了《萍踪侠影录》，成了明朝一位古道热肠、率性爽直的江湖英雄。从书中潮音和尚一身侠义、外家功夫了得的人物形象看，他与现实中的潮音大师十分贴近，只是一人使禅杖，一人使飞刀。

《萍踪侠影》潮音和尚（赵晓锐 扮演）

可惜，年岁杳远，记忆斑驳，与这位伙头僧似再无交集。他如何拜师，如何学艺，佛法武功修为如何，也就一概不知了。只听祖父生前和乡邻茶余口述，聊记如此。

4. 物是，人非，义尚在

德清县新市镇北栅觉海禅寺七宝池旁，旧有一块二尺见方的糙石，乃是张汶祥的磨刀石。

1950年，上海市评话艺术团来当地说唱《张汶祥刺马》时，该镇东方书场老板钱再根曾领着艺人，到觉海禅寺参观张汶祥的磨刀石。而镇区北平街10号，据户主世代相传，是张汶祥潜居练武时租住的地方，住所后门就是钟楼弄，与觉海禅寺确实仅一墙之隔，而与我家老宅也不过百步距离。

觉海禅寺内依然香火鼎盛，住寺僧人持戒甚严。

浙江省德清县新市镇北平街10号张汶祥寓居旧址

想象一下，一百四十多年前的那些冷夜霜晨，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身影，怀揣两片飞刀，从后弄闪入寺内。有一清癯老僧，竟能尽付所学，助他功成。他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和练习，心中不灭的，永远是「报仇」二字。这些已经逝去的身影，因一份慷慨侠义而与现实近在咫尺。百年前的快意恩仇，已演变成了一段武侠奇谈，而这段奇谈的注脚，却藏在了现世几块拦截弹丸的飞石中。

现实与武侠，谁明谁暗，谁真谁假？

神功妙法却要阴阳颠倒，宛若白璧愣被泼污弄瑕；求名的求得身败名裂，逍遥的断不开一身枷锁；才子佳人不再圆满，天残地缺反成了常态；泼皮无赖倒有邪运，逢凶化吉还能好戏连台。

有人振衣出剑，踏地飞尘，却是要向寡廉鲜耻的恩师下手；有人聚气劈掌，风啸云乱，竟发现眼前是替死仇家的一生挚爱。一人敌悠悠之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能承受者几何？

冲儿的思过崖，杨过的襄阳城，萧峰的聚贤庄。

现实生活的爱恨曲折造就了武侠世界的奔逸恣肆，那些门派秘辛、莫测武功，正是现实生活中匪夷所思、拍案惊奇处的抽象和夸张，其来有自，其情可知。

武侠世界与现实生活，不过隔了一层轻纱，是你在真实世界里，想的到也遇的见，遇的见却逃不脱的人生困局的翻刻和归纳。

乱花渐欲迷人眼。返璞归真的，永远是人类坚守正义、公平、良知的内心驱动，以及对于种因得果、存心天知的朴素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