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诗笺证稿》(《陈寅恪集》),生活阅读新智三联书店2009年8月出版。
刘梦溪老师主编《中国文化》新参考今年秋季胡文辉型《陈寅恪征引史料未尽之例及其它》一篇文章,详细的赡养费证明、洞察力平实通达,非常有说服力。
后人对陈寅恪史学成绩的敬意,其实主要不在史料周全,而在他的“巧”与“妙”(史学亦可视为高级智力游戏)。网络时代,发现陈先生引书不周之处似乎并不很难,但在史学研究中有陈先生的“巧”与“妙”却极不容易。他的“巧”与“妙”,简单说就是:“他怎么会想到那样的问题?”“他怎么能把表面完全不相关的事联在一起?”“他怎么能在历史中发现和今天结构、事实极为类似的现象”,等等。陈先生研究的是大问题,但从来不失趣味。
陈先生早年有一篇文章《元微之遣悲怀诗之原题及其次序》,很能见出他的思维习惯,他在已知史料中用自己独特的思维发现问题,然后解释,虽然此文后来因白居易和诗写作时间确定而不成立,陈先生舍弃了此篇论文,但陈先生发现问题的逻辑与视角,也就是他“巧”与“妙”的思维习惯却还是能看得出来。另外,陈先生引书不周,可能还有个习惯问题,明以后的类书,印象中陈先生就不引。
中国老辈读书人对类书的评价一般不高,他们认为这些书都是东抄西抄凑成的。往前的类书尚有价值,如唐代《艺文类聚》《初学记》等,宋代《太平御览》《玉海》等,因为收古书多,这些古书又没有保存下来,后世只能依赖类书中的史料,明以后的类书则基本不看了。陈寅恪可能也受这个习惯影响,他著作中一般不用明以后类书中的材料,比如郎瑛《七修类稿》是很有名的书,但印象中陈寅恪没有引过(或引过我没有注意到),而《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玉海》等,则是陈寅恪常引的古书。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中讲白居易《七德舞》时说过,类书为便利属文,白乐天尤喜编纂类书,可知陈寅恪对类书体例及功用非常留意。
没有引不等于没有看过,因为不引明以后类书中的材料,有时就会出现同样历史现象,陈寅恪的判断和类书史料相类的情况,试举两例:
陈寅恪讲元白诗,经常提到唐代女子很多用叠字为名,如“九九”“莺莺”之类(见《元白诗笺证稿》113、375页,三联版,2009年),陈寅恪的判断是“莺莺虽非真名,然其真名为复字则可断言,鄙意唐代女子颇有以‘九九’为名者”。
《七修类稿》有《唐双名美人》条,原文如下:
元稹妾名莺莺,张祐妾名燕燕,柳将军爱妓名真真,张建封舞妓名盼盼,又善歌之妓曰好好、端端、灼灼、惜惜,钱塘杨氏曰爱爱,武氏曰赛赛,范氏曰燕燕,天宝中贵人妾曰盈盈,大历中才人张红红,薛琼琼,杨虞卿妾英英,不知唐时何以要取双名耶?(《七修类稿》361页,台湾世界书局,1984年)
陈寅恪注意到的现象与《唐双名美人》为同一现象,虽强调唐女子多“九九”为名者与《七修类稿》略异,但《七修类稿》举例颇富。
陈寅恪讲《长恨歌》,特别注意考证“霓裳羽衣舞”(同上,26页)。陈寅恪认为“自来考证霓裳羽衣舞之作多矣”,远以宋代王灼《碧鸡漫志》“所论颇精”,近以日人远藤实夫《长恨歌研究》“征引甚繁”。陈寅恪总体认识是重要材料均出《唐会要》和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他依此思路进行了详细举证分析。举证过程未及《七修类稿》,而此书有“霓裳羽衣曲舞”条,抄出如下:
霓裳羽衣曲舞
霓裳羽衣曲舞不传于世久矣。虽学士知音之流。亦徒求想象而已。予以读过诗书有关斯曲者。会萃成文。述注于左。其舞律吕节奏。庶亦可知过半矣。按明皇游月中。见仙女素衣奏乐极妙。记其音。归而制之。(《渔樵闲谈》云。与罗公远游回。令伶人作。郑嵎诗注。与叶法善游。归于笛山写其音。)会西凉节度杨敬述进婆罗门曲。声调相符。遂合二者而制。名为霓裳羽衣。(《碧鸡漫志》云为创于敬述。润色于明皇。沈存中云。用月中所闻为散序。用杨曲为腔。诸书皆同。)其音属黄钟。其调属商。(见前漫志。沈存中亦引。辨为商调。)其谱三十六段。(见《浑成集》。)其奏乐用女人三十。每番十人迭奏。而音极清高。(见《齐东野语》。《乐天》诗亦曰由来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其舞服之饰。乐天诗曰。虹裳霞帔步摇冠。钿音累累佩珊珊。奏曲之数。白诗又曰。散序六奏未动衣。中序擘騞初八拍。繁音急节十二遍。唳鹤曲中长引声。(前漫志云。饰奏有二十二遍。余皆同。)惜文人往往指为亡国之音。(如杜牧诗曰。霓裳一曲千峯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故弃而不传。然周草窗述之。真有注云落水之意。非人间曲也。(见《齐东野语》。)予因摘出。以告知音者。(《七修类稿》362页,台湾世界书局,1984年)
陈寅恪未引《七修类稿》,但所扩展史料方向和《七修类稿》有相合处。陈寅恪解“惊破霓裳羽衣曲”,认为“破”字除一般“破散破坏之意”外,还是一个乐舞术语,但举例时未及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中“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而《七修类稿》已引。
最后附说一句,钱锺书常引《七修类稿》,《容安馆札记》中时有所见。