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我们总是喜欢给别人起外号。
大家不仅互相叫外号,更喜欢在背后给校长、老师、看门老人、漂亮或丑陋的女人。
这些外号中有些很快就忘了,但有些外号沉浸在记忆中,生活在相逢后的话题中,越活越年轻。
学校里,村子里,有名的人都有绰号,什么太监、上校、雌老虎、活观音、门耶稣、红辣椒、红烧肉等。他们都是村子或者学校里挂名头的人物,出头鸟,经常被人挂在舌头上。爷爷讲:“绰号是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量的。”——麦家《人生海海》
人生海海,麦家作品
原来绰号不光活跃在古代的梁山英雄里,狗熊、蚂蚁、狗尾巴草一样的村夫野氓也一样可以有绰号。
太监为什么被人叫“太监”?老保长为什么被爷爷称为“老流氓”?而那个一张嘴就是道理的爷爷为什么被叫做“老巫头”?
在这些绰号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人生密码?
“太监”这个绰号很可能出自老保长之口,因为太监曾经睡过他的姘头,两个人曾经拿着枪指着对方拼老命,所以当太监裤裆里那玩意儿受了伤,内心最觉得解恨的当然是老保长。
两个人拔枪相对拼老命的时候,老保长被太监的气势萎了下来,现在这可恶的太监被别人去了势,那份报复后的畅快和喜悦可想而知!
你不是睡过我的女人吗?老天有眼,现在让你变成了太监,你贪于女人就让你一辈子玩不了女人,这就是报应。
太监从文化意义上解读大概都有人性残缺的意味,去了势的男人就算不上男人,可他也不是女人,那就只能不男不女,是怪物,是废物点心,是残废中的残废!
当老保长宣扬太监为什么变成太监的时候,你可曾触碰到老保长内心里的那份怯懦那份卑劣和阴暗?
可笑的是老保长本身就是“老流氓”,他一辈子轧了不下十多个姘头,他一边不停地给别的男人发绿帽头,一边却痛恨太监给他戴上了绿帽子,这仅仅是好笑么?仅仅是讽刺么?笑完之后你内心会有什么别的滋味?
更可笑的是人们心中再也不能靠近女人的太监不光能玩,而且还玩了无数的女人,每一个被她睡过的女人都讨好他,拉拢他,争夺他,霸占他——从窑子里的那些没有名字只有号儿的窑姐到老鸨,从达官贵夫人到外国鬼子女人,有钱的用钱靠近,有色的用色吸引,有权的用权圈占,最后太监竟然成了日本女人的专用“日用品”!
为了宣示主权,也为了警告角角落落里无数的觊觎者,这些日本女人在太监的肚皮上文上了一行字:“此屌只归日本国。”那个芳名远扬却也臭名昭著的日本头号女特务川岛芳子在品尝了一次太监后又在那行字下面文上了自己的名字:“川岛芳子”!
肚子上的这些文字成了太监一辈子洗不去的耻辱,他虽然玩过无数次女人,自己最终却被女人玩弄,玩弄得没有一点人的尊严,如果骂女人是垃圾筒,那被女人玩弄的太监只不过是一支“注射嚣”,注射令人迷醉令人疯狂汁液的器具而已!
关键是玩弄他的是日本女人,最后独占他的是日本头号特务川岛芳子,这已经不再是注射器一类的污名了,那可是太汉奸,是垃圾中的垃圾!
罄竹难书,罪大恶极,擢发难数,杀一万次不足以平民愤!
因为这肚子上的隐秘,太监没有结婚,即使遇到真爱也不敢结婚。
办为这肚子上的隐秘,太监割了“小瞎子”的舌头,挑断了小瞎子的手筋,让那个丝毫值不得同情的小瞎子嘴不能说,口不能写,把他看到的只能烂在肚子里!
我们在骂一个人太监的时候往往不止于身体,更多的时候是指向灵魂。
然而这个被人们的舌头去了势的太监很豪放,很义气,很硬气,但他骨子里却又很善良,他只想救人而不想杀人,虽然事实上他杀过无数个人,这些人当中有红军,有汉奸,有日本鬼子,所以他既是罪人又是英雄,既是英雄又是罪人。
他救过国民党的高官,高官夫人送给他的礼物足以让任何人迷失自己,但太监丝毫不为所动,最终只要了一只猫,那猫几乎陪了他一辈子,成了他的寄托也是恶鬼,一次次错过和受罪都因为这只猫。
他又救过解放军的大领导,所以在太监危难之中总有人救他于不死。
他荣耀的事足以荣耀一辈子。
他耻辱的事足以耻辱一辈子。
他享过的福足以令人羡慕一辈子。
他受过的罪又足以令人同情一辈子。
麦家,两获茅盾文学奖
但他最终选择了接受,选择了忍受——
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义。
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